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遇險

聖人惡疾病,不惡危難。

——《墨子·大取》

酈諾追著青芒一路跑進了樹林中。

青芒蹲下,捧起一捧雪,用力在臉上搓了幾下,那張劍眉星目的英俊麵孔便又回來了。

“北冥先生在哪兒?”酈諾走了過來。

“不急,我也在找他。”青芒站起來,露齒一笑。

“你先告訴我,為何要找他?”

酈諾盯著他看了片刻,嫣然一笑:“你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守護神嗎?我之所想,便是你心中所念。牛皮都吹上天了,幹嗎還來問我?”

青芒撓撓頭,笑了笑:“就算要對神許願,也得說出來對吧?光想在心裏,嘴上不說,不顯得沒誠意嗎?”

“巧言令色!”酈諾白了他一眼,這才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青芒聽完,神色已變得十分凝重:“你們認為胡九背後的主謀是樊仲子?”

“以目前的線索來看,他的疑點最大。你不這麽認為嗎?”

“這個我也說不好。”青芒沉吟著,“我隻是覺得,假如有人想栽贓陷害的話,栽給一個失蹤已久、無法替自己辯白的人,是最簡便也最聰明的辦法。”

酈諾一驚:“你懷疑主謀另有其人?”

青芒搖搖頭:“現在下什麽結論都為時過早。”

酈諾歎了口氣:“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北冥先生,至少先弄清楚樊左使是不是藏在這兒。對了,你今天上山,不會也是來找北冥的吧?”

青芒一笑:“讓你說對了。”

“那你又是因何找他?”

青芒神色一黯:“事關……我的身世。”

酈諾注意到他眼中浮出了一層薄霧般的傷感之色,不禁有些心疼,便柔聲道:“發生了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青芒苦澀一笑,便把這幾日圍繞龍淵古劍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這把劍的曆史簡要地告訴了她。

酈諾大為驚訝:“真沒想到,一把劍背後還有這麽多故事。”

“是啊!”青芒長歎一聲,“它背後還藏著我的家世出身呢。假如查到最後,我的先人果真是後勝的話,我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不會的,我相信一定是蒙恬。”酈諾忙道,“既然你爹告訴你這把劍象征‘忠信高潔’之家風,那你的先人怎麽可能是後勝呢?隻有一代名將蒙恬才配得上此譽。”

“但願如你所言。”青芒苦笑了一下,“對了,方才老君廟裏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你有頭緒了嗎?”

酈諾略為思忖:“我覺得,應該是田君孺。”

青芒一怔:“就是之前被你們懷疑的黑旗旗主?”

“就是他。不過,他的嫌疑現在可以排除了。”

青芒點點頭:“他剛才假意攻擊你,目的想必跟我一樣,就是混淆視聽,以便掩護你的真實身份。”

“是的。若我所料不錯,他最後一定會向禁軍亮明身份。這樣的話,在場那些軍士便都得承認一件事,就是我曾經跟他們聯手對抗過墨者。即便張次公仍舊會懷疑我,但他卻很難向別人解釋這件事——如果我是墨者,又為何會跟自家人打成一團?而汲內史和你也可以據此反駁他。”

青芒嗬嗬一笑:“田君孺幹得漂亮!”

張次公帶人循著腳印追出了一裏多路,最後腳印卻在樹林深處徹底消失了。

他命手下四散尋找。約莫一炷香後,手下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紛紛衝他搖頭。張次公勃然大怒,一腳踹在旁邊一株高大的柏樹上,罵道:“他娘的,難不成這家夥還能變成鳥飛了?!”

樹上的積雪被震得簌簌掉落下來,撒了張次公滿頭滿臉。

張次公仰頭咒罵了幾句,走到旁邊去了。

此刻,沒有人注意到,侯金正像一隻鳥兒一樣藏身在濃密的樹葉裏。方才那一踹把他嚇得夠嗆,張次公抬頭咒罵的時候更是驚險,所幸他身形瘦小,才沒被發現。

就在他撫著胸口暗自慶幸之際,張次公忽然蹙眉,若有所思,然後慢慢踱回到樹下,抬起了頭。

侯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張次公的目光在繁密的枝葉中一處一處細細搜尋,顯得很有耐心。

正當其目光即將掃到侯金的藏身之處時,不遠處的樹林中突然驚起了一群寒鴉——在撲棱撲棱拍打翅膀的聲音中,還夾雜著一串粗重的腳步聲。

張次公目光如電,迅速回頭,旋即大手一揮,帶著手下們追了過去。

侯金閉著眼睛,手撫心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忽然,侯金想到了什麽,猛地睜開眼睛,喊了聲“該死”,飛快從樹上跳下,朝著張次公等人追逐的方向跑了過去。

死豬頭,明明跑不快還想救我,你這不是找死嗎?!

侯金一邊跑,一邊忍不住在心中暗罵。

青芒領著酈諾來到了北冥的墳前。

“咱們不是要找北冥嗎?”酈諾不解,“你帶我來這兒幹嗎?”

青芒笑了笑:“據北冥的徒弟說,他老人家仙逝了,就埋在這兒。”

酈諾大吃一驚:“什麽?”

“別急。”青芒又是一笑,“這是唬人的。依我看,北冥肯定是為了躲避江湖紛爭藏起來了。”

“藏起來了?”酈諾眉頭緊鎖,“那咱們上哪兒找去?”

“不必找了,就在這兒。”

“這兒。”酈諾環視周遭,大惑不解。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青芒朝墳墓努努嘴。

“你開什麽玩笑?!”酈諾越發迷惑。

青芒笑而不答,然後若有所思地朝老君廟的方向望了一眼,“都這會兒了,那小子也該醒了。”

“誰?”

“北冥的徒兒。就在你上來之前,他也騙張次公說北冥死了,結果被張次公打暈了,扔在老君廟的後殿裏。現在廟裏躺了那麽多具屍體,他醒來一看不得嚇死?所以一定會馬上稟報北冥……”青芒頓了一頓,目光轉回到墳墓上,“也就是說,隻要他一醒,立刻會到這兒來。”

酈諾這才有些釋然,卻又疑惑道:“可你怎麽知道北冥一定藏在這下麵?”

青芒剛要答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老君廟方向傳了過來。

青芒一笑:“咱們拭目以待吧。”說完很自然地牽起酈諾的手,拉著她跑到了一棵樹後。

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酈諾感覺一股暖意從手心迅速蔓延上來,然後一點點地滲進心間,在心房中彌散了開來。

可惜,一躲到樹後,這隻手便又很自然地鬆開了。

酈諾不覺有些失落。

“他來了。”青芒一直注視著老君廟的方向,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酈諾看見一個滿臉傷痕的青衣少年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他不時回頭張望,神色頗為驚懼。很快,他便來到了墳前,先是警覺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後在石碑旁邊蹲了下來,把手伸到了石碑後麵。

也不知他鼓搗了什麽東西,隻聽“啪嗒”一聲,像是打開了某個機關。緊接著,他轉到石碑正麵,雙手抓住石碑的兩個角,左手往外推,右手向內扳——隨著一陣好似石磨轉動的聲音傳來,從青芒和酈諾所在的角度看,那塊厚重的石碑竟然被扳了整整九十度,與墳塋形成了一個怪異的直角。

酈諾頓時目瞪口呆。

青芒卻好像早已料到這一幕,淡淡笑道:“看見了吧?如此高明的機關術,應該不比你們墨家遜色吧?”

“可……可你又是如何知道這墳墓暗藏機關的?”

青芒笑而不語。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那個青衣少年忽然消失了。稍頃,又是一陣磨盤轉動的聲音傳來,然後那塊墓碑居然自動複位了,看上去一切皆如原狀,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走。”青芒又牽起酈諾的手,拉著她快步跑到了墳前。

這回,一到墳前,不等青芒把手放開,酈諾便主動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剛才那種失落感,她不想再品嚐第二回。

青芒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神色怪怪的,忙問:“怎麽了?不舒服嗎?”

“對,有點兒。”酈諾冷冷道。

青芒一聽便緊張了起來:“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凍著了?”話音未落,便已解下自己的長袍,不由分說披在了她的身上。

又是一陣暖意襲來。

更要命的是,這回的暖意不是絲絲縷縷的,也不是一點點滲透的,而是一下就覆蓋了她的全身。

青芒啊青芒,你這樣一次一次撩撥我的心思,卻又壓根不懂我的心思,我到底是該說你溫柔細膩體貼入微,還是該說你粗枝大葉不解風情呢?

酈諾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隻好雙肩一抖,卸下長袍給他扔了回去,淡淡道:“已經凍著了,現在披有什麽用?”

青芒接住,怔了怔,小心翼翼道:“那個……披著總是暖和點吧?”

“不暖和。”

青芒困惑地撓了撓頭,實在想不通她為何說變臉就變臉了,心裏輕歎一聲,道:“要不,咱先回老君廟歇會兒?我到庖廚給你熬碗薑湯?”

酈諾一聽,驀然又感到了一絲暖意,便緩了口氣道:“不必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青芒無奈,隻好把長袍穿回身上,笑笑道:“是不是我的袍子一披,你一下就暖和過來了?”

又來撩撥!你這可恨的家夥!

酈諾心裏暗罵,臉上卻嫣然一笑:“是啊,豈止暖和!我怕多披一會兒,痱子都捂出來了。”說完便不再理他,徑直走到墓碑後麵,仔細觀察了起來。

青芒哈哈一笑,跟著走到她身邊。

酈諾有意挪開了一些,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這就要回答你了。你看看這石碑,有沒有什麽異常?”

酈諾看了半晌,不過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大青石,上麵光禿禿的連一個字都沒有,根本看不出任何異常。

“不就是塊無字碑嗎?”酈諾撇撇嘴,“難道憑這一點,你就知道它暗藏機關,還知道北冥躲在下麵?”

“光憑這個當然不夠。”青芒一笑,“這隻是令人心生蹊蹺而已,還不足以稱為疑點。真正讓我產生懷疑並做出判斷的是另外三處。”

“哪三處?”

“首先,你看看這塊碑的兩個角,是不是比碑身的其他地方都要光滑許多?”

酈諾一看,果然如此,遂恍然大悟:方才那個青衣少年正是用手抓住這兩個地方,然後才扳動石碑;由於經常被人手接觸,這兩個位置自然比其他地方光滑。

“其次,此處樹蔭濃密,陰暗潮濕,石碑上必生青苔。雖說現在大冬天青苔都死了,但隻要夏天長過,便會留下痕跡,可你看看這塊碑……”

“有啊!”酈諾忽然打斷他,指著墓碑背麵,“這上麵不是有青苔痕嗎?”

青芒又是一笑:“這隻是背麵,你看看正麵的上部有沒有?”

酈諾走到正麵一看,果然與背麵不同,絲毫沒有青苔痕跡,遂不解地看著他:“這又是為何?”

“因為轉動這塊石碑需要不小的力氣,一般人要扳動它,勢必會下意識地把身體靠上去,以便使力。尤其像那個青衣少年,年紀輕、力氣小,扳動時更是會身體緊靠,而被靠到的部位便是石碑的上部,經常這麽靠,此處自然不生青苔。”

酈諾再度恍然,不禁暗暗驚歎於他的觀察力。

“那,還有一處呢?”

“你剛才也看見了,少年扳動這塊石碑,是左手往外推,右手向內扳,最後墓碑便跟墳頭垂直了,對不對?”

“對。”

青芒蹲下來,撿起一根樹枝,放在雪地上,與墓碑平行,然後按照剛才說的方向轉動了九十度,讓樹枝與墳頭形成了直角。

“發現什麽了嗎?”青芒仰頭問她。

酈諾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由於墓碑前後的地上都堆滿了積雪……”青芒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所以如此一轉動,墓碑正麵的積雪必然會被推到左邊,而背麵的積雪則被推到右邊,就像我剛才轉動這根樹枝,便掃出了一左一右兩堆雪一樣。你看看這墓碑前後的雪,是不是如此?”

酈諾一看,的確如此!

“綜合這幾處疑點,我便懷疑這塊石碑暗藏機關,因而推斷北冥先生一定就藏在這座假墓下麵!”青芒總結道。

“真是神了!”酈諾忍不住由衷讚歎,“怎麽你能發現的東西,我都一無所見呢?”

“人所看見的東西,往往是自己想要看見的,而不是能夠看見的。”青芒淡然一笑,“其實所有東西都擺在大家眼前,照理大家看到的應該都是一樣的,可事實卻是——不同的人總是會看出不同的東西。歸根結底,這並非是肉眼的不同,而是‘心眼’的差異,也就是心裏想的東西不一樣。”

“有道理。”酈諾連連點頭,順口道,“要不我們平時怎麽總說誰誰缺心眼呢。”

話一出口,她才發覺這話似乎把自己給罵進去了,不由有些羞惱,偷眼去看青芒。

這家夥竟然在吃吃竊笑!

酈諾氣不打一處來,抓起一團雪就扔了過去。青芒猝不及防,“噗”地一下正中麵門,眉眼頓時一片花白。

“喂,我說,你這人好不講理!明明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罵的你,你扔我幹嗎?”青芒一邊拍打,一邊道。

“誰讓你笑了?”酈諾氣衝衝道,“你笑了就等於是你罵的。”

“強詞奪理,跟你說不通。”

“你知不知道,男人最讓女人討厭的是什麽?”酈諾忽然盯著他,幽幽道。

“什麽?”青芒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跟女人講道理。”

青芒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青芒走到墓碑背麵,把手伸到底部的雪堆裏鼓搗了一下,但聽“啪嗒”一聲,機關便打開了。然後他抓住墓碑輕輕一扳,便見下麵露出了一個石砌的方形洞口,剛好可容一人進入,坑洞裏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見。

“酈大旗主,是你先進還是我先進?”青芒微笑地看著她。

酈諾二話不說,一步邁過來就跳了進去。

“哎,當心點兒!”青芒怕她有危險,趕緊跟著縱身跳入。

朱能在樹林裏氣喘籲籲地奔跑著,滿麵通紅,汗如雨下。

在他身後約莫十丈開外的地方,張次公帶著手下緊追不舍。

這片山頭樹木茂密,光線昏暗,加之有些地方積雪較薄,足跡不太明顯,所以張次公等人隻能循著斷斷續續的腳印一邊尋找一邊追趕,速度根本提不起來。若非如此,以朱能這種其慢如牛的奔跑速度,早就被張次公手到擒來了。

死猴子,老子這回被你害死了!早知如此,剛才就不該心軟救你!

朱能心裏叫苦不迭,又踉踉蹌蹌地往前跑了三四丈,眼前忽然一亮,居然不小心跑出了樹林。

完了,沒有樹木遮擋,這回必死無疑了!

現在回頭肯定來不及,隻能是往張次公刀口上撞。朱能焦急四顧,發現這裏是一片開闊的岩石區,無遮無攔,隻有右前方不遠處有塊大石頭可以藏身。他未及多想,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準備躲到石頭後麵。

可一跑到這兒他便猛然刹住了,瞬間麵如死灰。

因為這塊石頭竟然長在了懸崖上,它的後半部完全是懸空的,下麵是萬丈深淵,根本無處可站!

他娘的,難道老子今天真的要命喪於此了嗎?!

身後的樹林中,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朱能麵朝蒼天,滿心絕望。

坑洞裏潮濕黑暗,逼仄狹窄,以一定的坡度朝地底下延伸著。

青芒剛一下來時,頭頂還能漏下幾縷光線,可等到啟動機關,洞口關閉,便立刻伸手不見五指了。

他連忙摸黑快走了十幾步,才追上了前麵的酈諾。可除了聽得見腳步聲,聞得見她身上的脂粉香味外,壓根就看不見人。

“喂,讓我走前麵吧。”

讓一個女子衝在前頭,青芒既覺得別扭,又放心不下。

酈諾似乎遲疑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小段才停下腳步。青芒緊走幾步,到了她身邊,想塞過去,卻發現坑道實在太窄,要過去勢必整個人得貼在她身上,頓時沒了主意。

“你還過不過了?”酈諾側著身子,後背貼著坑壁,冷冷道。

“我……”青芒進退兩難。

酈諾“哼”了一聲,抬腿就走。

“哎,我過我過。”青芒忙道,“你……你稍微讓讓。”

“這洞就這麽大,你讓我往哪兒讓?”酈諾沒好氣道。

青芒不敢再說什麽,隻好硬著頭皮往前麵擠。兩人的身體不出意外地貼在了一起。“唰”地一下,青芒的臉立刻紅到了耳根,所幸這裏黑乎乎的啥都瞧不見,否則就尷尬死了。

同樣地,酈諾的情況也並不比他好多少。

盡管隔著厚厚的衣服,她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雄壯有力的心跳。而她自己的內心也早已不是人們常說的什麽小鹿亂撞了,而是仿佛有一群驚馬在踢踏狂奔!

兩人的呼吸同時急促了起來,彼此都能感到對方的氣息噴到了自己臉上。

青芒本可以把自己的臉轉開,可不知為什麽,他發現自己的脖子不聽使喚了。同時他還發現,酈諾其實也可以把臉轉開,可她卻一樣僵著不動。

這一刻,隻要青芒的臉稍稍往前移動一寸,讓自己的唇貼上她的唇,兩個人之間所有的“窗戶紙”就可以在刹那間捅破了。

可是,稍微猶豫了一瞬後,青芒終於還是把頭扭開,然後擠了過去。

他並不知道,酈諾方才已經閉上眼睛,做好了準備。

他當然更不知道,當酈諾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眸中已經儲滿了失落與幽怨。

懸崖邊,朱能心中已經生出了縱身一跳的念頭。

因為他知道,自己絕不能被張次公逮住,否則必將連累青芒。

想到自己年未而立便要告別人世,朱能心底便湧起一陣陣不甘,尤其是想到自己尚未娶妻生子,甚至還沒對心儀已久的潘娥表白過,他就覺得特別冤。

倘若老天開眼,讓我逃過這一劫,我一定要跟潘娥表白,向她求婚!

此刻,身後追兵的腳步聲聽上去頂多也就六七丈遠了,馬上就會衝出樹林。

朱能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條黑影從他左側的一片亂石堆上衝了過來,動作快如閃電。還沒等他扭頭去看,黑影就一下撲在了他的身上,抱著他一起衝下了懸崖……

在狹窄黑暗的坑道中又走了約莫一盞茶工夫,青芒便見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亮。

拐過一個彎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裏竟然是個三丈來高、寬敞開闊的天然溶洞,兩側的洞壁上燃著十來支鬆明火把,顯然有人在此居住;洞裏怪石嶙峋,有自上而下倒垂的鍾乳石,也有從地上冒出來的石筍,還有把二者連接在一起形成的石柱,令人不由驚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此處還真是別有洞天!”酈諾走到他身邊,感歎道。

青芒示意她不要說話,低聲道,“這兒想必便是北冥的隱居之所了,咱們得小心。”

兩人往溶洞的深處走去,不料竟越走越寬。片刻後,耳邊還傳來了一陣陣流水聲。

“哪兒來的水聲?”酈諾忍不住問。

“應該是暗河,也就是地下河。”青芒道,“這是大型溶洞常有的。北冥要在此山中長年隱居,自然得找一處有水源的山洞。”

說話間,二人走到了一處斷崖邊。一條地下河在崖下嘩嘩奔流,深不見底。一架簡易的鐵索橋橫跨斷崖兩端,約有五六丈長。

說是橋,其實隻是由四條粗大的鐵鏈組成的:左右兩條充當“護欄”,下麵兩條便是“橋麵”了。

“怎麽連木板都不鋪一下?”酈諾下意識地往崖下探了探頭,“這麽走豈不危險?”

“怕不怕?”青芒一笑,“要不我背你過去?”

酈諾冷哼一聲:“本姑娘從不知道‘怕’字怎麽寫!”說完,便徑直走上了鐵索橋。

人一站上去,四條鐵鏈便全都晃**起來,每走一步都讓人心驚膽戰。酈諾猛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穩住心神,一手抓著一條鐵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別往下看,也別左右張望,要目視前方。”青芒緊跟著走了上來。

奇怪的是,他一上來,原本左右晃**的鐵鏈似乎一下子便“安分”了。酈諾頓時踏實了許多。

“雙足微微外八字,這樣最容易保持穩定。然後假想你是走在平地上,把步子邁起來,可以緩慢,但要堅定。你步子越小,越不敢往前走,鐵鏈就會晃得越厲害。”青芒在後麵耐心叮囑。

酈諾依他所言走了幾步,果然感覺腳下平穩了許多,心裏很有些佩服他,嘴上卻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不堅定了?”

青芒笑了笑,沒說什麽。

兩人一前一後,眼看馬上就要走過鐵索橋,一個黑影突然從洞穴頂部俯衝而下,直撲酈諾麵門。青芒率先反應過來,大喊了一聲:“小心!”酈諾渾身一震,抬頭看去,那黑影已近在目前,遂下意識往後一退,同時右手拔刀出鞘,朝黑影砍去。

刀光閃過,幾片黑色的羽毛飛了起來。

青芒終於看清,這是一隻碩大的猛禽,像是禿鷲,又像是黑雕。在被酈諾砍中翅膀的同時,它從酈諾的頭頂飛速掠過,居然一口叼走了她的發簪。

酈諾的一頭長發披散了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還沒等兩人回過神來,不知何處又傳來了一陣機械傳動的聲響。

不好,又是機關!

青芒剛一警覺,腳下的兩條鐵鏈猛地一陣顫動,緊接著便“哐啷”一聲斷開了。酈諾猝不及防,身子一沉,整個人掉了下去。

青芒大驚失色,飛身前撲,在酈諾即將墜入深淵的刹那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瘦小的侯金和肥胖的朱能緊緊抱在一起,顫顫巍巍地站在大石頭下方一處稍稍往外凸出的岩石上。

那岩石小得可憐,基本上隻能容下兩隻腳站立,所以侯金和朱能隻好一人站一隻腳,另一隻腳都不得不朝後翹起,看上去十分滑稽。

原本這樣的站立方式是很難穩住重心的,所幸侯金的一隻手還抓著一根粗大的藤蔓。

方才,他之所以敢把朱能撲下懸崖,就是看準了這兒有地方可以站,還有藤蔓可以抓。

盡管這種方式十分冒險,稍有不慎兩人都會掉下去摔成肉餅,可剛才的情況實在太過危急,除此之外,侯金也沒更好的辦法。而且,這片懸崖四麵開闊,唯有這個地方可以躲開張次公的視線。

此刻,張次公正負手站在懸崖邊緣,實際上也就站在二人頭上三尺開外的地方。

“難道,咱們追的真是一隻鳥嗎?”張次公壓抑著心頭翻騰的怒火,自語般道,“跑到這兒便飛走了?”

“將軍,”一旁的手下道,“依屬下看,那家夥肯定是墜崖了。”

“何以見得?”

“咱們一路追過來的腳印,又大又深!那家夥肯定是個大胖子,就算給他一對翅膀他也飛不動,隻能摔到崖下變成一攤肉餅。”

他們說話的聲音,崖下聽得一清二楚。侯金一直憋著笑,還朝朱能擠眉弄眼,把朱能氣得七竅生煙。

“他有幫手,我懷疑幫手救了他。”張次公眯眼環視左右,“我能感覺到,他們就躲在附近。”

侯金和朱能一聽,表情馬上又都緊張起來。

“可、可這地方無遮無攔的,他們能往哪兒躲?”

張次公沉吟不語,半晌才道:“你們幾個,留下來搜,我得立刻趕回老君廟。說不定,咱們是中了秦穆的調虎離山之計。”

“秦穆?”手下有些狐疑,“您確定他在這山上?”

“我聞得出他的味道!”

張次公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句,馬上帶著大部分手下離開了。

餘下三四名軍士當即分散開來,四處搜索。

聽著頭上雜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侯金和朱能同時鬆了一口長氣。

朱能道:“換隻腳,老子累死了。”

“還想換腳?”侯金“哼”了一聲,“你怎麽不說想躺下來歇歇?”

朱能一想也對,這屁大的地方根本沒有換腳的餘地,遂一聲長歎:“老子連潘娥都沒抱過,不承想倒先抱上你了。”

“你嘰嘰歪歪的有完沒完?”侯金又瞪他,“你以為老子稀罕抱你嗎?!”

朱能哭喪著臉,眼中全是生無可戀之色。

青芒左手抓著一條鐵鏈,右手死死地抓著懸空的酈諾。

由於無從借力,所以青芒根本沒辦法把她拉上來。

有風從崖底的暗河處吹來,拂動著她的長發和衣袂,讓她看上去就像是在空中翩然飛翔的鳥兒。

“早就警告過你趕緊走了,你就是不聽勸。”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對麵傳來,“現在還敢擅闖禁地,擾我家師父清修,簡直是自尋死路!”

青芒抬頭一看,正是那個青衣少年。

那隻襲擊酈諾的禿鷲此刻正停在他的肩膀上,顯然是他精心豢養並訓練的。

“自報家門吧。”少年又道,“你們到底是何人?來此作甚?”

“我們是墨者!”青芒大聲道,“快請你們家先生出來,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請教。”

“墨者?”少年似乎一怔,“撒謊!你一看就是公門中人,還敢欺騙小爺?”

青芒苦笑。

他之所以不說實話,就是料定北冥師徒肯定不喜官府之人,沒想到這小子目光如此犀利,居然把他看穿了。

“我們沒騙你。”酈諾也在下麵大聲喊道,“快拉我們上去,否則耽誤了大事,你們家先生也饒不了你!”

“嗬嗬,嚇唬我?”少年冷笑,“小爺平生最討厭被人嚇唬,你要是再敢對本小爺不敬,我就讓我家鷲兒啄你!方才隻是警告,才啄你的發簪;待會兒再啄,可就是你的眼珠子了!”

禿鷲似乎是為了配合他,飛起來示威般地轉了一圈,又穩穩落回他的肩頭。

少年一臉得意。

碰上這麽個人小鬼大的乖戾少年,真不知跟他說什麽好。此時情況危急,容不得半刻拖延,青芒隻好跟他攤牌:“小兄弟,你聽好了,這位姑娘是墨家赤旗旗主,姓酈名諾,來此是為尋找墨家左使樊仲子的下落。樊左使跟你們家先生也是好友,這你總該知道吧?”

少年一聽,這才收起倨傲之色,半信半疑道:“你剛才說,她叫酈什麽?”

“酈諾,原墨家巨子酈寬之女!”

少年登時一震,想了想:“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稟報師父。”

“你渾蛋!趕緊先讓我們上去!”酈諾大喊,“我們都在這兒吊著呢,哪能等得了你?等你一來一去我們都死了!”

“死了活該!”少年的戾氣又被惹起來了,“天大的事也得先稟報再說,這是規矩,你懂嗎?”

少年說完,一扭頭便走了,偌大的洞穴裏除了水流單調的嘩嘩聲,再無別的動靜。

青芒的左手雖仍死死抓著鐵鏈,但畢竟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此時已經一片酸麻,顯然不可能支撐太久。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不停地冒出來,其中一滴落到了酈諾臉上。

“青芒,放手吧。”酈諾仰頭看著他,“這是我的劫數,你不必陪我一塊死的。”

“別說話,保存體力。”青芒咬著牙道。

酈諾淒然一笑:“有些話現在不說,興許就永遠沒機會了……”

青芒心中驀然一動,又一顆滾圓的汗珠從鼻尖掉了下去。

“這一生能遇見你,是我的幸運。我喜歡聽你說話,也喜歡跟你……吵嘴。”

青芒鼻子一酸,心裏頓時像爬滿了螞蟻一樣難受。

“你知道嗎,我還幻想過跟你一塊仗劍江湖、馳騁天下呢,前幾天做夢還夢見了,可惜……那隻是夢。”

青芒終於忍不住了,眼裏忽然淚光閃動。

“我走以後,你不準想我,要好好過日子。跟你說句心裏話,也不怕你驕傲,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有很多姑娘喜歡的……”

“別說了……”青芒哽咽,左手已經僵硬得快沒有知覺了。

這隻手到現在都還能牢牢抓著鐵鏈,連青芒自己都覺得意外。

“對了,還有句話,你也得記著:以後遇上別的姑娘,千萬不要自作聰明,什麽都替人家安排,也不要跟人家講道理。記住了嗎?”

酈諾說著,手開始漸漸放鬆。

青芒神色一凜:“你幹什麽?不準鬆手!”

“來不及了,咱們撐不到的……”酈諾眼裏噙滿了淚水,“我要走了,別凶我,讓我再看一眼你的笑容。我想記住它,好嗎?”

青芒感覺她的手又鬆了一點,頓時臉色大變,厲聲道:“酈諾,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鬆手,我也會跟你一塊放手的,你信不信?!”

“我信……”酈諾的眼淚奪眶而出,“可你這麽做,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說了算!”青芒額上青筋暴起,幾乎是用吼的,“你馬上給我閉嘴,把手抓牢了,這是命令!”

“你憑什麽命令我?我又不歸你管。”

“你就歸我管!我要管你一輩子!我要安排你的生活,還要天天跟你講道理,不管你願不願意!”

“你好……霸道。”

此時此刻,兩人的淚水都已經不可遏製地爬了一臉。

除了深不見底的崖下依舊傳來的嘩嘩的流水聲,洞穴裏還是沒有別的動靜。

青芒抓著鐵鏈的左手青筋暴起,感覺力氣馬上就要耗盡了,但他的右手卻仍死死地抓著酈諾。

“放手吧……”酈諾的聲音已近乎懇求。

“不。”青芒決然道。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

青芒在心裏說,即使我們無法在人世間一起仗劍江湖,我也要在黃泉路上陪你並肩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