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革命了

1519年農曆五月中旬,退休南昌的禦史熊蘭對朱宸濠咬牙切齒。原因隻有一個,朱宸濠很不待見他。這並不怪朱宸濠,朱宸濠正在做大事,結交各類有用的人,對於一個已經退休的禦史,他顯然不會放在心上。熊蘭發誓要讓朱宸濠付出輕視自己的代價,於是把朱宸濠謀反的事實報告給他在京城的好友禦史蕭淮。本來,舉報朱宸濠的人前仆後繼,得逞的人卻鳳毛麟角,蕭淮也不可能違背這個定律。但是,蕭淮和當時首輔楊廷和關係非同一般。他直接把控告朱宸濠的信私下交給楊廷和,並且暗示楊廷和:朱宸濠的衛隊被恢複,你這個內閣首輔可是簽字的,朱宸濠如果造反,你有不可推脫的關係。楊廷和是政治高手,馬上發現自己已坐到了火山口,他急忙向朱厚照申請撤銷朱宸濠衛隊。

本來,楊廷和的申請也會像從前別人的申請一樣,泥牛入海。但此時宮廷政治發生了變化,新被朱厚照寵愛的江彬與朱厚照身邊的太監張忠結成聯盟正在猛烈打擊錢寧和臧賢。三人都知道錢寧和朱宸濠的關係非比尋常,於是抓住這個機會,在朱厚照麵前煽風點火。最後,朱厚照確信朱宸濠的確有問題,所以命令駙馬都尉崔元去南昌。

這裏有典故。明帝國第五任皇帝朱瞻基(明宣宗)時,他的叔叔、趙王朱高燧在封地很不老實,朱瞻基就派駙馬袁泰到朱高燧封地警告他不要亂來。朱高燧恐懼萬分,從此安分守己。這是和平的安撫,並沒有其他意思。朱厚照也是想用這一招讓朱宸濠老實本分。但朱宸濠做賊心虛,一聽說中央政府派駙馬前來,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典故。

這個典故是這樣的:明帝國第九任皇帝朱祐樘(明孝宗)時,荊王朱見瀟天良喪盡,把生母活活餓死,又把親弟弟殺掉、霸占弟媳,再把堂弟活埋、霸占堂弟媳,還經常帶著他的衛隊與山賊到民間強搶民女。朱祐樘不能忍受家族這個禍害,於是派出駙馬蔡震到朱見瀟封地,將其擒獲處決。

這個典故對朱宸濠的衝擊力量是巨大的,他一得到駙馬崔元要來南昌的消息後,馬上召集他的兩個謀士,問計。

李士實捶胸頓足道:“北京的官員們全是群廢物,虧您給了他們那麽多金錢,怎麽就讓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

劉養正認為這件事或許沒有想象的那麽可怕。按他的分析,朱厚照多年來對朱宸濠一直不錯,派駙馬崔元來南昌可能隻是撫慰。朱宸濠歎息道:“即使是撫慰,肯定要取消我的衛隊,所謂事不過三,這次再取消,想要恢複就難了。”

李士實拍案而起:總是要反!擇日不如撞日,明天是王爺您的生日,江西官員都會來祝賀您,咱們給他們來個一窩端,願意跟隨咱們的,留下;冥頑不靈的,殺掉。

朱宸濠說:“應該師出有名。”

李士實說:“這簡單,人人都說朱厚照是野種,根本不是朱家的人,我們就說奉太後命令發兵討罪。”

朱宸濠說:“這個理由很好!”

當天夜裏,朱宸濠集結部隊七萬餘人,號稱十八萬,然後在長夜中坐以待旦。

1519年農曆六月十四,太陽從東方升起,寧王府人潮洶湧,幾乎所有高級官員都來為寧王祝壽。當宴會進行到**時,朱宸濠站到高台,示意眾人安靜,大聲說:“太後密旨,要我出兵北京,討伐偽帝朱厚照。”

群臣大駭。孫燧第一個站出來質詢朱宸濠:“太後密旨何在?”

朱宸濠說:“你別廢話,密旨是你想看就看的?我現在準備去南京,你等願意保駕嗎?”

孫燧跳了起來,高聲叫道:“你這是謀反,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寧王爺你好大膽子。”

朱宸濠拍手兩下,帷幕後衝出了一群士兵。他看定孫燧,說:“你們這群鳥人,名義上保我孝行,背地裏卻告我謀反,陽奉陰違。來啊,給我把孫賊拿下!”

江西省法院副院長(按察副使)許逵厲聲高叫:“孫都禦使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你們這群反賊還有王法嗎?!”

朱宸濠狂笑:“什麽狗屁欽差,我巴不得他就是狗皇帝本人。來啊,把許逵也給我拿下。”

孫燧和許逵被士兵刀架脖子上,大罵不已。朱宸濠見二人已經無法以死脅迫,於是成全二人讓他們成了烈士。

孫、許二人的被殺在眾人心中引起了冰冷的回響。在當時,人人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臣服朱宸濠;一條就是走孫、許的死路。大多數人都選了第一條路,正如王陽明所說,人最難看破的就是生死關,在生死一線時,人人都求生而懼死。

朱宸濠宣稱他將是明帝國未來的主人,而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人將是帝國的頂梁柱,好處不言而喻。

當朱宸濠在南昌城運籌帷幄時,王陽明也在臨江鎮運籌帷幄。他的弟子心驚膽戰,朱宸濠可不是詹師富、池仲容這樣的山賊,而是擁有精兵十幾萬的超級巨獸。

王陽明那支在剿匪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強悍兵團由於軍餉不足已解散,等於說,王陽明現在是光杆司令。況且,整個江西大部分官員都跪倒在朱宸濠的**威下。王陽明沒有幫手,隻有數不清的敵人。這一嚴峻的情況,王陽明完全可以避免。因為他沒有職責和朱宸濠對抗,他的職責是去福建平定兵變。即使他現在已到吉安府,他也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假設有一天朱宸濠真的做了皇帝,他王陽明也對得起朱厚照的明帝國。或者可以這樣說,王陽明從去福建的路上返回是抗旨不遵,不但無功反而有罪。

這些問題,王陽明根本就沒有考慮。他在聽到朱宸濠造反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必須阻止他。用他的心學理論解釋就是,良知在刹那間傳遞給他的信息就是這個,而這個就是正確的,是有良知的表現。他如果在聽到朱宸濠造反消息時的第一反應是思考,那就不是王陽明。王陽明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而朱宸濠造反勢必要掀起腥風血雨,生靈塗炭,良知告訴他,必須讓這些事消弭於萌芽之中。康有為說心學家都能成事,理由就在這裏:他們憑良知做事。憑良知做事,首先大題目就是正確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它代表的是大多數人的利益,站在正義的立場上。

1519年農曆六月十六淩晨,王陽明在臨江鎮對幾個小知縣說,朱宸濠有三個選擇:第一,從南昌直襲北京;第二,從南昌突襲南京;第三,死守南昌城。如果他用第一計,由於北京方麵沒有準備,他很可能旋轉乾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如果他用第二計,長江南北必是血流成河,他運氣若好,搞不好會是南北對峙。如果他用第三計,那天老爺保佑,等政府軍一到,他隻能困守南昌,滅亡指日可待。

有人問王陽明,按您的猜測,朱宸濠會用哪一計?

王陽明回答:“朱宸濠誌大才疏。誌大才疏的人膽子小,瞻前顧後,尤其是對老巢有感情。如果他知道勤王之師正在準備攻打他的南昌城,他肯定會用第三計,死守南昌。”

有人不以為然,說:“勤王之師連影都沒有。朱宸濠氣焰萬丈,肯定不會用第三計。”王陽明沒有糾纏於這個問題,而是對臨江鎮的縣令說:“你這個地方離南昌太近,又是交通樞紐,朱宸濠一支部隊就能把我們一窩端,所以我決定去吉安。”

當王陽明從臨江去往吉安的路上時,朱宸濠已在實踐他的宏圖大略了。他的一支精銳兵團在1519年農曆六月十六、十七兩天時間裏突襲南康、九江,大獲成功。當王陽明在六月十八到吉安府時,朱宸濠已穩固了南康和九江的防禦。

王陽明死都不想讓朱宸濠實行他的第二條計策,他決心讓朱宸濠死守南昌。當然王陽明要把他釘死在南昌城,必須倚靠計謀。在開始他的謀劃前,他要各地還效力政府的官員招兵買馬,集結起一支可以上戰場的部隊。

憑著這支臨時湊起來的部隊,王陽明開始了他的布置。首先他傳檄四方,把朱宸濠罵了個狗血淋頭,要天下人都知道朱宸濠造反就是和全天下人作對,和良知作對,是自尋死路;其次,他以南贛巡撫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軍政長官起兵勤王。但這些隻是占據了道義製高點,道義製高點是否可以產生效力,要有實力支撐;再次,他讓伍文定帶領那支臨時湊起來的部隊到離南昌六十公裏的豐城敲鑼打鼓,聲稱要進攻南昌。最後的計謀,才是王陽明用兵之策最完美的展現。

這個計謀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造假。他偽造了各種迎接正規軍進駐南昌的公文,在這些公文中最耀眼的就是正規軍的人數,粗算一下,大概有十萬人。公文中還聲稱,約定在本年六月二十合圍南昌城,次日拂曉發動總攻。在另外的公文中,王陽明“回複”說,不要太急躁,為了避免重大傷亡,攻城是下策,應該等朱宸濠出城後打殲滅戰。

他還偽造了答複李士實和劉養正投誠的書信。在信中,他對兩人棄暗投明的態度表示深深的欣賞,並且答應兩人,在平定朱宸濠後會給兩人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再偽造朱宸濠手下指揮官們的投降密狀,然後讓人去和平時與朱宸濠結交的人相談,在會談結束後故意把這些公文遺落。自然,這些偽造的公文統統都到了朱宸濠手裏。

有地方官員對王陽明這些造假計謀不以為然,他們問王陽明:“這有用嗎?”

王陽明不答反問:“先不說是否有用,隻說朱宸濠疑不疑。”

有官員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會疑。”

王陽明笑道:“他一疑,事就成了。”

這位地方官當然不明白王陽明的意思。王陽明就解釋說,朱宸濠雖然苦心經營多年,但他的造反不得人心,雖然有那麽多官員都歸順了他,有很多人卻是被形勢所迫,並非是他們良知使然。也就是說,朱宸濠表麵上人多勢眾,實際上各懷心思,所以他的失敗是遲早的事。但是,如果讓他出了南昌城,所過之處必是血流成河,百姓遭殃。我用了這麽多計謀,無非是讓他多留在南昌城一天,那麽百姓就少受一天劫難。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你們可以了解。

在場眾人聽王陽明如此說,都感動得要流下眼淚。

正如王陽明所預料的,朱宸濠對著那些公文,果然起了疑心。他立即派人私下打聽劉養正和李士實,情報人員沒有在這二人身上找到造反的證據,卻在二人的家人那裏得到可靠情報。他們的家人都被王陽明好心照料,二人的家裏人衣食不愁、夜夜歡宴。朱宸濠又派人到豐城去查探王陽明部隊的虛實,發現豐城城上果然旌旗蔽日,城裏人喊馬嘶,據他那心膽俱裂的情報人員分析說,豐城裏的部隊大概有十萬人。

朱宸濠不再疑了,而是確信了下麵的事實:王陽明集結了大部隊準備攻南昌;政府軍正從四麵八方雲集南昌;兩個狗頭軍師三心二意,簡直是混賬王八蛋;他的部隊指揮官們也是首鼠兩端,準備站在勝利者一邊。

朱宸濠想到這裏,就大怒若狂。可我們始終有個疑問,他既然已確信李士實和劉養正懷有貳心了,為什麽不殺了二人?不過在李士實看來,朱宸濠現在對他的態度比殺了他還難受。因為當他向朱宸濠分析王陽明在故布疑陣時,朱宸濠不理不睬。當他向朱宸濠建議按照原計劃在1519年農曆六月二十親自帶領主力直奔南京時,朱宸濠“哼”了一聲,說:“你呀老眼昏花了嗎,看不到現在的形勢啊,政府軍就要來了,咱們必須先守住南昌城才能進行下一步。”

李士實愕然,不過出於責任還是勸說朱宸濠立即領兵北上直趨南京,朱宸濠死都不聽。李士實和朱宸濠結交以來第一次大失所望,他歎息、流淚,忽然就想到王陽明,狠狠地罵道:“這個王八蛋真是詭計多端!”

王陽明曾對弟子說,他用陰謀時總受到良心的譴責。按他的心學,有良知的人要做到“誠”,不能欺騙別人。哪怕你的對手是盜賊,也不能欺騙,因為人家也有良知。最正確的辦法是感化他們,喚醒他們內心的良知,讓他們主動認識到從前的錯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當初他在南贛剿滅藍天鳳後就非常自責,他對弟子們說:“藍天鳳本可以繳械投降的,我是太著急了,沒有給他時間。”在對朱宸濠進行了那麽多“造假”計謀後,他也對弟子說,弄虛作假不該是我等人做的事,雖然是出自善意,卻和自己的良知有違背。多年以後,他的弟子們回憶王陽明時說了這樣一段話:“王老師認為陰謀詭計不符良知本體,所以每次行間用計,都不詳細說明。”

所以,我們在看到王陽明在戰場上光芒四射的同時,更應該看到他對自己所行之事的深刻總結,那就是做人應該誠實不欺,不可弄虛作假。

除了戰場用計外,王陽明的確不是弄虛作假的人,1519年農曆六月十九,王陽明向中央政府遞交了《飛報寧王謀反疏》。我們今天來看這道奏疏,好像看不出王陽明與眾不同之處。但如果我們和當時的形勢結合,就會發現王陽明的膽氣直衝霄漢。

朱宸濠造反醞釀十幾年,有七萬精銳和一個龐大的關係網,朱厚照的胡作非為在政府官員中造成了惡劣的影響,這些官員對朱厚照已失去信心,他們或許並不希望朱宸濠造反,可一旦朱宸濠造反了,他們就采取坐山觀虎鬥的態度。這是朝廷的中央官員。地方上,尤其是南方各省,朱宸濠的部隊用了一天時間就把江西軍事重地九江攻陷,這種雷霆之力徹底把他們震住了。他們雖然不能肯定朱宸濠是否有帝王之運,但對朱厚照的前途也不確定。

於是,我們會在1519年的江西、浙江、湖廣、福建、南京等地官員中看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在他們反映江西情況的奏疏中,絕口不提朱宸濠造反。有的官員說,江西南昌有變;有的官員說,江西南昌十分緊急;有的官員說,江西南昌巡撫孫燧被害;還有的官員說,南昌居聚軍馬船隻,據說有變。隻有王陽明說,朱宸濠造反了。

這種不顧身家性命的膽氣足以讓我們折服,對於這種第一時間站出來和朱宸濠劃清界限,並把朱宸濠貼上造反標簽的舉動,王陽明的一位弟子認為大可不必,正如那些官員一樣,應該給自己留個緩衝的餘地。依這位弟子的想法,王陽明不必發表什麽檄文慷慨激昂地聲討朱宸濠,一旦朱宸濠真的革命成功,王陽明的這種努力非被朱宸濠誅了九族不可。王陽明批評這位弟子說:“就是因為很多人都抱有這種心態,所以我輩才要反其道而行之,憑良知做事!”

他也不是沒有憂慮,在寫完《飛報寧王謀反疏》後,他突然憂心忡忡地說:“如果朱宸濠捉了我的家人可怎麽辦!”

幸好,朱宸濠當時被他的“造假”計謀攪得心煩意亂,沒有想到去捉王陽明的家人來要挾王陽明。幾天後,朱宸濠就更不會想到這件事了,因為他已經發現了王陽明在虛張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