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現在正下著細雨,崔維茲抬頭一看,天空是濃密的灰白一片。

他戴的那頂雨帽不但能阻止雨水落到身上,還能將雨滴向四麵八方彈開老遠。裴洛拉特站在崔維茲雨滴飛濺的範圍外,並未穿戴任何防雨裝備。

崔維茲說:“我不懂你為何要讓自己淋濕,詹諾夫。”

“我一點也不在意,我親愛的兄弟。”裴洛拉特的神情如往常般肅穆,“雨勢很小,而且相當溫暖,又完全沒有風。此外,套句古老諺語:在安納克裏昂行,如安納克裏昂人。”他指了指站在遠星號附近默默圍觀的幾個蓋婭人。他們分散得很均勻,仿佛是蓋婭樹叢中的幾株樹木,沒有任何一人戴著雨帽。

“我想,”崔維茲說,“他們不怕被淋濕,是因為蓋婭其他部分都濕了。所有的樹木——青草——泥土——現在都是濕答答的,而蓋婭的其他成員也一樣,當然包括所有的蓋婭人。”

“我想這話有理。”裴洛拉特說,“太陽馬上會出來,到時每樣東西都將很快被曬幹。衣物不會起皺或縮水,不會讓人覺得寒冷,而此地又沒有不必要的病原性微生物,不必擔心會傷風、感冒或染上肺炎。所以說,一點點潮濕又有什麽關係?”

崔維茲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不願就此罷休,於是又說:“盡管如此,也沒必要專挑我們離開時下雨。畢竟雨水是隨意降下的,蓋婭若不想要,就一定不會有雨。它現在下這場雨,簡直像是故意表示對我們的輕蔑。”

“或許,”裴洛拉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是蓋婭舍不得我們離開,正在傷心哭泣呢。”

崔維茲說:“也許吧,但我可沒有這種感覺。”

“事實上,”裴洛拉特繼續說:“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一帶的泥土過於幹燥,需要雨水滋潤,而這個因素比你盼望見到陽光更重要。”

崔維茲微微一笑。“我懷疑你真的愛上這個世界了,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即使不為了寶綺思。”

“是的,的確如此。”裴洛拉特帶著一點自我辯護的味道說,“過去許多年來,我一向過著平靜而規律的生活,你應該想象得到,我多麽適應這個地方——整個世界都在努力維護生活的平靜和規律。無論如何,葛蘭,我們建造一棟房子,或是那艘太空艇,目的正是希望有個理想的棲身之所。我們在裏麵裝配了所需的一切,並且設法控製和調節內部各種環境因素,例如溫度、空氣品質、照明采光等等,讓我們能在這個棲身之所住得舒舒服服。蓋婭則是將這種對於舒適和安全的追求,延伸到了整個行星,這又有什麽不對呢?”

“問題是,”崔維茲說,“我的房子或太空艇,是為了符合我的需求而設計建造的,我不必去適應它們。倘若我成了蓋婭的一部分,不論這顆行星設計得多麽理想、多麽符合我的需要,我也還得設法適應它,這個事實令我極為不安。”

裴洛拉特撅了撅嘴。“我們可以這樣說,每個社會都會根據自己的需求塑造它的成員。所謂的風俗習慣,就是社會為了自身需要所發展出來的塑造工具,因此唯有在那個社會中合情合理的風俗習慣,才有機會自然而然發展出來。”

“在我所知的眾多社會中,成員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因此總會有些怪人,甚至是罪犯。”

“你希望有怪人和罪犯嗎?”

“有何不可?事實上你我就是怪人,我們當然不能算是端點星的典型居民。至於罪犯嘛,定義其實見仁見智。假如罪犯是產生叛逆、異端和天才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也願意接受,我堅持一定要付這個代價。”

“難道罪犯是唯一可能的代價嗎?我們為何不能隻要天才,而不要罪犯呢?”

“如果沒有一群異於凡夫俗子的人,就不可能出現天才和聖者,而我不信異於常人的人都集中在好的一端,我認為一定有某種對稱存在。總之,蓋婭光是一個行星級的舒適住宅還不夠,我還要一個更好的理由,來解釋我為何選擇蓋婭當作人類未來的典範。”

“喔,我親愛的夥伴,我不是在試圖說服你接受自己的抉擇。我隻是提出我的觀……”

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住,因為寶綺思正朝他們大步走來。她一頭黑發全淋濕了,外袍緊緊貼在身上,凸顯出相當豐滿的臀部。她一麵走,一麵向他們點頭打招呼。

“很抱歉耽誤你們的時間。”她有點氣喘籲籲,“我沒料到和杜姆討論要這麽久。”

“當然會,”崔維茲說,“他知道的事你全都知道。”

“但我們對事情的詮釋往往各有不同,我們畢竟不是相同的個體,所以必須經常溝通。聽我說,”她的語氣變得有點不客氣,“你有兩隻手,每一隻都是你的一部分,除了互為鏡像,它們沒有任何不同。可是你不會對兩隻手一視同仁,對不對?有些事你大多用右手做,有些事則慣用左手,這也可以說是不同的詮釋。”

“她讓你無話可說。”裴洛拉特顯然十分滿意。

崔維茲點了點頭。“這是個很生動的類比,至於是否真正貼切,我可不敢肯定。閑話少說,我們現在是否可以登上太空艇了?正在下雨呢。”

“可以,可以。我們的工作人員都離開了,遠星號一切已準備就緒。”然後,她突然好奇地望著崔維茲。“你全身都是幹的,雨點沒有淋到你身上。”

“的確沒錯,”崔維茲說,“我故意不讓自己淋濕。”

“偶爾淋濕一下的感覺不是很好嗎?”

“這話完全正確,可是得由我來選擇時機,而不是讓雨點決定。”

寶綺思聳了聳肩。“好吧,隨你的便。我們的行李都裝載好了,我們也上去吧。”

於是三人便向遠星號走去。此時雨勢變得更小,不過草地已經相當潮濕。崔維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著,寶綺思卻踢掉涼鞋拎在手上,光著雙腳大剌剌地踏過草地。

“感覺真過癮。”她這麽說,算是回應崔維茲投向她腳下的目光。

“很好。”他隨口應道,然後又有點不高興地說,“其他那些蓋婭人,他們站在那裏,到底在幹什麽?”

寶綺思答道:“他們在記錄這件事,因為蓋婭認為這是個重大事件。你對我們十分重要,崔維茲。想想看,萬一這趟探索的結果,竟是使你改變初衷,轉而決定否決我們,我們就永遠無法發展成蓋婭星係,甚至連蓋婭本身也保不住。”

“如此說來,我掌握著蓋婭整個世界的生死。”

“我們相信就是這樣。”

這時藍天在烏雲的隙縫中出現,崔維茲突然停步,伸手摘掉雨帽,然後說:“可是此時此刻我仍然支持你們,如果你們當下殺了我,我就再也無法變卦。”

“葛蘭,”裴洛拉特嚇了一大跳,低聲道,“這麽說實在太可怕了。”

“這是孤立體的典型想法。”寶綺思以平靜的口吻說,“你必須了解,崔維茲,我們所重視的,並非你這個人或是你的支持,而是真理和事實。你的重要性在於能引導我們尋獲真理,而你的支持就是真理的指標,這才是我們需要你的真正原因。如果為了防止你變卦而殺死你,那我們隻是自欺罷了。”

“如果我告訴你蓋婭並非真理,你們是否全都會欣然就義?”

“或許不是絕對欣然,但最後並沒有什麽兩樣。”

崔維茲搖了搖頭。“如果有一天,我終於認定蓋婭是個可怕的怪物,不該存在於世上,很可能就是你這番陳述帶給我的啟示。”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些耐心圍觀(想必也在耐心傾聽)的蓋婭人,“他們為何這樣散開來?為何需要這麽多人?即使隻有一個人旁觀,然後儲存在他的記憶中,這顆行星上的每一個人不也都能取用嗎?隻要你們喜歡的話,不是可以把它儲存在百萬個不同的地方嗎?”

寶綺思答道:“他們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件事,將它儲存在各人不盡相同的大腦中。如果仔細研究這些觀察記錄,不難發現眾人觀察所得的綜合結果,要比單一的觀察結果更為詳實易懂。”

“換句話說,整體大於部分的總和。”

“完全正確,你領悟了蓋婭之所以存在的基本理由。你,一個人類個體,大約是由五十兆個細胞所組成,但是身為一個多細胞個體,你要比這五十兆個細胞的總和更為重要,這點你當然應該同意。”

“沒錯,”崔維茲說,“這點我同意。”

他走進太空艇,又回頭看了蓋婭一眼。短暫的陣雨帶給大氣一股清新的氣息,眼前呈現的是一個蔥綠、豐饒、靜謐且祥和的世界;仿佛是一座與世無爭的公園,坐落在紛擾不堪的銀河中。

——崔維茲卻衷心期望永遠不要再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