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薩德勒沒奢望過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他僅僅希望在財會部某個角落裏有一張憋屈的寫字台,結果倒也剛好如願了。他沒有為此不開心,他巴不得別惹麻煩,也別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盡量少在寫字台前逗留。所有報告書的最終撰寫工作都在他私密的房間裏完成。那是一間狹小的隔間,如果再小一點,就會害人患上幽閉恐懼症。在宿舍層,有一百個這樣的單元,全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花了好幾天才適應了這種完全由人工營造出來的生活環境。這裏是月球的中心,時間不複存在。月球的白晝和黑夜的溫度差異是巨大的,然而卻絲毫影響不到岩層一兩米以下的地方,不論寒氣還是熱浪,到達這個深度之前都會消耗殆盡。隻有人類世界的時鍾在嘀嘀嗒嗒地計算著時間,每隔二十四小時,樓道裏的燈還會自動變暗,這樣就營造出了“夜晚”。不過即使在那個時候,天文台也不會安睡。無論何時,總會有人值班。當然,天文學家們總是習慣在特定時段裏工作,這讓他們的夫人們很煩惱——除非在個別情況下,某位夫人自己也是天文學家。月球生活的節奏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特別困難。抱怨最多的要數那些工程師,他們必須全天候地維持空氣、電力、通信,以及天文台內門類繁多的各項功能。

薩德勒心想,總的來說,行政人員最舒服。財會部、文娛部和商店即使停工八個小時,也無關緊要,隻要醫務室和廚房保持二十四小時運作就可以了。

薩德勒竭盡全力不去招惹任何人,而且確信到目前為止他做得相當成功。他已經見過了所有高層職員,除了此刻在地球的總監本人,整個台裏的人也大約見過一半了。他的計劃是,兢兢業業地、一個挨一個地了解每一個部門,直到將能看的地方全看遍為止。等做到了這一點,他會坐下來思考幾天。有些工作是急不得的,不管它有多麽緊急。

緊急——是的,這是個主要的問題。雖然人家也沒什麽惡意,不過有人對他說過好幾次了,他來的時間很糟糕。日益加劇的政治壓力將這個小社會的氣氛也弄得很緊張,大夥兒的脾氣也跟著急躁起來。不錯,新星天龍的發現一定程度改善了氣氛,因為發生了像這樣天火熊熊的事件,大家也就無暇為無聊的政治問題分心了。不過同樣地,他們也無暇顧及一個成本會計師,而薩德勒也沒法責怪他們。

他在調查之餘,拿出了所有拿得出的時間,逗留在休息室裏。這裏是員工們下班後放鬆的地方,是天文台的社交中心。有如此理想的條件,他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台裏的男男女女。他們當中,有人是為了追求科學而將自己流放到了地球以外,又或者,退而求其次,是奔著那份高額收入來的。為了吸引奉獻精神比較欠缺的人,薪水就不得不定得高一些。

盡管薩德勒並不沉迷於流言八卦,而且相比於人群,他對事實和數據更感興趣,然而他知道,他必須盡可能地利用這個機會。其實,對於這個問題,他接到的指令是非常具體的,具體得他認為有些沒必要,那甚至有些諷刺的意味了。然而不可否認,人的本性大致是相同的,不論是什麽階級,又或是在哪個星球上。薩德勒隻消在吧台邊一站,略作一番傾聽,就已經獲得了一些最有用的信息……

休息室的設計體現出了很高的技巧和品位。不斷變化的攝影壁畫讓人難以相信如此寬敞的房間居然深深地構建在月殼以下。建築師興致所至,還在這裏安排了一處篝火,其中堆放著真正的實木木柴,而且是永遠不會燒盡的。薩德勒對此大為著迷,因為他在地球上從未見過這個。

如今他在遊戲和日常閑談中頻頻露麵,表現相當不錯,已經成為獲得接納的天文台一分子,甚至成了許多當地流言的傳播者之一。除了成員們都具有超群的智力以外,天文台其實就是地球社會的一個縮影。除了謀殺(這多半也是遲早的事),差不多人世上的任何事情都在這裏的某個地方同步上演。薩德勒一向極少因為什麽事情大驚小怪,對這裏當然也不例外。可以預見,計算部門的全體六名女性,在這個男性為主的社區度過這麽多個星期後,一定會贏得脆弱的名聲。總工程師同助理總工程師鬧意見不說話,或是X教授認為Y博士是個如假包換的瘋子,又或是Z先生玩牌的時候作弊,也統統不是什麽稀奇事。盡管薩德勒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些故事,所有這些都不是他真正關心的。這些隻能說明,天文台是個歡樂的大家庭。

薩德勒捧著一本上個月出版的《三聯行星雜誌》,隻見“不得帶出休息室”的字樣恰好印在封麵女郎身上。他琢磨著是怎樣一個滑稽的人物開了這麽個玩笑,恰在此時,惠勒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這回又怎麽了?”薩德勒問道,“又發現了一顆新星,還是想找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哭訴一下?”

他倒情願是後者,而且要是沒有別人,他還可以勉強借出自己的肩膀。到如今,他已經相當了解惠勒了。這位青年天文學家也許是天文台裏年紀最小的員工,卻也是最令人難忘的。他機智的諷刺,對上級權威的不敬,對自己觀點的自信,凡事喜好爭辯的習慣,所有這些都讓他鋒芒外露。不過有人(包括那些不喜歡惠勒的人)告訴薩德勒,他是個有才氣的主兒,而且前程似錦。此刻,發現新星天龍為他帶來的好心情還沒有過去。憑這個就足以為他今後的職業生涯贏得聲譽了。

“我在找長尾巴瓦格,他不在辦公室,我要投訴。”

“瓦格納書記嗎?”薩德勒盡可能地使用著糾正和責備的語氣,“他半小時之前去了水利聲學部。如果允許我發言的話,我想說,你居然不是投訴對象而變成了投訴人,是不是有些不尋常?”

惠勒咧開大嘴一笑,這讓他好像個大男孩,難以置信地讓人完全消除了戒備。

“我想你是對的。我也知道這類事情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不過這次相當緊急,有個傻瓜未經授權就著陸了,他破壞了我幾個小時的工作成果。”

薩德勒不得不讓大腦飛速運轉,才想明白惠勒指的是什麽事情。他想起來了,月球的這個部分是一塊受限製的區域,如果不事先通知天文台,任何飛船都不允許飛過北半球上空。因為離子火箭會噴出耀亮奪目的火光,攝影曝光會因此遭到破壞,敏感精密的儀器也會遭到破壞。

“有沒有可能是個意外事故?”突如其來的事件讓薩德勒為之一驚,他問道,“它破壞了你的工作,真糟糕,不過那架飛船也許是碰上麻煩了。”

惠勒顯然沒想到這一層,他的火氣立即有所緩和。他無助地望著薩德勒,似乎是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麽辦。薩德勒拋下雜誌,站了起來。

“咱們要不要去通信部?”他說,“他們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介不介意我一道去?”

他在禮貌方麵格外謹慎、周到,從來不敢忘了低調與隱忍。更何況,讓別人覺得他在為你做好事,總歸是個優雅的姿態。

惠勒立即采納了建議,在前麵帶路,直奔通信部,倒好像這個主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信號室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整潔得纖塵不染。它在天文台的最頂層,處在月球的月殼以下僅僅幾米的位置上。天文台的神經中樞,即自動電話交換機就安裝在這裏;一台台監控器和發射機讓這座遙遠的科學基地同地球保持著聯絡。所有這一切都掌控在值班通信主任的手裏。這個人不太歡迎不速之客,於是貼出了一張大告示:未經授權的人士絕對、絕對不得入內。

“說的不是我們。”惠勒說著,推開了門。他立即遭到了反詰,因為一張更大的布告就在眼前:“說的就是你。”他麵無難色地轉頭對咧嘴笑著的薩德勒補充道:“說到底,所有真的不該入內的地方都鎖起來了。”話雖如此,他沒有推開第二道門,而是敲了門,然後一直等到有人應道:“進來。”

這位值班主任正在分解察看一套對講係統,似乎對眼前的打攪還有幾分樂意。他立即呼叫地球,聯絡了交通管製部門,詢問那艘飛船到雨海去幹什麽,為什麽不通知天文台。他們等待回複的時候,薩德勒在一架又一架設備之間溜達起來。

僅僅為了保持同地球的通話,或是在地月間發送些圖片就需要這麽多機器,的確令人吃驚。此時,薩德勒已經了解到,技術人員很樂意對那些真感興趣的人們解釋他們的工作,於是他問了幾個問題,又盡可能地去理解人家回複給他的解釋。他暗自慶幸,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懷疑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動機。於是他又想知道,如果他們隻花一半的錢,還能不能做好手裏的活兒。這裏的人們接納了他,把他當作一位有興趣的好奇看客,因為很明顯,他問的許多問題不可能同財務扯上什麽關係。

值班主任在他的崗位上迅速地巡視了一下,不久後,通過自動打印機傳來了地球方麵的回複。這是一條略微有些含糊的信息:

飛船行程事前未作安排。係政府公務。不曾發出通知。未來仍有可能著陸。造成不便,見諒。

惠勒讀著文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到這一刻之前,天文台的領空是神聖的。若是一名修士的修道院遭遇了侵犯,不憤怒才怪呢。

“他們還要繼續!”他急促而淩亂地說道,“我們的工作怎麽辦?”

“成熟點吧,小惠勒,”值班主任用放縱的口氣說道,“你沒聽到新聞嗎?要不然你就是太忙於照顧你的寶貝新星了?這條信息隻說明了一個問題——在雨海裏有什麽秘密的事情。我隻讓你猜一次。”

“我知道,”惠勒說,“又是一次藏貓貓似的勘探,為了找到巨大的礦藏,還不想讓大聯邦的人發現。這種事兒太見鬼的幼稚了。”

“是什麽讓你作出這樣的解釋呢?”薩德勒尖銳地問道。

“這個嘛,發生這種事情已經有好多年了。在城裏任何一所酒吧都能聽到最新的傳聞。”

薩德勒還沒進過“城”——這是他們對“中心城”的稱呼。不過他覺得這種說法相當可信。惠勒的解釋至少在表麵上頗能言之成理,尤其是在當前這種情勢下。

“我們隻能因勢利導了,我想隻能這麽辦,”值班主任說著,又鼓搗起了對講機,“無論如何,事情會有所緩和的。所有的一切都會移到我們的南麵。那是天龍另外一邊的天空,所以不會真的幹擾你的主要工作了,對不對?”

“我想不會吧。”惠勒不大樂意地承認了。有一陣子,他似乎相當沮喪。這倒不是說,他是在盼著有什麽東西來打攪他的工作,絕不是。不過他確實一直在盼著好好爭鬥一場,就這樣把手抽回去,真的令他有些苦澀而失望。

如今,要看清新星天龍已經不需要什麽天文知識了。在日漸圓滿的地球旁邊,它顯然已成了天際最耀眼的物體。即使是跟在太陽後麵進入東方的金星,比起這位驕傲的新客也顯得暗淡了。由新星投下的陰影已經十分明顯,而且它的亮度還在增強。

根據無線電廣播傳來的新聞,在地球上,即使在白天也能清楚地看到它。一時間,有關新星的新聞曾將政壇消息擠出了頭版,不過現在,現實的壓力再次凸現出來。人類不能總是關注著永恒,畢竟,用光速計算,大聯邦就在幾分鍾以外,而不是數百年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