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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天龍正在發出警告:它再也不能在銀河係的眾恒星中閃亮了。不過在東方的天空,當它表現最佳時,依舊比金星更亮些,而且人類也許還要等待一千年才能再次看到這種景觀。

用恒星間的距離來衡量,它算是一顆很近的星,然而它還是太遠了,因此在整個太陽係,無論從哪裏觀測,它的亮度等級是統一不變的。不論是在水星的烈火中,還是在冥王星的氮氣冰川裏,人們觀察到的天龍都是一樣的明亮。盡管它的出現是短暫的,卻在一時之間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把他們帶離了身邊的瑣事,帶到了終極永恒的境界之中。

然而這個過程並不長久。天龍的耀眼紫光穿過曆史的時空,來到了另外一個星係,降臨到這裏的各大行星麵前——如今,他們已經停止了口頭威脅,開始為戰爭作實質的準備了。

準備工作比大眾所知道的要深入得多。地球和大聯邦方麵都沒有向民眾坦白。在秘密實驗室裏,人們開始著手研製破壞性的武器。雖然競爭雙方的工作各自獨立展開,不過他們開發出的武器一定會大致相仿,因為他們所采用的技術是相同的。

雙方都有間諜特工和反間諜特工,而雙方又都知道,至少是大致知道,對方在開發什麽樣的武器。也許會有驚人的創新——它甚至還可能決定成敗消長——不過整體而言,對陣雙方大致勢均力敵。

大聯邦方麵有一個巨大的優勢。他可以將軍事行動、研究工作和試驗活動都隱藏在星羅棋布的衛星和小行星上。相比之下,地球上隻要有一架飛船升空,金星和火星就會在幾分鍾內得到信息。

不確定的因素就是情報的效力,這一點是雙方都必定會為之困擾的。如果發生一場情報大戰,那將是一場業餘選手的比賽。保密需要長期的傳統,也許這不是件光彩的事,因為間諜的訓練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即使培訓能夠一蹴而就,優秀間諜所需要的卓越天賦卻是難以尋覓的。

薩德勒對這一點認識得最深刻。有時候他分明能感覺到,那些分布在太陽係各處的同行們應該也和他承受著一樣的挫敗感。隻有最上層的人才能看清全局的形勢,或是什麽事情正迫在眉睫。他以前從來沒意識到間諜必須在孤立的狀態下工作,也不知道孤軍奮戰的感覺是恐怖的,沒有可以信任的人,沒人為你分擔負荷。自從他抵達月球以來,他還從未和中央情報署的任何人說過話(當然也有可能說過,而他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他和組織間一切聯係都是間接的、匿名的。他的例行報告(一般人看來似乎僅僅是天文台事務的流水賬和一些極其呆板的分析)每天通過單軌車遞送到中心城,接下來它們還要去哪裏,他就不太清楚了。通過相同的途徑,他收到過幾條消息。一旦出現特別緊急的狀況,他還可以用遠程電子打印機實現聯絡。

他正在盼望著同另一位特工會麵。這是很多個星期前就安排好的。盡管他懷疑這樣的安排未必有什麽實際的價值,不過在現在這樣的處境下,他的士氣會由此受到巨大的鼓舞。

到目前為止,薩德勒已經了解了行政部和技術服務部的主要工作脈絡。這一點至少讓他自己感到滿意。他曾經(從無傷大雅的遠處)看到過動力中心熊熊燃燒的核心,也曾觀察過太陽能發電機的巨大鏡片,耐心地等待著太陽的升起——它們已很多年沒有投入使用了,不過一旦發生緊急事故,它們還是很好的備用設施,隨時可以接取太陽的無窮能量。

最讓他著迷而驚奇的是天文台的農場。它的奇妙之處在於,在這樣一個科學奇跡大行其道的時代裏,人工合成的這個那個無處不在,這裏卻還有一些東西見證著人力無法超越的自然。整座農場同一套空氣調節係統混為一體。眼下正是月球白晝期,這套係統也正處於最佳狀態。薩德勒見到它的時候,成行的熒光燈正替代著太陽光,金屬百葉窗閉合著遮住了一麵麵巨大的窗戶。這些窗戶麵向著柏拉圖平原的“西牆”,迎接著每一個月球黎明的日出。

他儼然是回到了地球,來到了一座設施齊備的溫室。緩緩流動的空氣,撫過一行行成長中的作物,為它們提供二氧化碳;而植株不僅向空氣中回饋豐富的氧氣,還將它處理得新鮮怡人,難以名狀——這是任何化學家都不能複製的新鮮空氣。

在這裏,有人向薩德勒展示了一枚很小但很成熟的蘋果,它的每一個原子都是產自月球的。他將它帶回了自己的房間,以便獨自一人好好享用。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麽除了專職農藝師,其他人都不得隨意進入農場。因為一旦人人都可以穿越那些蔥翠的走廊,樹上的果實恐怕很快就被洗劫一空了。

信號部風格迥異,同其他部門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天文台同地球,同月球其他地方,乃至同其他行星的聯絡電路係統就安置在這裏。這裏是最龐大也是最顯眼的敏感地帶。由此出入的每一條消息都要受到監控,操作設備的人員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保安部的檢查。有兩名員工已經被調走了,原因不詳,他們被調到了不太敏感的崗位。更有甚者——這個情況連薩德勒也不知道——位於三十千米以外的遠程攝像機,每隔一分鍾就對準天文台的遠程通信發射機組拍攝一次。任何時候,隻要這些無線電發射機指向了未經批準的方向,立即會有人接到信息。

天文學家們無一例外地樂於探討他們的工作,也願意講解他們的設備。如果薩德勒的問題讓他們疑惑,他們也不會有所表露。站在他的立場上,他當然會盡力不做出與自己扮演的角色不符的行為。他所采取的技巧,則是推心置腹的坦白相見:“當然這跟我的工作沒什麽關係,不過我真的對天文學感興趣,所以我在月球上住一天就盡可能地多看看。當然,您要是太忙了,就……”這一套總是很好用,如同魔法一般。

瓦格納通常會為他安排約見,替他鋪平道路。這位書記太熱心了,起初薩德勒還以為他是在自我掩護,後來打聽了才知道,瓦格納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那種忍不住要給人留下好印象的類型,希望同所有人都保持友好。薩德勒心想,他和麥克勞倫教授這樣的人做同事,一定會備感挫敗的。

當然,天文台的核心是那台一千厘米望遠鏡——人類有史以來建造的最大的光學儀器。它屹立在一座小圓丘的頂部,距離宿舍區還有一段距離。它夠得上引人注目,卻不算精致。巨大無比的鏡筒,安置在一個托架結構上。托架可以縱向調節望遠鏡的位置,而整個支架結構則可以在下麵的環形軌道上做旋轉。

“它同地球上的任何一種望遠鏡都截然不同,”他們一道站在最近一處觀察圓塔裏,遙望著外麵的平原時,莫爾頓解釋道,“比如導管,它的結構讓我們在白天也能工作。沒有它,陽光會通過支架結構反射到鏡片上,那樣就會破壞觀測結果,而熱量也會使鏡片變形,也許需要幾個小時才能重新穩定下來。而地球上那些巨大的反射鏡就不需要擔心這種事兒。它們隻在晚上工作——我指的是它們當中至今仍在服役的那些。”

“我不確定地球上還有沒有依然在運作的天文台了。”薩德勒說道。

“哦,還有幾座。當然,幾乎都是用來做培訓的。真正的天文研究在那樣渾濁的大氣環境中不可能開展。比如,瞧瞧我做的研究好了——紫外光譜學。地球的大氣對於我感興趣的那段波長來說,是完全絕緣的。在我們搬到月球之前,從來沒人觀測過它們。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天文學在地球究竟是如何起步的。”

“這個托架的形狀在我看來怪怪的,”薩德勒深思著評論道,“它更像大炮的炮台,和我見過的所有的望遠鏡都不太一樣。”

“相當正確。他們沒有費事把它做成赤道儀的樣子。它有一台自動控製計算機,可以讓它始終追蹤觀察任何一顆預設好的星體。不過你還得下樓來,看看終端是個什麽樣子。”

莫爾頓的實驗室是一座精彩的迷宮,其中盡是由半成品部件組裝起來的設備,沒有幾件是薩德勒能認得出來的。他對此提出抱怨時,他的導遊被逗笑了。

“你用不著為這個不好意思。大多數東西都是我們自己設計製作的——不過粗略地說,事情是這樣的,來自那個大鏡片的光線——呃,我們就在它的正下方——光線會穿過那個導管。我此刻沒法給你演示,因為有人正在拍照,還有一個小時才輪到我。不過到時候,我可以通過這個遙控桌麵為你選擇任何一塊天空,然後用儀器將它鎖定。接下來我需要做的,就隻是用這台光譜儀分析它的光譜了。它們具體是怎麽工作的,我恐怕你看不到太多,因為它們都是全封閉的。它們在使用過程中,整個光學係統必須抽成真空,因為正如我剛剛提到的,一絲一縷的空氣都會遮擋遠紫外光的光線。”

突然間,薩德勒被一個不和諧的念頭震動了一下。

“告訴我,”他環視了一眼纜線織成的迷宮,電子台麵的電池以及波譜線的圖譜,說道,“你有沒有親眼用這台望遠鏡做過觀測?”

莫爾頓向他報以微笑。

“從來沒有,”他說,“安排起來會很麻煩,而且那樣做是絕對沒意義的。所有這些特大望遠鏡其實都是超級照相機。誰會去用照相機做觀測呢?”

不過,在天文台,的確有一些望遠鏡,不用費任何周折就可以拿來直接做觀測用。有些規模較小的儀器同電視攝像頭安裝在一起,並且能夠旋轉到任何需要的位置,以便搜索那些位置倏忽不定的彗星和小行星。有一兩次,薩德勒借用了這種儀器,用它隨意地掃**了天空,看了看他所能找到的天體。他會通過遙控板設定一個位置,然後在屏幕上查看自己框住了什麽東西。經過了一段時間,薩德勒學會了如何使用天文年曆,於是他預先查到了火星的坐標,成功地把它框在儀器屏幕的中央。這對薩德勒來說,是個格外興奮的時刻。

當時,他盯著幾乎占滿了整個屏幕的灰綠色圓盤,心裏混雜著各種感覺。它的一個極地稍稍偏向太陽了,那裏的春天正在來臨,經過了嚴酷的一冬,苔原上的巨大霜蓋正在解凍。從空中望去,那是顆美麗的星球;然而要在這地方創建家園和文明,卻分外艱難。難怪剛強、健碩的火星子民要對地球失去耐心了。

這顆行星的圖像鮮明、清晰,讓人不敢相信。它浮現在屏幕中央,沒有絲毫的顫動和不穩定。薩德勒曾經在地球上用望遠鏡觀察過火星,但到了此刻,他才親眼看到天文學一旦擺脫大氣層的束縛,將獲得怎樣的自由。當初,困守於地球的觀察者們曾經對火星做過幾十年的觀察和研究,而他們使用的儀器比他現在使用的還要大。然而他幾個小時就能觀察到的現象,他們可能要花一生去探索。比起當年的他們,他同火星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事實上這顆行星此刻離得相當遙遠,然而他的眼前卻再也沒有顫抖跳躍的大氣層,一層遮蔽視線的霧靄就此撤去了。

他看夠了火星後,又去搜索土星。壯美的景觀讓他大為震撼,連氣都要透不過來了。其實它全然是自然的產物,卻讓人覺得是一件完美的藝術作品。黃色的巨球,兩極處稍扁,懸浮在複雜的環帶係統的中央。美麗光環中最細微的“絲帶”,以及大氣擾動形成的陰影全都清晰可見——即使相隔二十億千米的空間距離。在同心圓的環帶以外,薩德勒至少數出了七顆土星月。

盡管他知道,即時成像的電視畫麵難以同耐心洗印後的照片相匹敵,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尋找著遙遠的星雲和星群。他將視野框沿著星體密集的銀河一路掃描過去,一旦在屏幕上發現格外漂亮的星團或是一團閃耀的雲霧,就停下來查看一番。過了一陣子,薩德勒似乎對這無垠、壯美的天空產生出了一種沉醉的感覺。他需要點兒什麽東西,把他帶回人類事務的王國中去。於是,他將望遠鏡對準了地球。

它太大了,即使用最小的功率,他依然隻能在屏幕上看見地球的一部分。它巨大的月牙正在迅速縮小,不過即使是圓盤的陰暗部分依然充滿生趣。那裏,正處在地球的夜晚,點點熒光閃爍的地方是座座城市。珍妮特就住在那裏,正在睡夢之中,不過也許正在夢裏和他相見。至少他知道,她已經收到了他的信。她的回信態度謹慎,而且充滿了迷惑,卻也包含著寬慰,然而其中的孤單和隱含的責備又撕扯著他的心。說到底,他有沒有做錯什麽?有時候他會苦澀地感到後悔,因為他們婚後一年的生活是傳統而持重的。在這個人口過剩的星球,他們和眾多忙忙碌碌的夫婦一樣,要經過一段磨合期,然後才會考慮生兒育女。如今這個時代,婚後不經過幾年就要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是莽撞和不負責任的標誌。

他們倆都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憑著今天的技術手段,生男生女可以預先決定。薩德勒想先要一個兒子。但現在,薩德勒接受了任務,同時第一次意識到星際局勢的嚴峻。未來充滿變數和不安,他自然是不願把喬納森·彼得帶到眼前這個世界來的。

在更早的時代,很少有哪個男人會為這個原因而在生育問題上猶豫不決。說到底,當人類麵臨滅絕的威脅,會格外渴望實現永生,而唯一的辦法就是繁衍後代。不過如今,世界已經兩百年沒有經曆戰爭,一旦真有戰爭爆發,地球上脆弱而複雜的生活模式會被打得粉碎。一個女人如果再有孩子的拖累,生存的機會就更小了。

也許是他太過感性,以至於令恐懼主導了他的判斷力。如果珍妮特知道了全部事實,她依舊不會猶豫,她願意冒這個風險。但現在他不能同她自由交談,所以他不能利用她的無知采取任何行動。

現在後悔太晚了,他所愛的一切正沉沉地睡在那個星球的夜裏,中間隔著淵深的太空。他的思緒繞了整整一圈,從星際到人間,穿過了漫漫荒漠般的宇宙,一直到人類靈魂的孤單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