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還是罰,這是個問題

如果說人間真有一條亙古不變的人生準則,那肯定就是良知。理論上,人應該把自己的良知當成唯一的人生準則,可現實是,很多人向來都不聽從良知的命令,逆天理而行。桂萼就是這樣的人。

王陽明的平定報捷書送到中央政府時是1528年農曆四月,直到本年農曆八月末,朱厚熜和他的大學士們才商定派人去廣西獎賞王陽明。拖了這麽長時間的原因很簡單:楊一清認為對王陽明封賞會給王陽明帶去更大的榮耀,榮耀會讓王陽明那群上躥下跳的弟子們重新呼籲王陽明來北京,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而桂萼一直在拖獎賞王陽明的事,是因為他希望王陽明能進攻安南,王陽明不進攻安南,他就有十萬個理由讓榮譽不要落到王陽明頭上。

至於朱厚熜為什麽又在1528年農曆八月末同意派人去獎賞王陽明,是因為張璁在一旁出了力。張璁幫王陽明說話不是他一時的感情用事,而是政治角逐的結果。

張璁的政治直覺甩出桂萼和楊一清幾條街,他當初和桂萼走得那麽近,而且心甘情願把自己和當時籍籍無名的桂萼拴到一根繩上,就是因為他感覺利用桂萼能成大功。他和桂萼聯手排擠楊廷和以及楊廷和的代理人費宏,用盡全力,是因為他感覺到從這個方向努力必有回報。再後來,他和桂萼聯合舉薦楊一清,又聯合壓製楊一清,都是因為他能預感到事情的成敗。當桂萼推薦王陽明去廣西時,他悄無聲息地和桂萼分道揚鑣。因為他預感王陽明不可能遂了桂萼的心去進攻安南,而且,他對戰場毫無興趣。他和桂萼分離後不久馬上意識到這是個錯誤,因為桂萼和楊一清走到了一起。

楊一清和桂萼在對待王陽明態度上出奇一致,使得兩人成為戰友,在1528年的大半年時間裏,張璁能明顯感覺到兩人的權勢蒸蒸日上,他的壓力由此而生。

前麵我們說過,政治無非是處理各種關係的一種能力,政治沒有是非,利害即是非。張璁權衡利弊後,發現如果不尋找新盟友,他的現在和將來會是一片迷霧。但核心領導層中,沒有人能與楊一清分庭抗禮,何況又多了個桂萼。在張璁的準盟友名單上隻有兩個外人能擔當重任,一個是正在北方巡撫的王瓊,另外一個就是在廣西巡撫的王陽明。

張璁認真地衡量了二人的潛力後,發現王陽明更適合當他的盟友。原因很簡單,一直有聲音呼喚王陽明來京城做大學士,他隻需要推波助瀾就可以;另外一個原因是,楊一清和桂萼對王陽明長時間的抑製,王陽明心知肚明。張璁甚至想過,他根本不必去主動爭取王陽明,王陽明就會站在他這一邊。

1528年農曆七月,王陽明遞交給中央政府關於如何穩定田州的行政報告,楊一清和桂萼置之不理,張璁便適時地開始他的計劃。他和王陽明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們談話,對王陽明表示出濃厚的興趣,暗示這些弟子上奏折請求恩賞他們的老師。弟子們得到當時炙手可熱的大學士張璁的支持,心花怒放,連連上奏折請求對王陽明進行封賞。由於張璁這次計劃的隱秘和迅速,楊一清和桂萼被打個措手不及,朱厚熜下令要內閣研討獎賞王陽明。楊一清和桂萼用盡招數拖了兩個月,終於不能再拖。於是,新任吏部尚書、王陽明的弟子方獻夫被任命為犒賞王陽明大使前去廣西。

人人都以為,這次吏部尚書親自出馬的犒賞實際上就是請王陽明來京,王陽明的弟子們幾乎要提前慶祝。但就在1528年農曆九月初,王陽明平定斷藤峽和八寨的報捷書來到京城,桂萼像是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發現了黃金一樣,狂呼亂叫起來。

他馬上去見朱厚熜,當他出來後,滿臉春風,笑得花枝亂顫地對方獻夫說:“不必去廣西了。”

方獻夫萬分驚愕,問原因。

桂萼說:“王陽明違抗命令,私自對斷藤峽和八寨采取武裝行動,不但不能賞,還要罰。”桂萼以一副權謀家的嘴臉說,“這是擅權,居功自傲,時間一久,必是尾大不掉。”

方獻夫驚叫起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桂萼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簡直是昧著良心在栽贓陷害。方獻夫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穩下情緒來,說:“當初要王陽明去廣西,皇上已許可王陽明有‘便宜行事’的權力,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人人得而誅之。王陽明隻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怎麽就要扣上居功自傲的大帽子?!”

桂萼以一副委屈萬狀的語調說:“這又不是我扣的帽子,而且這也不是帽子啊,你老師就有這樣的行為,皇上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行為。”

方獻夫發現桂萼臉上升起一股無恥的神韻,便冷冷地質問桂萼:“那準備怎麽懲罰王陽明?”

桂萼恨恨道:“先削了他的爵位再說。”

方獻夫終於不能忍住他對桂萼的鄙視,狂笑道:“撫招田、思二州,未動政府一兵一卒;平定斷藤峽和八寨,未費財政一文錢。有功如此反而嚴懲,你們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桂萼這種人根本不怕天下人恥笑,所以他氣定神閑地站著。

方獻夫死盯著他的眼:“桂大人,這樁公案,不用說日後,就是今天的史官該如何書寫,你這不是給史官出難題嗎?!”

桂萼換了一副腔調:“即使不罰,也不能賞。”

方獻夫又是大笑:“爾等的目的恐怕就是如此吧!”

桂萼冷漠地看著揚長而去的方獻夫,吐出了兩個字:“不錯。”

對王陽明深表同情的人都會譴責桂萼包括楊一清的行為,但如果讓桂萼為自己辯護,他的辯詞足以讓人心服口服。他舉薦王陽明的終極目的是突襲安南,而不是揍幾個小盜賊。王陽明沒有按他的意願行事,這讓他很下不來台,即使他的想法沒有幾人知道,他還是認為王陽明蔑視了他的權威。一個權謀家最憎恨的就是:你根本沒有資格蔑視我的權威卻蔑視了,那你就是我最大的敵人。

如果用王陽明的良知學來解讀桂萼,桂萼的良知已被權力和威嚴這些外在的物質所遮蔽。他明知道那樣做對王陽明不公正,卻非要去做,這就是知行不能合一,也就是不能致良知。桂萼的人生準則和活在人世的許多人的人生準則一樣——唯利是圖。

張璁的人生準則不一定是唯利是圖,但也絕不是良知。他也明知道王陽明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當方獻夫來找他希望他能站在良知一邊時,他轉身了。他發現桂萼扣到王陽明頭上的那頂帽子非比尋常,想要為王陽明摘掉這頂帽子要遠比不管不問容易得多。他對方獻夫說:“事已至此,已無辦法,還是聽天由命吧。”

方獻夫這一天來聽到的奇談怪論太多,幾乎要精神崩潰,他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張璁。張璁沒有看他,事情好像已成定局,王陽明等待的不是獎賞而是懲處。

方獻夫和他的師弟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走向灰暗的前途,他們四方奔走,最終得到了楊一清的同情。楊一清表示:“不賞也不罰。”這並非是楊一清良知光明了,而是他知道王陽明不可能再來京城,痛打落水狗對他毫無意義,可能還會落個罵名,所以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而正當王陽明的弟子們要感謝他時,王陽明又給這群弟子們出了個難題:他未得到任何命令,擅自離開廣西回浙江了。

桂萼興奮得一跳三丈高,叫囂道:“如果再不懲治王陽明,國法何在?!”

王陽明的弟子們大為懊惱,他們遠在京城,恐怕永遠都不知道此時王陽明老師麵臨的境況。王陽明不能不離開,他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有一點值得補充,王陽明不能來京,表麵上看,楊一清和桂萼是罪魁禍首,實際上他們隻是推波助瀾,真正的問題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開始時想要王陽明來京,那是因為他有大麻煩,楊廷和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但他在“大禮議”中勝出後,他很快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王陽明不能來京。根由是,同行是冤家。

朱厚熜是個自以為是的半吊子儒家知識分子,他年輕時曾受過儒家專業教育,做了皇帝後喜歡經常推出自己的思想,當然,他的思想還是在朱熹理學中打轉轉。在身邊一群擅長阿諛奉承的人全力吹捧下,朱厚熜斷定自己哲學的造詣已深厚到難以想象的境界。

1526年,朱厚熜用他有限的智慧寫下了哲學文章《敬一箴》,被翰林院的那群腐儒吹捧為“帝王傳心之要法,致治之要道”的人間天書。朱厚熜馬上揚揚得意地讓工部建敬一亭,並命令翰林院摹刻於北京和南京的各個學院以及地方學院的校門前。兩年後,當王陽明在廣西等待他的召喚時,敬一亭建成了,群臣爭相祝賀,朱厚熜沾沾自喜卻還是裝出少有的謙虛說:“我也隻是學有粗得,但這卻是我自己所悟的哲學,非比尋常。”

實際上,他的所悟是照著朱熹畫瓢。他既然畫瓢,當然絕不能容忍別人居然能製造瓢。王陽明的心學就是王陽明自己製造出來的瓢,朱厚熜對王陽明顯然有羨慕嫉妒恨的情結。他不但嫉妒王陽明,而且嫉妒所有和自己的哲學有抵觸的學說。1529年農曆三月,有臣子獻上《大學中庸疑》,朱厚熜暴跳如雷,說:“朱老夫子的東西你都敢疑,給我燒了。”

有這樣的皇帝,自得之學的王陽明心學顯然不會受到禮遇,連帶著王陽明也就不會受到朱厚熜的青睞。

這是王陽明的不幸,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