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著沙丘的對麵,那裏可以看到一座被風沙破壞的石塔。

傑西卡跳下飛機,飛跑起來,她在沙丘上連滾帶爬,身後能聽見保羅的喘息聲。他們爬上了一條沙脊,它彎彎曲曲地伸向山岩。

“順著這條沙脊跑,”保羅說,“這樣比較快。”

他們奮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讓他們一路磕磕碰碰。

他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無言的低語聲,一種“噝噝”的聲音,一種蠕動發出的摩擦聲。

“沙蟲!”保羅說。

聲音越來越響。

“快!”保羅氣喘籲籲道。

第一塊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灘,出現在他們前麵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這時,他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

保羅把背包移到右臂,抓著背包帶,一路跑起來,帶子拍打著他的肋部。他用另一隻手抓住母親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風沙雕刻成的溝壑,來到一片滿是礫石的岩麵。他們喘著氣,喉嚨冒火,幹渴。

“我跑不動了。”傑西卡氣喘籲籲道。

保羅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把她按進一個岩石小洞中,他轉回身,看著沙漠的情況。一個沙堆正向他們所在的岩石小島推進——月光下沙浪泛起漣漪,浪頭般的沙堆和保羅的視線平齊,距他們約有一公裏遠。平平的沙丘變得彎曲——那是一條短短的圓環,穿過了他們逃離的那片沙地,撲翼飛機的殘骸本該在那裏的。

沙蟲所到之處,不會有飛行器的蹤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著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麽。

“它比公會的飛船還要大,”保羅低聲說道,“我聽說沙漠深處的沙蟲長得很大,真沒想到……會有這麽大!”

“我也沒想到。”傑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遠離岩石,帶著一條彎曲的軌跡,快速奔向地平線。最後,爬行的聲音消失了,周圍隻剩下微微的沙動聲。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月色下像是結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話:“‘在夜幕下旅行,白晝則躲在陰影中休息。’”他看著他母親,“夜幕還會持續幾個小時,能繼續走嗎?”

“馬上好。”

保羅走上岩石表麵,肩上扛著背包,係好背包帶。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手裏拿著定位羅盤。

“你準備好就說一聲。”他說。

她從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複了。“走哪個方向?”

“沿著這條沙脊走。”他指著前方。

“到沙漠深處。”她說。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羅小聲說。

他停下了腳步,想起在卡拉丹時做過的一個夢,他不禁被夢中的景象驚住了。他見過這個沙漠。但是和夢中的稍微有點不同,像一個記憶中的視覺景象,當它投射到真正的場景中時,卻又無法很好地對照上去。這個夢似乎發生了變化,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麵前,而他壓根兒就沒動過一下。

夢中有艾達荷,他和我們在一起,他記起來了,但現在艾達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嗎?”傑西卡問,誤以為他還沒拿定主意。

“沒有,”他說,“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走。”

他將背包緊緊背在背上,開始沿著岩石一條被風沙鑿成的小道向上爬,這條小道位於月光下的岩麵上,階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羅跑向第一條山脊,爬了上去,傑西卡緊緊跟在後麵。

沒過多久,她就注意到這條路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特殊問題——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雕刻成的山脊鋒銳割手,還有重重障礙,他們必須選擇:繼續前行,還是繞行?這一帶的地形很有規律。他們隻有在迫不得已時才講話,並且必須使出全力,聲音很嘶啞。

“這兒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當心,不要在這塊岩石上碰著頭。”

“沿著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們後麵,月光會把我們的行動暴露給那邊的任何人。”

保羅在一個岩石角上停下腳步,背包靠在一條窄小的山脊上。

傑西卡靠在他身旁,慶幸有一小會兒的休息機會。她聽見保羅在拉蒸餾服的水管,於是自己也吸了幾口回收的水,味道有點鹹,她回憶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圍繞著天空的彎穹。如此豐富的水,一直沒有為自己所重視……她站在它旁邊時,隻注意到它的形狀、它反射的光,或者它發出的聲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隻有憐憫才能使他們停下,哪怕隻停一會兒。沒有憐憫,就不能停下。

保羅從岩石脊背上撐起,轉身爬過一個斜坡。傑西卡歎了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滑下斜坡,落到一塊寬闊的平台上,轉過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這一夜,傑西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腳下大大小小的東西——圓石、豆大的礫石、片狀石塊,豆大的沙、沙子、沙礫、塵土,還有粉末。

那些粉末會堵塞鼻腔過濾器,必須把它們吹出來;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礫石在堅硬的岩麵上滾動,不小心踩上,可能會摔下去;片狀石塊會割手。無所不在的沙子牽扯著他們的雙腿。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上停下腳步,傑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著左邊,她順著他的手臂看過去,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個懸崖上,兩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靜靜的海洋一般延綿不絕。它躺在那裏,銀白色的月光灑在沙浪上——各種角度的陰影,彎成曲線形,遠處,是另一座籠罩在灰色朦朧中的山崖。

“沙海。”她說。

“要穿過這片沙漠絕非易事。”保羅說,他的聲音因過濾器蓋著臉而被壓低。

傑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別無他物。

保羅正眼望著前方的大沙漠,觀察影子的移動。“大約有三四公裏遠。”他說。

“沙蟲。”她說。

“肯定有。”

她隻感覺全身疲憊,肌肉酸疼,這讓她的知覺變得遲鈍。“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

保羅放下背包,坐下來,靠在上麵。傑西卡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岩石上。她坐下時,保羅轉身在背包裏摸索起來。

“拿著。”他說。

他幹燥的手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手裏。

她從蒸餾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兩粒能量膠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處就是你的身體,它使你充滿能量,讓你更強壯。相信你的蒸餾服吧!”

她照做,把貯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覺體力恢複了。她想到,此時此刻,雖然全身疲憊,但多麽寧靜啊!她回想起詩人戰士哥尼·哈萊克念過的一首詩:“一口幹食,一絲寧靜,勝過一棟充滿犧牲和爭鬥的房舍。”

傑西卡把這些話給保羅重複了一遍。

“那是哥尼說的。”他說。

她聽出他說話的語調,是談及逝者時用的。她想:啊,可憐的哥尼,他可能已經死了。厄崔迪的軍隊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們一樣,已經迷失在這無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會引經據典,”保羅說,“我現在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我將讓河流幹涸,把國土賣給邪惡之徒;我將讓家園荒蕪,把一切給予陌生人。’”

傑西卡閉上眼睛,發現自己快被兒子熱情洋溢的聲音感動得落淚。

過了一會兒,保羅問道:“你……感覺如何?”

她明白他在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道:“你的妹妹還要等幾個月才會出生,我的身體……還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兒子這樣說話,太生硬、太正式了!對這古怪之處,她出於貝尼·傑瑟裏特的本能,經過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說話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兒子;我對他的奇怪表現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東西,害怕他可能會對我說的話。

保羅把頭罩拉下,蓋住眼睛,聽著夜幕下昆蟲的雜亂叫聲,但他心中充滿平靜。他揉揉發癢的鼻孔,取下過濾器,一股濃濃的肉桂氣味撲鼻而來。

“這附近有香料。”他說。

一陣柔風吹拂著保羅的臉頰,吹皺了他的連帽鬥篷。但不像是來暴風的樣子,他已經能辨別它們的差異。

“快要天亮了。”他說。

傑西卡點點頭。

“有個辦法可以安全通過這片沙漠,”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的辦法。”

“沙蟲?”

“我們的弗雷曼裝備中有一個沙槌,如果把它裝在這裏的岩石後麵,”保羅說,“就能讓沙蟲忙上一陣子。”

她朝橫亙在麵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裏路的時間?”

“也許。如果我們走路時發出的聲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蟲……”

保羅打量著廣闊的沙漠,在他的預知夢境中搜尋著那神秘的啟示:背包中裝著沙槌,可以用它來設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蟲,他便感到渾身恐懼。盡管在意識的邊緣,他覺得沙蟲應該受到尊敬,而不應該害怕……如果……如果……

他搖搖頭。

“必須是毫無節奏的聲音。”傑西卡說。

“什麽?哦,是的。如果我們打亂腳步……沙本身也要不時地移動,沙蟲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種細微的聲音。不過,在試之前,我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著遠處的那堵岩壁,看著那垂直的月影行經的時間。“再過一小時,天就要亮了。”

“我們在哪裏度過白天?”她問。

保羅轉向左邊,指著前方。“那兒,北邊的那個懸崖拐彎處。順路你可以看到被風吹鑿成的迎風麵,那裏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是不是該馬上上路了?”她問。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夠了嗎?爬得動嗎?在宿營前,我想盡可能到離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點頭示意讓他帶路。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轉身沿著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們有浮空器就好了,傑西卡想,那樣的話,可以輕輕鬆鬆往下一跳,不過,也許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們也許和屏蔽場一樣,也會招來沙蟲。

他們來到一連串下降的岩石平台上,前方有一個洞穴,月影勾畫出它的入口。

保羅領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但步伐很快,因為月光顯然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他們盤旋向下,走入越來越黑的暗影中,周圍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個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麵斜坡邊緣,那個洞穴收窄至約十米的寬度。

“我們能從這裏下去嗎?”傑西卡小聲問。

“我想可以。”

他用一隻腳試了試斜坡表麵。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我先下。等我下去後你再下。”

“小心點。”她說。

他登上斜坡,順著那柔軟的表麵滑到一個幾乎填滿沙的平地上。這地方位於岩壁中間的深處。

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沙子的滑動聲,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點被瀉下來的沙子擊倒,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母親?”他叫道。

沒有回答。

“母親?”

他丟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個瘋子一樣。“母親!”他氣喘籲籲地叫道,“母親,你在哪裏?”

又一陣沙暴傾瀉下來,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來,他掙紮著爬了出來。

她碰上了那陣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解決這個問題。她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讓自己處於“賓度歇止”狀態,減少對氧氣的需要,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

保羅運用母親教的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撫平狂跳的心髒,將意識擦成一片白紙,重新回顧了剛剛發生的事。記憶中那場沙崩的每一個動作在他平靜的內心重演,但事實上這全麵的回憶隻是一瞬間的事。

很快,保羅開始沿著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條裂縫壁,那裏有一塊向外彎曲的岩石。他挖了起來,極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塊布片出現在他的手下,他循著那布片,找到一條手臂,通過手臂,他輕輕地挖出了她的臉。

“聽得見我說話嗎?”他小聲問。

沒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體還是軟的,但她的心髒跳得很慢。

這是“賓度歇止”狀態,他自言自語。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將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時動作緩慢,接著開始用力,他感到她快從沙中脫身。於是他越拉越快,喘著氣,盡力保持平衡。他搖搖晃晃地來到裂縫的堅硬表麵,肩膀扶著她的身體,這時,整個沙坡塌了下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噝噝聲在岩壁之間回響,聲音不斷擴大。

他在裂縫一頭停下腳步,在那裏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運動著的沙丘。他輕輕把她放在沙地上,開始呼喚她,讓她從僵硬狀態中恢複過來。

她慢慢醒來,深深地吸氣。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她小聲說。

他回頭看了看裂縫。“如果我沒找到你,也許會更好些。”

“保羅!”

“我把背包弄丟了,”他說,“它被埋在沙子下麵了……至少一百噸的沙子……”

“所有東西?”

“備用水、蒸餾帳篷——所有有用的東西都丟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針還在。”他又摸摸腰帶,“小刀和雙筒望遠鏡還在。我們來好好看看這個即將埋葬我們的地方。”

就在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就在裂縫盡頭靠左的地方。廣闊的沙漠上閃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鳥兒躲藏在岩石間放聲歌唱。

但傑西卡在保羅臉上隻看到絕望的表情,她壓著嗓門,輕蔑地對他說道:“我是這麽教你的嗎?”

“難道你還不明白?”他說,“要在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麵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說。現在她的聲音變軟了、變理性了。

保羅蹲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仰頭望向裂縫,看著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記住了沙子鬆軟的地方。

“如果我們在那斜坡旁找塊小地方,再在沙裏挖個洞,並固定住沙子,也許就能挖條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們沒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後說道,“用泡沫。”

傑西卡繃著身子不敢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考。

保羅望著廣闊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在下麵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說,“含量很高,堿性。我有定位羅盤,它裏麵的電包是酸性的。”

傑西卡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羅沒有睬她,他跳起身,從裂縫盡頭的傾斜麵跑到了沙地上。

傑西卡看著他走路的方式,時走時停——一邁一步……停,兩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沒有任何節奏,這是在告訴四處劫掠的沙蟲,這動靜是沙漠自己發出的。

保羅走到那塊香料地跟前,鏟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著,回到了裂縫旁。他把香料灑在傑西卡麵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開了定位羅盤。羅盤的表麵掉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麵,取出了電包。最後表盤也掉了出來,剩下空空的羅盤底盤。

“你需要水。”傑西卡說。

保羅抓住脖子旁的貯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進底盤。

如果失敗,水就浪費了,傑西卡想,然而不管怎麽樣,都沒關係了。

保羅用小刀劃開電包,把裏麵的結晶體倒進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沒了。

傑西卡突然覺得頭頂有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群鷹沿著裂縫邊緣一字立著,盯著這裏的水。

聖母在上!她想,它們在那樣遠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氣息!

保羅把蓋子蓋回到羅盤上,摘掉上麵的重置按鈕,露出一個小洞,可以讓**流出。接著他一手拿著這個重新加工的羅盤,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縫邊,打量著斜坡的地勢。由於沒了腰帶,他的袍子輕輕揚起。他費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幾條沙帶,攪起一團團沙塵。

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把一撮香料塞進羅盤,搖晃起來。

綠色的泡沫從原來那個重置按鈕的小孔中流出。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裏築成一條低矮的水溝。他開始踢掉它下麵的沙,用更多的泡沫來固定沙的表麵。

傑西卡走到他下麵,朝他喊道:“要我幫忙嗎?”

“上來挖,”他說,“還要挖大約三米,就在這附近。”他說話時,羅盤盒裏已經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點,”保羅說,“不知道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時間。”

傑西卡爬到保羅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動著,泡沫又流了出來。

保羅築著泡沫屏障,傑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來的沙拋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氣喘籲籲地問道。

“大約三米,”他說,“隻能估計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話,可能得把洞擴大。”他向旁邊移了一步,在疏鬆的沙裏滑了一跤,“斜著往後挖,不要直接往下。”

傑西卡照他的話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與盆地表麵平行的地方時,還是沒見背包的蹤影。

難道我估算錯誤?保羅暗自發問,我當時嚇壞了,造成了錯誤。是不是因此讓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羅盤,裏麵還剩不到兩盎司的酸液。

傑西卡在洞裏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臉頰,那雙手沾滿了泡沫。她和保羅對望了一眼。

“上麵那個麵,”保羅說,“輕一點,好。”他又往羅盤盒裏塞進一撮香料,把泡沫灑在傑西卡手上,她開始在洞的上麵那個斜麵上切垂直麵,手第二次切下時,碰到了一個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帶子,上麵有一個塑料扣。

“別動。”保羅的聲音輕得幾乎成了耳語,“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傑西卡一隻手拽著帶子,抬頭看著他。

保羅把空了的羅盤扔到地上,說道:“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仔細聽我說。我會把你往山下的那個方向拉,你抓住帶子不要鬆手。頂上不會有多少沙子滾下來,這個斜坡已經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讓沙子埋住你的腦袋,一旦這個洞被沙填滿,我就把你挖出來,把背包拉上來。”

“我知道了。”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帶子。

一下猛拉,保羅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並護著她的頭,與此同時,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傾瀉而下。當一切歸於平靜後,傑西卡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裏,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麵,不過下巴受到了保羅袍子的保護。她的肩膀因壓力而感到疼痛。

“帶子在我手裏。”她說。

保羅慢慢把手伸進她旁邊的沙裏,摸到帶子。“一起來,”他說,“慢慢使力,不要把帶子拉斷了。”

他們把背包帶拉上來時,更多的沙傾瀉而下。當帶子露出來時,保羅停止了拉動。他把母親從沙裏救出來,然後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終於把背包拉了出來。

幾分鍾裏,他們就這麽站在裂縫裏,將背包抱在懷中。

保羅看著他母親,泡沫染汙了她的臉和長袍,在泡沫幹了的地方,沙子凝結成塊。她看起來像是被綠色的濕沙球攻擊的靶子。

“你看起來真狼狽。”他說。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她說。

他們笑了起來,接著又哭了。

“這事本不該發生,”保羅說,“怪我粗心大意。”

她聳聳肩,感到成塊的沙正從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來搭帳篷,”他說,“你最好脫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轉過身,拿起了背包。

傑西卡點點頭,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話。

“岩石上有錨孔,”保羅說,“有人在這裏搭過帳篷。”

為什麽不呢?她一麵刷著袍子,一麵想。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在岩壁深處,對麵大約四公裏外是另一座懸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蟲的襲擊,但也很近,從這穿越沙漠比較容易。

她轉過身,看到保羅已經把帳篷支了起來,它那彎梁圓頂的半球麵與裂縫的岩壁融為一體。保羅從她身旁走過,舉起雙筒望遠鏡,快速轉了一下,調整好內部壓力,把焦點對準對麵的懸崖。晨光下,在廣闊沙漠的那一邊,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傑西卡注視著保羅,他正打量著那災變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穀。

“那裏長著一些東西。”他說。

傑西卡從帳篷邊的背包裏摸出另一副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那邊。”他一手拿望遠鏡,一手給她指著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說,“都長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可能是一座植物試驗站的遺跡。”她警告說。

“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當遠的地方。”他放下望遠鏡,揉了揉過濾器隔板下麵的地方,他感到雙唇非常幹燥和粗糙,口裏冒火,帶著一股灰味。“感覺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他說。

“你確定弗雷曼人會對我們友好嗎?”她問。

“凱恩斯承諾過,他們會幫我們。”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嚐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許會為了我們的水而殺死我們。

她閉上眼睛,不再想這片荒地,而在腦中勾畫出卡拉丹的一個美景。在保羅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過一次假日旅行。他們飛過南方的叢林,飛臨野草叢生的草地和稻穀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叢中,他們看到螞蟻般的隊伍——那是用浮空扁擔挑著貨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見到三體艦船的白色風帆,猶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傑西卡睜開眼睛,望著寂靜的沙漠,溫度漸漸升高,躁動的熱魔開始發威,沙地上的空氣開始顫動起來。現在,對麵的岩壁感覺像是透過廉價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傾斜而下,穿過裂縫的開口,沙沙地滑落下來。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風吹下的,或是山頂上即將起飛的老鷹蹭下。當落沙停止後,她卻還能聽到那沙沙聲。聲音越來越大,那是一種聽見一次就永不忘卻的聲音。

“沙蟲。”保羅小聲說。

那聲音來自他們的右方,帶著冷漠的威嚴感,不容你忽視。一個扭曲的大沙堆穿過他們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後部揚起沙塵,就像水中的渦流,然後它奔向左方,不見了。

聲音消失了,一片歸於平靜。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戰艦還要大。”保羅小聲道。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的那一邊。沙蟲經過的地方始終有一個缺口,它沒完沒了地在他們麵前遊移,在天際的地平線下召喚著。

“趁休息,”傑西卡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學業。”

他一下子怒火中燒,但還是克製著,說道:“母親,難道你認為我們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說,“也許你比我更了解大腦和賓度神經,但對生命之氣,你還需要更多的學習。保羅,有時候身體會有自己的行為,我會教你有關這方麵的本領。你必須學會控製身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脈。你需要重新練練手,我們先從手指肌肉練起,然後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靈敏度。”她轉過身,“來,進帳篷去。”

他彎了彎左手的手指,看著她爬過擴約門。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變這個決定……他必須同意。

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麽,我已經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練練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蟲比起來,它是多麽微不足道啊。

我們來自卡拉丹——對我們這些生命來說,那是一個天堂。在卡拉丹,我們不必建立一個物質或精神的天堂,因為周圍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是人們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不再堅韌,我們失去了鋒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這麽說,你就是偉大的哥尼·哈萊克。”那人說。

哈萊克站在圓形的山洞辦公室中,望著對麵坐在金屬辦公桌後的走私徒。那人穿著弗雷曼人的長袍,長著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辦公室模仿太空戰艦的主控中心而造——沿著一堵三十度弧麵的牆壁,安裝有通訊設備和視屏,旁邊是遙控裝備和一排射擊按鈕,而辦公桌組成另一堵牆——剩餘弧麵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圖克,埃斯馬·圖克之子。”走私徒說。

“那麽,你就是那位幫助我們的好先生了。閣下的大恩,我們必當湧泉相報。”哈萊克說。

“啊……客氣,”走私徒說,“請坐。”

一把凹背折椅從視屏旁的牆裏伸出,哈萊克歎了口氣,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憊。透過走私徒身旁的一個黑色鏡麵,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鏡影,於是他愁容滿麵地盯著鏡中那張長滿疙瘩的臉,疲憊的臉上全是皺紋。下巴上的那條傷疤也隨之扭動了一下。

哈萊克的目光離開鏡中的自己,望向圖克。現在,他終於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絲家族特征——這人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倒掛濃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臉頰和鼻子。

“你的人告訴我,你父親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殺死的。”哈萊克說。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們中的一個叛徒。”圖克說。

哈萊克怒氣上湧,疲意頓時掃去三分,他直起身,說道:“你能說出叛徒的名字嗎?”

“我們還不能確定。”

“杜菲·哈瓦特懷疑是傑西卡夫人。”

“啊……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有可能。但現在哈瓦特已經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虜。”

“我聽說了,”哈萊克深深吸了口氣,“看來在我們麵前還有更多的殺戮。”

“我們不會去做什麽引人注目的事。”圖克說。

哈萊克繃緊身子。“但是……”

“我們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歡迎你們到此避難,”圖克說,“你說到報恩,很好。把你欠的債還清,我們敞開懷抱歡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舉動,意圖反抗哈克南人,那我們將立馬除掉你。”

“可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夥計!”

“也許吧。若果真如此,那我來告訴你,我父親是如何回複那些輕率行事的人的:‘石頭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個傻瓜的憤怒比兩者更沉。’”

“那麽,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動?”哈萊克譏笑道。

“我可沒這麽說,我隻是說我將維護與公會的協議。公會要求我們謹慎行事,摧毀一個仇敵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萬確,如果你有辦法找到那個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動很可能已經晚了……而且,我們懷疑她並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錯誤。”

“他讓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認為他是叛徒?”

圖克聳了聳肩。“這是紙上談兵。我們認為那巫婆已經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這麽認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議……謠言和直覺。”

“我們有七十四個人,”哈萊克說,“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們加入你們,你必定相信我們的公爵已經死了。”

“有人見過他的屍體。”

“還有那個男孩……少主人保羅?”哈萊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嚨卻被什麽東西哽住了。

“根據我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親在一場沙漠風暴中失蹤了,連屍骨都沒找到。”

“那麽,那個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圖克點點頭。“據說,野獸拉班將重新在沙丘登上權力的寶座。”

“蘭吉維爾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萊克內心湧起一股噴湧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克製住,繼而喘著粗氣說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債……”他摸著下巴上的那條傷疤,“……還有這個……”

“時機未成熟時,不要冒險去解決宿仇。”圖克說。他皺著眉頭,注視著哈萊克臉上**的肌肉、突然睜大的雙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萊克深深吸了口氣。

“通過與我們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離開厄拉科斯的機會,有許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與我的任何契約,他們可以自行選擇。既然拉班來到了這裏,那我選擇留下。”

“看你的情緒,我覺得我們不會讓你留下。”

哈萊克瞪著走私徒。“你懷疑我的話?”

“不……”

“你把我從哈克南人手裏救出,我忠實於雷托公爵就再沒有理由。我將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無論一個想法親口講出還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實的,都具有力量。”圖克說,“你或許會在弗雷曼人之中發現,生死之間的距離是非常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