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楊廷和

人人都知道王陽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偉,人人也都知道,王陽明最終鬧了一場空。他的全體弟子都為他抱不平,但無濟於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楊一清也為王陽明抱不平,也無濟於事。整個1520年,王陽明成了一把掃帚,掃完朱宸濠這堆垃圾後就被人放到牆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顯貴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農曆三月,王陽明的光明時刻看似到來。因為朱厚照死了,環繞在他身邊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達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來就很難。江彬設法讓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處置寧王餘孽,完事後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宮。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審訊朱宸濠同黨。錢寧和吏部部長陸完被拖到他麵前,朱厚照對二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以謀反來回報他對他們的信任。他以惡作劇的方式來懲治這兩個罪犯:把二人剝得一絲不掛,五花大綁,站在嚴寒天氣中讓士兵向他們身上吐口水。淩辱完畢,他命令把二人淩遲處死。至於朱宸濠,他顯示了家人溫情的一麵:允許朱宸濠自盡,不過朱宸濠自盡後,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屍體燒成灰燼。

雖然朱宸濠已灰飛煙滅,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說法,所以對中央政府官員要他回京的請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胡鬧。兩個多月前,他在江蘇淮安的清江浦獨自劃船時,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時,他經常會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時,他給人的感覺已是有氣無力。

他其實特別想去大同行宮,可紫禁城來到通州的禦醫告訴他,如果不回北京進行一番正規的療養,那後果不堪設想。朱厚照聽到這句話時很遺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朱厚照如墜雲裏霧裏。

1520年農曆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終於病體沉重地回到紫禁城。雖然如此,他還是進行了一番誇張的表演:幾千名捆綁著的俘虜排列在通往皇宮的路旁,他則騎著高頭大馬,穿著軍裝耀武揚威的“檢閱”俘虜們,由於身體原因,這場表演很快結束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表演,有點失敗。

三天後,他勉強從**爬起到天壇獻祭。在群臣的驚呼聲中,他當場暈倒,被抬回紫禁城時,氣若遊絲。皇家禦醫們雖然保住了他的命,卻沒有恢複他的健康。1521年農曆二月初二,他帶病和一位宮女進行質量不高的**,之後,病情加重,隻有躺在病**回憶往事。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嗚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來,人們對朱厚照的評價都不高。大家普遍認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陽明心學來評價他,應該有兩種評價:作為普通人,朱厚照無疑是很出色的,因為他能創造心靈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訂立的規則所左右,隻活最真實的自己;但作為皇帝,他是極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權力帶給他快樂時卻很少履行皇帝應該盡的責任。按王陽明心學的解釋,朱厚照的心中應該有這樣的天理:我要為江山社稷負責,要為黎民蒼生負責。可事實證明,他沒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讓自己成為一個“將軍—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這和大多數人(儒家門徒)對皇帝心中應該具備的天理的共識背道而馳。

天理是什麽,其實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數人對一個道理達成的共識。顯然,身為皇帝,朱厚照沒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沒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殘存於世的那兩個月裏,江彬一直在違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卻還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宮,目的隻有一個:朱厚照死時,他能在身邊,將來的事就都好辦了。

但朱厚照忽然變得聰明起來,回到北京紫禁城,這讓江彬的計劃泡湯。他明知道偽造聖旨不是臣子應該做的事,可還是在1521年農曆三月初九偽造了一道“要江彬擔任北京郊區邊防軍司令”的聖旨。

北京郊區的邊防軍是江彬幾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許可的情況下調動的大同軍區部隊,這是一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考驗的部隊,能以一敵百。江彬希望這支軍隊能為他的前途保駕護航。他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隻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偽造朱厚照的遺命,而他江彬則將名標青史。至於怎麽名標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這一計劃險些就成功了,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氣時,江彬不在朱厚照身邊,曆史由此轉向。

朱厚照死時,身邊除了幾名宮女外,隻有兩個與大局無關的司禮太監,兩名太監記下了他的臨終遺言: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將朕意傳達太後,此後國事,當請太後(張太後)與內閣定奪。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

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朱厚照的遺言是偽造的。那兩個宦官很擔心朱厚照死後政府官員找他們算賬,所以添加了“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這一句。即使這句是偽造的,但前麵幾句話肯定是真的,因為它是口語,反映了朱厚照實際說話的情態。

朱厚照把後事完全交給皇太後和大學士,說明他臨死前已變得清醒。如果他再混賬一點,把後事交給江彬,後果不堪設想。

出色的政治天才、內閣首輔楊廷和勇擔重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新皇帝,朱厚照一生沒有兒女,而且也沒有過繼的子嗣,所以必須要從朱家重新挑選一位。這件事不必臨時抱佛腳,楊廷和早在朱厚照臥床不起時心中就有了人選,而且曾向朱厚照暗示過,但朱厚照認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沒有答複。當楊廷和第一時間得知朱厚照歸天的消息後,馬上跑進太後宮中,提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選:設藩於湖廣安陸(湖北鍾祥)的興王朱厚熜(時年十三歲)。

楊廷和的理由是:朱厚熜天生明敏、溫文爾雅,後天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明君的氣度。張太後同意了。楊廷和立即向群臣宣布這件大事,群臣嘩然。

兵部尚書王瓊第一個強烈反對。他的理由是,皇上朱厚照還有很多叔伯,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做皇帝,這太玩笑了。楊廷和老謀深算地祭出朱元璋製定的《皇明祖訓》說,這裏有“兄終弟及”的規定,我是按規定辦事。

王瓊又反對說,“兄終弟及”的“弟”必須是嫡長子,而朱厚熜是他老爹朱祐杬的次子,這不符合規定。

楊廷和冷笑說:“朱祐杬的長子已死多年,我們去哪裏請他?”

王瓊再反對說,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朱厚熜,益莊王朱厚燁(設藩江西撫州)今年二十三歲,生性恬淡,生活簡樸,而且是嫡長子,他更適合。

楊廷和冷笑:“別忘了,江西可剛出了個寧王朱宸濠。你提江西的朱厚燁,什麽意思?”

王瓊驚駭萬分,突然發現這場廷議殺機四伏,馬上閉起了嘴。沒有人反對,因為該反對的理由都被王瓊說盡了。

楊廷和為什麽非要違背《皇明祖訓》選朱厚熜而不選朱厚燁,從二人的年齡上就可以得到答案:朱厚熜十三歲,還是個小孩子,容易控製,而朱厚燁已經二十三歲,具備了獨立意識,楊廷和控製起來會非常麻煩。

迎朱厚熜繼位的大隊人馬剛出北京城,楊廷和立即著手第二件事:解決江彬。

1521年農曆三月十七日,楊廷和正式發布朱厚照遺詔,江彬大搖大擺地來聽遺詔。他不擔心楊廷和,因為他來之前就已經和他的部隊商量好,隻要在約定的時間內沒有見到他出宮,他的部隊將采取行動。楊廷和當然明白江彬是有備而來,所以絕不會在這時對他動手,但還是偽造了朱厚照的遺詔,命令江彬指揮的邊防軍撤出北京回大同軍區。

命令於發布的那一刻開始就開始執行,邊防軍陸續北返。江彬的幕僚們慫恿他立即采取行動,可江彬根本就不是成事的料,猶豫不決。大概是邊防軍撤出北京一事嚴重地打擊了他,他已亂了方寸,甚至派人去打探楊廷和的態度。

楊廷和發現自己已掌握了主動權,內心狂喜。不過表麵上他還是設法讓江彬相信,他對江彬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對江彬的處理是未來皇帝的事,他一個首輔沒有這個權力。

江彬得到這一消息後,如釋重負。他不知道這是楊廷和的緩兵之計,隻要等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楊廷和就會翻臉無情。由這件事可以推斷,江彬不過是個庸人,他最擅長的隻是諂媚和構陷,對政治,他一竅不通。

江彬的幕僚們看到主子忽然悠閑起來,不禁扼腕歎息。1521年農曆三月十九日,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江彬現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幕僚們出於對主子的愛護,勸他立即離開北京。江彬拒絕,他不但拒絕這一善意的提醒,反而就在當日跑到皇宮裏參加坤寧宮的落成典禮。在典禮進行到最**時,江彬突然發現露天禮堂周圍多了很多士兵,一股冷汗順著頭皮就流了下來。他推開眾人想要逃跑,楊廷和大喝一聲,早已準備多時的士兵把他拿下,送進了錦衣衛大牢。

等待他的隻有死路一條。

解決江彬後,楊廷和淩厲地開始第三件事:滌**朱厚照在北京城內的一切痕跡。撤銷朱厚照的皇家娛樂場所,遣散仍逗留在宮中的僧侶、異域美女、演藝人員。把朱厚照豢養的野獸統統拉到郊區,或是放走,或是殺掉。

看上去,紫禁城恢複了它本來的莊嚴。

楊廷和現在成了明帝國當之無愧的主人,成了一個偉大的人。一個月後,朱厚熜來到北京郊外,偉大的楊廷和指示有關人員:要以迎接太子的儀式迎接朱厚熜。

楊廷和是想給朱厚熜一個下馬威,要朱厚熜意識到他的龍椅是怎麽來的。朱厚熜不領這個情,他傳話給楊廷和:我不是先帝的兒子,所以不是太子,我是來繼承帝位的,所以我是皇帝,要用迎接皇帝的儀式迎我進城。否則,我就打道回府。

楊廷和想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麽較真,他隻能同意朱厚熜的意見。本年農曆四月二十二,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被迎進北京城,楊廷和先敗一局。

朱厚熜繼位的第五天,禮部接到這位小皇帝的命令:拿出適合於他父母的大禮和稱號的意見。

這是朱厚熜注定要麵臨和解決的問題:他不是先皇朱厚照的兒子,他有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既然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後。

可正如楊廷和所說:當今聖上的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後,因為他的帝位是從朱厚照那裏得來的。朱熹說過,繼承別人的皇位後,就要稱此人為父,這是天理。而對於親生父親,就不能稱為父,可以稱皇伯、叔父。朱熹總結說,如此一來,正統就明了,天下人對皇帝的尊崇就到達極限,天理就昭昭了。

楊廷和拿出自己的見解:朱厚熜應該效仿北宋趙曙(宋英宗)稱呼父母的方式。

趙曙是北宋第五任帝,他前任是趙禎(宋仁宗)。趙禎一生無子,就把兄弟的兒子趙曙認作義子,趙禎死後,趙曙繼位。按儒家家法,他應該稱親生父母為伯父,稱趙禎為親爹,理由是:趙曙是從趙禎那裏繼承的皇位,而不是從親爹那裏。

在偉大的楊廷和的指示下,禮部建議朱厚熜:“稱您親爹為皇伯,而稱朱厚照的父親(朱祐樘)為親爹。”

朱厚熜大為不解,他說:“我和趙曙的情況不一樣,他是早已入繼趙禎膝下的,趙禎活著時,趙曙就已經稱趙禎為父,而且還當過太子。可我從未入繼過朱祐樘,也從未被立為太子,所以我不必遵守儒家理法。”

楊廷和認為這是件嚴重的事,如果朱厚熜真的稱親生父親為父,那就預示著皇帝的位子不必一係相承,朱宸濠要做皇帝,也無非是想從旁係進入皇帝這一係。如果朱厚熜真如願以償,將來皇係以外的皇族各係都會對皇位虎視眈眈。

還有就是,朱厚熜如果真稱親爹為爹,那就是斷絕了朱祐樘一係的正統。這屬於內部革命,無論如何都不成。

朱厚熜非要稱親爹為爹,而楊廷和和他的朱熹門徒同僚們強烈反對,雙方由此展開了空前的激戰,這就是明代曆史上最動人心弦的“大禮議”。

那麽,遠在浙江餘姚的不同於朱熹理學的異端王陽明的態度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