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2)

“嗯……啊……嗯,難得你說得這麽……嗯……正確。”伯爵對著男爵的肩頭說,“我……啊……祝賀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繼承人。多虧了……嗯……長者的智慧。”

“你過獎了!”男爵躬身行禮。但菲德-羅薩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並無謙恭之意。

“你在……嗯……說反話啊,那……嗯……說明你在考慮什麽大事。”伯爵說。

又來了,菲德-羅薩想,聽起來真是出言不遜,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聽著這人的話,菲德-羅薩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按進了一個滿是“嗯嗯啊啊”的泥潭,於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倫夫人身上。

“我們……啊……占了這位年輕人太多時間了,”她說,“據我所知,他今天將在競技場上亮相。”

和皇帝後宮裏的那些佳麗相比,她算得上一個美人兒!菲德-羅薩想。他隨即說道:“夫人,今日我將為您進行一場獵殺。如果您允許,我將在競技場為您獻上勝利的榮光。”

她平靜地看著他,但她的回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過來:“我不允許。”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這小鬼!他想向這個凶殘的伯爵挑戰嗎?

但伯爵隻是笑笑,說道:“嗯……嗯……”

“該上競技場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準備下了,”男爵說,“一定要休息好,別做任何傻事。”

菲德-羅薩鞠了個躬,他的臉氣得發黑。“相信一切會如你所願,叔叔。”他向芬倫伯爵點了點頭,“閣下。”又朝伯爵夫人點點頭,“夫人。”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大廳,幾乎看都沒看聚集在雙開門周圍的各個小家族的人。

“年輕人少不更事啊!”男爵歎息道。

“嗯……的確……嗯……”伯爵說。

芬倫夫人心想:他會不會就是聖母說的那個年輕人?會不會是我們必須保存的那條遺傳譜係?

“在出發去競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男爵說,“也許咱們可以好好聊一聊,芬倫伯爵。”那巨大的腦袋歪向右側,“這段時間以來,形勢發生了許多變化,需要好好討論一下。”

男爵想:現在就來瞧瞧皇帝這個送信夥計的本事了。看他怎麽傳達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麽。總不至於愚笨到直言不諱地把皇帝的意思徑直說出來吧。

伯爵對他的夫人說道:“嗯……啊……嗯,親愛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嗎?”

“每一天,有時每個小時,都會發生變化,”她說,“嗯……”她衝著男爵甜甜一笑,便轉身走開了。她抬頭挺胸,帶著一股高貴的氣質,長裙發出沙沙的響聲,邁步朝大廳盡頭的雙開門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時,各個小家族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隨著她。貝尼·傑瑟裏特!男爵想,要是把她們全都除掉,整個世界就太平了!

“我們左邊那兩根柱子之間有一個隔音錐區,”男爵說,“我們可以在那裏談話,不會被人偷聽到。”他在前邊帶路,搖搖擺擺地走進那片隔音區,刹那間,城堡裏的各種聲音變輕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們轉身麵對著牆壁,這樣一來,就沒人能讀出他們的唇語了。

“我們對你命令薩多卡離開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滿。”伯爵說。

真是直言不諱,男爵想。

“薩多卡人不能再冒險留在那裏,不然就有可能被人發現皇帝幫助了我。”男爵說。

“但你的侄兒拉班似乎並沒急著解決弗雷曼人的問題。”

“皇帝希望我怎麽做?”男爵問,“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無人區,而我們的巡邏隊會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區。”

“誰說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們自己的星球生態學家說的,親愛的伯爵。”

“但凱恩斯博士已經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們從一次飛越南部地區的飛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說,“有證據表明,那裏有植物生長。”

“這麽說,公會已經同意從空中監視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對厄拉科斯的監視。”

“而我也負擔不起,”男爵說,“那是誰進行了這次空中飛行?”

“一個……走私徒。”

“有人在對你撒謊,伯爵,”男爵說,“說起在南部地區的上空飛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風暴,沙塵靜電,你知道這些事。導航係統的安裝速度都比不上它們被摧毀的速度。”

“我們下次討論靜電幹擾的事。”伯爵說。

啊,原來如此,男爵想。“那麽,你在我的賬目中找到什麽錯誤了?”他問道。

“既然都說到錯誤了,那你為什麽還閃爍其詞?”伯爵說。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呼吸了兩下,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可以聞到自己的汗味,而長袍下麵的浮空器突然讓他感到渾身痛癢。

“公爵的小妾和那個男孩死了,但皇帝不應該不高興啊,”男爵說,“他們飛進了沙漠,闖進了風暴中。”

“是的,有這麽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讚同道。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伯爵。”男爵說。

“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說,“我警告你:如果我在這裏也遇上一起倒黴的意外,那麽,各大家族都會了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為。他們早就懷疑你做買賣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回憶起的唯一一次買賣,”男爵說,“就是運送幾個軍團的薩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認為可以拿這事要挾皇帝?”

“我可沒這麽想。”

伯爵微微一笑。“薩多卡司令會供認,他們的行動並未得到皇帝的允許,隻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壞蛋打上一仗。”

“也許很多人不會相信這樣的供詞。”男爵說。但這樣的威脅使他動搖了。薩多卡人真那樣嚴守軍紀?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確希望審查一下你的賬簿。”伯爵說。

“隨時恭候。”

“你……啊……不反對?”

“不。我在宇聯公司擔任董事之職,讓我承擔得起最細致的審查。”他心裏在想:就讓他誣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將站在那裏,像普羅米修斯一般,說道:“看著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後,就隨他對我提出任何別的指控,哪怕是真實的指控。因為各大家族都不會再相信一個誣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無疑問,你的賬簿肯定經得起最細致的審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為何這麽癡心想將弗雷曼人一網打盡?”男爵問。

“想改變話題,啊?”伯爵聳聳肩,“想消滅他們的是薩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們需要練習殺戮……而且,他們討厭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後有一群嗜血的殺手撐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嚇我?男爵思忖著。

“做買賣總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殺戮,”男爵說,“但總得有個限度。總要留點人,來開采香料吧。”

伯爵爆發出一聲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覺得你能駕馭弗雷曼人?”

“這樣的弗雷曼人肯定不會太多,”男爵說,“但殺戮已經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現在是時候考慮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厄拉科斯的問題了,我親愛的芬倫。我必須承認,這一靈感來自於皇帝。”

“啊?”

“瞧,伯爵。給我靈感的是皇帝的監獄星球,薩魯撒·塞康達斯。”

伯爵兩眼放光,盯著他。“厄拉科斯和薩魯撒·塞康達斯之間有什麽關係?”

男爵覺察到芬倫眼中閃過的戒心,說道:“目前還沒關係。”

“目前還沒?”

“隻要把厄拉科斯當成一個監獄星球,就可以在這裏發展出一支穩定的勞工隊伍。你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你預計犯人的人數會增加?”

“一直有騷亂發生,”男爵承認說,“我不得不更加嚴苛地榨取利潤,芬倫。畢竟,為了運送我們雙方的軍隊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該死的公會付了多少錢。錢總要有個來處嘛。”

“我給你個建議,沒有皇帝的允許,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監獄星球。”

“當然不會。”男爵說。芬倫的聲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納悶起來。

“還有件事,”伯爵說,“我們聽說,雷托公爵的那位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沒死,還成了你的手下。“

“這樣的人才白白浪費,我下不了手。”男爵說。

“但你向我們的薩多卡司令撒了謊,說哈瓦特死了。”

“僅僅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親愛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個沒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嗎?”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個假醫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倫。我失去了一個門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從來沒試過身邊沒有門泰特的日子,太難熬了。”

“你怎麽讓哈瓦特轉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不著怕哈瓦特,我親愛的伯爵。這個門泰特人體內已被注入一種潛伏的毒藥,我們在他的餐食中摻入解毒藥,如果沒有解毒藥,毒藥就會發作——他幾天內就會死。”

“撤掉解毒藥。”伯爵說。

“但他還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該知道的事。”

“可你說過,皇帝並不怕事情暴露。”

“別耍花樣,男爵!”

“隻要看到蓋有禦璽的聖旨,我自會服從命令,”他說,“但我不會服從你一時的念頭。”

“你認為它是一時的念頭?”

“還能是什麽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倫。我為他除去了那個討厭的公爵。”

“在一堆薩多卡的幫助下。”

“皇帝還能在哪兒找到像我這樣的家族,能為他提供偽裝的軍裝,隱瞞他插手此事的事實?”

“他向自己提過同樣的問題,但強調的重點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著芬倫,注意到下顎緊繃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自己。“啊,現在,”男爵說,“我想,皇帝該不會想秘密地對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於有這個必要。”

“皇帝絕不會相信我威脅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語氣中流露出憤怒和悲痛。他想:就讓他在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邊登上王位,一邊捶胸頓足地訴說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聲音變得幹巴巴的,顯得很遙遠,他說:“皇帝相信他的直覺告訴他的一切。”

“皇帝敢當著整個蘭茲拉德委員會的麵控告我叛國嗎?”男爵說。他滿懷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沒有什麽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撐下,男爵一個急轉身,遮掩住臉上的表情。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實現!他想,黃袍加身!就讓他冤枉我吧!到那時——通過賄賂和威壓,各大家族會集結起來:他們會紛紛聚在我的旗幟之下,就像一群尋求庇護的農民。他們最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薩多卡軍隊不受法律的約束,將各大家族各個擊破。

“皇帝真誠希望,他永遠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國之罪。”伯爵說。

男爵發現很難控製自己的語氣,讓話中隻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諷刺之意,但他還是極盡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這些話讓我深受打擊,我都無法用言語形容。”

“嗯……啊……嗯……”伯爵說。

男爵依然背對著伯爵,點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該去競技場了。”

“是啊。”伯爵說。

他們走出了隔音錐區,肩並肩朝大廳盡頭的那群小家族走去。從城堡的某處傳來沉悶的鍾聲——競技比賽入場前二十分鍾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領他們入場呢。”伯爵一邊說,一邊朝身邊的人點頭致意。

一語雙關……一語雙關,男爵想。

他抬頭望著大廳出口側麵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頭,已故雷托公爵的父親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畫像。男爵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真想知道這些辟邪物過去是如何激勵雷托公爵的,它們曾掛在卡拉丹的大廳裏,後來又掛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親和殺死了他的那頭公牛的頭顱。

“人類隻有啊……一種……科學。”伯爵說著,兩人引領著一群擁躉,從大廳進入了休息廳——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窗戶很高,地上鋪著白紫相間的地磚。

“什麽科學?”男爵問。

“是嗯……啊……不滿足……的科學。”伯爵說。

後麵尾隨的小家族的人一臉媚態,像應聲蟲一樣笑了起來,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讚美,但侍者同時推開了大門,突然湧進的馬達轟鳴聲將這些笑聲蓋了下去。外麵排著一排地行車,車上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揚。

男爵抬高嗓門,壓過那突如其來的馬達聲,說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會讓你失望,芬倫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滿了……期待,是的,”伯爵說,“出身……啊……是必須考慮的一點,這是……口頭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驚之下,男爵身體突然一僵,為了掩飾,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個台階上絆了一下。口頭流程!那是有關背叛皇室的謀反罪行的報告!

但伯爵卻咯咯地笑起來,裝成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盡管如此,在去競技場的路上,男爵始終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裝甲護板的汽車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為什麽要在小家族的人麵前開那個玩笑。顯而易見,芬倫很少做他認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個詞,他絕不會用兩個詞,一句話能講明白的,絕不會用幾句話。

他們在三角形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落座,頓時號角齊鳴,包廂四周一層層的看台上擠滿了喧嘩的人群和飛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時,男爵得到了回答。

“親愛的男爵,”伯爵湊到他耳邊,“你應該知道,皇帝還沒正式批準你選的繼承人,對不?”

極度震驚之下,男爵覺得周圍的吵鬧聲全消失了。他盯著芬倫,幾乎沒看見伯爵夫人穿過外麵的衛隊,進入金色包廂,來到他們中間。

“這就是我今天到這兒來的真正原因,”伯爵說,“皇帝想讓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繼嗣。平時大家都隱藏在麵具之下,沒有什麽比在競技場上更能暴露一個人的真正實力,對吧?”

“皇帝允諾讓我自己選擇繼嗣!”男爵咬牙說道。

“咱們來看看吧。”芬倫說完,便扭頭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來,對著男爵微微一笑,接著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競技場上,菲德-羅薩穿著緊身衣褲露麵了——右手戴著黑色手套,握著一把長刀;左手戴著白手套,拿著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藥,黑色代表純潔。”芬倫夫人說,“奇怪的風俗,是不是,親愛的?”

“啊……”伯爵說。

歡呼聲從家族成員占據的看台上響起。菲德-羅薩駐足片刻,接受他們的歡呼。他抬起頭,掃視著那些麵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異母兄弟、妻妾們和遠親們。那麽多張嘴,就像一隻隻粉紅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裝和旗幟的海洋中大聲歡呼。

菲德-羅薩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臉正渴望看到鮮血飛濺的場麵,無論是奴隸角鬥士的,還是他的。當然,在這次角鬥中,無疑隻有一種結果。這裏的危險隻是形式上的,並無實質——但是……

菲德-羅薩舉起手中的雙刀,對著太陽,以古老的方式向競技場的三個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藥的象征)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長刀——純潔的刀刃現在並不純潔,因為刀上也塗上了毒藥:這一秘密武器將把今日變成純屬他個人的勝利。

他花了片刻時間,調整好身上的屏蔽場,接著停下來,感受到前額的皮膚有點發緊,確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護。

時間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羅薩如經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們點點頭,用審視的目光檢查他們的裝備。帶著尖刺、閃閃發光的腳鐐已就位,倒刺和鐵鉤上飄舞著藍色旗幡。

菲德-羅薩向樂隊發出信號。

節奏緩慢的進行曲奏了起來,聲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羅薩率領他的隊伍穿過角鬥場,來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廂下,躬身行禮。當慶典的鑰匙扔下來時,他抓住了它。

音樂停止了。

突如其來的沉寂中,他退後兩步,舉起鑰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鑰匙獻給……”他停下來,知道他叔叔會想:這個年輕的傻瓜終究還是想把鑰匙獻給芬倫夫人,這將引起一場事端!

“……獻給我的叔叔和保護人,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菲德-羅薩高聲叫道。

他高興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氣。

音樂重新響起,這回是快節奏的進行曲,菲德-羅薩領著他的人重新跑到競技場,回到警戒門的門口,這道門隻允許佩戴識別帶的人進出。羅薩本人很自豪,他從不使用警戒門,也很少需要護衛。但今天,這些都是用得著的——特殊安排有時會有特殊的危險。

寂靜再一次籠罩競技場。

菲德-羅薩轉過身,麵對著他對麵的大紅門——角鬥士將通過那道門進場。

特殊的角鬥士。

杜菲·哈瓦特的這個計劃真是高明,簡單且直接,菲德-羅薩想。不會給奴隸角鬥士下藥——這是此次競技的危險之處。但是,這名男子的潛意識中被灌輸進一個關鍵詞語,在關鍵時刻,隻要念出這個詞,他的肌肉就會僵住,動彈不得。菲德-羅薩的腦中反複念著這個生死攸關的詞語,張口無聲地念道:“人渣!”對觀眾來說,他們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藥的奴隸溜進了競技場,企圖殺死未來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證據都將指向奴隸主管。

紅色大門的輔助電機發出低沉的哼鳴,大門慢慢開啟。

菲德-羅薩全神貫注地盯著那道門。開始的一刻最為關鍵。奴隸角鬥士一出場,訓練有素的眼睛就能從他的外表獲取到需要的信息。按理,所有的角鬥士都應被注入伊拉迦藥,成為任意宰割的對象。但你還是需要注意他們舉刀的方式、防衛的方向,看他們是否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通過一名奴隸昂頭的姿勢,就能得到反擊和佯攻的重要線索。

紅色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人衝了進來,他剃著光頭,眼窩深陷。皮膚呈胡蘿卜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藥之後的顏色。但菲德-羅薩知道那顏色是塗上去的。這個奴隸穿著綠色緊身連衣褲,腰纏一條半身屏蔽場腰帶——帶子上的箭頭指向左方,表明奴隸的左邊身體有屏蔽場防護。他用使劍的方式舉著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從姿勢看,這是一名受過訓練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競技場,用屏蔽場一側的那邊身體朝著菲德-羅薩和警衛門邊的那群人。

“我不喜歡這家夥的樣子,”一個為菲德-羅薩拿倒鉤的人說,“你確信他注射過藥物了,大人?”

“他的顏色是對的。”菲德-羅薩說。

“可他的姿勢就像一名武士。”另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沙地上,打量著奴隸。

“他的胳膊怎麽了?”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的目光看向奴隸左前臂上的一塊鮮血淋淋的抓傷,然後順著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後看到了綠色褲子左臀上的一個用鮮血畫成的圖案——一塊濕乎乎的圖形:鷹的輪廓。

鷹!

菲德-羅薩抬起頭,看著那雙深陷的黑色眼睛,發現它們正瞪著自己,帶著非同尋常的警惕。

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們在厄拉科斯俘虜了!菲德-羅薩想,這不是一般的角鬥士!一股寒意貫穿全身。他納悶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偽裝中套著偽裝。最後懲罰隻會落到奴隸總管身上!

菲德-羅薩的首席助手在他耳邊說道:“我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大人。讓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紮上兩個鉤刺。”

“我自有自己的鉤刺,”菲德-羅薩說著,從助手那裏接過一對長長的、帶倒鉤的長矛,掂了掂分量,試試稱不稱手。這些倒鉤也該塗上藥,但這一次沒有,首席助手也許會因此丟掉性命。但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次角鬥之後,你會成為英雄,”哈瓦特當時是這麽說的,“不顧意外發生的變節行為,像男子漢一樣一對一殺死你的角鬥士。奴隸總管會被處死,你的人會接替他的職務。”

菲德-羅薩又向前走了五步,進入競技場內,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打量著奴隸。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應該已經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了。從皮膚顏色上看,這名角鬥士應該是被注射了藥物,但他腳步很穩,一點也沒有發抖。看台上的粉絲應該正在交頭接耳:“看他站得多穩,他應該躁動不安才是——要麽進攻,要麽退卻。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實力,等待時機。按道理不應該這樣。”

菲德-羅薩感到興奮起來,內心一股火焰在燃燒。讓哈瓦特的詭計見鬼去吧,他想,我能對付這個奴隸。抹了毒藥的是我的長刀,而不是短刀,就連哈瓦特都不知道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隸大叫道,“準備好受死了嗎?”

整個競技場死一般的沉寂。奴隸從不主動挑戰!

現在,菲德-羅薩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奴隸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滿是絕望而引起的凶殘。他打量著這人的站姿,奴隸渾身放鬆,肌肉蓄勢待發。通過奴隸間的小道消息,這名奴隸得知了哈瓦特傳達來的訊息:“你將獲得一次殺死小男爵的真正機會。”看來,這部分的計劃已經順利實施了。

菲德-羅薩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他舉起了倒鉤。從對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計劃將會成功。

“嗨!嗨!”那個奴隸向他挑釁,向前逼近兩步。

現在,看台上應該沒人會看不出來了,羅薩想。

藥物應該引起恐懼,使這個奴隸失去很大的戰鬥力,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泄露他的內心——他不可能有贏的希望。準男爵那隻戴白手套的手握著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塗了什麽毒藥。準男爵從不會讓對手死得痛快利落,他喜歡展示稀有毒藥的藥效,他會站在競技場中,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受害者,指出毒藥有趣的副作用。這名奴隸有害怕之意——但沒有驚恐萬狀。

菲德-羅薩高高舉起鉤刺,用近於問候的態度點了點頭。

角鬥士猛撲過來。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擊是菲德-羅薩見過的對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準算計好的側擊,差一點就砍斷了準男爵左腿的腳筋。

菲德-羅薩一躍而開,將一根帶有倒鉤的長矛紮在了奴隸的右前臂上,倒鉤完全刺入肌肉,不傷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來的。

看台上不約而同響起了驚呼。

這聲音聽得菲德-羅薩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現在的感受,他正和來自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夫婦坐在一起,不可能對這次角鬥進行幹預。眾目睽睽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留意著。對於競技場上發生的事,老男爵隻會用一種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脅他。

那奴隸後退一步,用牙齒咬住刀,用旗布將插在手臂上的倒鉤長矛綁在了手臂上。“簡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著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裏,以左側身子麵對對手,身體後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個屏蔽場保護身體。

這些動作也沒有逃過觀眾的眼睛,尖叫聲從家族包廂中傳來。菲德-羅薩的助手也在喊叫,問是否需要他們上場協助。

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退回警戒門。

我將給他們奉上一場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羅薩想,場上沒有待宰的羔羊,不會讓他們舒舒服服坐在那裏,從容欣賞屠宰的場麵。今天的角鬥將攫住每個人的五髒六腑,讓他們膽戰心驚。當我成了男爵,他們會記住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對我畏懼三分。

那奴隸像螃蟹一樣側身前行,菲德-羅薩則緩緩讓出地盤。競技場的沙土在腳下嘎吱作響,他聽見奴隸的喘氣聲,卻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

準男爵穩步後退,他閃到右側,手中第二根鉤刺已經就位。那奴隸躍到一邊,菲德-羅薩似乎絆了一下,隻聽見看台上一片尖叫。

那奴隸再一次撲了過來。

上帝啊!好一個勇猛的鬥士!菲德-羅薩立即跳開,心裏想著。他全仗著年輕人的矯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還是把第二根帶鉤長矛插在了奴隸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台上頓時爆發出刺耳的歡呼。

他們在為我歡呼,菲德-羅薩想。他能聽出喝彩聲中的狂熱,正如哈瓦特說過的一樣。他們以前從來沒為一個家族鬥士這麽歡呼過。帶著一絲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更容易被你欽佩的敵人嚇倒。”

菲德-羅薩敏捷地退到競技場中央,好讓觀眾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長劍,屈膝蹲下,等待奴隸的衝鋒。

那奴隸耽擱了片刻,將第二根長矛綁在手臂上,接著快步追了上來。

讓整個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我是他們的敵人;讓他們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現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豬。”那角鬥士說道,“你的折磨傷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會自我了斷,但在那之前,我會讓你為我陪葬!”

菲德-羅薩獰笑著,抽出塗有毒藥的長劍。“來試試這個。”他說,並用另一隻手上的短刀發起佯攻。

那奴隸把刀換到另一隻手中,向內一轉,格擋開準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著的刀,按慣例應該塗有毒藥。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鬥士氣喘籲籲道。

兩人扭打著側步而行,穿過沙地。菲德-羅薩的屏蔽場和奴隸的半身屏蔽場相交,迸出藍色的閃光,周圍的空氣充滿了來自屏蔽場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藥上吧!”奴隸咬牙切齒道。

他開始用力把菲德-羅薩戴白手套的手朝內扳去,將他認為塗有毒藥的短刀朝菲德-羅薩身上刺去。

讓他們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他揮下長刀,然而叮當一聲,刀砍在了奴隸手臂上插著的長矛上,沒有傷到他。

菲德-羅薩隻覺一陣絕望,他沒想到帶鉤刺的長矛竟會幫了奴隸,它們成了他的另一個屏蔽場。還有,這奴隸真是力大無比!短刀竟被無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羅薩不得不想到一個事實:一個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沒塗毒藥的刀上。

“人渣!”菲德-羅薩喘著大氣念出了這兩字。

聽到這個關鍵詞,角鬥士的肌肉聽話地鬆弛了下去,對菲德-羅薩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推開奴隸,在兩人間騰出揮舞長刀的空間,接著,塗有毒藥的刀尖輕巧一劃,在奴隸的胸膛上劃下一條紅色的口子。毒藥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隸放開了手,踉踉蹌蹌朝後退去。

現在,就讓我親愛的家族成員好好瞧瞧吧,菲德-羅薩想,讓他們想想這個奴隸,他企圖把他認為塗有毒藥的刀扭轉過來刺我,結果呢?讓他們想想,一個被送入競技場的角鬥士,怎能做出這樣的舉動。最後,讓他們時刻記住,他們永遠也無法確定我哪隻手裏會握著毒刀。

菲德-羅薩靜靜地站著,看著奴隸緩慢的動作。那人遲疑不決地晃動著,每一名觀眾都辨認出了他臉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寫在那裏。奴隸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麽送命的。不該塗毒藥的刀上塗了毒藥。

“你!”那奴隸呻吟著。

菲德-羅薩朝後退去,給死神讓出空間。毒藥的麻痹成分還沒充分起效,但奴隸遲緩的動作說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隸搖搖晃晃向前走著,像被一根繩子拉著似的。拉一下,向前搖晃一步,每邁出一步,他的意識裏就隻有這一步。他手裏仍然拿著刀子,刀尖顫動著。

“總有一天……我們……的人……會……殺死……你。”他喘著氣說道。

奴隸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擰。他癱坐到地上,渾身一僵,接著麵朝下倒了下去。

整個競技場一片寂靜,菲德-羅薩往前走去,腳尖伸入奴隸身下,將他翻轉過來,好讓觀眾看清他被毒藥扭曲的臉、**的肌肉。但角鬥士已經用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著刀把。

沮喪之餘,菲德-羅薩微微感到一絲欽佩,這名奴隸竟能戰勝毒藥的麻痹效果,最後了結自己的性命。欽佩之餘,他意識到這裏麵有一種真正令人恐懼的東西。

令人恐懼的就是使一個人成為超人的力量。

菲德-羅薩思考著這個問題,突然,他意識到周圍的看台上正爆發出狂熱的喧囂,人們正放肆地歡呼著。

菲德-羅薩轉過身,抬頭看著他們。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呼。老男爵用手支著下頜坐在那裏深思著。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著他,笑容像假麵一樣掛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