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逃獄

第二天一早,疤瘌頭的意外死亡很快就被獄卒們發現,眾人查看屍體,隻見除了胸前有大塊淤血,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獄卒們也是個中老手,一看便知道是怎麽回事,立刻要追查凶手,結果整個牢房的苦役們都承認是自己所為。現在正是急需勞動力的時候,獄卒們不好懲罰眾人,隻得胡亂鞭笞了幾個苦役,然後將疤瘌頭的屍體拖出去草草埋掉了事。

當同牢的苦役們去礦場幹活後,工棚中就隻剩下雲爺和獲準養傷三日的駱文佳。直到此時,駱文佳才草草將除掉疤瘌頭的經過向雲爺做了簡單匯報,最後隱隱有些得意地小聲問:“師父,弟子這次做得如何?”

雲爺一聲冷哼,“這次算你命大,居然反敗為勝。不過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兌現你對嚴駱望的承諾。你千萬別把嚴駱望當善茬,囚犯們背後可都叫他閻羅王。你要是膽敢失言,肯定比疤瘌頭死得還難看。”

“多謝師父提醒,弟子心裏有數。”駱文佳似乎並不擔心。少了疤瘌頭這個多吃多占又不幹活的工頭,大家都可以稍微吃飽一點,如果再對勞作進行分工合作,他完全有信心比疤瘌頭做得更好。

第二天上工時,傷勢未愈的駱文佳便掙紮著來到礦場,將苦役分成兩組,年老瘦弱的負責采掘裝筐,年輕力壯者負責背運,並在勞作中留出一定的歇息時間。這一分工協作,效率果然提高了許多。中午開飯時,眾人比往常分得了更多的食物,大家對駱文佳更是心誠悅服。雖然依舊要像牛馬般勞作,不過少了疤瘌頭的鞭子威脅,苦役們心情舒暢了許多。由於大家食物共享,所以任何偷懶者都擔心被同伴譴責,這比疤瘌頭的鞭子還有效得多。

幾日下來,丙字號牢房的采礦量果然提高了許多,獄卒們默認了駱文佳這個新的牢頭。不過駱文佳對自己這點成就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已經在考慮,如何才能帶領這些兄弟,逃出這地獄般的地方。

轉眼就是大半年過去,駱文佳靠著他在提高勞動效率方麵的“貢獻”,不僅坐穩牢頭之位,還為手下的弟兄們爭取到過去沒有的待遇,同時也獲得獄卒們的信任,對他的看管不再那麽嚴格了。這使他在勞作之餘,可以有時間向雲爺學習各種千門絕技。在雲爺的悉心栽培下,他漸漸脫胎換骨,不再是當初那個天真淳樸的文弱書生了。

日複一日的勞作在繼續。這一日,駱文欣像往常一樣,帶著眾人進入工地。礦洞順著礦脈向斜下方延伸,已經深入山腹深處,離洞口有近百丈。洞頂用於固頂的木杠因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有些鬆動,駱文佳為此曾向獄卒和司獄官反映過多次,但每次都被斥為杞人憂天。由於缺乏這方麵的經驗,駱文佳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卻不知危險正悄悄來臨。

一種隱隱約約的異響,順著礦洞傳入勞作的苦役耳中,眾人停下手中的活計側耳細聽,隻覺聲音越來越大,沉悶如雷。不知誰發了一聲喊:“塌方了!”眾人立刻丟下工具,爭先恐後地向礦洞外爬去。

“兄弟,快走!”混亂中有人抓住不知所措的駱文佳,不由分說拖起就走。駱文佳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向洞外爬去,沿途就見洞頂不斷有沙石落下,礦洞中塵土彌漫,令人看不清究竟,隻聽到支撐洞頂的木杠在不住“嘎嘎”作響,不時有木杠在響聲中折斷。

當駱文佳糊裏糊塗被人拖出礦洞後,才發覺是被義兄王誌所救。二人隨著幾個同伴剛衝出洞口,就聽礦洞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坍塌聲,以及來不及逃生的苦役們從地底隱約傳出的呼號慘叫。

“快救人!”駱文佳不由分說想衝進塵土彌漫的礦洞,卻被王誌拚命攔住。

“你瘋了?”王誌死死抱著駱文佳,“現在誰也救不了他們,隻有等坍塌完全結束後,咱們才能再想辦法。”

司獄官嚴駱望也帶著工匠獄卒來到災難現場,待坍塌聲漸漸平息後,一個獄卒大著膽子帶兩名工匠進入了洞口查看究竟,片刻後隻見三人退出來,俱對嚴駱望遺憾地搖了搖頭。嚴駱望立刻向幾個在一旁早有準備的獄卒一揮手:“封洞。”

“什麽?”心急如焚的駱文佳見獄卒們指揮苦役向坍塌的礦洞中填土,忙不顧阻攔撲到嚴駱望麵前,“我的兄弟們還在下麵,大人快下令挖開坍塌處,將他們救出來啊!”

“是你懂還是本官懂?如果能輕易挖開坍塌處,本官難道願意放棄這處礦脈?” 嚴駱望不滿地瞪了駱文佳一眼,轉頭招呼手下,“還愣著幹什麽?填土!”

“你渾蛋!”嚴駱望的冷酷激怒了駱文佳,他憤怒地撲向司獄官,卻被兩個獄卒打倒在地。他掙紮著還想撲過去,卻被王誌拉住道:“兄弟,礦場經常出這種事,誰也無可奈何。”

“可他們是我的兄弟!”駱文佳兩眼充血怒視著王誌,“我們能看著他們就這樣被活埋?”駱文佳說完抄起一柄鐵鍬,“快跟我去救人!”

從坍塌的礦洞中逃出的苦役寥寥無幾,眾人驚魂稍定,在駱文佳的感召下,也抄起工具跟在他的身後向礦洞跑去。跑在前邊的駱文佳快衝到礦洞口時,突然一人從天而降攔住去路,不等駱文佳看清,一巴掌便重重打在駱文佳臉上。

駱文佳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不由捂住臉一聲驚呼:“雲爺!”

雲爺恨恨地逼視著駱文佳,低聲嗬斥道:“你是要做英雄還是千雄?”

駱文佳一怔,突然想起了雲爺的教導:千雄與英雄雖隻有一字之差,但行事的手段卻有本質的不同。英雄隨時要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千雄什麽都可以輸,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輸!正所謂寧肯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想到這他不禁渾身一軟,慢慢跪倒在地,無助地望著獄卒們鞭笞眾苦役向礦洞中填土,他不禁仰天長號,在急怒攻心和疲憊不堪之下,突然暈了過去。

當他幽幽醒轉,發覺自己已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窗外漆黑一片,原來已是深夜。駱文佳突然發覺,熟悉的工棚中沒有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寂靜得有些瘮人。環目四顧,除了身邊的義兄王誌,隱約可見工棚中空空****,再看不到眾多熟悉的身影。

好半晌,駱文佳才想起今日發生的一切,他不由掙紮著翻身下鋪,卻突然發現,就連雲爺的鋪位也是空空如也。清冷的月光從裂開的門縫中投射進來,在空****的工棚中留下一片慘淡之色。駱文佳失魂落魄地來到門邊,門應手而開,不知何時,門外的鎖已被擰斷。

門外冷冷清清看不到任何人影,巡夜的獄卒不知是否躲到背風處偷懶去了,四周除了大漠朔風的呼嘯,聽不到半點聲音。駱文佳心中掛念著被埋入地底的難友,想也沒想便朝半山腰的礦場爬去。

跌跌撞撞地來到出事的礦洞前,隻見洞口已被完全填死,再看不到原來的模樣,駱文佳心中一痛,忙撲到洞口前,雖知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救出眾人,他還是忍不住抄起一柄丟棄的鐵鍁,拚命挖掘起來。沒挖幾下鐵鍁便折斷報廢,駱文佳便赤手扒挖緊填的礦洞,隻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掉心中的悲憤和無奈。

不知挖了多久,駱文佳終於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雙手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幾乎全部折斷,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痛苦,也許悲到極處就是麻木。

朔風中傳來隱約的人聲,終於引起了駱文佳的注意,他側耳細聽,聲音似乎有些幽遠,隻是因為自己處在下風處,朔風才將那隱約有些熟悉的聲音送過來。駱文佳靜靜聽了片刻,立刻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地爬了過去。

翻過一處高坡,借著天空中投下的靜靜月光,駱文佳終於看清了說話的兩人。隻見一個人身材瘦削高挑,雖身著囚服,依舊掩不去他渾身散發出的飄逸和瀟灑,卻正是從工棚中失蹤的雲爺。再看他對麵那人,卻是一個身披淺藍色披風的嫋娜女子,那女子麵上罩著一條白紗,僅留雙目在外,雖在月色朦朧之下,那雙鳳目依舊如星辰般清朗,隱約透出一種風韻多情的容光。二人相隔不足一丈,幾乎觸手可及,卻又偏偏固守著這最後的距離。

“師兄,”隻聽那女子幽幽一聲歎息,“想不到你竟能拋開錦衣玉食的生活,躲到這遠離中原的苦役場,讓小妹找得好苦。”

“是為兄的不是,”雲爺也是聲色黯然,“我記得師妹一向都是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從來受不得半點苦楚,沒想到如今卻到這荒涼偏僻的不毛之地來找尋為兄,實在令我雲嘯風感動萬分。今日能再見師妹一麵,為兄今生再無所求。”

那女子澀然一笑,“師兄,你我之間,何時說話也變得這般客氣起來?幾年不見,難道你我便已如此陌生?”

“師妹……”

“我記得師兄以前,一直是叫我阿柔。”

“阿柔!”雲爺聲音啞澀,神情激**,似乎已不能自持。

“嘯風,”那女子眼光流波,緩緩向雲爺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再抱抱阿柔。”

雲爺渾身一顫,不禁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緊緊相擁在一起,再不分彼此。一朵浮雲飄過天空,遮住了皓皓明月,頓使月光朦朧起來,在蒙蒙月光中,二人漸漸變成靜靜相擁的一道剪影。駱文佳望著兩人相擁而立的身影,突然覺得今晚的月色實在很美。有些羨慕地轉開頭,他不好意思再偷看二人的幸福,隻縮到背風的山石後,盤算著自己是否應該悄悄離開,免得令雲爺尷尬。

又等了片刻,駱文佳偷偷看了二人最後一眼,隻見二人姿勢未變,依舊靜靜相擁在一起。駱文佳正準備離開,卻突然覺得有些奇怪。兩人擁抱得也太久了一些,與此同時,他還聽到兩人的呼吸聲,漸漸沉重急促起來,就像苦役們在勞作中那不由自主的喘息。雖然沒什麽經驗,駱文佳依舊聽出,這種粗重的喘息,跟男女之情全然無關。

駱文佳回頭仔細望去,隻見相擁而立的兩人身軀在微微顫抖,若非雲爺那氣息如牛的沉重喘息,這種顫抖定會被駱文佳當成心神激**的自然反應。

“啊!”二人突然同聲一叫,身體倏然分開,隻見那女子身子搖搖欲倒,一點猩紅突然在口唇邊透出,在蒙麵的白紗上濡散開來,殷紅刺目。雲爺卻麵色煞白,須發皆在微微顫動。二人靜立半晌,雲爺喘息稍平,這才淡然道:“阿柔,想不到你竟練成了‘銷魂蝕骨功’。”

“可惜,還是奈何不了你的‘千古風流’。”那女子惋惜一笑,捋捋略顯散亂的鬢發,“師兄你莫怪阿柔,雖然阿柔知道你對我一片真情,無奈阿柔的心已被另一個人占滿。他要我生我就生,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來取師兄的性命,阿柔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雖然知道這對師兄實在不公平,但阿柔已是身不由己,隻盼來生再報師兄的一片癡情。可惜,師兄不會懂得阿柔心中的這種感情。”

“我懂!”雲爺痛苦地垂下頭,黯然歎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終究還是不如那家夥,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

“師兄既然懂得阿柔心中這份感情,方才何不在阿柔懷中舒服地永遠睡過去?”那女子嫣然一笑,“看來師兄對阿柔的感情,還是沒到舍生忘死的程度,這讓阿柔感覺很失敗噢。”

雲爺慘然一笑,緩緩向那女子伸出手:“阿柔,再讓我體驗一回你的‘銷魂蝕骨’,我此生便死而無憾了!”

“師兄又在騙我!”那女子突然跳開幾步,咯咯一笑,“想不到師兄對阿柔竟也用上了千術,阿柔不會再上當了。”說完那女子身形一晃,轉眼已在數十丈外,嬌俏調皮的聲音遠遠傳來,“阿柔會讓師兄死得舒舒服服,不過要等到下次了。”

待那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雲爺身子一晃,慢慢軟倒在地。駱文佳見狀再也忍不住,忙從藏身處出來,匆匆上前扶起雲爺,隻見他麵色煞白,口中鮮血噴湧而出,瞬間濕透了衣衫。

“師父!”駱文佳嚇得手忙腳亂,慌忙扶他靠著山石坐好,“你、你怎麽了?”

“我、不行了。”雲爺黯然望向天空,喃喃歎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卻始終過不了‘情’字這一關。明知阿柔對我心如鐵石,卻依舊要飛蛾撲火,終傷在她‘銷魂蝕骨功’之下。若非她對老夫心懷敬畏,老夫一世英名就要當場葬送。”

“師父別泄氣,”駱文佳慌忙解開雲嘯風衣衫,手忙腳亂地掏出他懷中的藥瓶,“你不是有療傷聖藥麽?快告訴我需要吃哪種?”

“你別白費力氣了,”雲嘯風慘然一笑,“這世上沒有萬能的神藥,師父的傷自己最清楚不過。”

“師父……”

“你不用難過,老夫自從在那小子手中一敗再敗,被逼到這邊遠蠻荒苟延殘喘,早就覺得了無生趣,如今能死在阿柔的‘銷魂蝕骨’之下,倒也是種解脫。隻可惜,為師不能再精心培養你了。”

“師父,他是誰?”駱文佳眼中閃出駭人的寒芒。

“你不要想著替老夫報仇,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雲爺黯淡的眼神中閃出一種既忌恨又佩服的微光,“他雖是老夫的師弟,但其心計韜略卻遠在我這門主之上。都怪老夫往日沉迷於武技末節,雖練成一身好武功,卻分散了對本門真正秘技的專注。不像他對武技不屑一顧,卻醉心於智計謀略,苦研人性弱點。想阿柔何等聰明高傲,卻也對他死心塌地,不忍稍有違逆,由此可見他對人性揣摩把玩得有多麽透徹。雖然老夫最終死在他手裏,對他卻也不得不佩服,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啊。”

“他到底是誰?為何要苦苦追殺師父,直到這邊遠蠻荒也不放過?”駱文佳咬牙切齒地追問。

“他原名靳無雙,不過這名字除了我和師妹,恐怕沒幾個人知道。”雲嘯風說著指指自己懷中,“他是為了這個,一日沒有得到,他就一日不會甘心。”

“是什麽?”駱文佳在雲嘯風示意下,從他懷中掏出一個長長方方的小包裹,解開包著的錦帕,《千門秘典》四個熟悉的大字立刻映入眼簾。

“《千門秘典》,相傳為千門始祖大禹所著,得之可謀天下!”雲爺眼眸中閃出爍爍微光,“它由千門門主世代相傳,不少千門前輩憑之在曆史上呼風喚雨,改朝換代。隻可惜傳到老夫這一代,它的秘密已被時光湮滅,隻剩下這本不會說話的羊皮冊子。老夫苦研一生,依舊勘不透它的奧秘,隻能遺憾終身了。”

駱文佳將信將疑地隨手翻開一頁,那句曾給他留下過極深印象的序言立刻映入眼簾,他還想再翻,就聽雲爺聲色冷厲地喝道:“《千門秘典》,妄觀者挖目割舌!”

駱文佳嚇了一跳,趕緊合上羊皮冊子,正要告饒,卻見雲嘯風淡然一笑:“不過如果是千門門主,自然可以隨便翻看。”說著他從拇指上拔下一枚黯淡古舊的白玉扳指,舉到駱文佳麵前,“千門弟子駱文佳,跪下!”

駱文佳莫名其妙地依言跪倒,隻見雲嘯風死灰色的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莊嚴,“我,雲嘯風,千門第一百三十一代門主,現將代表千門門主身份的《千門秘典》和瑩石扳指,傳與弟子駱文佳。從今以後,你就是千門第一百三十二代門主。”

駱文佳十分意外,“我、我……弟子愚魯,恐怕難當此重任。”

“什麽愚魯?你少給老夫虛情假意地推脫!”雲爺不悅地瞪著駱文佳,“你雖還算不上千門高手,但老夫知道你有成為千雄的潛質。本門並非以忠義傳承,門主之位向為能者居之。你收下這枚扳指,並非憑空得到一大權勢,相反卻會成為眾矢之的。你若不能憑自己的手段震懾、收服同門,你這門主恐怕也做不長。若是如此,你不如現在就將這秘典連同扳指一並獻與靳無雙,讓為師死不瞑目!”

駱文佳雖然不願做這門主,卻也不願它落到害死師父的奸賊手裏。略一猶豫,他終於接過扳指,對雲嘯風一拜:“弟子領命,定不讓師父含恨終身。”

雲爺滿意地點點頭,突然推開駱文佳,“你得趕緊離開這裏!阿柔能找到這裏,這附近就絕不止她一個人,天亮前她一定會去而複返。你千萬莫要讓她發現你我之間的關係,你要立刻逃出這裏。在沒有成為真正的千門高手、沒有積蓄下足夠的力量之前,你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老夫希望你成為千雄而不是英雄,作為千雄,什麽都可以放棄可以輸,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放棄不能輸,切記切記!”

“弟子遵命。”駱文佳臉上閃過一絲為難,“可是,我要如何才能逃出這裏?”

雲爺臉上閃過一絲得意:“本地的司獄官嚴駱望,曾得我指點如何安全地將朝廷的財富據為己有,他有把柄在老夫手上。你帶這扳指去見他,隻要他不知我的下落,就不敢為難你,定會讓你平安離開。”

“弟子記住了。”駱文佳忙道。

雲爺又道:“你不會武功,這是你的不足,也是你的長處。天下武功多如牛毛,許多高深武功就算窮其一生,也難以達到其最高境界。與其在武功上白白浪費精力,不如精研本門秘技,將天下高手收為己用。一個人精力終究有限,就算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練成幾門高深武功,但一個人的智慧卻可以無限,隻要運用得法,將天下高手盡收麾下也並非不可能。不過,要想做到知己知彼,你可以不會武功,卻不能不懂武功。江南慕容世家的琅琊閣,少林的藏經樓,魔門的魍魎福地,俱搜羅有天下各門各派的不傳之秘,你隻要得到其中一處,對天下武功就能了解個十之八九。”

“要如何才能收服武林高手?弟子愚魯,還要師父指點。”駱文佳問。

“是人都有弱點,桀驁不馴的武林中人也不會例外。”雲爺喘了口氣,“這弱點或曰忠、或曰孝、或曰仁、或曰義、或曰利、或曰勢等等不一而足,你隻要區別對待,善加利用,定可收到奇效。正如獅虎猛獸也有弱點,但隻有比之更聰明的人,才善於利用和抓住這種弱點。”

駱文佳心中還有很多想問,不過看到雲爺麵色越發灰敗,他不敢再問,隻得拱手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受教。”

雲爺舒了口氣,大事一了,他的眼神漸漸散亂起來,人也疲憊地往後便倒。駱文佳慌忙將之扶住。隻見雲爺黯淡的眼眸中閃出一絲慈祥,用複雜的眼神望著駱文佳,喃喃歎息:“可惜我兒雲襄早死,他若活到現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駱文佳見雲爺眼中的生氣在漸漸消散,心中劇痛。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恩惠和諄諄教導,駱文佳不由跪倒在地,哽咽道:“師父,您老若不嫌棄,就將弟子當成你的兒子,我願頂你過世的兒子之名,從此改名雲襄。”

“真的?”雲爺垂死的眼眸中,陡然閃出驚喜的光芒。

“爹爹在上,請受孩兒雲襄一拜!”駱文佳翻身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此刻在駱文佳心目中,憑雲爺對他的救命之恩和點化之德,完全可稱為再生父母。這聲“爹爹”叫得發自肺腑,倒不完全是為了了卻雲爺一樁心願,讓他含笑而去。

“襄兒!”雲爺激動地抓住駱文佳的手,眼裏閃出點點淚花。

“爹爹!”駱文佳握住雲爺漸漸冷卻的手,強壓下心底的悲傷,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

“襄兒……”雲爺緊握的雙手慢慢鬆弛開,眼光也漸漸黯淡下來,臉上浮現一絲滿足的微笑,終於含笑而去。

將雲爺漸漸冷卻的身體緊緊抱入懷中,駱文佳臉上淚如泉湧,此刻在他心目中,雲爺比起那個狂嫖濫賭的親生父親,遠遠要值得尊敬得多。自從離開揚州後,他再沒有感受過這種關愛,再沒有遇到過像雲爺這樣的恩人。他的死,使駱文佳真正體會到失去父親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駱文佳終於放開雲爺,他想起雲爺臨死前的交代,立刻背起他的遺體,匆匆來到山坡前那個剛被填死的礦洞前。那裏方才已被駱文佳挖出了一個大坑,正好作為雲爺的葬身之處。礦洞一旦被填,即宣告報廢,不會再有人到這兒來驚擾雲爺,而填埋在礦洞中的新土,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終於讓雲爺入土為安後,東方已開始現出魚肚白。駱文佳對著雲爺的葬身處拜了三拜,在心底暗暗對自己道:從現在起,那個循規蹈矩、刻苦攻讀聖賢書,一心想考取功名的文弱書生駱文佳便算是死了。從這一刻起,我就叫雲襄,視忠孝仁義、禮義廉恥、大明律法為無物的千門雲襄!

最後看了雲爺的墳塋一眼,駱文佳決然回頭,往山下的工棚大步走去。

悄悄來到工棚中,駱文佳還想最後看一眼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剛進門,就見王誌一臉驚慌地迎出來,拉住他悄聲問:“兄弟,你去了哪裏?嚇死我了,還以為你昨晚又要逃獄。你不知道這方圓百裏之內都是戈壁大漠,沒有騾馬牲口,誰也別想活著逃出去。”

“大哥,你跟我來。”駱文佳見他對自己的關心溢於言表,心中大為感動。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來到門外,對一個似乎剛剛才睡醒的獄卒道:“差官大哥,麻煩你通報司獄官一聲,就說丙字號牢房的牢頭駱文佳求見。”

牢頭常有事需要向司獄官稟報,所以那獄卒也隻攔下王誌,然後就帶駱文佳去見司獄官。在陰沉沉的大堂前,當駱文佳拿出雲爺留下的玉扳指時,嚴駱望一驚,揮手屏退閑雜人後,這才不動聲色地淡然問:“有何指教?雲爺為何失蹤?”

“雲爺遇到點麻煩,暫時離開這裏避避。他讓我持這扳指來見大人,讓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和幾位兄弟平安離開。”駱文佳一邊觀察著嚴駱望的表情,一邊款款道。

“哼!雲爺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嚴駱望臉上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駱文佳,冷冷道,“本官可以讓你走,不過除了你之外,任何人也別想從這兒離開。”

駱文佳將手中的玉扳指舉過頭頂:“我和三個昨日在坑道坍塌中幸存的兄弟,如果不能一起離開,我自己決不先走。三日之內如果我不能平安離開這裏,雲爺會知道的。”

嚴駱望沉吟半晌,終於問:“你那三個兄弟叫什麽名字?”

待駱文佳說了三人名字後,嚴駱望立刻召喚一名獄卒入內,然後俯耳對之耳語片刻,那獄卒立刻心領神會地冷笑而去。頓飯工夫,那獄卒帶著一個麻布口袋來到堂中,對嚴駱望點點頭,然後便將口袋扔到堂上。

“你可以將你的三個兄弟帶走了,”嚴駱望指指口袋,陰陰一笑,“本官向來通情達理,決不讓你失信於兄弟。”

麻布口袋上有鮮血滲出,駱文佳抖著手揭開一看,頓時雙目圓瞪,咬牙切齒。隻見口袋中,竟是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你有雲爺信物,要走本官不會攔你。來人!”嚴駱望一聲高叫,一名獄卒應聲而入,他聲色平靜地吩咐道,“給本官準備一匹駱駝和足夠半個月之用的糧食、清水,再備一套幹淨衣衫上來。”

“你……”駱文佳怒視嚴駱望,恨不得撲上去生吃其肉。但心中還有一絲理智在不住告誡他:冷靜!一定要冷靜!千萬莫上對方的當!

深吸幾口氣,駱文佳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突然明白,嚴駱望其實不想讓自己走,卻又不敢無視雲爺的信物,所以便殺掉自己的兄弟來拖住自己。隻要自己因為兄弟的慘死而生事端,就是遂了嚴駱望心願,就算雲爺怪罪下來,他也有理由搪塞。想到這,駱文佳不禁垂淚對著麻袋磕了三個頭,在心裏暗暗道:三位兄弟,你們的血債我不會忘記,總有一天要為你們討回公道!

磕完頭,駱文佳抹去淚花平靜地站起身來,對嚴駱望遙遙一拜:“多謝大人成全,小人總算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

嚴駱望有些意外地打量著駱文佳,突然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麵色不稍變的淡定和從容,這是一種令人恐懼的鎮定,讓他心底隱隱生寒。若非顧忌雲爺,他絕不容對方從自己掌握下逃脫。猶豫片刻,他還是對一旁的獄卒擺擺手:“讓他走!”

望著駱文佳離開後,嚴駱望神情複雜地在堂中來回踱步,似乎在猶豫權衡著什麽。最後他終於一咬牙,眼裏露出駭人的寒光,高叫:“來人!”

一個獄卒應聲而入,嚴駱望令賬房備下一袋金子,然後將金子交給那獄卒道:“你帶上這五十兩黃金,立刻去三百裏外的落旗鎮,到鎮上找一名行事仔細的刀客,他的綽嚎叫金十兩,你讓他將那逃犯……”嚴駱望說著用手在脖子上一劃,“記住,要在離落旗鎮百裏之外再動手,決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另外,要讓那逃犯的死看起來像是一次意外。”

“屬下明白。”那獄卒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立刻拱手而去。安排下這一切後,嚴駱望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了一點,嘴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喃喃自語道:“想從本官手中逃脫,恐怕沒那麽容易。”

駱文佳牽起駱駝離開礦區後,忍不住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凝望著磨煉過自己,也讓自己獲得新生的地方,他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從這一刻開始,這世上不再有善良、仁義的駱文佳,隻有恩怨分明、善惡必報的千門雲襄。凡關心過、救助過他的人,會得到應有的報答,凡傷害過、侮辱過他的人,都將付出十倍的代價!

轉頭望向遙遠的東方,駱文佳眼中漸漸噙滿了淚水,在心中默默呐喊:揚州,總有一天我要耀武揚威地回去!南宮世家,終有一天要在我手中灰飛煙滅!

落旗鎮是青海到甘陝的交通樞紐,雖然地方不大,卻常有商賈雲集,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來往的商賈行腳商多了後,自然就催生了一種新的職業——刀客。他們臨時受雇於人,既做鏢師,也做保鏢,偶爾還受雇做點殺人越貨的違法勾當。在這邊遠蠻荒的小鎮上,隻要肯出錢,總能買到你想要的東西,包括仇人的性命。

鎮上最大一家酒館“聞香停”,是刀客和商賈聚集處,人們在這裏討價還價,商討雙方合作的可能,不過好的刀客通常都是明碼實價,童叟無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畢竟好的刀客,在哪兒都是稀缺貨。

聞香停從早上開門,一直到晚上打烊,永遠都是亂哄哄不乏顧客,雖然它是本地最大的酒館,其實也僅有八九張桌子而已。這裏每天都有一二十個刀客在這裏等生意,加上偶爾前來雇人的商賈,就顯得有些擁擠,再加上刀客們閑極無聊時常在酒館中聚賭,弄得酒館烏煙瘴氣,全然沒有酒館門匾上那三個字的半分雅意。

此時此刻,在酒館的一個角落,十幾個刀客在賭桌旁搏殺正酣,不時爆出吆五喝六的高叫。居中一個麵目粗豪、眉心有道刀疤的年輕刀客不住擦著頭上的汗珠,一邊呷著手中的酒壺,一邊緊張地盯著碗中的骰子。看他麵前的銀子,卻已是所剩無多了。

就在這時,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由外而入,擠入人叢對那不住擦汗的年輕刀客小聲問,“敢問壯士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十兩?”

“何事?”那刀客轉頭望向擠過來的旅人,一臉不悅。

“我家主人想托壯士辦一件事。”來人忙道。

“沒見老子正在賭錢?”那刀客不滿地瞪了對方一眼,見對方心虛地退開,他才轉向賭桌高叫,“豹子!豹子!媽的,又是癟三,真他媽邪門!可老子偏不信邪,再來!”

來人不敢再打攪對方的賭興,悄悄退到一旁,點了些酒菜獨自享用起來。不過頓飯工夫,就見方才那個年輕的刀客輸得精光,神情沮喪地離開了賭桌,垂頭喪氣地連連歎息。一旁枯坐的旅人忙長身而起,上前拱手問:“敢問壯士可是金十兩?”

“正是。”那刀客警惕地打量著來人,“你是何人?”

來人意味深長地一笑,將一個小錦囊推到金十兩麵前,“在下是奉我家主人之命,來給金壯士送點賭本。”

“你知道老子的身價?”那刀客冷冷地問。

“誰不知道落旗鎮金十兩的身價。”來人討好地笑了笑,“低於十兩黃金的報酬,金壯士是從來不接的。”

在這條道上來往的商賈,都知道這臉有刀疤的年輕人,就是這落旗鎮上最好的刀客,隻是他的要價實在太高,一次至少要十兩黃金,從不二價,因此得了個綽嚎叫“金十兩”,遠近聞名。隻是他既嗜賭又好酒,掙錢雖多,卻大多扔在了賭桌和酒桌上,所以他永遠像個流浪漢一般潦倒、落拓。不過他雖然屢屢輸錢,臉上卻始終洋溢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自信,這讓他看起來跟那些流浪漢完全不同。見來人一臉恭敬,金十兩不由麵露得色:“既然如此,你家主人找我做什麽?”

“有一單生意,我家主人希望找鎮上最好的刀客來做。”來人小聲道。

“是什麽?”

“殺人!”

金十兩笑了起來:“殺人最少五十兩,看人論價。”

“目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弱書生,”來人說著緩緩展開手中的畫像,“他既不會武功,也沒有任何背景,殺他不會有任何麻煩。唯一的要求是,你得在落旗鎮百裏之外再動手,且要將他的死偽裝成意外,有沒有問題?”

金十兩終於第一次仔細打量來人,“花五十兩黃金來殺這樣一個人,你家主人是不是太奢侈了一些?”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多花點錢是應該的。”來人將畫像卷起,與二十五兩黃金的訂金一並推到金十兩麵前,討好地笑道,“在這落旗鎮眾多刀客中,隻有金壯士從未失過手,所以我家主人點名要找你。就不知金壯士肯不肯接?”

金十兩一口喝完壺中殘酒,將畫像和黃金俱收入懷中,這才打著酒嗝站起身來,醉眼朦朧地問:“這人在哪裏?”

“他過幾天就會經過這裏,”來人也起身告辭,“我就在對麵的一品客棧,耐心等候金壯士的好消息。”

金十兩打著酒嗝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酒館,似乎對來人的話並沒有放在心上。不過當他離開酒館後,立刻就像變了個人,眼光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哪裏還有半分酒意?

落旗鎮雖然南來北往的商賈很多,但當一個神情淡漠的年輕人牽著駱駝來到這裏時,還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他看起來既不像走南闖北的生意人,也不像身懷絕技的江湖好漢,若非一身破舊的粗布衣衫,倒有些像個讀書人。蹲在街頭貌似無聊打盹的金十兩,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正是畫像上那個價值五十兩黃金的目標。

不過金十兩怎麽看對方也值不了五十兩黃金,無論穿著打扮還是言行舉止,對方都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窮光蛋,渾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連五兩銀子都不值,金十兩想不通,為何有人要出五十兩黃金來殺他。

跟著他走過兩條街後,金十兩總算發覺這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果然有點與眾不同。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好像沒有什麽事能令他驚慌失措一般。金十兩注意到他在賣麵和饅頭的小攤前咽著口水,眼裏露出饑餓的饞光,卻沒有做任何停留。雖然是個連飯都吃不起的窮光蛋,卻依舊不失那種骨子裏透出的驕傲和自信。最後他拐進了一間當鋪,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外套不見了,想必是換了倆錢應急。

金十兩遠遠地跟著他,見對方沒有直奔街邊小食攤,卻在一個街頭賭檔前停了下來,在人叢外看了足有頓飯工夫,最後終於下了一注,居然幸運地贏了。金十兩好奇地走近些觀察對方,發覺他十分謹慎,賭檔平均開上十幾把,他才下上小小一注。不過金十兩驚訝地發現,這小子運氣好得驚人,前後下了七八注,竟然把把俱贏,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金十兩第一次注意起賭檔,發覺這是街頭常見的賭單雙。檔主將一小把瓜子扔到盤中,立刻用碗扣住,然後讓賭客們押單雙。待眾人買定離手後,檔主揭開碗細數瓜子的單雙,買中即贏,由檔主等價賠錢,反之即為輸。四周賭客有輸有贏,唯有這聲色不露的小子,居然把把俱贏,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金十兩認真觀察起賭檔,發覺檔主的手腳並不迅捷,憑自己敏銳的目光,幾乎每次都能看清瓜子的數量,不過令金十兩不解的是,開出的單雙卻不一定跟自己眼睛看到的相符,幾次下來,令他也不禁對自己的眼光產生了懷疑。這反而激起了他的脾氣,不由掏錢也買了幾次,卻把把皆輸,再看那小子,又不動聲色地贏了幾回。

金十兩騎上健馬悄悄跟了上去,他想不通雇主為何要求在百裏外再動手,似乎極怕走漏了風聲。不過金十兩對此並不關心,隻想早一點完成使命,好順利拿到自己另一半的報酬。

耐心地跟著目標走出落旗鎮,金十兩不明白雇主為何有那麽些奇怪的要求,何況對方橫看豎看都不值五十兩黃金。金十兩心存疑惑,不過他依舊尊重雇主的要求,直到離開落旗鎮百裏,來到荒無人煙的大草原之後,他才終於追上對方,向對方悄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