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終南

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麵之容;鏡於人,則知吉凶。

——《墨子·非攻》

終南山,別名太乙山、周南山,位於長安城南六十裏處,橫亙於關中平原南麵,西起秦隴,東至藍田,綿延二百餘裏。此地鍾靈毓秀,瑰麗雄奇,向來以“洞天之冠”“九州之險”著稱。曆代多有隱士在此結廬而居,潛心修道,如商朝末年的薑子牙、秦朝末年的“商山四皓”、“漢初三傑”之一的名臣張良等。

玉柱峰位於終南山北側,危峰兀立,聳壑淩霄。

經過一夜風雪鋪天蓋地的侵襲,此刻的山峰白雪皚皚,仿佛裹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冉冉升起的太陽驅散了空中殘存的陰霾,白茫茫的積雪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反光。

一大清早,青芒、朱能、侯金三人身著便衣,策馬出了長安,直奔玉柱峰而來。因山勢陡峭,加之大雪封路,行至山麓時,坐騎已無法前行。他們隻好把馬匹寄在山下的一個村子裏,然後徒步攀登。

山路崎嶇,積雪沒膝,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了一個多時辰,才慢慢接近了半山腰。朱能累得氣喘如牛,一路上停下來歇了七八次。侯金忍不住冷嘲熱諷,說:“老朱你要不就把刀再拔出來,跟昨晚那樣指著老大,讓老天爺瞧瞧。”

朱能一臉懵懂,問他:“什麽意思?”

侯金說:“你昨晚不是發了誓嗎,說若有二心,就讓老天爺刮個風把你吹上天去。眼看你也走不動了,不得求老天發發威?”

朱能這才聽明白了,說:“滾你的蛋,老子今天爬也要爬上去。”

侯金說:“這我倒是信,問題是你得爬到猴年馬月啊?萬一等你吭哧吭哧爬到老君廟,人家北冥先生等不及歸西了咋辦?”

朱能惱羞成怒,撲上去要揍他。侯金輕巧一躲,朱能收勢不及,一頭撲在了雪地上,而且還把腳給崴了,疼得齜牙咧嘴。

侯金在一旁樂開了花。

青芒見狀,無奈一笑,走過去一把拽起朱能,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拔腿就走。

朱能大為窘迫,掙紮著要下來,說:“老大我太重了,哪能讓你背呢?”

青芒隻淡淡說了聲“閉嘴”,腳下步履堅定,快步朝山上走去。

侯金一看,不由麵露愧色,撓了撓頭。

約莫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繞過一處山角,便見不遠處出現了一大片鬆林,隱約有一角飛簷從樹林中露了出來。

老君廟終於到了。

進了鬆林,地上積雪漸薄,路便好走了許多。這時朱能的腳也好了些,便下地自己行走。這一來行進速度快了不少,不消片刻便來到了老君廟前。

深山古廟,紅牆灰瓦,雖寂冷蕭瑟,卻未顯破敗,應該是有人常住在此維護打理。

想必此人便是北冥先生了。

一想到今日很可能弄清七星龍淵劍的來曆,進而弄清自己的身世真相,青芒心裏不由有些興奮。

“老子祠?!”三人剛走到麵闊三楹的山門下,侯金便指了指匾額上的三個大字,一臉詫異道,“不是說老君廟嗎,怎麽變成老子祠了?”

侯金不服:“我雖然讀書少,可這三個字我還是認得的,這分明不是老君廟嘛!”

“老大,給這小子講講老子的典故唄,讓他長長見識。”朱能衝著青芒擠眉弄眼,“要不,堂堂衛尉丞手下,竟有如此不學無術之人,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青芒淡淡一笑,道:“相傳春秋年間,函穀關令尹喜曾在此終南山結草為樓,以觀天象,一日忽見紫氣東來、吉星西行,預感必有聖人經過,便於關中日夜守候。不久,見一老者騎青牛而至,原來正是老子西行入秦。尹喜便把老子請到樓觀,執弟子禮,請其講經著書。老子遂為尹喜講授《道德經》五千言,隨後飄然而去,莫知所蹤。後人修建此廟,便是為了紀念老子。”

侯金聽得頻頻點頭。

“是誰人在此喧嘩賣弄,擾我家師父清修?”一個清亮卻略顯稚嫩的聲音驀然響起。

話音落處,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青衣少年從老君殿中走出,神色倨傲地盯著他們。

三人趕緊上前。青芒抱拳道:“冒昧打擾,還望小哥見諒。敢問小哥,北冥先生是否住在此處?”

“你是何人?”少年背起雙手,乜斜著他,神情似有幾分戒備。

“在下是朱坤先生的朋友,經朱先生引薦,特慕名前來,專程拜訪北冥先生,想向他請教幾個問題。”

少年聞言,半信半疑道:“既是朱坤引薦,他自己為何不來?”

“哦,朱先生另有要事,不便前來。”

“既然朱坤連麵都不露,那我憑什麽信你們?”少年冷哼一聲,態度頗有些傲慢。

“嘿,我說,你這個後生怎麽一點不懂待客之道呢?”侯金頓時不悅,“你家師父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你說對了。”少年嗬嗬一笑,“我家師父駕鶴西去之前,還真就是這麽教我的。”

“駕鶴西去?!”

侯金和朱能同時驚呼出聲,青芒也不禁睜大了眼睛。

青芒對少年道:“小哥,麻煩你說清楚,北冥先生到底怎麽了?”

“你聽不懂人話嗎?”少年翻了個白眼,“駕鶴西去的意思都不懂?”

“小子!”朱能忍無可忍了,“你剛才不是說你師父在清修嗎?怎麽這會兒就西歸了?”

“你這胖子也是囉唆!”少年不耐煩道,“我師父雖已西去,但元神不滅,常駐人間。此地是他老人家半生清修之所,這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凝聚著他的三魂七魄。你們這幫俗人在此喧嘩,便是打擾他清修!有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今天站在這兒,就是舉頭三尺有我師父!若不速速離去,惹怒了他老人家,當心他請動雷神下凡,劈你們一個外焦裏嫩!”

聞聽如此荒誕不經卻又自信滿滿之言,青芒等三人不由啼笑皆非。

與此同時,青芒內心卻頗有些失落。

若果如這個乖戾少年所言,北冥先生真的已經過世的話,那龍淵劍的來曆和自己的身世就再也沒有知情人,從此徹底成謎了。

不過轉念一想,青芒又覺得此事十分蹊蹺:若北冥已不在人世,昨天朱坤為何還口口聲聲提到他?難道朱坤連他師父過世都不知道?這顯然不合常理。

或者說,朱坤是為了騙取自己的龍淵劍才撒謊的?可他在公孫弘麵前明明也說北冥在此隱居,這又該如何解釋?

看來,眼前這個乖戾少年的話不可盡信。北冥很可能是想躲避俗世之人的攪擾,才故意命此少年在此“擋駕”的。

“我說你小子,是不是在深山老林待久了,腦子出問題了?”侯金捋了捋袖子,朝少年逼了過去,“還請雷神劈我們?你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劈得你滿地找牙?!”

朱能哈哈一笑。

少年微露懼色,退了兩步。

“猴子,不得無禮。”青芒喝止,然後微笑著對少年道:“小哥,你看昨天下了那麽大的雪,我們上來一趟也不容易。倘若尊師真的仙逝了,能否帶我們到墓前祭拜,聊慰我等追慕之情?”

少年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凶神惡煞的侯金,才不情不願道:“隨我來吧。”

半山腰的山道上,張次公和陳諒帶著一隊禁軍,正踩著厚厚的積雪步履艱難地往上爬。

“將軍,要不讓弟兄們歇一會兒吧?”陳諒愁眉苦臉,氣喘籲籲道,“我看大夥都快累癱了。”

“丞相昨天的命令你沒聽見嗎?”張次公大步前行,頭也不回道,“今天風雪一停,便要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北冥,弄清有關龍淵劍的一切,挖出秦穆的老底!”

關於龍淵劍,張次公一點興趣都沒有,倘若不是因為秦穆,他才不會這麽積極接這份苦差事。

“可也不差那一時半會兒吧?”陳諒腳步踉蹌,緊跟在旁,“又沒人跟咱們搶。”

“不好說。秦穆那小子十分狡猾,萬一被他搶了先呢?”

這時,前麵負責探路的軍士忽然折返,大聲稟報:“將軍,前麵發現足跡。”

“幾個人的?”張次公神色一凜。

“好像是三個。”

張次公眉頭微蹙,冷然一笑,回頭瞟了陳諒一眼:“你猜猜,會不會是秦穆?”

“不會吧?”陳諒張大了嘴,“他真有這麽神?”

張次公抬頭,眯眼望著高處白光閃爍的山峰,沉吟不語。

“可咱們一路走上來,咋都沒看見?到這兒才發現腳印?”

“他們可能跟咱們走的不是一條道。不過既然在此交匯,就說明老君廟快到了。”張次公說完,回頭對眾軍士喊:“弟兄們,馬上就到了,大夥加把勁兒!”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山上的人一定是秦穆!

這種感覺令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來……

正當張次公發現秦穆足跡的同時,在約莫一裏開外的另一個方向的山路上,有三個人正埋頭往山上走。

他們就是酈諾、仇景和雷剛。

今日他們出門,很是費了一番周折。

因為汲黯派人十二個時辰守著內史府的前後各門,還派人在圍牆內外到處巡邏,目的就是不讓他們離開。可這些“布防”自然擋不住酈諾。她略施小計,派了幾名女眷聲東擊西,故意跟守衛們胡攪蠻纏,旋即金蟬脫殼,順利“逃出”。

此刻,酈諾等人並不知道,已經有兩撥人趕在他們之前捷足先登了。

所以他們當然也不知道,今天的終南山玉柱峰會上演一出怎樣的大戲。

一座墳塋孤單地臥在鬆林裏。

它被大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就像一個又大又白的饅頭。要不是墳前立著一塊石碑,幾乎看不出是一座墳。

青衣少年把青芒等人領到這裏,然後“撲通”跪下,對著墳墓三拜九叩,念念有詞,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說了聲“徒兒知道了”,然後回頭道:“過來吧,我師父同意了。不過他老人家說了,你們拜完趕緊走,否則的話……”

“瞧你小子神神叨叨的,嚇唬誰呢?”侯金忍不住笑了,“否則怎麽樣?難不成你師父會從墳裏頭爬出來咬我們?”

朱能哈哈一樂:“就你那癆病樣兒,人嫌鬼憎的,人家師父才不咬你。皮下麵全是骨頭,把牙磕壞了你賠啊?”又轉頭對少年道:“是吧小哥?這家夥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你甭理他。”

“對,他不咬我,隻咬你。”侯金一臉壞笑,“一口下去滋滋流油,滿口皆香,吃不完還可以醃起來,半個月的下酒菜都有了。”

聽這一胖一瘦兩個家夥一唱一和,話裏話外全是揶揄,少年心中惱怒,卻又不敢發作,便冷冷道:“我師父說了,你們若不趕緊離開,必有血光之災。反正我把話撂這兒,你們好自為之吧,勿謂言之不預!”說完起身就走。

“小哥且慢。”青芒趕緊攔住他,笑了笑,“我這兩兄弟是屬烏鴉的,嘴碎嘴欠,你別聽他們聒噪。”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金餅,塞進少年手中,“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少年暗暗掂了下分量,把金餅揣進袖中,緩了緩臉色:“何事?”

“尊師是何時仙逝的?”

“上個月。”

“不知何故?”

“無故。用你們俗人的話說,叫無妄無災,壽終正寢;用我們修道人的話講,叫功德圓滿,羽化成仙。”

“那,尊師的墓碑為何無字?”

朱能和侯金聞言一怔,趕緊跑到那塊石碑前,把粘在上麵的泥土和雪塊扒拉掉,果然看見整塊石碑光禿禿的,一個字都沒刻。

“乖乖,老大這眼神,厲害了!”朱能感歎,“掃一眼就知道是無字碑?”

“你不是說隻有一事請教嗎?”少年看著青芒,有意甩了甩袖子,“這一問,就是倆事了。”

青芒自然懂他的意思,遂淡淡一笑,又塞給他一塊金餅。

“若真修道人,必‘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少年一邊收起金餅,一邊搖頭晃腦道,“既然連身體軀殼都是去之唯恐不及的贅疣,那一個俗世的姓氏名號又有什麽意義?何必定要刻字於碑,留名於世呢?此乃俗人之舉,真修道者不屑為之也!”

青芒知道,少年的前半句話出自《莊子?大宗師》,意思是世人通常貪生怕死,但修道人恰好相反,視生如困縛,視死如解脫,所以才有“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之說。這的確是修道的極高境界,隻是眼前這小子一邊麵不改色地收受“賄賂”,一邊卻大言不慚地講論道學,實在有些滑稽。

“我說小兄弟。”朱能忍不住走上前來,“若真如你所說,你們修道人那麽清高,連命都不顧惜,那你怎麽還如此貪財呢?這不是自打嘴巴嗎?”

“你、你這個胖子就是囉唆!”少年有些惱羞成怒,“修道人也要吃飯穿衣,哪能不食人間煙火?無財不養道你懂吧?”

說完,袖子一拂,再也不理他們,徑自回老君廟去了。

青芒眯眼望著少年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中似乎已然明白了什麽,無聲一笑。

“老大,現在咋辦?”朱能道,“北冥人都死了,咱留在這兒也沒事幹,要不回去吧?”

“你真以為北冥死了?”青芒反問。

朱能一怔:“難道有假?”

“定然有假!”侯金接過話茬,“依我看,那老家夥一定是躲起來了。”

“猴子說得沒錯。”青芒道,“這個北冥先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估計,他跟江湖上的人也有些瓜葛。隱居於此,恐怕是為了躲避江湖恩怨,所以輕易不會讓人找著他。另外,長安肯定有他的眼線。昨日朱坤遇害之事,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也料定有人會上來找他,這才讓那個青衣徒兒在此擋駕。”

“何以見得他知道我叔被害的事?”朱能不解。

“你沒聽青衣小兒剛才說什麽嗎?”青芒冷然一笑,“‘血光之災’這種話豈是隨口亂說的?這明顯是北冥先生警告咱們的口氣。”說著,若有所思地環視了周遭的樹林一眼,“若我所料不錯,他現在很可能就躲在某個地方盯著我們。”

朱能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左看右看。

“別瞎看了,要能讓你找著,他就不是北冥了。”侯金道。

朱能瞪了他一眼,回頭對青芒道:“老大,要不把那青衣小兒抓起來,審一審不就知道了?”

“噓……”青芒忽然神色一凜,示意他們噤聲,目光朝樹林的某個方向望去,“你們聽見什麽動靜沒有?”

二人凝神聽了一下,都搖了搖頭。

“有人上來了!”青芒眉頭一蹙,“而且是大隊人馬,不下三十人。”

侯金聞言,立刻往青芒注目的方向奔了過去,縱身跳上一株高大的白皮鬆,手搭涼棚望了望,旋即跳下,跑了回來,有些緊張道:“是有人來了,看樣子像是北軍。”

“難道是張次公?”朱能脫口道。

“除了他還能有誰?!”青芒冷笑,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環境,說了聲“走”,隨即朝老君廟後麵的樹林跑了過去。

朱能和侯金趕緊跟上。

張次公帶人進入老君廟的庭院,見到青衣少年,第一句話就問:“方才是否有人來過?”少年打量了他一眼,說:“是有幾個香客來敬香,不過拜完老君便走了。”

張次公冷冷盯著他:“你撒謊。”

少年翻了個白眼:“修道之人不打誑語。”

張次公懶得跟他糾纏,便問他北冥住在何處。

少年照舊搬出方才應付青芒的那套說辭。沒想到,張次公不是青芒,根本不跟他客氣,一巴掌就把他扇倒在地。

幾個手下立刻上前又踢又踹。少年疼得哭爹喊娘,在地上不停打滾。

片刻後,張次公才走上去蹲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臉:“小子,別跟我玩什麽假死的把戲。我知道北冥躲起來了,馬上帶我去見他,否則我讓你生不如死!”

少年的臉像開了染坊,青紅紫黑一應俱全,眼睛也腫得像核桃。他定定地看著張次公,忽然咧嘴一笑:“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疣潰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張次公一怔,啞然失笑,稍頃才道:“年輕人,我剛才的話,你可能沒聽清。我不是拿死威脅你,而是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們修道的人再超脫,也會怕疼吧?”

“怕,當然怕。”少年依舊麵帶笑意,像是在跟朋友談心,“你沒見我剛才痛不欲生、大呼小叫嗎?”

“既然如此,那就說實話,省得遭罪。”張次公的口氣也溫和起來。

“我是怕疼,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能忍。喊一喊,也就不那麽疼了。”少年說著,還衝張次公眨了眨眼。

“啪”的一聲,張次公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上,少年當即昏死過去。

此刻,青芒、朱能和侯金正躲在老君廟後麵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皮鬆上,把庭院裏發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這小子,剛才看他挺可氣,現在看他又挺可憐的。”朱能歎了口氣。

青芒蹙眉不語。

他心中也頗為不忍,隻是眼下絕不宜輕舉妄動。

庭院裏,張次公活動了一下手腕,對手下道:“去弄點水,把他澆醒,老子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手下剛領命而去,負責在外望風的陳諒便匆忙跑了進來:“老大,又有人上來了。”

“秦穆不是在我們前麵嗎?怎麽現在才到?”張次公狐疑。

“不是秦穆,是一個女的,兩個男的。”陳諒不無神秘地衝他一笑,“而且那個女的看上去很像一個人。”

“誰?”

“仇芷若。”

“你沒看錯?”張次公大為意外。

“應該沒錯。”

張次公哈哈一笑:“真是天助我也!老子正愁逮不著她,她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命弟兄們即刻隱蔽,老子今天就給她來個甕中捉鱉!”

一聲令下,幾名軍士立刻抬起昏迷的青衣少年,隨張次公躲進了老君廟的正殿。陳諒和其他軍士用掃帚掃掉了院落裏淩亂不堪的腳印,然後躲進了左右廂房中。

遠處的鬆樹上,朱能和侯金一看,不由大惑不解。

“這下熱鬧了。”青芒見狀,稍一思忖便已心知肚明,“一定是又有人上來了。”

朱能恍然,嗬嗬一笑:“這荒山古廟,怕是一百年都沒這麽熱鬧了吧?”

可他話音未落,便見青芒臉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了。

“怎麽了,老大?”朱能忙問。

青芒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在約莫二十丈外的另一條山道上,有一女二男正迅速接近老君廟。

為首那個女子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了青芒的瞳孔。

她怎麽也會來這裏?而且偏偏是在今天?!

青芒百思不解,同時大為擔憂。

他們是從另一個方向上來的,藏身此處的青芒根本無法示警,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三人漸行漸近,一步步走進張次公張開的“口袋”中……

酈諾一邁進老君廟的庭院,便注意到了地上被刻意掃亂的積雪,情知有詐,立刻給了仇景和雷剛一個眼色。

三人同時把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大殿中,張次公見她已然察覺,旋即發出一陣大笑,索性現身走出。與此同時,陳諒及眾軍士立刻從左右廂房湧出,將酈諾三人團團圍住。

見此情狀,酈諾嘴角不禁掠過一絲苦笑。

她萬萬沒想到張次公居然也在這裏,而且還給她設下了埋伏,當真是冤家路窄!

雷剛下意識要拔刀,被酈諾用眼神製止了。

“仇姑娘,別來無恙啊!”張次公大笑著步下正殿的台階,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咱倆還真是有緣,好像不管走到哪兒總能碰見。”

酈諾抑製住心中的驚疑,淡然一笑:“張將軍怎麽也有如此雅興,大雪天到此深山來拜老君?”

“仇姑娘真是警覺,反應這麽快!”張次公嗬嗬一笑,“本將軍都還沒問你,你就趕緊暗示自己是來拜老君的。你這麽做,是不是顯得心虛呢?”

“張將軍真會說笑,來老君廟不拜老君,還能做什麽?”

“這可不好說。”張次公煞有介事地環視了周遭一眼,“如此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廟,供奉老君說不定隻是個幌子。背地裏,它很可能還有更大的用處,比如說……做個秘密據點什麽的。”

酈諾聞言,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沒什麽,小女子隻是想起了一句趣話,將軍不必在意。”

“哦?”張次公眉毛一挑,“什麽趣話,不妨說來聽聽。”

“將軍真的想聽?”

“說!”

“民女小時候常聽做木匠的老師傅說,在手裏拿著錘子的人看來,所有東西都像是釘子。”

“什麽意思?”張次公一時反應不過來。

“將軍不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拿錘子的人嗎?”酈諾粲然一笑,“要不然怎麽連老子的祠廟都成了你眼中的釘子?”

一旁的雷剛聞言,忍不住掩嘴竊笑;就連張次公的好幾個手下也都差點笑出來,隻能強忍著。

張次公總算聽明白了,卻不慍不惱,反倒輕輕拍了拍掌,笑道:“仇姑娘真風趣,跟你說話就是有意思。這樣吧,相請不如偶遇,待會兒便隨我回北軍,咱們坐下來慢慢聊。我希望,你能多跟我講講你們墨家的趣事。”

“那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酈諾仍然保持微笑,“一來,民女並非什麽墨家,講不了你想聽的趣事;二來,民女拜完老君,還得回家洗衣做飯,實在無暇奉陪,還請將軍諒解。”

“怕是由不得你了。”張次公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前幾回本將軍請你,都有人阻撓,還好今日再無旁人,機會難得,你說,我怎麽舍得放你走呢?”

“聽將軍這意思,是要來硬的嘍?”

“如果有必要的話。”張次公目光冷冽。

言語交鋒至此,幾乎無轉圜的餘地,接下來隻能是以刀劍相拚了。

酈諾心裏一聲輕歎。

她知道,張次公是在逼她動手。因為一旦動手,就算不能坐實她的墨家身份,也可以扣她一個“暴力抗法”的罪名,這樣便有充足的理由抓她了。

雖明知如此,她也隻能奮力一拚——畢竟拚起來還有機會殺掉張次公,否則就隻能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決心一下,酈諾的手旋即按上了刀柄。

仇景和雷剛見狀,也深吸了一口氣,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

陳諒等人一看,不等張次公發令,紛紛拔刀出鞘,嚴陣以待。

眼看一場惡戰不可避免,老君廟後方的樹林中忽然傳來刀劍鏗鏘之聲。在場眾人不由神色一凜。緊接著,林中又傳來一聲呼喝:“北冥老賊休走!”

聞聽此言,所有人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張次公立刻拔刀,對陳諒道:“守著他們,若敢妄動,格殺勿論!”然後狠狠掃了酈諾一眼,點了十來個軍士,飛快地衝出廟門,朝後山而去。

“咱們怎麽辦?”仇景輕聲問酈諾。

酈諾蹙眉,略為思忖,道:“情況不明,暫時先別動,靜觀其變。”

樹林中,朱能和侯金拿著刀鏗鏗相擊,嘴裏大呼小叫,臉上卻都掛著惡作劇的笑容。

“哎,你說,廟裏那個年輕女子,是老大什麽人?”朱能嬉皮笑臉地問侯金。

“他剛才不說了嗎?朋友唄。”

“你沒見老大剛才緊張成那樣?要我說,肯定是心上人。”朱能說著,又見縫插針地喊了聲“北冥老賊哪裏走”,然後朝侯金擠擠眼,“那女子的姿色,嘖嘖,簡直是天女下凡!老大的眼光就是犀利,也不知上哪兒找了這麽個大美人。”

“若真如你所說,”侯金一邊揮刀與朱能相擊,一邊冷冷道,“那這個女子便是咱們未來的嫂夫人,我勸你還是放尊重點,收起你那一臉**笑吧。”

“放你的狗屁!”朱能惱怒,手上不自覺便加了力道,差點把侯金的刀劈落。

“嘿,你這死豬頭!”侯金也怒了,大力砍了回去,“你還來真的?!”

兩人說著說著,儼然真打了起來,一時對砍之聲更加激烈。

這時,張次公已帶人快速逼近,腳步聲一片雜遝。

“來了!”侯金臉色一緊,“你先跑,我殿後。”

朱能二話不說,趕緊收刀入鞘,拔腿就跑。由於緊張,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侯金搖頭苦笑:“看著點路,別再把腳崴了,老子可背不動你。”

朱能回頭瞪了他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了樹林深處。

一直等他跑遠了,侯金才返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跑去,還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大喊,有意把張次公等人往自己這邊引……

老君廟正殿的屋頂上,青芒臉上塗滿了黑灰,正匍匐在隆起的屋脊後,用冷靜的目光觀察著下麵的庭院。

他設計讓朱能他們把張次公引開,就是為了伺機救酈諾。為了不讓陳諒等人認出,方才上屋頂之前,他溜到祠廟後院的庖廚弄了些灶灰把臉塗黑了。

此刻,酈諾和陳諒雙方依舊在無聲地對峙著。

青芒很清楚,酈諾一旦跟禁軍動手,便再也沒有了退路,所以他必須幫她擺脫困境。

而擺脫困境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她“劫”走。

這麽想著,青芒便悄悄抽出佩刀,在陽光下慢慢調整著角度。

一道反光終於形成。

青芒手腕微動,反光倏然從酈諾的臉上晃過。

酈諾察覺,暗暗抬眼,正好與屋脊上塗了一張大黑臉的青芒四目相對。

饒是這張英俊的臉已然塗得麵目全非,酈諾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一陣驚喜從她的心頭掠過——這個神出鬼沒的家夥,又一次在自己身處困境的時候出現了!

青芒朝她眨了眨眼,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暗示她不要輕舉妄動,接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然後又用食指和中指做兩腿跑路狀。

酈諾心領神會。

見他那副既認真又滑稽的模樣,酈諾不禁心中暗笑。

看不出這家夥還有如此童心未泯的一麵!

“仇叔,”酈諾低聲對仇景道,“待會兒若有機會,你和雷子趕緊走。”

“為何?”仇景不解。

“有人會幫我脫身,你們盡管先回城。”

“嘀咕什麽呢?”見他們交頭接耳,陳諒立刻出聲嗬斥,“不許說話!”

雷剛一聽,頓時瞪圓了眼死盯著他。

“你……你小子瞪什麽?”

張次公一走,陳諒心裏便沒多少底氣了,雖勉強裝出一副凶狠的樣子,實則不免有些色厲內荏。

“老子瞪眼也犯法了嗎?!”雷剛怒道。

“你他娘的亂瞪眼,就是……就是藐視官府!”

“老子就藐視你了,你他娘的怎麽著吧!”

“你……”陳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愣是沒敢動手。

這顯然是個麻杆打狼兩頭怕的局麵——陳諒一方是怕實力不濟沒有勝算,酈諾一方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出手,於是場麵再次僵住。

但是這樣的僵持局麵不可能維持太久,因為雙方的情緒都已瀕臨爆發的邊緣。

不能再等下去了!

匍匐在屋頂上的青芒決定出手。

就在他即將一躍而起的當口,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十幾個蒙著頭臉的黑衣人突然從兩側圍牆外翻越而入,對庭院中的雙方同時展開了攻擊。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在場眾人全都猝不及防,隻好倉促應戰。無形中,酈諾和陳諒兩方居然成了聯手作戰的“盟友”。

為首的黑衣人一殺進來便直取酈諾,兩人立刻交上了手。乍一看,雙方似乎打得挺凶,可青芒一望便知,這個黑衣人每次出刀都慢了半拍,似乎故意要留給酈諾反應的時間,而且看上去動作幅度很大,其實卻暗暗拿捏著力道。

換言之,他隻是在做樣子給陳諒看,並非真心攻擊酈諾。

這夥人到底什麽來頭,為何要這麽做?

青芒滿腹狐疑,但來不及多想,便從屋頂上飛躍而下,加入了本已混亂不堪的戰局。

由於青芒把臉都塗黑了,看上去跟這些黑衣人就像是一夥的,陳諒不由暗暗叫苦,心想張次公要再不趕回來,自己今日恐怕就葬身此地了。

可是,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卻令他大為驚愕,腦子一下就蒙了——最後加入戰團的這個“黑臉人”居然一會兒攻擊黑衣人,一會兒攻擊他們,一會兒又攻擊仇芷若。

這一來竟然變成了四方混戰,壓根看不懂誰在打誰了。

瘋了,這幫人都他娘的瘋了!

陳諒當然不知道,青芒就是故意要把局麵攪成一鍋粥,以便趁亂幫酈諾脫困。

酈諾對此心知肚明。

讓她困惑的是眼前這個為首的黑衣人。此人雖然頭臉都包著,隻露出一雙眼睛,但眼神和身材看上去卻很眼熟,分明很像她熟悉的一個人。而且,他雖然一上來便與她捉對廝殺,但隻是招式唬人,其實並不真打,足以證明他不是敵人。

很快,酈諾心裏便有了一個判斷。

但她一時還是難以相信,此人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

“喂,那家夥是什麽來頭?”青芒假意攻擊她,把她迫到角落,低聲問。

酈諾一邊作勢格擋,一邊小聲應道:“不敢肯定,但一定不是敵人。”

青芒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此時那個黑衣人似乎也看出他們是在“假打”,遂掉頭去攻擊陳諒。陳諒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還好身邊有三四名軍士護著,才勉強擋住了攻勢。

另一旁,仇景和雷剛見酈諾被“黑臉人”攻擊,本欲過來相助,卻見酈諾頻頻給他們使眼色,旋即心領神會,繼續與那幫黑衣人過招——其實他們早已隱約猜出為首那個黑衣人是誰了,當然也已察覺這夥黑衣人並非真的在攻擊他們,所以也樂得配合對方“演戲”。

“你怎麽也在這裏?”酈諾問青芒,眼中充滿了好奇和困惑。

“我是你的守護神。”青芒轉了個身背對眾人,朝她露齒一笑,“你在何處遇險,我便現身何處。都這麽多次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十二個時辰盯著我,否則怎麽知道我的行蹤?”

“既是守護神,當然要十二個時辰盯著你,否則豈不是失職?”

兩人暗暗說著,又裝腔作勢地“殺”了幾個回合。

“你少來!”酈諾瞪了他一眼,“我最討厭別人自作多情,處處幹涉我的自由。”

“守護和幹涉是兩碼事,你別混為一談好不好?”

“分明就是一碼事!你讓汲黯把我關在內史府,還不是幹涉我的自由?”

“這你就冤枉我了。”青芒裝出委屈的樣子,“人家汲內史是堂堂列卿,我隻是區區一千石的衛尉丞,我哪能使喚他?”

酈諾冷哼一聲:“你這人狡猾透頂,一定是花言巧語誆騙了他。”

青芒苦笑:“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嗎?”

酈諾一怔,不免心軟,口氣緩和了一些:“話倒也不是這麽說。隻是……你這人太喜歡自作聰明,替別人拿主意,這就讓人不舒服了。”

“唉,好人難做。”青芒歎了口氣,“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待會兒你全力攻我,我敗逃,你追我,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我才不追你。”酈諾白了他一眼,“我還有事要做。”

青芒聞言,忽然想著什麽,手上猛地發力,一刀重重砍了過去。酈諾慌忙舉刀架住,驚道:“你瘋了?”

青芒不語,利用兩把刀格在一起的機會用力一推,一下就把她頂到了牆上,然後湊近她,壞壞一笑:“若我所料不錯,你今天到此,是來找北冥先生的吧?”

酈諾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

“我說了,我是你的守護神。”青芒笑意盎然,又湊近了一些,鼻尖幾乎頂到了她的鼻尖,“你之所想,便是我之所念;你之所望,便是我之所願。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跟著你,時刻聽從你的召喚,同時滿足你一切願望。這才是稱職的守護神,對吧?”

她很想把青芒推開,可身體卻酥酥麻麻不聽使喚,兩隻手更是軟得不行,差點連刀都垂了下去。

酈諾你真沒出息!還自詡什麽女中豪傑、巾幗英雄!一個男人幾句肉麻的情話就把你“俘獲”了,跟你貼近一些就令你方寸大亂、“武功盡失”,你還怎麽當墨家巨子?又如何重振墨家,為父親和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她在心裏狠狠地罵著自己,終於一咬牙、一抬腳,把青芒整個人踹了出去。

其實這一踹力道並不是很重,青芒卻作勢“哎喲”一聲,誇張地連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

酈諾衝上去,一邊氣衝衝地揮刀亂砍,一邊低聲罵道:“你這個渾蛋、登徒子、拿肉麻當有趣的惡心家夥,膽敢出言輕薄,今天我非把你大卸八塊不可!”

青芒暗笑,舉刀格擋了幾下,然後一骨碌爬起來,衝她眨了眨眼:“想找北冥就隨我來,不想找就算了,我也不逼你。”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衝出廟門,一溜煙跑遠了。

酈諾遲疑了一瞬,回頭給了仇景和雷剛一個眼色,然後快步追了出去。

仇景見狀,心知那個黑臉的神秘家夥定是酈諾所說的能“幫她脫困”的人,雖然很想一起追過去,可又想起酈諾方才的叮囑,隻好作罷,朝雷剛做了個撤退的手勢。

二人又裝模作樣地跟黑衣人比畫了幾下,隨即雙雙躍出院牆,朝山下跑去。

這一來,院落裏就隻剩下黑衣人和禁軍兩撥人了。

其實自始至終隻有這兩撥人是在真打。此時禁軍一方已有五六人傷亡,黑衣人那邊也有數人掛彩。

陳諒一直被為首的黑衣人追著打,肩上被砍了一刀,雖然傷口不深,卻也是鮮血淋漓。眼看馬上就要招架不住了,陳諒又驚又怒,朝對方吼道:“你到底是何人?竟敢襲擊朝廷禁軍,就不怕滅族嗎?”

黑衣人哈哈大笑:“老子就是你們千方百計要抓的墨者,殺的就是你們這幫朝廷鷹犬!想滅老子的族?老子今天先把你們滅了!”

“墨者?!”陳諒嚇得連退了好幾步,表情無比驚駭,仿佛見了鬼一般。

“怕了吧?”

黑衣人聲如洪鍾,震得陳諒雙耳嗡嗡作響。

怎麽真的在這兒碰上墨者了?陳諒心中暗暗叫苦。張次公到現在還沒回來,再打下去恐怕就全軍覆沒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弟兄們,撤!”陳諒扯著嗓子大喊一聲,掉頭就跑。

軍士們攙起幾名還能走的傷者,跌跌撞撞地撤出了老君廟。

“旗主,追不追?”一手下問為首的黑衣人。

“算了,咱們是要幫酈旗主解圍,犯不著跟他們糾纏。”黑衣人說著,一把扯下臉上的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