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1)

哈萊克閉上眼睛,感覺內心湧出的疲意。“領我們穿過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兒?”他喃喃地問。

“慢慢來,總有一天你複仇的日子會到來的,”圖克說,“欲速則不達。平息你的傷痛——我們有治療它的妙藥,有三樣東西可醫治心病——水、綠草和美女。”

哈萊克睜開眼睛。“我寧願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腳下流淌。”他盯著圖克,“你認為這一日會到來?”

“對於你如何迎接明日,我無能為力,哥尼·哈萊克。我隻能幫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幫助。待到你告訴我為令尊和所有人複仇的那一天到來……”

“聽我說,戰士。”圖克說。他身體前傾,伏在辦公桌上,肩膀與耳朵齊平,目光專注,那張臉突然間變得像一塊豐華的石塊。“家父的水,我會親自買回來,用我自己的刀。”

哈萊克看著圖克。在那個瞬間,走私徒讓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領袖人物,英勇無畏,牢牢掌控著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針。他很像公爵……來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願意我與你並肩作戰嗎?”哈萊克問。

圖克坐了回去,放鬆下來,默默打量著哈萊克。

“你把我當作一名戰士嗎?”哈萊克繼續追問。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個逃脫的軍官,”圖克說,“你的敵人十分強大,然而你卻與他周旋……你打敗了他,就像我們打敗厄拉科斯一樣。”

“嗯?”

“我們強忍著生活在這裏,哥尼·哈萊克,”圖克說,“厄拉科斯是我們的敵人。”

“一次一個敵人,是嗎?”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許。”

“你剛才說,我也許會認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艱苦,他們住在露天的沙漠裏,那就是原因嗎?”

“誰知道他們住在哪裏?對我們來說,中部高地就是無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談……”

“我聽說,公會很少讓香料運輸機的航線飛經沙漠上空,”哈萊克說,“但有謠言說,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處看到零星的綠色樹林。”

“謠言!”圖克嗤之以鼻,“現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間做出選擇嗎?我們有安全措施,有從岩石中挖出來的地下城,有我們自己隱秘的盆地。我們過著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則是幾個破爛的部落,被我們用作香料的采集者。”

“但他們殺哈克南人。”

“那麽你想知道結果嗎?甚至現在,他們仍像動物一樣的被追殺——用激光槍,因為他們沒有屏蔽場。他們快要被趕盡殺絕了。為什麽?因為他們殺哈克南人。”

“他們殺的是哈克南人?”哈萊克問。

“你是什麽意思?”

“難道你沒有聽說,哈克南人中還有薩多卡人?”

“謠言滿天飛。”

“但是,一次大屠殺——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為。屠殺是一種浪費。”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圖克說,“作出你的選擇,戰士。是我,還是弗雷曼人,我將承諾給你提供避難之地,並給你機會,讓你手刃我們共同的仇敵。請相信這一點,弗雷曼人給你的將隻是被追殺的生活。”

哈萊克遲疑了,他能從圖克的話中感覺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麽原因,他就是感覺憂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圖克說,“誰的決定可以讓你的軍隊在戰鬥中轉危為安?是你的。作出抉擇吧。”

“你確定,”哈萊克說,“公爵和他的兒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這麽認為。關於這件事,我傾向於相信哈克南人。”圖克嘴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們。”

“那麽確定了。”哈萊克又說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傳統的姿勢,掌心向上,拇指疊在上麵,“願為閣下效勞。”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說服我的手下嗎?”

“你讓他們自己作出決定?”

“他們跟我走了這麽遠,但他們大多數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在這裏,他們失去了一切,僅僅保住了性命。我現在寧願讓他們自己作決定。”

“現在容不得你猶豫,”圖克說,“他們跟你走了這麽遠。”

“你需要他們,是不是?”

“我們需要有經驗的戰士……在這非常時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說服他們嗎?”

“我以為他們會追隨於你,哥尼·哈萊克。”

“你希望如此。”

“這是你的希望。”

“確實。”

“那麽,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自己決定?”

“你自己決定。”

哈萊克從凹背折椅上撐起身,他覺得筋疲力盡,就算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要花掉他所剩無幾的殘存力量。“那麽,現在,我去安排一下他們的住處,保證他們一切安好。”他說。

“谘詢我的軍需官,”圖克說,“他的名字叫德裏斯。告訴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處理完香料出貨的事,我馬上會來看你們。”

“祝你財源滾滾!”哈萊克說。

“財源滾滾!”圖克說,“動**時期是我們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哈萊克點點頭,他聽到一絲輕微的雜音,感覺到一股氣流,原來他身旁的一個氣閘門開了。他轉過身,彎腰從那個閘門鑽了出去,來到辦公室外。

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會堂中,早先的時候,圖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領到了這裏。這是一個綿長且相當狹窄的地方,從岩石中開鑿而成。其表麵非常光滑,說明在開鑿時曾用過切割機。天花板向遠處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對岩石切麵以天然的支撐,同時保持內部的空氣流通。牆邊排著一排排武器架和鎖櫃。

哈萊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舊站著,沒有疲倦和戰敗的感覺,他不禁感到驕傲。走私徒的醫生在他們中間走動,醫治傷員。擔架被集中堆放在右邊的一個地方,每一個傷員都有一個厄崔迪同伴照看著。

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訓練——“我們關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樣使他們團結一致。

他的一位軍官從箱子裏取出哈萊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邁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個禮,說道:“大人,這裏的醫生說馬泰沒有希望了。他們這兒沒有骨頭和器官儲備,隻有前哨陣地備的藥物。馬泰撐不了多久了,他對你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那軍官把琴往前一送。“馬泰想聽首歌,他想安心地離開,大人。他說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經常求你唱那首歌。”那軍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萊克接過琴,從指板的掛鉤上拿下琴撥。他撥出一段柔和的旋律,發覺琴已經調好了音。他的眼中閃出熊熊火焰,但他還是驅走憤怒,慢步向前,彈起那首歌,臉上強擠出笑容。

他的幾個士兵和走私徒的醫生正彎腰伏在擔架上,當哈萊克走近時,其中一人開始輕聲唱起來,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來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邊,

玻璃映照出玲瓏曲線,

伸手……彎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紅金黃。

到我身邊來……

到我身邊來,伸出愛人那溫暖的手臂,

為了我……

為了我,伸出愛人那溫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紮著繃帶的手,合上了擔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萊克撥出最後一段輕柔的旋律,心想:現在我們隻剩七十三個人了。

皇室的家庭生活難以為人理解,但是我將盡力給你們簡述一下。我認為我父親隻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爾·芬倫伯爵,一個天生的閹人,帝國最致命的戰士之一。伯爵是個醜陋的矮子,盡管衣冠楚楚。有一天,他給我父親帶來一個新的婢妾,於是我母親派我去監視他們。我們大家都對父親暗中監視,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當然,在貝尼·傑瑟裏特協議的約束下,我父親的婢妾是不可以生下皇室繼承人的,但陰謀處處都在,令人壓抑。我和母親、姐妹們都精於避免被各種精妙的暗殺工具刺殺。這也許看起來相當可怕,但我絕不相信我的父親對這些事毫不知情。皇室家庭可不像普通的家庭。於是又來了一個婢妾,長著和我父親一樣的紅發,身材婀娜,溫文爾雅。她有舞蹈家的肌肉,所受的訓練顯然包括精神**。她赤身**地站在父親麵前,擺出各種姿勢,父親緊緊盯著她,最後他說:“太美了,我們將作為禮物把她收下。”你們不知道,這一約束在皇室中引起了多大的驚恐。畢竟,對我們來說,敏感和自控是最致命的威脅。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傍晚時分,保羅站在蒸餾帳篷外,他們宿營所處的裂縫籠罩在濃陰之中。他放眼眺望,越過空曠的沙漠,凝視著遠處的懸崖。不知是否該喚醒他母親,她還在帳篷中沉睡。

在他們的庇護所之外,層層疊疊的沙丘向遠處延伸。遠離夕陽的沙丘顯得黑沉沉的,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一片平坦。

他的大腦想在這片景色中搜尋某個突立的東西,但是從那令人發昏的熱氣中和地平線之間,找不出任何高聳的東西——沒有鮮花,也沒有輕輕擺動的東西,表明微風吹過……在那銀藍色的天空之下,隻有沙丘和遠處的懸崖。

如果那邊沒有遺棄的試驗站,那該怎麽辦呢?他暗自發問,如果沒有弗雷曼人,我們看到的那些植物隻不過是場意外,那又該怎麽辦呢?

帳篷內,傑西卡終於醒了過來,她翻過身,仰躺著,斜眼從帳篷透明的那頭望出去,偷偷看著保羅。他背對著她站著,站姿讓她想起了他父親。她感到內心湧出滿滿的悲傷,趕忙把頭別了過去。

不一會兒,她整理好蒸餾服,用帳篷貯水袋中的水補充了能量,接著鑽出帳篷,站到外麵,伸展雙臂,舒展筋骨。

保羅沒有轉身,說道:“我很喜歡這裏的寧靜。”

大腦能自我調節,以適應環境,她想。她記起了貝尼·傑瑟裏特的一句格言:“大腦在緊張狀態下可以朝任意方向運動——正或負:關閉或開啟。把它看成光譜,某個極端完全意識不到負端的存在,而對正端則是過度敏感。在緊張的壓力下,大腦學習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訓練的影響。”

“這裏可以有美好的生活。”保羅說。

傑西卡試圖用保羅的眼光看透整個沙漠,想要一舉囊獲被這個星球視為常態的所有嚴酷的地方,她對保羅看見的可能的未來感到驚奇。一個人可以單獨站在那裏,她想,不怕有人在你身後,也不怕獵殺者。

她走到保羅身邊,舉起雙筒望遠鏡,調好焦距,觀察對麵的懸崖。是的,旱穀中長著巨人柱,還有其他多刺的植物……一片低矮的草,在陰影中呈黃綠色。

“我去收帳篷。”保羅說。

傑西卡點點頭,她走到裂縫出口處,從那裏她可以將沙漠盡收眼底。她將望遠鏡掃向左邊,看見一塊閃著白光的鹽田,邊緣有一片肮髒發黑的物體——一片白地,而白是死亡的象征。但是鹽田說明了另一個問題——水。曾幾何時,有水流過那發白的地方。她放下望遠鏡,整了整鬥篷,聽了聽保羅的動靜。

太陽越來越低,陰影爬上了那塊鹽田,各種色彩灑在夕陽的地平線處,流入黑暗之中,試探著沙漠。煤黑色的陰影鋪天蓋地,濃濃的夜色籠罩了沙漠。

星星!

她抬頭望著它們,同時感到保羅在動,他來到了她身旁。沙漠的夜色越聚越濃,有一種向上聚焦的感覺,顯示他們正往星辰那裏升去。白日的重擔慢慢退去,一陣輕風拂過她的臉龐。

“第一顆月亮馬上就會升起,”保羅說,“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安好了。”

我們可能會永遠迷失在這鬼地方,她想,且無人知曉。

夜風攜著沙流,擦過她的臉龐,還帶來了一股肉桂的氣味:黑暗中的一陣香氣。

“聞一聞。”保羅說。

“透過過濾器我都能聞到,”她說,“很濃。但它能買到水嗎?”她指著盆地對麵,“那裏沒有光。”

“弗雷曼人就藏在那些岩石後的地下城中。”他說。

一圈銀環從右方的地平線升起:那是第一顆月亮。它升入視線內,月麵是手形平麵。傑西卡打量著月色下的銀白色沙漠。

“我把沙槌安在裂縫的最深處了,”保羅說,“點上上麵的蠟燭後,我們還有三十分鍾的時間。”

“三十分鍾?”

“三十分鍾後它將召喚……沙蟲。”

“哦,那咱們快走吧。”

他從她身邊離開,她聽見他走回裂縫的聲音。

黑夜就是一個隧洞,她想,一個通向明天的洞……如果我們有明天的話。她搖搖頭,我為何如此沮喪?我受過比那更好的訓練!

保羅回來了,拿著背包,領路來到下麵的第一座沙丘旁。他在那裏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等著他母親跟上來。她的腳步很輕,冷冷的沙粒輕輕飄下——這是沙漠自己的密碼,說明一切如常。

“我們不能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保羅說,想起人在沙地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預知的記憶,又有真實的記憶。

“看著我怎麽走,”他說,“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的行走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風麵上,沿著它的曲線,磨磨蹭蹭地移動著。

傑西卡仔細看著他走了十步,便跟了上去,學著他的樣子走起來。她明白了它的意義:他們得發出沙子自然移動的聲音……像風吹過一樣。但是肌肉卻對這種不自然的破碎模式表示抗議:走一步……拖一下……拖一下……走一步……走一步……停一下……拖一下……走一步……

時間慢慢過去,前麵的岩石似乎壓根就沒靠近一分,後麵的懸崖仍然高聳著。

“咚!咚!咚!咚!”

從懸崖後傳來鼓聲。

“沙槌。”保羅小聲說。

敲擊聲持續著,他們發現,他們大步往前走時,很難避開它的節奏。

“咚……咚……咚……咚……”

月光下,和著空洞的敲擊聲,他們走在大盆地中,在流動的沙丘上爬上爬下:走一步……拖一下……停一下……走一下……穿過豆沙地時,一顆顆豆大的沙在他們腳下滾動:拖一步……停一下……走一步……

與此同時,他們的耳朵一直在搜尋那特別的噝噝聲。

那聲音傳來時,開始時是如此輕微,以至於被他們拖曳腳步的聲音所蓋過。但它慢慢變響……越來越響……從西方傳來。

“咚……咚……咚……咚……”沙槌繼續響。

夜幕之下,那噝噝聲越來越近,在他們身後傳開。他們邊走邊回頭,看到飛快前行的沙蟲拱起的土堆。

“繼續往前,”保羅小聲說,“別回頭。”

從他們剛剛離去的岩石陰影中爆發出一陣憤怒的碾壓聲,像是一連串山崩地裂的聲音。

“繼續往前。”保羅重複道。

他看到他們已經來到兩塊山壁的中間位置處——前麵那塊和後麵那塊。但這裏並沒有標記點。

在他們身後,夜幕下全是瘋狂撕咬岩石的劈裏啪啦的聲音。

他們繼續往前移動……肌肉的疼痛似乎了無止境。但保羅看到,前麵那令人心動的懸崖變得越來越高了。

傑西卡向前移動著,但壓根兒就集中不了精神。她明白,讓她維持前進的動力,僅僅來自自身意誌的重壓。她喉嚨幹得發疼,但身後那可怕的聲音驅走了停下來喝一口蒸餾服貯水袋中的水的欲望。

“咚……咚……”

瘋狂的聲音又從遙遠的懸崖爆發出來,淹沒了沙槌的聲音。

接著是一陣沉寂!

“快。”保羅小聲說道。

她點點頭,雖然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動作,但她需要這動作來告訴自己,有必要要求已達到極限的肌肉做出更多非自然的動作……

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岩壁攀入了星空,山腳下有一片平坦的沙地。保羅踏上沙地,因疲憊而絆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腳,平衡著自己的身子。

共振的隆隆聲震動著四周的沙地。

保羅向旁邊踉蹌了兩步。

“轟!轟!”

“鼓沙。”傑西卡低聲說。

保羅恢複了平衡,迅速掃了眼四周的沙地,岩壁離他們大概還有兩百米遠。

同時他聽到了身後的噝噝聲,像風聲,像激流聲,而這裏根本沒有水。

“快跑!”傑西卡尖叫道,“保羅,快跑!”

他們跑了起來。

鼓聲在他們腳下轟鳴,接著他們跑出了沙地,來到了礫石地上。他們的肌肉原本由於那不熟悉、毫無節奏的動作而變得異常疼痛,這陣奔跑一度讓它們有所放鬆,這才是可以理解的動作,才是有節奏的動作。但沙子和礫石拖曳著他們的雙腿,而沙蟲的噝噝聲慢慢逼近,就像是風暴在他們四周席卷。

傑西卡絆了一下,跪倒在地。她現在滿腦子全是疲勞、狂怒的聲音和恐懼。

保羅拉起她。

他們手拉手,繼續向前跑。

一根細杆子從他們前麵的沙地裏伸出,他們從它旁邊跑過,又看到了一根。

在他們跑過杆子前,傑西卡都沒有留意到它們。

又一根杆子——表麵風蝕,從一條岩石裂縫中伸出。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受到了腳下的岩石,毫無抵抗的岩石的震動。堅實的地表讓她重新獲得了力量。

一條縱深裂縫的筆直陰影向上延伸到他們麵前的懸崖。他們疾步衝去,擠進狹縫之中。

身後,沙蟲的聲音停止了。

傑西卡和保羅轉過身,朝外麵的沙漠窺視。

五十米開外的岩灘腳下,與之接壤的沙丘那裏,一條銀灰色的弧線破沙而出,將瀑布般的沙子和塵土撒得到處都是。它升得愈發高,變成一隻四處搜尋的大嘴。那是一個又黑又圓的大洞,利牙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大嘴朝保羅和傑西卡棲身的狹縫蛇行而來,鼻孔中噴出肉桂的氣味,水晶般的牙齒反射著月光。

大嘴前後遊移。

保羅屏住呼吸。

傑西卡蹲著,凝視著它。

她回想自己所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強烈克製住內心原始的恐懼,壓製住記憶中有關種族的恐懼。

保羅卻感到莫大的欣喜。就在剛才,他已經跨越了時間屏障,進入了不為人知的領域。他能感受到前麵的黑暗,但沒有什麽東西顯露在他的心眼前。就好像他邁出一步,結果掉入了一個深井……或是掉入了一個波穀,完全看不見未來的樣子。地形完全變樣了。

但時間黑洞並沒有讓他害怕,相反,這讓他的其他感官加速運轉起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記下了那個從沙中躍起的怪物的所有麵貌,它正在尋找他,那張嘴直徑約有八十米……邊緣長著透明的牙齒,就像彎曲的晶牙匕一般閃閃發亮……它怒吼著噴出香料的氣息,微微有股乙醛酸的氣味……

沙蟲輕輕擦過他們頭頂的岩石,遮住了月光,一陣沙石雨瀉進他們狹窄的藏身地。

保羅把他母親朝後擠去。

肉桂!

那股氣味撲麵而來。

沙蟲與香料有什麽關係呢?他暗自發問。他記得列特·凱恩斯曾透露過沙蟲和香料之間有著某種聯係。

“轟隆隆!”

從右方極遠處傳來一聲幹雷的聲音。

又是一聲“轟隆隆!”。

沙蟲退回到沙地上,在那臥了片刻,透明的牙齒交織在月光下。

“咚!咚!咚!咚!”

是另一個沙槌!保羅想。

它在他們右邊再一次響起來。

沙蟲渾身顫抖了一下,它鑽進了沙子中,隻露出半埋的上曲線,就像半個喇叭口,聳立在沙丘上的彎曲隧道。

沙子沙沙作響。

那怪物繼續往下沉,慢慢掉頭後退。它變成了一個鼓起的小沙包,穿過沙丘中的一個鞍狀物,沿著曲線爬走了。保羅走出裂縫,看著沙浪穿過荒地,向新的沙槌的方向前進。

傑西卡跟著走出裂縫,側耳傾聽:“咚……咚……咚……咚……”

過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

保羅摸到蒸餾服上的管子,吸了口回收水。

傑西卡注視著他的動作,由於疲勞和餘悸,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聲問道。

“有人在召喚它。”保羅說,“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的力氣恢複了。“它真大啊!”

“沒有吃掉我們撲翼飛機的那個大。”

“你確定那是弗雷曼人?”

“他們用了沙槌。”

“他們為什麽要幫我們?”

“也許他們並不在幫我們,也許他們正好是為了召喚一條沙蟲。”

“為什麽?”

一個答案懸在他意識的邊緣,但拒絕走近。他腦中想到這和他們背包裏的伸縮刺鉤有關——“造物主的鉤子”。

“他們為什麽要召喚沙蟲?”傑西卡問。

一絲恐懼觸動了他的心,他強令自己不扭頭看他的母親,而是抬頭望向懸崖。“我們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了指那裏,“我們一路上經過的那些杆子——在這裏還有很多。”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些杆子——風標杆,它們標記出黑影中一條狹窄的山岩小道,它彎彎曲曲通向上方高處的一條裂縫。

“它們標出了一條上崖的路。”保羅說。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走到山岩小道的底部,開始往上爬。

傑西卡等了一會兒,休息了片刻,等體力恢複後,便跟了上去。

他們沿著杆子的指引往上爬,小道慢慢變窄,最後來到了一個黑幽幽的裂口前,道路也變成了一條窄縫。

保羅歪著頭,朝陰影中窺探。在這細長的小道上,他能感到雙腿所處的危險境地,但還是強使自己放寬心。他隻看到裂縫裏一片黑暗,它向高處伸去,與頂上的星空連成一片。他側耳傾聽,隻聽見一些預料到的聲音——沙子瀉下的聲音,昆蟲的唧唧聲,一隻小動物跑動的嗒嗒聲。他用一隻腳在黑漆漆的裂縫中試探了一下,踩到了覆滿沙礫的岩石。他沿著拐角慢慢地寸步而行,並示意母親跟上。他抓住她的長袍的邊緣,幫她轉過拐角。

他們舉目望去,看著兩塊岩石頂端之間的星光。保羅看到母親在他身邊,就像一團灰色的雲在移動。“我們要是能冒險點個火就好了!”他小聲說。

“除了眼睛,我們還有其他感覺。”她說。

保羅挪腳往前滑了一步,重心前移,用另一隻腳試探著,碰到了一個障礙物。他提起腳,發現那是一個台階,便站了上去。他伸手向後,摸到他母親的手臂,拉了拉她的長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個台階。

“我想,這條路一直通到崖頂。”他小聲說道。

低矮而平整的台階,傑西卡想,毫無疑問,是人工鑿成的。

她跟著保羅的黑影前進,試探著腳下的台階。岩壁間的空隙越來越窄,到最後她的肩膀幾乎碰到了它們。台階在一個極細的隘道裏到頭,道路約有二十米長,路麵很平,通向月光下的一個低窪盆地。

保羅走出隘道,來到盆地中,他小聲說道:“多美的地方啊!”

傑西卡站在他身後一步開外,她盯著眼前的一切,隻能沉默地表示讚同。

盡管感到疲乏,加之人體功能管、鼻塞的刺激和蒸餾服的約束,盡管她還是感到恐懼,極其渴望休息,但這盆地的美景已經充斥了她的感官,迫使她駐足欣賞。

“真像一個仙境。”保羅低聲道。

傑西卡點點頭。

展現在她麵前的是遍野的沙漠植物——灌木、仙人掌、小叢葉——它們在月光下輕搖輕擺。她左邊的環形岩壁一片漆黑,右邊的則被灑上了皎潔的月色。

“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保羅說。

“這裏應該有人,才能讓這麽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羅的看法。她打開蒸餾服貯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溫暖、微微有點辛辣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它使她重新恢複了氣力。把蓋子重新蓋上時,她感覺到蓋子磕到了好多沙子。

保羅注意到一些動靜——就在盆地的右下角。他往下眺望,透過煙樹和煙草,看到一片灑滿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麵,那裏有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動物。

“老鼠!”他低聲說。

跳啊跳!它們跳進陰影中,又跳出來。

不知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在他們眼前墜落,掉入老鼠群中。傳來一聲細聲尖叫,翅膀的撲打聲,一隻幽靈般的灰鳥飛起來,爪子抓著一個小小的黑東西,飛過盆地,飛走了。

這件事要記下,傑西卡想。

保羅繼續眺望盆地,他深吸了一口氣,嗅著夜幕下升騰而起的鼠尾草微微的刺鼻氣味。食肉鳥——這是這片沙漠的行事方式。它給盆地帶來了一種沉靜,無聲無息,以至於藍色的月光照過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油漆木時,似乎能聽到一種聲音。月光在低聲吟唱,比他那個世界的任何音樂更和諧。

“我們最好找個地方,把帳篷支起來,”他說,“明天我們可以想辦法找找弗雷曼人,他們……”

“多數來這裏的入侵者都後悔找到弗雷曼人!”

一個沉重有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打破了寧靜。聲音來自他們的右上方。

“別跑,入侵者,”當保羅準備退回隘道時,那聲音說道,“如果你們跑,隻會浪費身體的水。”

他們想要我們身體的水!傑西卡想。她全身的肌肉戰勝了疲勞,進入了頂級的戒備狀態,但並沒有表露出來。她準確地定位出聲音發自何方,心想:真會躲藏!我竟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意識到,發出聲音的人隻允許自己發出細小的聲音,沙漠中自然的聲音。

從他們左邊盆地的邊緣又傳來一個聲音。“快些,斯第爾。取了他們的水,我們好繼續上路。離天亮沒多少時間了。”

對於緊急事件的反應,保羅沒有他母親快,他全身僵硬,想要撒腿逃跑,為此他感到懊惱。因一時的恐慌,他頓時失去了自己的能力。這時,他隻好聽從她的教誨:放鬆,而不隻是虛假的鬆弛,使肌肉處於受控的突發狀態,隨時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但是,他還是能感受到內心的恐懼,也知道它的來源。這是蒙蔽的時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未來……他們被瘋狂的弗雷曼人圍堵,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這兩具沒有屏蔽場的肉體裏的水。

我們現在所稱的“宇宙棟梁”,其來源乃是經弗雷曼人改造的宗教,他們的齊紮拉·塔菲德帶著啟示、證言和預言來到我們之中。他們給我們帶來了厄拉奇恩神秘的融合,它的玄妙之處被激動人心的音樂表現出來,歌曲以古老的形式傳唱,但也貼上了新的覺醒的標簽。誰沒有聽過《老人的聖歌》?誰又沒有被它深深打動過?

我驅動雙腳穿越沙漠,

海市蜃樓像主人一樣躍動。

渴望榮耀,渴求危險,

我漫步在阿爾-庫拉布的地平線,

看著時光將高山夷為平地,

它尋找我,渴求我。

我看見麻雀迅速撲近,

勇猛勝過衝鋒的豺狼,

它們散布在我的幼枝上。

我聽見群鳥飛來,

利嘴和爪子抓住了我的枝丫!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那人爬過沙丘頂,午後的烈日下,他就像一粒塵埃。他隻穿一件破破爛爛的朱巴鬥篷,碎布下露出**的皮膚,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鬥篷的兜帽已被扯掉,但男子用一條撕爛的布製成了包頭巾,上麵露出幾縷金色的頭發,與他稀疏的胡須和濃濃的眉毛相配。一雙藍中帶藍的眼睛,臉上是殘留的深色汙漬。胡須處有一條亂糟糟的壓痕,說明蒸餾服的管子曾在那裏經過,一路從鼻子通向貯水袋。

他停在離沙丘峰頂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麵上。他的後背、手臂和腿上凝結著血塊,傷口上粘滿了一片片黃沙。他慢慢提起手,撐著站起身,搖搖晃晃站著。從這幾乎隨意的動作中顯出一絲嚴謹的作風。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說道,聲音粗啞,“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態學家,”他低聲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蹣跚而行,絆倒在迎風麵粗硬的沙麵上,雙手虛弱地按進沙裏。

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有點發狂,竟然想在沙裏挖個洞,找一個相對涼爽的地下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還是能聞到沙地下某個香料生長地發出的苦甜的類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隱含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子下的氣體已經達到接近爆炸的壓力,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他在沙丘表麵一陣虛弱地亂爬。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清楚而明晰:一個星球的真正財富蘊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麽?農業。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類思想長期固定於一條軌道,便再也脫離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丟在這裏,沒有水,也沒有蒸餾服,他們覺得,如果沙漠沒有吃掉他,那沙蟲也會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為的力量,讓他在這裏慢慢死去,他們認為這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