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劍

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

——《墨子·公孟》

細雪飄飛,落在了青芒長長的睫毛上。

他煢然一人站在庭院中,手裏提著一把長劍。

他在逼迫自己回憶身世和過往,而周遭刺骨的寒意有助於他保持清醒。

自從北邙山墜崖失憶以來,有兩樣重要的東西一直被他帶在身邊:一樣是狼頭骨,還有一樣就是此刻他手中的這把劍。

狼頭骨背後蘊藏的那段匈奴歲月,如今他已大致了解,可這把劍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他到現在為止都還一無所知。

“嗆啷”一聲,青芒拔劍出鞘。這一拔餘音悠長,好似龍吟。

他知道,隻有名貴的寶劍,才會發出這種龍吟之聲。

這些日子,青芒不止一次研究過這把劍——此劍為生鐵鑄造,劍身約三尺長,堅韌鋒利,青光耀眼;劍鏜、劍柄和劍鞘皆為青銅打造,上麵刻有夔龍和蟠虺紋飾,繁縟細密,精致古樸;劍柄末端的劍鐔上,鑲嵌著一顆通體碧綠的玉石,溫潤亮澤,純淨無瑕。

青芒覺得,如果將這把劍視為一條龍,那麽這顆瑩潤的碧玉無疑就是龍的眼睛。

他這麽想,不僅是這顆玉石嵌在這把劍上具有一種點睛之效,更是因為玉石上刻著兩個字——青芒憑直覺便認定,這兩個字很可能是這把劍的名字,或至少是弄清其來曆的一條線索,從而極有可能是解開他身世之謎的一把鑰匙!

遺憾的是,這是兩個古字,他根本不認識。

不過,正因為不認識,所以青芒便有理由斷定這把劍是春秋戰國的東西。

就青芒所知,在秦國統一天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之前,各諸侯國互不統屬,語言文字都是五花八門,正所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由於各國文字在形體結構和書寫風格上差異甚大,且經常隨意變化,所以即便是當時之人,也不可能把天下的文字都認全,更別說數百年後的青芒了。

對他而言,眼前這兩個字說好聽點是兩幅畫,說不好聽的,簡直就是張牙舞爪的鬼畫符。所以,他讓朱能去約那個鑄劍師,正是為了弄清這“鬼畫符”的含義……

佇立良久,青芒忽然身形一動,開始在雪中舞起了劍。

寒光乍起,一下刺破了濃墨般的夜色。

古劍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俯仰開合,時而劍意森然,恍如驚鴻掠空;時而氣貫長虹,宛若神龍出岫。周遭的飛雪被劍氣裹挾而起,仿佛一群白色的蝴蝶,在空中追逐著朵朵綻放的劍花翩然飛舞。

青芒人在動,腦子也一刻不停地跟著轉動。

他在盡力逼迫自己回憶跟這把古劍有關的事情,哪怕是隻鱗片爪也好。

額角隱隱作痛,青芒卻近乎自虐地堅持著……

不知過了多久,功夫不負苦心人,一個模糊的畫麵終於閃過他的腦際。

那是一隻手,手裏握著這把古劍,然後鄭重而遲緩地遞到他麵前。同時,一個中年男子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

“芒兒,這把劍是你高祖父傳下來的,象征忠信高潔之家風。它跟隨為父大半輩子了,現在,為父把它傳給你,望你能繼承先人之誌……”

“我不要!”

一個少年的聲音猝然響起,令青芒不由一震。

他生生止住劍式,身體瞬間凝固。

他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把這好不容易浮現的雪泥鴻爪般的記憶再次弄丟。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東西向來隻傳長子嫡孫嗎?”少年冷哼一聲,聲音中有一種與其年齡絕不相稱的清冷和孤傲,“而我隻是一個沒人待見的庶子、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你把它傳給我,就不怕那些寶貝嫡子跟你鬧翻?”

中年男人歎了口氣:“芒兒,無論嫡庶,你終歸是為父的兒子。在我眼中,也隻有你配得上它。至於你那幾個哥哥,都是庸常之輩,畢竟難成大器……”

“夠了,不必說得這麽好聽。”少年冷笑,“你這些年冷落了我,現在便想以此補償,對嗎?可惜,我不稀罕。”

中年男人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顯然是被少年的話打擊到了。

沉默良久後,他往前邁了一步,一張影影綽綽、迷迷糊糊的方形麵龐進入了青芒的“視線”。這種感覺,就像置身於混濁的河水中或是濃密的大霧裏——任憑青芒在腦海中拚命睜大“眼睛”,也無法看清對方的……不,是父親的臉。

忽然,父親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不由分說地把劍塞進了他手裏,對他說道:“我知道,你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為父。過了今日,咱們父子便天各一方了。留著它,總歸是個念想。就算恨我,也有個東西讓你去恨不是嗎?”

說到最後,父親的語氣已近乎懇求。

少年緘默無聲。

青芒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再次開口。

而原本便模糊不清的父親的臉龐和身影,旋即在青芒的腦海中漸漸洇開,就像一滴墨落入水麵,又像一縷輕煙消散於風中……

這段令人傷感的回憶就此戛然而止,來得毫無預兆,去得不留痕跡。

此刻,青芒的雙眸已然淚光閃動。

他不知道,當初那個倔強孤冷的少年聽完這番話,有沒有像他現在這樣淚濕眼眶。他隻知道,當年的自己終究還是留下了這把劍,留下了這個唯一的“念想”。

父親,請原諒孩兒年少無知,出語輕狂。

如果這一生,我還能找到您,我一定要當麵對您說一聲:對不起,孩兒不孝……

冬日的陽光散淡地照在未央宮的靶場上。

兩麵靶子並排而立,上麵已經密密麻麻地紮著許多箭支。

左邊的靶子,隻有三四支箭射中靶心,其他都射在了靶垛的外圍;而右邊的靶子上,七八支羽箭則全部命中靶心,與前者形成了鮮明對照。

百步開外,劉徹手握長弓,眯眼望了望自己糟糕的“戰績”,長歎一聲道:“去病,看來上天還真是公平,給了朕天下,就不肯再給朕射箭的準頭了。”

旁邊的霍去病連忙俯首道:“射藝隻是小技,不足稱道,而陛下天縱神武,精通的是治理天下、撫馭萬民的大道,二者豈能相提並論?”

“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劉徹嗬嗬一笑,把弓扔給侍立一旁的宦官,揮手屏退了他們。“人人都說朕英明神武,可誰知道朕心裏的苦呢?”

霍去病一怔,沒料到皇帝會突然轉這個口風,一時不敢接茬。

“現在隻有咱們君臣二人,朕索性跟你倒倒苦水,你可願聽?”劉徹似笑非笑道。

霍去病錯愕道:“呃……還請陛下明示。”

“人間百業,士農工商,雖說各安其位、各謀其職,但也不是一輩子非得幹哪一行不可。在朝廷做官,不想幹了,便可告老還鄉,解甲歸田,或耕讀傳家,或經商致富,百業任擇;至於農人、工匠、商賈,乃至醫卜巫筮、屠夫優伶等,皆可轉行徙業,自由謀生。然而這世上卻有一種人,命定隻能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不管你喜歡還是厭惡、擅長還是不擅長,不管你覺得這活兒有趣還是乏味、輕鬆還是辛苦,都得老老實實幹到底、幹到死!不能轉行徙業,不能消極怠工,不能撂挑子,更不能犯錯誤!否則便會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這種有苦無處訴、有怨不得申的人,就叫皇帝。哦,對了,他還有個名字,叫孤家寡人。”

劉徹毫無來由地發了這一大通感歎,讓霍去病猝不及防。愣了愣後,隻好硬著頭皮道:“陛下為了社稷蒼生,夙夜憂勞,殫精竭慮,個中煩苦,實非臣所能盡知。”

“你當然不知。”劉徹苦笑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朕的苦,隻有坐上禦榻才能體會。”

霍去病頗為納悶,不知天子到底想說什麽,便鼓起勇氣道:“臣無以為陛下分憂,深感慚愧,隻能鬥膽問一句,不知陛下……是否遇到了什麽難事?”

劉徹定定地看著他,幽幽道:“朕最寵信的愛將,竟無視朝廷綱紀,公然去救一個墨家嫌犯。朕想責罰他,卻於心不忍;不責罰,又對滿朝文武沒個交代。你說,朕難不難?”

霍去病腦子裏“轟”的一聲。

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繞了這麽一大圈,竟然冷不防在這兒給了他當頭一棒。

“陛下,張次公抓人並無確鑿證據,純屬栽贓陷害。臣看不慣他仗勢欺人,故而才會出手。說到底,此事與墨家並無幹係,陛下更不必因此為難。”

“與墨家並無幹係?”劉徹冷哼一聲,“眼下,追捕墨家是朝廷的當務之急,任何人隻要有疑點,都可以抓、可以審。張次公隻是在做他分內的事,可你身為朕的近臣,卻公然插手、橫加阻撓,你讓有司今後如何辦案?你又把朝廷綱紀置於何地?”

“稟陛下,臣一時義憤,未及請旨便擅自行動,的確不妥,臣請罪。不過……”

“不過什麽?”

霍去病遲疑了一下,“臣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但又恐冒犯陛下……”

“你還怕冒犯朕嗎?”劉徹眉毛一挑,“自從衛青舉薦你到朕身邊,你這個愣頭青什麽話不敢說?朕跟你計較過嗎?你也就最近這幾回學得圓滑了些,說實話,朕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霍去病赧然一笑:“陛下寬宏,恕臣年少輕狂,臣感激涕零。”

“行了行了,說你的肺腑之言吧。”

“是。墨家刺客罪大惡極,朝廷予以嚴懲,臣並無異議。然古人有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陛下急於求成,有司必變本加厲。臣不止一次聽某些朝臣講過,對付墨家要‘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株連無辜、草菅人命嗎?若有司打著抓捕墨家的幌子泄私憤、牟私利,又有誰能阻止?受害之人又該到何處申訴?如此,我大漢律法有何公正可言?我朝廷綱紀又有何威信可言?”

劉徹聞言,不禁搖頭苦笑:“去病啊,你今年多大了?”

霍去病一怔:“臣……今年滿十八了。”

“年輕,終究還是太年輕啊!”劉徹仰麵望天,眼中忽然浮起一絲疲憊和滄桑,“朕欣賞你的血性,也理解你的正義感,但朕隻能告訴你——治天下,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你剛才說的這些,你以為朕就沒想過嗎?你以為朕之心中,就沒有善惡是非了嗎?你錯了。從朕登基的那一天起,每一刻,朕的胸中都有無數的善惡是非在交戰、在廝殺;每一刻,它們都在撕扯著朕的靈魂!你懂嗎?”

霍去病從未見過天子露出這種表情,心中一顫,忙道:“臣……似懂非懂。”

劉徹苦澀一笑:“你登過華山嗎?”

霍去病又是一愣:“臣……去過一次。”

“登頂了嗎?”

“登了。”

“立於山巔之上,俯視蒼茫大地,你的視野、觀感與心境,跟在山下時比較,是否全然不同?”

“那是自然。”

“於山下所見之參天大樹,在上麵看來像什麽?”

“像是……一棵草。”

“於山下所見之大江大河,在上麵看來又像什麽?”

“宛如細帶。”

“很好。”劉徹淡淡一笑,“朕自十六歲登基,便猶如天天站在那華山之巔,你說,朕的心境,能與山腳之下的常人相同嗎?”

“必然不同。”

“那朕所權衡之善惡、所考量之是非、所麵對之得失利害,又豈能與常人相同?如此種種,朕又豈敢奢望常人理解?”

霍去病眉頭一蹙,似乎明白了什麽,頓時無言以對。

“所謂‘高處不勝寒’,說的便是一種孤寒。但這種孤寒卻非獨自一人之寒,而是被芸芸眾生、億兆臣民所包圍之寒。這話,你聽得懂嗎?”

霍去病剛想點頭,卻又不太自信地搖了搖頭:“臣愚鈍。以臣粗淺的理解,或許是,天下百姓之福祉,皆係於官員,端賴各級官員是否公正廉潔;而各級官員之福祉,則係於朝廷,端賴朝廷是否吏治清明;最終,天下臣民、江山社稷之安危禍福,又盡皆係於陛下一身,端賴陛下是否勤勉為政。此任至艱至巨,卻又責無旁貸,故陛下難免有‘孤寒’之感。不知臣……此說確否?”

“嗯,孺子可教。”劉徹微微頷首,“不過,你隻說對了一半。如此隻可謂之為‘孤’,尚不足以稱為‘寒’。”

“那……敢問陛下,什麽是‘寒’?”

“天下隻有一個皇帝,但想對付皇帝的人卻不可勝數;朕隻有一顆腦袋、兩個拳頭,可對付朕的手段卻有百千萬種:或以阿諛諂媚之道邀寵固權,麵從腹誹,陽奉陰違;或以奸佞詭詐之術竊奪朝柄,欺上瞞下,一手遮天。居廟堂之上,或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或結黨營私、政以賄成;處江湖之遠,或作奸犯科、聚眾為亂,或占山落草、僭越稱尊。喜文者搖唇鼓舌,以文亂法;尚武者好勇鬥狠,以武犯禁。在明處者,如各地諸侯,妄圖割據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在暗處者,如墨家遊俠,肆意踐踏律法,視官府如同寇仇。你說,當所有這些居心叵測、窮凶極惡之人輻輳而攻,朕是不是會感到勢單力孤、心膽俱寒?”

霍去病聽得目瞪口呆,一滴冷汗從額角悄然滑落。

“朕跟你說這麽多,隻是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劉徹麵色沉鬱,緩緩道,“很多事情,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兩年,外有匈奴屢屢侵擾,內有諸侯蠢蠢欲動,中間有遊俠豪強逞凶作亂。長此以往,黎民百姓如何安居樂業?大漢天下如何長治久安?是故,朕既要抗擊匈奴、抵禦外侮,又要著手削藩、維護一統,更不得不對有組織、成建製的墨家遊俠采取雷霆手段!這些都是一個皇帝無可推卸的分內之事。倘若做不好,朕豈不是愧對列祖列宗,愧對萬千臣民,也愧對煌煌青史?”

此時此刻,霍去病早已說不出話來了。

他感覺心裏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仿佛天子肩上的壓力也隨著這番傾訴傳到了他的身上。

朱能的堂叔朱坤住在茂陵邑西北隅的銅鑼巷。

一大早,青芒和朱能便找了個由頭甩掉侯金,然後拎了一堆貴重禮物來到了朱坤家裏。朱坤五十歲上下,幹癟瘦小,臉色蠟黃,跟又白又胖的朱能反差極大,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對叔侄。

賓主見麵,朱坤態度有些冷淡,既不客套也不寒暄,隻瞥了青芒一眼,略略點了下頭,便不再說話。朱能很是尷尬,隻好東拉西扯活躍氣氛,還一口氣說了好幾

個坊間笑話,說完自己笑了半天,卻隻招來朱坤的一雙白眼。

“你小子有事說事,別瞎耽誤我工夫。”朱坤冷冷道。

朱能大窘,隻好閉嘴。

青芒見狀,便直接道明了來意:“朱先生,在下今日冒昧叨擾,是有一事相詢,還望先生撥冗賜教。”

“說。”朱坤惜字如金。

“聽說先生是遐邇聞名的鑄劍大師,閱盡天下兵器,對‘百兵之君’更是如數家珍,在下……”

“這些廢話不講也罷。”朱坤麵無表情地打斷他,“說你的事。”

所謂“百兵之君”便是劍的雅稱。青芒出於禮貌和尊重,就想用詞雅馴一點,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頓時有些難堪。

不過青芒卻不以為忤,淡淡一笑道:“那好,先生如此爽快,在下恭敬不如從命。”說著取下腰間佩劍,離席走到朱坤麵前,雙手奉上,“這是在下與朋友博弈所贏之物,卻因見識淺陋,不知其價值幾何,望先生有以教我。”

朱坤卻不伸手去接,隻是眼皮微抬,掃了一眼,便冷哼一聲:“賭桌上贏的東西,多半是不入流的貨色,你拿來給我看,就不怕髒了我的眼?”

“叔,您就受累瞧一眼吧。”朱能趕緊滿臉堆笑,“秦尉丞久仰您的大名,故而今日專程前來。甭管入不入流,您好歹瞧上一眼,也好讓他安心不是?”

朱坤聞言,這才伸手接過。

他的手骨節嶙峋,狀如鷹爪。青芒一瞥之下,心中忽然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仿佛這雙令人不適的手一旦接過此物,便會將其據為己有似的。

朱坤的“鷹爪”在青銅劍鞘上摩挲了一下,便“啪”的一聲把劍扔在案上,甕聲甕氣道:“不必看了,是仿古的贗品。”

青芒和朱能同時一怔。

“敢問先生,”青芒忙道,“您都還沒看裏麵的劍,何以如此確定?”

“人靠衣裝馬靠鞍,虎臥虎穴,龍居龍潭!”朱坤一臉不屑道,“試問秦尉丞,可曾見過哪位達官貴人葛麻蔽體、茅屋棲身?”

青芒當即會意:“先生的意思是,此劍鞘便形同葛麻茅屋,所以鞘中之劍絕不可能是什麽名貴之物?”

“沒錯。這劍鞘上雖然鑄有春秋時期最流行的夔龍和蟠虺紋飾,乍一看似乎古樸雅致,但隻能糊弄你們這些外行人,瞞不過老夫。”說起自己的行當,朱坤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神采,“凡春秋青銅器物,必具剛健、粗獷之神韻,可你瞧瞧這東西的線條、構圖和工藝,欲效剛健而神采未具,徒增生硬;狀似粗獷而氣韻全無,僅餘粗陋。說白了,這就叫邯鄲學步,東施效顰,畫虎不成反類犬!”

青芒一聽,不由暗自苦笑。

“叔,您能不能說簡單點?”朱能搶著道,“太高深了我們聽不懂啊!”

“不學無術,虧你還是咱們老朱家的人。”朱坤白了他一眼,“要辨別一件青銅器是古物還是贗品,也不複雜,隻需眼看、手摸、耳聞、鼻嗅、舌舔,便可真偽立判!”

“這……這還不複雜?”朱能頭都大了,不由咂舌。

“還請先生明示,在下願聞其詳。”青芒倒是挺樂於學習不懂的東西。

朱坤聞言,臉色才稍稍好看了點,緩緩道:“青銅文化,起源夏朝,盛於殷商、西周,至春秋戰國而臻成熟。迄今之曆史,短則數百年,長則上千年。故凡青銅器物,必然鏽跡斑斑。一件銅器到手,先要用眼看,若鏽色與器體合一,深淺一致,勻淨自然,則為真鏽;若鏽色浮在器物之上,綠而不瑩,刺人眼目,便是偽鏽。進而用手搓摩,使其發熱,再以鼻嗅手,無銅腥味者為真,有則為假。其次用手敲擊,聽其聲響,其聲輕脆微細是真,渾濁暗悶是假。再次,可用火烤,偽鏽易脫,真鏽耐烤。最後,還可用舌舔,偽鏽必有鹽鹵之味,真鏽則無。”

青芒和朱能聽罷,不禁麵露驚歎之色,沒想到這玩意兒竟然有這麽多門道。

“多謝先生,在下受教了。”青芒拱手,“那您方才隻拿眼一瞧,便知其偽,可見此劍不僅是贗品,而且還是很粗陋的贗品嘍?”

“可以這麽說。”朱坤又恢複了淡漠的神色,“當然,若秦尉丞信不過朱某,也可另尋高人品鑒。”

“我信。”青芒淡然一笑,“隻是,在下尚有一點疑問未解。”

“還有何疑問?”

青芒含笑不答,轉頭對朱能道:“帶錢了嗎?”

朱能一怔,忙點點頭。

“取些銅錢,疊在這兒。”青芒拿起那把劍,在案上敲了敲。朱能趕緊照做,掏出十幾枚銅錢在案角上疊成了一摞。

“嗆啷”一聲,青芒拔劍出鞘。

古劍精光閃閃,寒意逼人。朱能不禁睜大了眼,朱坤則若有所思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青芒手腕一翻,輕呼一聲“得罪了”,利劍倏然劃出一道弧光當空劈下。

隻聽“鏗”的一聲,十幾枚銅錢被從中間齊齊斬斷,劈裏啪啦落了一地,連同檀木案幾的一角也被削掉了。

朱能看得目瞪口呆。朱坤似乎麵無表情,實則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青芒看在眼裏,卻不挑明,又對朱能道:“扯幾根頭發。”

朱能忍痛扯下幾根長長的頭發,拿在手裏。

“往上扔。”青芒又道。

朱能依言把那幾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頭發往半空一扔。青芒出劍,唰唰幾下,在空中舞出數朵劍花,旋即收劍,示意朱能看看地上。朱能連忙趴下去看,隻見那幾根長長的頭發竟然斷成了幾十截寸發。

“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削鐵如泥、吹毛斷發嗎?!”朱能驚得合不攏嘴。

青芒一笑,再次用雙手把劍呈給朱坤,道:“先生,您現在還認為,此劍是粗陋不堪的仿古贗品嗎?”

朱坤微微咳了咳,不太情願地接了過去:“這個嘛,或許得兩說了。從劍鞘看,確是贗品無疑,不過這劍嘛,倒是還不錯。我估摸著,是有人故意仿造了一把粗陋的劍鞘,用來裝真貨……”

“這是為何?”朱能不解,“明明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好劍,卻要藏在假貨裏頭?這好像沒道理吧?您方才不也說了嗎,達官貴人豈能葛麻蔽體、茅屋棲身?”

朱坤略有些窘,瞪了他一眼:“剛才說的隻是一般情況,豈可放之四海而皆準?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物主怕此寶劍被人盜竊劫奪,不得做點手腳掩人耳目,以防不測嗎?”

朱能語塞,心裏卻不免嘀咕:哼,橫說豎說都是你的理。

青芒見朱坤的表情不太自然,心下有些狐疑,卻不戳破,隻道:“先生言之有理。那我想再請教先生,您看得出此劍是何時所造嗎?”

朱坤仔細看了看,道:“當是春秋時期。”

“那您可知,此劍是何人所造,或是……有什麽來曆?”

朱坤搖搖頭:“這個一時無從判斷。”

“先生,劍鐔上有顆玉石,上麵刻著兩個字,您可認得?”

朱坤眯眼,凝視片刻,道:“好像是……戰國文字。”

這一結論與青芒之前的判斷大致相符。戰國年間,除秦國外,六國各有各的文字。至秦國統一天下後,才由秦相李斯在籀文大篆的基礎上刪繁就簡,廢除異體,創製“秦篆”,又稱小纂,從而統一了天下的文字並傳諸後世。

“春秋時代的劍,上麵卻刻著戰國文字,這是怎麽說?”朱能插言道。

“這有何奇怪?”朱坤反問,“既然連劍鞘都是後來造的,那在劍鐔上鑲嵌個東西,刻上物主的名號,不是很正常嗎?”

青芒暗暗一喜。如果這兩個字真是物主的名號,自己不就快接近真相了嗎?

“那先生可認得這是哪國文字?這兩個字又是何意?”

朱坤眉頭緊蹙,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才道:“似是齊國文字,其中一個應該是‘法’;還有一個好像是……‘章’,對,是文章之‘章’。”

法章?!

這什麽意思?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別有所指?

青芒忍不住和朱能對視了一眼。

朱坤看出了他們的困惑,無聲一笑,起身走到身後的書架上,抽下一冊竹簡,扔在案上:“自己看吧。”

青芒拿起來一看,卷首寫著《齊策》二字,應該是戰國時齊國史官所著之國史。

“直接翻到倒數第三篇。”朱坤道。

青芒依言,翻到卷尾,一段文字赫然映入眼簾:

閔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與私焉。莒中及齊亡臣相聚,求閔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於莒。共立法章為襄王。

這段文字的大意是:齊閔王被殺,其子法章改名換姓,在莒地一個叫太史敫的人家當仆傭。太史敫之女覺得法章相貌奇偉,絕非常人,心生愛意,遂常周濟衣食,並與其私訂終身。不久,一批齊國流亡大臣聚於莒地,四處尋找齊閔王之子。法章便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眾人遂擁立他繼位,是為齊襄王。

青芒恍然大悟:原來“法章”便是齊襄王,這把古劍原本便屬於他。

這麽說,難道自己是齊襄王的後人?!

這時,朱能也湊過來看清了文字,遽然怪叫了一聲:“乖乖,這居然是一把諸侯之劍!老大,你是從誰那兒贏來的?”

“照我看,這寶劍並非他賭博所得。”朱坤忽然冷冷道,“我說得對吧,秦尉丞?”

“什麽都瞞不過先生。”既已被他識破,青芒索性大方承認,“沒錯,此劍乃在下的家傳之物。”

“啥?”朱能誇張地睜大了眼睛,“老大,你……你居然是諸侯的後人?!”

青芒沒理他,對朱坤道:“除此之外,先生真的不知道這把劍的來曆嗎?”

目前僅有“齊襄王”這條線索,尚不足斷言自己的家世出身。要想弄清身世之謎,必須查到更多的線索。

“秦尉丞這話就問得奇了。”朱坤盯著他,“此劍既然是你的家傳之物,它的來曆你應該清楚,怎麽反倒來問我?”

青芒一笑:“不瞞先生,此物雖是祖傳,但祖上並未對此留下隻言片語,而在下又不懂此道,所以不甚了了,還望先生解惑。”

“可惜啊,朱某跟你一樣,也是不甚了了。”朱坤拉長了聲調道。

青芒有些失望:“先生真的不知?”

朱坤搖搖頭:“請恕朱某眼拙,實在看不出來。不過……有個高人,興許能看出它的來曆。”

青芒一喜:“何方高人?能否請先生引薦?”

“是朱某的恩師。隻可惜,他老人家早已金盆洗手,目前在終南山隱居,常年閉門謝客,從不見外人。”

青芒聞言,不由神色一黯。朱能見狀,忙道:“叔,您就不能想想辦法?”

“辦法倒是有,隻不過……”朱坤麵露難色。

“先生有何難處?”青芒問。

“為難的不是我。”朱坤淡淡一笑,“我是怕你為難。”

“先生何意?”

“倘若你信任朱某,那就把東西交給我,我幫你去問問師父他老人家。”

朱能一聽,忙搶著道:“叔,這劍可是秦尉丞的家傳之寶,這麽做恐怕……”

“既如此,那就請便吧。”朱坤站起身來,“我還有事要忙,恕不遠送。”

“叔……”朱能還想再求,青芒驀然抬手止住他,看著朱坤,鄭重抱拳道:“那就有勞先生了,在下感激不盡!”

“你真的信得過我?”朱坤有些陰陽怪氣道,“你就不怕,我回頭就把你這寶貝拿到當鋪給當了,換些酒喝?”

“先生是那種人嗎?”青芒嗬嗬一笑,“退一萬步說,即便先生真是那種人,在下也不擔心。”

“哦?”朱坤眉毛一挑,“為何不擔心?”

青芒忽然伸手拍了拍朱能肉墩墩的肩膀,“有您侄兒在我手裏押著,我怕什麽?大不了,把他這身肥膘論斤賣了,也夠我把劍贖回來吧?”

朱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朱能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也跟著嘿嘿幹笑了幾聲,眼中倏然閃過一絲異樣之色。

青芒麵對朱坤微笑著,眼角的餘光卻已捕捉到了朱能那稍縱即逝的細微表情。

內史府的正堂工地上,幾十名工匠正幹得熱火朝天。

雷剛拿著一把大斧頭在劈砍木料,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汗衫,可一身汗水還是在他黝黑結實的腱子肉上閃閃發亮。

眾工匠一邊幹活,一邊插科打諢,說些粗鄙的笑話和葷段子,不時爆出陣陣哄笑。

不遠處,許虎獨自一人站在一架靠牆的竹梯上,正用墨鬥在彈線,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許是對昨夜的爭吵仍舊心存芥蒂,所以他故意躲開了雷剛。

雷剛一邊跟大夥說笑著,一邊不時拿眼瞅他,最後終究有些於心不忍,正想開口喊他,身後忽然傳來酈諾的聲音:“弟兄們都歇歇吧,吃點東西。”

回頭一看,酈諾帶著幾名女眷,手裏提著水壺、籃子等,正招呼他們。眾人大喜,一窩蜂圍了上去。許虎見狀,卻不上前,反而抬起梯子繞到另一邊去了。

“雷子,”酈諾喊雷剛,“快過來歇歇。”

雷剛答應了一聲,又去看許虎,視線卻被一麵高牆擋住了,連個人影都沒見,隻好作罷。

“虎子這是怎麽了?”酈諾把一塊麥餅遞給他,朝許虎的方向瞟了一眼。

“誰知道那小子哪根筋搭錯了。”雷剛接過餅,狼吞虎咽起來,“甭理他,他就那德性!過會兒聞到餅香,他一準屁顛屁顛自個兒過來了。”

“你們昨晚又喝酒了?”酈諾看著他。

“呃……是小酌了幾杯。”

“小酌?”酈諾笑,“你們鬧成那樣,就差上房揭瓦了,還小酌?”

雷剛赧然一笑:“就是聲音大了點,其實沒喝多。”

酈諾沒再說什麽,話鋒一轉道:“雷子,有件事我想問你,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雷剛一怔,見她表情嚴肅,忙問:“啥事?”

“巨子令被搶那晚,你和虎子去追那賊,你到底看沒看見人?”

雷剛蹙眉,回憶了片刻,道:“起初是有個黑影在前邊跑,不過當時天太黑,一閃身就不見了,後來……”

“後來都是虎子領著你在追,是嗎?”

“對,他一直說前頭有個黑影,就一路追。可說實話,屬下連個鬼影都沒見著,也不知他哪隻眼睛看見人影了。”

酈諾若有所思:“這麽說,他打頭追,然後就追到了田君孺的小院外?”

雷剛點頭:“對,他說影子就是在那兒消失的。”

聽到這裏,酈諾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後來,虎子是從哪兒搜出那套夜行衣的?”

“從牆根的草叢裏。當時我還納悶呢,就問他,你在那扒拉什麽呢?可話音未落,他就把那夜行衣搜出來了。”

“再然後,田君孺從院子裏出來,虎子就一口咬定夜行衣是他的?”

“對。屬下雖然覺得有些蹊蹺,可瞧虎子那麽篤定,也就沒說什麽。”

酈諾感覺某種真相已經呼之欲出,卻絲毫沒有查出真相的喜悅。因為,許虎曾跟隨父親多年,後來又成為她赤旗的骨幹,是她為數不多的最親信的部下之一,她根本不願相信許虎會背叛她。

然而,眼下的事實卻分明給了她一個結論:許虎在掩護那個搶奪巨子令的人,並蓄意栽贓田君孺!

此時,他們二人都沒有發現,在離他們約莫五六丈外的一堆木料後麵,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們。

見酈諾沉吟不語,神色凝重,雷剛似乎猜出了什麽,道:“旗主,你不會是……懷疑虎子吧?”

“你說我該不該懷疑?”酈諾苦笑了一下。

“可、可興許……興許真的是屬下眼神不好呢?”雷剛有些慌神。許虎跟他是過命的交情,他打死也不相信許虎會有問題。

酈諾冷然一笑,沒接這個話茬,而是正色道:“咱們今天說的話,你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那……旗主打算拿虎子咋辦?”

酈諾想了想,輕聲一歎:“我自有主張。你隻管跟平時一樣,別讓他看出什麽異常。”

雷剛還想再說什麽,不遠處的那麵高牆後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悶響,好像是什麽東西重重摔到了地上。酈諾和雷剛同時一驚,慌忙跑了過去……

青芒和朱能有說有笑,策馬從朱坤家的巷子口出來,拐上了一條大街。

巷口斜對麵有家湯餅鋪,兩名男子正坐在窗前埋頭吃湯餅。

青芒和朱能策馬從鋪子門前經過時,朱能並沒有注意到,青芒跟那兩人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

等青芒他們馳過,這兩人立刻擱下手裏的碗,起身走出了鋪子。

此二人就是青芒從秦姝月那兒收的兩個徒弟:孫泉和劉忠。

兩人在門口站了片刻,見青芒他們已漸漸遠去,遂快步走向朱坤家的那條巷子,轉眼便消失不見。

未央宮,北闕。

霍去病策馬剛要馳出宮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喊:“站住。”

一聽聲音他就知道身後是誰,遂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隻是稍微放慢了馬速。

“霍去病,你聾了嗎?”

“本公主叫你站住你沒聽見?”隨著一聲嬌叱,夷安公主策馬從後麵追了上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原來是夷安。”霍去病一笑,“叫我何事?”

“大膽!”夷安公主柳眉一豎,“本公主的名諱也是你隨便叫的嗎?你懂不懂宮裏的規矩?”

“規矩我當然懂,隻是得看跟什麽人講。”霍去病依舊麵含笑意,“有道是禮尚往來。既然你可以對我直呼其名,不以職務相稱,我為什麽不能叫你的名諱?”

“我雖不是大將軍,好歹也是冠軍侯,你若不肯稱我‘霍驃姚’,至少可稱一聲‘侯爺’。這才是起碼的禮數,對吧?”

夷安公主冷哼一聲。

不知為何,跟霍去病鬥嘴,她心裏非但不怒,反倒覺得挺好玩,雖然自己壓根沒占到上風。

“殿下到底找我何事?”霍去病終究還是改了口,“在下軍務纏身,若無要事……”

“本公主找你就是要事。”夷安公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說完掉轉馬頭,徑直朝宮裏馳去。

霍去病無奈一笑,隻好拍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