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主張‘在不思善、不思惡的時候體認心的本來麵目’,這與我們儒家‘在事物上格心’的功夫不同。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惡時下致知的功夫,其實已經在思善了。想要不思善惡而心中良知清淨自在,隻有剛睡醒時才能做到,這是孟子所謂‘夜氣’的學說。但是這個狀態不能維持很久,瞬息之間思慮就產生了。不知道用功日久的人,能夠常如睡醒時那樣思慮不起嗎?如今我想求寧靜,卻愈發不得寧靜;想不生念頭,卻愈生出念頭。怎樣才能使得心中前念滅去、後念不生,隻有良知與天地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惡時體認本來麵目”,這是佛家為了讓人認識本來麵目而設立的方便法門。本來麵目就是聖人所謂的良知。如今既然能明白體認良知,就不需要這麽說了。“隨物而格”,便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家所說的“常惺惺”,也隻是時常存養本來麵目而已。佛、儒兩家的功夫大體相似,但佛家有個自私自利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的毛病。孟子說“夜氣”,也隻是為了給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個良心萌動之處,使他能夠從此將良心培養起來。如今已然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良知,時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要說“夜氣”,否則就好比得到了兔子還去看著樹樁,便會再次丟失兔子。“欲求寧靜”“欲念無生”,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故而“念愈生”“愈不寧靜”。良知隻是一個良知,自然分辨善惡,哪還有什麽善惡可以思慮?良知的本體自然寧靜,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求寧靜;良知的本體自然生生不息,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欲念不生。並非隻有聖學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便佛家的學問也不會如此刻意追求。隻要一心在良知上,徹頭徹尾,無終無始,就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如今你卻想要前念斷滅、後念不生,這是佛家所謂“斷滅種性”,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狀態。

【一六二】

來書雲:“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功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欲客氣[303]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隻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麵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麵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還有‘常提念頭’的說法,這就好比是孟子所說的‘必有事’,先生所說的‘致良知’嗎?也就是‘常惺惺’、常記得、常知道、常存養的意思嗎?在提起這個念頭的時候,事物來到麵前,一定會有恰當的應對方法。但恐怕這個念頭提起的時候少,放下的時候多,那樣功夫便有中斷。況且念頭的喪失,大多是因為私欲和外在的氣的發動所造成的,要突然驚醒後才能提起來。放下還未提起之前,人心昏暗雜亂且常常不自覺。如今想要心念日益精進明白,常提不放,應該用什麽方法呢?隻要這個念頭常提不放就是全部的功夫嗎?還是在常提不放的同時,還要增加反省克製的功夫?雖說常提不放,但不加戒慎恐懼、克製私欲的功夫,恐怕還無法清除私欲。如果加上戒慎恐懼、克製私欲的功夫,又成了“刻意思善”,與心體的本來麵目又不能合一。到底該如何做才好?”

戒慎恐懼和克製私欲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怎麽會有兩件事?你所問的問題,前麵已經說清楚了,後來你自己又產生疑惑,說得支離破碎,才產生“與心體的本來麵目不能合一”的疑問,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求之的弊病。去掉這個毛病,便沒有什麽疑問了。

【一六三】

來書雲:“‘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304]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更[305]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麵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譯文】

來信寫道:“程顥先生說:‘氣質美好的人善德盡顯,缺點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樣才算善德‘盡顯’?怎樣才能使缺點‘融化消失’?”

良知本就自然明白。本質較差的人,缺點較多,對於良知的遮蔽也就愈發厚實,良知便不易呈現明白。本質較好的人,缺點較少,沒有太多的遮蔽,稍加致知的功夫,良知就能晶瑩透徹。一點點毛病就好比湯中漂浮的雪花,怎能遮蔽良知呢?這本來不難明白,你之所以有疑問,想來是因為這個“明”字的意思不清楚,這也是你有急切的心思所致。以前我和你曾當麵討論過“明善”的含義,“明則誠矣”,並非像朱熹等人對“明善”的解釋那樣膚淺。

【一六四】

來書雲:“聰明睿知,果質乎[306]?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範[307]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範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308]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隻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嚐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懦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309]?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譯文】

來信寫道:“聰明睿智,真的是人的稟賦嗎?仁義禮智,真的是人的天性嗎?喜怒哀樂,真的是人的感情嗎?私欲和客氣,果真是一件東西,還是兩件東西呢?古代的英才,像張良、董仲舒、黃憲、諸葛亮、王通、韓琦、範仲淹等人,功業卓著,都是從他們的良知所發用得來的,但又不能認為他們人人都得聞大道,這到底是為何?如果說他們天資卓著,那麽生知安行的人難道不如學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的人嗎?我猜想:如果說他們對道的認識不全麵的話大概可以,但說他們完全沒有對道的體認,恐怕就是後世儒者太過崇尚記誦訓詁之學所形成的偏見了。對嗎?”

性隻有一個。仁義禮智,是性的本質;聰明睿智,是性的稟賦;喜怒哀樂,是性的情感;私欲和客氣,是性的蔽障。本質有清濁之分,所以情感有過與不及的差異,蔽障有淺和深的不同。私欲和客氣,是一種毛病伴隨的兩種痛苦,並非兩種事物。張良、黃憲、諸葛亮,以及韓琦、範仲淹等人,都有天縱的才智,自然與道多有妙合之處,雖然不能說他們完全明白聖學、大道,然而他們的學問離大道並不遠。假如他們能夠通曉聖學、得聞大道,便是伊尹、傅說、周公、召公了。至於王通,則又不能說他不明白聖學,他的書雖然多出自他弟子之手,也多有不當之處,然而他的學問大體上還是可以看得明白的。不過由於時日相去甚遠,沒有確實的憑證,無法憑空斷定他的學問離聖道到底有多遠。

良知即是道。良知自在人心,無論是聖賢,還是常人都是如此。如果沒有物欲的牽累、蒙蔽,隻是依循良知的發用流行去行事,便無往而非道。但是常人大都為物欲所牽累、蒙蔽,無法依循良知。像上麵談到的那幾位,天生的資質清純明白,物欲牽累較少,良知發用流行之處自然較多,自然離道不遠。“學”就是學習如何依循良知。所謂“知學”,就是明白應當一心一意學習依循良知。那幾位雖然不明白一心在良知上用功,有的興趣廣泛,受到別的東西影響、迷惑,但假如他們明白這一點,就是聖人了。後世的儒者曾認為他們幾個全憑天生的才智才能建功立業,恐怕是不察明事情原委的說法,這樣評價他們並不過分。不過,後世的儒者所說的“著”和“察”,也是拘泥於狹隘的見聞,受到舊有的習慣蒙蔽,仿效聖人的影響和事跡,並不是聖學所謂的“著”和“察”。自己還沒弄清楚,如何能夠使別人通達明白呢?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在功夫上說。如果是知行的本來麵貌,就是良知良能,即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可以說是生知安行。“知行”二字更應該仔細體察。

【一六五】

來書雲:“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310]。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311],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嚐見真樂之趣,令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嚐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譯文】

來信寫道:“從前周敦頤先生常常要程顥尋找孔子與顏回快樂的原因。敢問孔子、顏回的快樂與七情之樂是一樣的嗎?如果是一樣的,那麽常人依循自己的私欲便能快樂,何必還要學做聖賢?如果另外有真正的快樂,那麽聖賢遇到大憂、大怒、大驚、大懼的事情,這個真正的快樂還存在嗎?況且君子常懷戒慎恐懼之心,終身都懷有憂慮,哪裏還有快樂可言?我素來多煩悶,不曾體會過真正的快樂,現在十分真切地想尋找它。”

孔子、顏回的快樂是心的本體,雖然不同於七情之樂,但也不外乎七情之樂。雖然聖賢另有真樂,但也是常人同樣具有的,隻不過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尋許多苦惱,自行迷茫、遺棄真正的快樂。雖然在苦惱迷茫之中,但是真樂又時刻存在,隻要一念開明,反求諸己,就能感受到這種快樂。我每次同你講的都是這個意思,而你還問有何辦法可尋,這未免是騎驢找驢啊!

【一六六】

來書雲:“《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312]。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313],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學》以心有好樂、憤懣、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顥先生又說‘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情,《傳習錄》曾以瘧疾為比喻,十分精辟。如果像程顥先生所說,那麽聖人之情不是產生於心,而是產生於物了,這是什麽意思?況且受到事物的感發而相應地產生內在的感情,其中的是是非非才得以格正。如果沒有感受到事物時,說有情則情還未顯現,說無情卻像是病根一般潛伏著。有情與無情之間,怎樣才能實現自己的良知呢?學習一定要達到無情的境界,這樣牽累雖然少了,卻又離開儒學、遁入佛學了,這樣可以嗎?”

聖人致知的功夫,是最為誠摯而沒有一絲一毫停息的。聖人良知的本體,皎潔如明鏡,不曾有纖毫染著,美醜隨時在鏡中顯現出它的形象,而明鏡本身也並未受到沾染,這就是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無所住而生其心”[314],佛家這一說法本來不錯。明鏡照物,美者自美,醜者自醜,一照便顯出真相,便是“生其心”之處。美者自美,醜者自醜,一照而不曾滯留,便是“無所住”的意思。你對於瘧疾的比喻已經理解得很透徹了,那麽這裏所問的問題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有瘧疾的人,瘧疾雖然沒有發作,但病根卻在,難道可以因為病沒有發作就忘記吃藥調理的功夫嗎?如果一定要等待病發後才吃藥調理,就為時已晚了。致知的功夫,有事無事都不曾間斷,哪管病是發作還是沒發作?你的疑問,雖然前後不一,大體上都是由於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態在牽累。這一病根去除,那麽前前後後許多疑問,自然冰消霧散,無須學問思辨了。

答原靜書出[315],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隻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隻在良知上用功,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316]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於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譯文】

答陸澄的信公開後,讀者都很高興,認為陸澄善於提問,先生善於回答,內容都是過去沒有聽到過的。先生說:“陸澄所問的問題都是在認知、理解的層麵打轉,不得已才條分縷析地跟他解釋。如果真正確信良知,隻在良知上用功,即使千經萬典也沒有不吻合之處,異端邪說也可以悉數破去,何必如此一節一節地講呢?佛家有‘狗不咬人卻去追逐石塊’的比喻:狗看到石塊而撲向人,才能咬住人;見到石塊卻去追逐石塊,在石塊上能得到什麽呢?”在座的同學們聽聞後都悚然有所醒悟。先生的學問貴在反求諸己,並不是靠認知、理解就能夠入門的。

答歐陽崇一

【一六七】

崇一來書雲:“師雲:‘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嚐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雲:“吾有知乎哉?無知也。”[317]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誌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318]者,正是欠此一問。

大抵學問功夫隻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隻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良知亦未嚐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誌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裏,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譯文】

歐陽崇一來信寫道:“先生說:‘德性的良知,並非由見聞產生,如果說聽得多然後選擇好的來遵從,見得多然後從中加以識別,則是專門在見聞細節上探求,已然落在次一等的層次了。’我以為良知雖然不來自見聞,然而學者的知識,未嚐不是從見聞中所產生的。拘泥於見聞固然不對,然而見聞也是良知的作用。如今卻說‘落在第二義’,恐怕是針對專門將見聞作為學問的人而言的。如果為了致良知的目的而在見聞上探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功夫。這樣說對嗎?”

良知並非由見聞所產生,然而見聞也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滯留在見聞之上,卻也離不開見聞。孔子說:“我有知識嗎?沒有啊。”良知之外別無其他知識。所以致良知是做學問的關鍵之處,是聖人教人為學的頭等大事。如今說專注於探求見聞的細枝末節,這是失卻了為學的宗旨,這便是落在了次一等的層次。這段時間,大家都已經知道致良知的學問了,然而功夫還有許多糊塗的地方,正是欠缺你的這一疑問。

大體而言,做學問的功夫一定要把握宗旨。如果把致良知作為為學的宗旨,那麽多見多聞也不過是致良知的功夫。日常生活中,見識應酬何其繁多,但也不過是良知的發用流行。除了見識應酬,也不存在別的良知可以實現,所以隻是一件事。如果說致良知要從見聞上探求,言語之間就難免把良知和見聞分作兩件事了。這固然與專門探求見聞的細枝末節的做法稍有不同,但兩者都不明白精研專一的主旨卻是相同的。“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然說“擇”,又說“識”,可見良知已經在其中發揮作用了,隻是其用意還是在多見多聞上去選擇、識別,已然失去為學的宗旨。你對於這些問題已然見得明白,今日一問,正是為了闡明致良知的學問,對於大家有很大的益處,隻是因為語義表達尚不通透,便會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所以不能不審慎體察。

【一六八】

來書雲:“師雲:‘《係》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隻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隻是要複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319]學者之敝,大率非沉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320]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聖。”[321]“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322]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說:‘《係辭》裏說“何思何慮”,是指所思所慮隻是天理,再沒有別的思慮,並不是說完全沒有思慮。心的本體就是天理,有什麽別的可以思慮的!學者下功夫,即便千思萬慮,也隻是要恢複心之本體,而非憑借私意安排、窮索出來。如果安排思索所得,則是自私用智了。’為學之人的毛病,大多不是枯守空寂,就是去刻意思索。我在辛巳到壬午年間犯了前一個毛病,今日又犯了後一個毛病。但是思索也是良知的作用,這與私意安排的思考又有何區別?我害怕認賊作子卻仍困惑而不自知。”

“通過不斷地思考可以成就智慧,而有智慧的人能夠成為聖人。”“心的作用是思考,思考就能有所得。”思慮難道能少嗎?枯守空寂與思索安排,正是“自私用智”,同樣喪失了良知。良知是天理昭明靈覺之處,故而良知就是天理,思考就是良知的作用。如果是良知所發出來的思考,那麽思考的對象無非是天理。良知發出來的思考,自然簡單明了,良知也自然可以認清;如果是私意安排出來的思考,自然紛紛擾擾,良知也自然能夠分辨。思考的是非、正邪,良知都能夠知道。之所以出現認賊作子的情況,正是由於不明白致知的學問,不知道在良知上體察認知。

【一六九】

來書又雲:“師雲:‘為學終身隻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隻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誌以帥氣[323]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嚐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因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隻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隻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324]。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325]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326]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雲“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譯文】

來信又寫道:“先生說:‘終身為學隻有一件事,不論有事無事,隻是這一件事。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養的功夫,就是將為學的功夫分作兩件事了。’我以為,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是良知;寧可不做事,也要加以存養的,是致知。這怎麽成了兩件事呢?如果事情變化不能不處理,雖然精力衰弱,稍加振作也能堅持下來,隻要保持意誌統帥氣力便可。然而言語行動終究有氣無力,一旦做完事情就疲憊不堪,這不是濫用氣力嗎?這其中的輕重緩急,良知固然明白,但有時迫於形勢,又怎麽能顧及精力?有時精疲力竭,又怎麽能顧及形勢?該怎麽辦呢?”

“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養的功夫”,對初學者這麽說也不是沒有好處。但將處理事情和存養心體分作兩件事看待,就有弊端。孟子說“必有事焉”,君子終身的學問都在“集義”。義就是宜,心能夠處事得宜便是義。能致良知,心就處事得宜,所以“集義”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應對事變,當做則做,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思考,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心安理得。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謀求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勉強幹自己才智不能勝任的事情,都不能致其良知;凡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為了致其良知。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心體”,這也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厲害,而以愛惡取舍,所以把做事與存養心體看作兩件事了。這就是重視本心、忽視做事的心態,就是“自私用智”,就是把義看作為外在的東西,便會出現“心感受不到,便去氣上探求”的毛病,這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理得的功夫。

所謂“振作堅持,做完事後就疲憊不堪”,又說“迫於形勢,精疲力竭”,都是把做事和存養本心看作兩件事,所以才會如此說。但凡學問功夫,精一就是誠,三心二意則是偽。這些都是因為致良知的心還不夠真切的緣故。《大學》裏說:“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你何曾見過討厭惡臭、喜歡美色需要振作堅持的嗎?何曾見過做完這些事後疲憊不堪的人嗎?由此可以知病根所在之處了。

【一七〇】

來書又有雲:“人情機詐百出,禦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億[327]。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隻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

蓋良知之在人心,亙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328]“恒簡以知阻”[329]“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330]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學以為己[331],未嚐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嚐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嚐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自覺其良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332]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譯文】

來信又寫道:“人情詭詐多變,如果不加疑問地對待,往往會被欺騙。若想發現別人的詭詐,自己便會先懷疑別人、猜測別人。逆詐就是欺詐,猜測就是不誠信,被人欺騙又是不覺悟。不懷疑、不猜測卻又能事先察覺,隻有良知晶瑩透徹的人才能做到嗎?然而欺詐與誠實的差別實在是太過細微,因此不能覺悟和欺詐不實的人都很多。”

不懷疑、不猜測而能夠事先覺察,這是孔子針對當時許多人欺詐別人、待人不誠信、深陷欺詐和不誠信的泥沼而說的;有些人不欺詐、不隨意猜測別人,但他們並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常常被人欺騙,所以才這麽說。孔子的話並不是教人存心去事先察覺他人的欺詐與不誠信。存心要事先覺察,便是後世猜測、陰險、狡詐、刻薄之人做的事。隻要存有這個念頭,就已然遠離了堯、舜的聖人之道。不欺詐、不猜測而被人欺騙,還算沒有喪失善良的本心,隻是不如能夠致良知、能夠自然事先察覺的人更為賢明。你說“隻有良知晶瑩透徹的人才能做到”,基本上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過這也是你的聰明所領悟到的,在實際功夫上恐怕還沒有達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亙古不變、充塞宇宙。“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那些不能覺悟、欺詐不實的人,即便不欺詐別人,卻也不能不自欺;即便不猜測別人,卻也不能真有自信。這使得他們常常有尋求事先覺察的心,卻不能常常自我覺察。常常有尋求事先覺察的心,便已墮入懷疑揣度別人欺詐和不誠信的心態之中,而這足以遮蔽他們的良知。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免不了不能覺悟和欺詐的緣故。

君子之學是為了提高自身的修養,從不擔憂別人欺騙自己,隻要永遠不欺騙自己的良知便可;不擔心別人對自己不誠實,隻要永遠相信自己的良知便可;不去尋求事先覺察別人的欺詐與不誠信,隻要永遠努力覺察自己的良知便可。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誠敬而不虛偽,誠敬則能明白;君子能自信,良知不受蠱惑而明白,明白則能誠敬。明白與誠敬相互促進,所以良知能不斷覺悟、不斷澄明。不斷覺悟、不斷澄明的良知好比高懸的明鏡,萬事萬物在它麵前都無法隱藏其美醜。為什麽呢?良知不欺詐便是真誠,故而無法容忍欺詐,遇到欺騙便能覺察;良知自信明白,故而無法容忍不誠信,遇到不誠信便能覺察。這就是所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說得“至誠如神,可以前知”。不過子思說的“如神”“可以前知”,還是分作兩件事來說,大概是因為他是從思誠的功效上而言,也還是給那些不能預先覺察的人說的。如果就至誠而言,那麽至誠的妙用就叫“神”,不必說“如神”;至誠便是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說“可以前知”。

答羅整庵少宰書[333]

【一七一】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複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複紛遝,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雲:“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複,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

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即明白而可通,論其功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隻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嚐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嚐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335]“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336],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

“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隻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嚐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於禽獸、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

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雲:“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338]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雲:“佛、老之害甚於楊、墨。”[339]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獨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340]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341]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342],而“小人之過也必文”[343]。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譯文】

陽明頓首謹啟:昨天承蒙教誨《大學》,匆匆上船,未能及時回答。今早趁行船空閑時,又將您的信拜讀一遍。恐怕到了江西後雜務繁多,先在這裏簡單回複,請您指教。

您信中說:“認識大道當然十分困難,然而體會大道就更為困難了。道的確不易明白,然而學問也確實不能不講,恐怕不能滿足於自己的所見所聞,認為這就是標準了。”

榮幸之至!我從哪裏能夠聽聞這樣的教誨?我怎敢以為這就是最高的標準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著如何講明天下的大道呢。然而,數年以來,聽到我學說的人,有的嘲笑,有的謾罵,有的不屑一顧甚至懶得辯論,他們哪裏肯開導、教誨我?他們肯教導我、反複開導我、心存惻隱之心,唯恐不能補救我的為學之偏嗎?然而,天下關心愛護我的人中,沒有誰像您一樣,對我悉心指教,我該如何感激是好!所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也為此擔憂。後世的學者稍稍能夠讀經、訓詁,就都自以為有學問,不再對學問講求探索,這是多麽可悲的事啊!大道必然要體會才能認知,並不是先看到大道,再去下體會道的功夫;大道必然要學習才能明白,並非在講求學問之外還有其他明道的事業。然而世間講學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用身心講學,一種是用口耳講學。用口耳講學的人,依靠揣摩和猜測,講求的都是捕風捉影的事;用身心講學的人,能夠把握事物的本質,講求的都是為己的學問。明白這一點,便能通曉聖人之學了。

您信中說我“之所以恢複《大學》舊本,是認為做學問隻應向內求索,然而程朱格物之學未免向外探求了,所以否定了朱熹所分的章節,刪掉他增補的格物補傳”。

我並不敢如此。學問難道有內外之分嗎?《大學》舊本是孔門相傳的舊本而已,朱子懷疑舊本有所脫誤,所以就改正、補訂;在我看來,舊本並沒有脫誤,所以才完全遵從舊本。我可能有過分相信孔子的過失,並不是刻意要否定朱子所分的章節,刪掉他補充的補傳。做學問貴在有得於心,如果求之於心而認為有誤,即便是孔子說的話,也不敢認為是正確的,何況是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求之於心而認為正確,即便是一般人說的話,也不敢認為是錯誤的,何況是出自孔子之口呢?況且《大學》舊本已經傳世數千年了,如今讀其文字,十分明白通暢,論其功夫,又簡單明了。又有什麽根據斷定這一段一定在那裏,那一段一定在這裏,這裏缺了什麽,那裏補了什麽,於是加以糾正增補呢?這難道不是對違背朱熹十分在意,卻對違背孔子毫不在意嗎?

是啊是啊!如果要說最關鍵的,“修身”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正心”?“正心”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誠意”?“誠意”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致知”?“致知”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格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學問功夫詳細周密,就其關鍵而言,隻是一件事,這就是所謂“精研專一”的學問,對此不能不認真思考。天理無分內外,天性無分內外,故而學問也無分內外。講習討論,不能說不是內;反觀內省,也未必就遺棄了外。如果認定學問必然是向外求,就是認為自己的天性有外在的部分,就是“義外”、就是“用智”;如果認為反觀內省為向內探求,就是認為自己的性有內在的部分,就是“有我”、就是“自私”。這兩種說法都不明白性無內外之分的道理。所以說“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由此便可明白“格物”的學問了。

所謂“格物”,是《大學》切實下功夫的地方,徹頭徹尾,從初學到成聖,隻有這個功夫而已,並非隻有入門之初才要用“格物”的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都是為了“修身”,而“格物”正是每天下功夫所能看得見的地方。所以“格物”是糾正心中之物,糾正物的意念;“正心”是端正物的心;“誠意”是使關於物的念頭誠敬;“致知”是實踐關於物的知。何來內外、彼此的區分?天理隻有一個。就天理凝聚在具體的對象上來說稱之為性,就天理主宰這個凝聚的現象來說稱之為心,就天理主宰心的作用來說稱之為意,就心體作用的明白覺察之處來說稱之為知,就知的明白覺察之處能夠感應外在的對象來說稱之為物。所以就物而言稱之為格,就知而言稱之為致,就意而言稱之為誠,就心而言稱之為正。正就是正心,誠就是誠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為了達到天理、窮盡天性而已。天下沒有性之外的天理,沒有性之外的事物。聖人的學問之所以不彰明於天下,都是因為世俗的儒者認為理和物都是外在的東西,卻不明白“義外”是孟子曾經批評過的學說,以至於沿襲、深陷其中而不自覺,這難道不是似是而非、難以明白嗎?對此不能不認真體察!

你懷疑我的格物學說,一定是認為我肯定內求而反對外求;認為我專注於反觀內省,遺棄了講習討論的功夫;認為我隻重視學問的頭腦,卻忽略細枝末節;認為我沉溺於枯槁空虛的偏執,卻不務人情事變。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僅僅獲罪於孔門、獲罪於朱子嗎?這是用邪說來欺騙百姓,叛離綱常,擾亂正道,人人得而誅之,何況像您這般正直的人呢?如果真是這樣,世間稍微懂得訓詁的人,知道一些聖賢的言論,就知道我說的是錯的,何況像您如此高明的人呢?我所說的格物,將朱熹所說的九條囊括其中。但是格物的功夫又有關鍵之處,作用和朱子所論也有所不同,正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正是由此而起,不能不辨明。

當今學術的弊病,是在學仁太過呢?還是學義太過呢?還是說學不仁、學不義太過呢?我不知道它們同洪水猛獸有何不同!孟子說:“我難道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已啊。”楊朱、墨子的學說充塞天下,孟子的時代,天下之人尊信楊朱、墨子的人,並不比如今尊崇朱子之說的人少,而孟子獨自一人與眾人抗辯。哎,真是可悲!韓愈說:“佛老的危害甚於楊墨。”韓愈的賢明不及孟子,孟子無法在世道人心敗壞之前加以救治,韓愈卻想恢複世道人心於敗壞之後,真是不自量力,而且他身陷危險,也沒有人救他。唉!像我這樣的人更是不自量力,發現自己身陷危險,卻沒有人能夠救我於死地!天下之人都在嘻嘻哈哈,而唯獨我卻痛哭哀歎;天下之人都趨炎附勢,而唯獨我卻愁眉不展。如果不是我喪心病狂,就一定是我心中有極大的愁苦。如果不是世上最為仁愛之人,誰又能體察到我心中的愁苦呢?

我寫《朱子晚年定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中所采錄的文字時間的早晚,確實有未加考證之處。雖然並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字,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在於調和朱子與陸子的學問,以彰明聖學為重任。我一生始終將朱子的學說奉若神明,一旦要與之背離,確實有諸多不忍,所以我是不得已為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本不忍心與朱子相矛盾,隻是不得已才如此,因為聖人之道本就如此,“如果不直接,聖人之道便不會顯現”。您說我是“決意要與朱子對立”,我怎敢如此欺騙自己?大道,是天下的公道;聖學,是天下的公學。並非朱子可以私有,也並非孔子可以私有。天下公有的東西,應當秉公而論。所以隻要說得對,即便與自己不同,也是對自己有益;隻要說得不對,即便與自己相同,也是損害自己。益於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歡;損害自己的,自己必定討厭。既然這樣,那麽我現在的觀點,雖然可能與朱子相異,卻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歡的。“君子的過錯好比日食、月食,他改正了過錯,人人都會敬仰他”,然而“小人一定會掩飾自己的過錯”。我雖然不賢明,也不敢用小人的心態對待朱子啊!

您的教誨有數百言之多,都是因為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格物學說。一旦明白了我的學說,那麽這數百言不用辯論也可釋然。所以我現在不敢再詳細論述,以免過於瑣碎。然而我的學說不是寫信可以說清楚的,非要當麵陳述才能明白。哎!您對我的開導啟迪不能不說是懇切又詳細的。愛護我的人,哪有像您這般對我好的!我雖然愚笨,難道不知道感恩、敬佩嗎?但是我不敢放棄心中真誠的想法而輕易接受您的指教,這正是不敢辜負您的厚愛,並且希望能回報您一二。待得秋天過後我回來時,一定前去拜訪您,當麵向您請教,屆時還希望您能夠賜教!

【一七二】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誌,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複千餘言,讀之無任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345]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346],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347]。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幹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348]。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誌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誌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誌,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禦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穀,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遊哉!天地之間寧複有樂於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353]仆與二三同誌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複雲雲爾。

咳疾暑毒,書劄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譯文】

有勞你春天繞道我這兒,不知疲倦地詢問論證,這種情分我該如何承受呢!原來已約好幾位同道,想找一個安靜的處所,待上十來天,一起討論我的學說,以便在切磋磨礪之中有所收獲。但是你公務繁忙,不得不離開,我心中十分惆悵,若有所失。突然收到你的信件,洋洋千言,讀後十分欣慰。信中對我十分推許,這也是對我的一片鼓舞嘉獎的心意,其中的規勸砥礪十分真切,希望我能夠步入聖賢的行列。你又托付歐陽崇一轉達對我懇切的關懷,若非深交厚愛之人,怎會如此呢?我既感動又慚愧,唯恐辜負了你的厚愛。雖然如此,我又怎敢不自我鞭策,僅僅感激、辭讓呢?你說:“子思、孟子、周敦頤、程顥等人,並不期望千年以後為世人理解。與其讓天下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個人篤信。大道自然而然地存在,聖學亦自然而然地存在,天下之人盡信也不算多,隻有一人篤信也不算少。”這就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的心態。這難道是世上淺薄瑣碎的人所能知道的嗎?對我來說,則有許多萬不得已的苦衷,並不是計較他人相信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