三、善惡隻是一物

有弟子向王陽明請教善惡。王陽明道:“善惡隻是一物。”

弟子大惑不解,問王陽明:“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謂隻一物?”

王陽明回答:“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所以,善惡隻是一物。”西方哲學家羅素也說,善惡如同一條路的上坡下坡,本質仍是那條路,其實是一回事。

為何善會有“過”或“不及”呢?或者說,惡是怎樣產生的呢?

王陽明的回答是這樣的:“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良知無有不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發出的“意”卻有是有非,所以“惡”是出現在“意”這個環節上。

問題是,正如我們前麵所談到的,意由“心”發,而心之本體是良知。“意”本身也是出自良知,這樣一說,“意”應該也是有善而無惡的。

可為什麽會有“惡意”呢?

王陽明說,問題就在“應物起念處”。“應物”是“心”感於物而動,動時,稍不留意就會“動了氣”,這個氣是習氣,是在社會中耳濡目染來的不良習慣和作風。比如我的心感於饑餓,但習氣會讓我想吃大魚大肉,這就是私欲,和“饑餓吃飯”這天理已背道而馳。

這樣看來,“惡”的出現是在應物之際,是私欲萌動之結果。有人問王陽明:“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意念有善有惡,這樣該如何考查呢?”)

王陽明用四句教回答他:“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

人再問:“意固有善惡乎?”

王陽明回答:“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欲而後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意思已很明了:惡既不在於良知之“心體”,亦不在於無善無惡的“物體”。惡沒有本體,隻是由“心”而發之“意”。在應物起念時,才表現出善念、惡念的區別。

而所謂的“私欲”指的就是那些好色、好利、好名之心,這是毋庸置疑的。但王陽明同時也指出,“閑思雜慮”也屬於私欲。

弟子陸澄就很不理解:“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

王陽明笑道:“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原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隻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也就是說,我們平時的“閑思雜慮”並非是閑的、雜的,而是有所指。人在胡思亂想時可能會想好的,也可能會想壞的。人人都會想自己發財,人人也會想自己會碰上倒黴事。這些胡思亂想的背後,其實都是我們對名利的奢望和對我們怕失去的擔憂,它們都屬於非分之想。如果你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就不可能在平時胡思亂想。

當然,王陽明之所以說閑思雜念中也屬於私欲,還因為閑思雜慮隻存在於我們腦海中,還沒有被實現。所以我們思慮的善惡、是非,並非如白晝和黑夜那樣容易分辨。我們以為正在對未來憧憬,實際上卻是貪欲。我們以為正在勾勒當一個偉大的人,實際上卻是好名的私欲。在這些真假難辨的閑思雜慮中,很容易會讓良知無法判斷,最終會遮蔽良知。

所以王陽明說,一定要根除閑思雜慮,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那些影響閑思雜慮的私欲給克掉。

因為善惡本是一物,所以有弟子問他“心無惡念時,這個心就空空****,是不是再需要存養一個善念”時,王陽明笑道:“既然除掉了惡念,就是善念,也就恢複了心的本體。例如,陽光被烏雲遮擋,當烏雲散去後,陽光又會重現。若惡念已經除掉,而又去存養一個善念,這豈不是在陽光下又添了一盞明燈?”

在陽光下添一盞燈就是有念頭要存善,王陽明說過這樣的話:“在心體上不能遺留一個念頭,有如眼中不能吹進一丁點灰塵。一丁點能有多少呢?它能使人滿眼天昏地暗了。這個念頭不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頭也不能有一點。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玉屑,眼睛就不能睜開。”

我們於此可以知道,無善無惡就是本心最自然的狀態,它是心的本體。

由於心即是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物,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所以天地萬物也應該無善無惡。這就是王陽明的世界觀:天地萬物無善無惡,我們對待天地萬物的態度也應該是無善無惡。

下麵這個故事極透徹地說明了這個觀點。

王陽明的弟子薛侃有一天在花園中除草時,付出了許多汗水,所以哀歎道:“為什麽天地之間,善難培養,惡難鏟除?!”

王陽明當時就在花園賞花,聽到薛侃的歎息,立即察覺到傳播心學世界觀的機會來了,於是接口道:“你就沒培養善,也沒有鏟除惡。”

薛侃莫名其妙,因為他勞碌了大半天,鏟除了很多雜草,而且他經常澆灌花朵,這怎麽能說是沒有培養善,沒有鏟除惡呢!

王陽明發現了薛侃的疑惑,卻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而是轉到另外一個問題上去了:“你呀,如此看待善惡,因為從形體上著眼,錯誤在所難免。”

薛侃這回如墮雲裏霧裏,更不知王老師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王陽明馬上解釋說:“天生萬物和花園裏有花又有草一樣。哪裏有善惡之別?你想賞花,花就是善的,草就是惡的。可如有一天,你要在門前搞個草坪,草又是善的,草坪裏的花就肯定被你當成惡的了。這種‘善惡’都是由你的私意產生,所以就是錯誤的。”

薛侃吃驚地問:“這不就是無善無惡了嗎?”

王陽明正色道:“天下任何事物本來就沒有善惡,它之所以有善惡,全是你強加給它的。我問你,黃金是善還是惡?”

薛侃搓著手興奮地說:“黃金是大大的好東西,當然是善的。”

王陽明問:“這要看黃金在什麽地方。它在你手上,肯定是善的,可如果它在你胃裏呢?”

薛侃搖頭道:“那這就是惡的了。”

王陽明又問:“糞便是善的還是惡的?”

薛侃肯定地回答:“那玩意兒肯定是惡的。”

王陽明笑了:“糞便可以讓莊稼生長,在老農心中,它就是善的。所以說,天下的萬事萬物哪裏有善惡之分?都是人強行加到它上麵的。同樣是一座大山,旅遊的人就認為它是善的,有急事要翻越它的人就認為是惡的。同樣一個人,在朋友心中是善的,而到了他的敵人心中,他就是十惡不赦的。”

王陽明說,很多人都認為這個世界太殘酷,因為我們總感覺自己常受到束縛,精神也不能自主,我們受到了客觀條件的種種限製。實際上,我們之所以受到客觀條件的限製,是因為我們和外物產生了對立。我們所以和外物產生對立,是因為我們總是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外物,於是,就有了是非好惡之情。

當我們對外物有了是非好惡之情,就是給外物貼上是非善惡的標簽,一旦你給它們貼上標簽,它們就有了生命,反過來幹擾你。也就是說,我們被客觀條件所限製,全是我們自己搞出來的。

薛侃萬分地迷茫。

王陽明就舉例子說,比如你剛才對野草發出的感歎,你就是給它貼上了“惡”的標簽,對於“惡”的東西,人人都會動氣,一動氣,心情就受到幹擾,你心情不好,這個世界就不會好!不僅僅是被你評價為“惡”的事物會對你產生幹擾,就是被你評價為“善”的事物也會對你產生幹擾。比如被你評價為“善”的黃金,表麵上看是你喜歡它,你擁有它,實際上,當你喜歡上它時,它已經控製了你,時刻幹擾你。它在你手裏,你就過度興奮,可當它遺失時,你必然過度憂傷,你已經成了它的木偶和奴隸。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我們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善惡之分,那豈不成了不必奮鬥就可衣食無憂的和尚?薛侃就問王陽明:“您說的無善無惡和佛家的無善無惡有什麽區別嗎?”

王陽明嚴肅地說道:“當然有區別。佛教把‘無善無惡’看得太重,總拿出來講。而且他說完‘無善無惡’後就什麽都不管了。比如他說糞便沒有善惡,哪怕床邊就有一堆,他也不掃除。而我們心學說‘無善無惡’,是不要刻意為善,更不可刻意為惡。”

薛侃好像有所領悟,點頭說:“既然草不是惡的,那麽,我就不拔除了。”

王陽明吸了口氣,說:“我才說完這是和尚的意思,你怎麽就來實踐了?如果草有妨礙,你就應該把它除掉。”

薛侃被王陽明弄得暈頭轉向,說:“這樣不就是在有意為善、有意為惡了嗎?”

王陽明說:“我說不刻意為善去惡,並非說全無‘好惡’,如果全無好惡,沒有是非之心,那連和尚都不如,你就會成為一個麻木不仁之人。所謂‘不刻意’,就是說‘好惡’全憑天理,再別無他意。就是不要刻意地和事物對立。你現在是為了保持花園,花園裏有草,這就妨礙你了,它妨礙你,你就該把它拔除。如果沒有拔除幹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比如你今天拔了一天草,可還沒有拔完,那你也不要晚上想著草,一想草,就會想到它是惡的,如此,你就和草對立起來,它主導了你的情緒。你不能控製情緒,自然會被情緒所控製。”

薛侃這次好像真的明白了,說:“看來,善惡全然與事物無關了。”

王陽明說:“當然。善惡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為善,為氣所動即為惡。”

其實王陽明的意思隻是想告訴我們,想有正確的世界觀,就要取消我們和外物的對立。不以自己的好惡來評價外物,讓外物按照它們自己的規律去發展。比如你被雨澆成了落湯雞,不必惱火,因為雨就是要落到地上的,這是它的規律。比如你被別人誹謗,也不必憤怒,你不理它,它自然就按它的規律慢慢消亡。大風起的時候,要順風走,不要逆風行,你要遵守風的規律,這就是順應萬物,不要和萬物對立。

房子、車子、金錢各有它們的規律,它們也不過就是房子、車子、金錢,你不要給它們加上標簽,讓它們來指揮你,你不必把它們放在心上,隻需要向前努力就是了。

當我們做到不以自己的私意來衡量外物時,我們就不會受到外物的限製和支配,我們就可以支配自己,使自己的心靈得以安放。由於心即是理,你的心靈安放了,這個世界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