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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空艇來到雲層下方,在大氣層中飄移之際,那個禁忌世界終於呈現他們眼前,看起來出奇老舊。
極地是一片冰雪,跟他們預料的一樣,不過範圍不太大。山區都是不毛之地,偶爾還能看到冰河,但冰河的範圍同樣不大。此外還有些小規模的沙漠地帶,在各處散布得相當均勻。
如果忽略這些事實,這顆行星其實可說十分美麗。它的陸地麵積相當廣大,不過形狀歪歪扭扭,因此具有極長的海岸線,以及非常遼闊的沿岸平原。它還擁有蒼翠茂盛的熱帶與溫帶森林,周圍環繞著草原。縱然如此,它的老舊麵貌仍極其明顯。
森林中有許多半禿的區域,部分的草原也顯得稀疏幹瘦。
“某種植物病蟲害嗎?”裴洛拉特感到很奇怪。
“不是的,”寶綺思緩緩道,“比那更糟,而且更不容易複原。”
“我見過許多世界,”崔維茲說,“可是從未目睹像這樣的。”
“我見過的世界非常少,”寶綺思說,“不過我以蓋婭的思想來思考,這個世界的人類想必已經絕跡。”
“為什麽?”崔維茲說。
“想想看吧,”寶綺思的口氣相當鋒利,“沒有一個住人世界擁有真正的生態平衡。地球最初必定有過這種平衡,因為它若正是演化出人類的那個世界,就一定曾有很長一段時期,上麵沒有任何人類,也沒有其他能發展出先進科技、有能力改造環境的物種。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有一種自然平衡——當然,它會不斷變化。然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人類皆曾仔細改造他們的新環境,並且引進各種動植物,但他們創造的生態係統卻注定失衡。它隻會保有種類有限的物種,不是人類想要的,就是不得不引進的……”
裴洛拉特說:“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麽嗎?對不起,寶綺思,我插個嘴,但這實在太吻合了,我忍不住現在就要告訴你們,免得待會兒忘了。我曾經讀過一則古老的創世神話,根據這則神話,生命是在某顆行星上形成的,那裏的物種類別有限,都是對人類有用的,或是人類喜歡的那些。後來,最早一批人類做了一件蠢事——別管那是什麽,老夥伴,因為那些古老神話通常都是象征性的,如果對其中的內容太過認真,隻會把你搞得更糊塗——結果,那顆行星的土壤受到了詛咒。‘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那個詛咒是這麽說的。不過這段話是以古銀河文寫成,如果照原文念會更有味道。然而,問題是它真是詛咒嗎?人類不喜歡或不想要的東西,例如荊棘和蒺藜,或許是維持生態平衡所必需的。”
寶綺思微微一笑。“實在不可思議,裴,怎麽每件事都會讓你想起一則傳說,而它們有時又那麽有啟發性。人類在改造一個世界時,總是排除了荊棘和蒺藜,姑且不管那是什麽東西,然後人類得努力維持這個世界正常發展。它不像蓋婭是個自給自足的生命體,而是一群混雜的孤立體所構成的集合,但這個集合又混雜得不夠,因此無法使生態平衡永遠維持下去。假如人類消失了,就如同指導者的雙手不見了,整個世界的生命形態注定會開始崩潰,而行星將‘反改造’成原本的麵貌。”
崔維茲以懷疑的口吻說:“假如真會發生這種事,那也不會很快發生。這個世界也許已經兩萬年毫無人跡,但大部分似乎仍舊‘照常營業’。”
“當然啦,”寶綺思說,“這要看當初的生態平衡建立得多完善。如果原本是個相當良好的平衡,在失去人類之後,仍然可能維持長久的時間。畢竟,兩萬年對人類而言雖然極長,跟行星的壽命比較起來,隻是一夕之間的事。”
“我想,”裴洛拉特一麵說,一麵專心凝視行星的景觀,“如果這顆行星的環境正在惡化,我們就能確定人類都走光了。”
寶綺思說:“我仍然偵測不到人類層次的精神活動,所以我猜這顆行星確實沒有任何人類。不過,一直有些較低層意識所產生的嗡嗡聲,層次的高度足以代表鳥類和哺乳動物。可是我仍然無法確定,反改造的程度是否足以顯示人類已經絕跡。即使一顆行星有人類居住,如果那個社會不正常,不了解環境保護的重要性,生態環境還是有可能惡化。”
“不用說,”裴洛拉特道,“這樣的社會很快就會遭到毀滅。我不相信人類不了解保護自己賴以維生的資源有多重要。”
寶綺思說:“我沒有你那種對人類理性的樂觀信心,裴。我覺得,如果一個行星社會完全由孤立體組成,那麽可想而知,為了局部的利益,甚至為了個人的利益,很容易使人忘卻行星整體的安危。”
“我並不認為它可想而知,”崔維茲說,“我站在裴洛拉特這一邊。事實上,既然有人居住的世界數以千萬計,卻沒一個因為反改造而環境惡化,你對孤立態的恐懼可能誇大了,寶綺思。”
太空艇此時駛出晝半球,進入黑夜的範圍。感覺上像是暮色迅疾加深,然後外麵就成了一片黑暗,隻有在經過晴朗的天空時,還能看到一些星光。
借著精確監看氣壓與重力強度,遠星號得以維持固定的高度。他們目前保持的這個高度,絕對不會撞到隆起的群山,因為這顆行星已經許久未有造山運動。不過為了預防萬一,電腦仍然利用“微波指尖”在前麵探路。
崔維茲一麵凝視著天鵝絨般的黑夜,一麵若有所思地說:“我總是認為,要確定一顆行星毫無人跡,最可靠的征狀就是暗麵毫無可見光。任何擁有科技的文明,都無法忍受黑暗的環境。一旦進入日麵,我們就要降低高度。”
“那樣做有什麽用?”裴洛拉特說,“下麵什麽都沒有。”
“誰說什麽都沒有?”
“寶綺思說的,你也這麽說過。”
“不是的,詹諾夫。我是說沒有源自科技的輻射,寶綺思是說沒有人類精神活動的跡象,但這並不代表下麵什麽也沒有。即使這顆行星上沒有人類,也一定會有某些遺跡。我要尋找的是線索,詹諾夫,就這點而言,科技文明的殘留物就可能有用。”
“經過兩萬年之後?”裴洛拉特的音調逐漸提高,“你認為有什麽東西能維持兩萬年?這裏不會有任何膠卷、紙張、印刷品。金屬會生鏽,木材會腐爛,塑料會碎成顆粒,甚至石頭都會粉碎或遭到侵蝕。”
“也許沒有兩萬年那麽久。”崔維茲耐心地說,“我所謂的兩萬年,是說這顆行星上如果沒有人類,最長也不會超過這個時間。因為根據康普隆的傳說,這個世界兩萬年前極為繁榮。可是,或許在一千年前,最後一批人類才死亡或消失,或者逃到別處去了。”
他們來到夜麵的另一頭,曙光隨即降臨,然後幾乎在同一瞬間,出現了燦爛奪目的陽光。
遠星號一麵降低高度,一麵慢慢減速,直到地表的一切都清晰可見。大陸沿岸點綴著許多小島,現在每個都能看得相當清楚,大多數布滿了綠油油的植被。
崔維茲說:“照我看來,我們該去研究那些敗損特別嚴重的地區。我認為人類最集中的區域,便是生態最失衡的地方,反改造有可能以那些地方為源頭,不斷向外擴散。你的意見如何,寶綺思?”
“的確有此可能。總之,我們對此地缺乏了解,還是從最容易的地方下手比較好。草原和森林會吞噬人類活動的跡象,搜尋那些地方可能隻是浪費時間。”
“我突然想到,”裴洛拉特說,“一個世界不論有些什麽東西,最終都應該達到一種平衡,而且可能會發展出新的物種,使惡劣的環境重新改頭換麵。”
“是有這個可能,裴,”寶綺思說,“這要看當初那個世界的失衡有多嚴重。至於說一個世界會自我治療,經由演化達到新的平衡,所需的時間可要比兩萬年多得多,恐怕得幾百萬年才行。”
此時遠星號不再環繞這個世界飛行,它緩緩滑翔了五百公裏,這一帶長滿了石楠樹與刺金雀花,其間還穿插著一些小樹叢。
“你們認為那是什麽?”崔維茲突然說,同時伸手向前指去。此時太空艇不再飄移,停留在半空中。重力引擎調到了最高擋,將行星重力場幾乎完全中和,因而傳來一種輕微但持續不斷的嗡嗡聲。
崔維茲所指的地方,其實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放眼望去,隻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土堆,上麵長著稀稀疏疏的雜草。
“我看不出什麽名堂。”裴洛拉特說。
“那堆破爛中有個四四方方的結構,還有幾條平行線,你還能看到一些互相垂直的模糊線條,看到沒有?看到沒有?那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一定是人工建築物,看得出原本是地基和圍牆,清楚得好像它們依舊聳立在那裏。”
“即使真的是,”裴洛拉特說,“也隻不過是個廢墟。如果我們要做考古研究,我們就得拚命地挖呀挖,專業人士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妥善……”
“沒錯,但我們沒時間妥善處理。那也許是一座古城的外圍,某些部分可能尚未傾倒。我們跟著那些線條走,看看會把我們帶到哪裏。”
在那個區域某一端,樹木叢聚較密之處,他們發現幾堵聳立的牆垣。或者應該說,隻有部分仍舊屹立。
崔維茲說:“這是個不錯的開始,我們要著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