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自從布拉諾市長掌權之後,裏奧諾·柯代爾就一直擔任安全局局長這個職務。這並不是一件會累壞人的工作,他時常喜歡這樣講,可是他說的究竟是不是實話,當然誰也無法確定。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但是這點不一定有任何意義。

他看上去相當和藹可親,這對他的工作有莫大的助益。他的身高在一般標準以下,體重卻在一般標準之上,留著兩撇濃密的胡子(極少有端點星公民這樣做),但現在大多已經由灰轉白;他的眼睛是淺棕色,黃褐色的製服胸口處繡著一個原色的識別標誌。

他說:“坐下來,崔維茲,讓我們盡量維持友善的態度。”

“友善的態度?跟一名叛徒?”崔維茲將兩根拇指勾在寬腰帶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隻是‘被控’為叛徒。我們還沒有進步到起訴就等於定罪的地步,即使指控來自市長本人也不例外;我相信我們從來沒有這麽做過。而我的工作,就是要盡我所能還你清白。我非常希望在尚未造成任何傷害之前——或許你的尊嚴是唯一例外——就能讓這件事圓滿收場,以免不得不舉行一場公開審判。我希望你也同意這一點。”

崔維茲並未軟化,他說:“我們不必彼此賣乖了。你的工作就是將我‘視為’叛徒,用這個前提來審訊我。但我並不是叛徒,我也認為沒有必要在你麵前為自己辯護。你又何必一直想要證明在為我著想呢?”

“原則上,我絕無此意。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如今權力掌握在我這邊,而你卻一無所有。因此,發問權在我而不在你。萬一有一天,有人懷疑我不忠或意圖叛變,我相信自己馬上會被人取代,然後便會有人來審訊我。那個時候,我衷心希望那個審訊我的人,至少能夠像我對你這般客氣。”

“你又打算如何對待我呢?”

“我想我可以做到如同朋友和平輩那樣,但希望你也這樣對我。”

“我該請你喝杯酒嗎?”崔維茲用挖苦的口吻說。

“等會兒吧,現在,請你先坐下。我是以朋友的態度這樣說的。”

崔維茲遲疑片刻,便坐了下來,任何敵對的態度似乎都突然變得毫無意義。“現在要怎樣?”他問。

“現在,我可否請你誠懇地、仔細地回答我一些問題,完全不作任何規避?”

“假如我不肯呢?我會受到什麽樣的威脅?心靈探測器嗎?”

“我相信不至於。”

“我也相信不至於,因為我是一名議員。假使你們那麽做,結果隻會證明我的清白。等到我無罪開釋之後,我就會結束你的政治生命,也許連市長也一並趕下台。這樣想來,或許讓你用心靈探測器整我一下相當值得。”

柯代爾皺著眉,輕輕搖了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那很可能使你的腦部受到嚴重損傷,有時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療養。你犯不著冒這個險,絕對不值得!你也知道,有些時候,假如強行使用心靈探測器……”

“柯代爾,你在威脅我?”

“崔維茲,我隻是就事論事——議員先生,請你不要誤解。如果必須使用心靈探測器,我絕不會猶豫。即使你是無辜的,你也無權追索任何補償。”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麽?”

柯代爾打開辦公桌上的一個開關,然後說:“我的問話和你的回答,都會以錄音和錄影的方式保存下來。我不希望你說什麽題外話,更不希望你閉口不答。現在千萬別這麽做,我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

“我當然懂,你隻會錄下你想要的部分。”崔維茲用輕蔑的口氣說。

“沒錯,不過,請你別誤會。我不會扭曲你的任何一句話,我隻會加以取舍,如此而已。你知道哪些話對我沒用,相信你不會浪費彼此的時間。”

“等著瞧吧。”

“崔維茲議員,我們有理由認為,”他的語氣突然變得頗為正式,表示他已經開始錄音和錄影,“你曾經在某些場合公開聲明,你不相信謝頓計劃的存在。”

崔維茲緩緩答道:“假如我在不少場合,曾經公開大聲疾呼,你還需要我再說些什麽呢?”

“議員先生,請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詭辯上。你該知道,我需要的隻是你在絕對清醒,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之下,親口坦承這件事情。而在我們的錄音中,你的聲紋就能證明這一切。”

“我想這是因為,假如利用任何催眠效應,不論化學藥物或是其他方法,都會改變我的聲紋?”

“變化會相當明顯。”

“而你渴望證明,你並未采用非法手段審訊一名議員?這點我並不怪你。”

“議員先生,我很高興你能夠諒解,那就讓我們繼續吧。你曾經在某些場合公開聲明,你不相信謝頓計劃的存在。你承認這件事嗎?”

崔維茲說得很慢,措辭極為謹慎。“我們稱之為謝頓計劃的這個東西,一般人賦予它極重大的意義,可是我不相信。”

“這個陳述過於含糊,能否請你詳加解釋?”

“我的意思是,通常一般人都認為,哈裏·謝頓在五百年前,運用心理史學這門數學,巨細無遺地算出人類未來的發展;而我們目前所遵循的既定軌跡,是從第一銀河帝國通往第二銀河帝國的最大幾率線。但我認為這種觀念過於天真,不可能是事實。”

“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哈裏·謝頓並不存在?”

“我絕無此意,曆史上當然有他這個人。”

“那麽,他從未發展出心理史學這門科學?”

“不,我當然也不是這個意思。聽好,局長,我剛才要是有機會,就能把這一點向議會解釋得清清楚楚,而我現在就要向你解釋。我要說的這番道理,其實非常明顯……”

安全局長並未做聲,卻顯然將記錄裝置關掉了。

崔維茲隨即住口,並皺起眉頭。“你為什麽要關掉?”

“你在浪費我的時間,議員先生,我並不是請你來演講的。”

“你明明要求我解釋自己的觀點,不是嗎?”

“絕對沒有,我隻是要求你回答問題——用簡單、明了、直接的方式回答。針對我的問題作答,別說任何的題外話。隻要你合作,我們很快就能結束。”

崔維茲說:“你的意思是,你想誘導我作一些陳述,用來強化我已認罪的官方說法。”

“我們隻要求你據實陳述,我向你保證,我們絕對不會斷章取義。拜托,讓我再試一遍,我們剛才正談到哈裏·謝頓。”記錄裝置再度開啟,柯代爾用平穩的語氣再問一次:“那麽,他從未發展出心理史學這門科學?”

“他當然發展出了我們稱之為心理史學的這門科學。”崔維茲已無法掩飾心中的厭煩,氣呼呼地揮動雙手。

“你對心理史學——如何定義?”

“銀河啊!心理史學通常被視為數學的一支,專門研究在特定的條件下,人類群體受到某種刺激之後的整體反應。換句話說,理論上,它能預測社會和曆史的變遷。”

“你用了‘理論上’三個字。你是否以專業的數學觀點,對這個定義抱持懷疑的態度?”

“沒有。”崔維茲說,“我並不是心理史學家。而基地政府的每一個成員,以及端點星上的每一個公民,也沒有任何人是心理史學家,甚至……”

柯代爾舉起右手,輕聲說:“議員先生,拜托!”崔維茲隻好住口。

柯代爾又說:“我們都知道,哈裏·謝頓根據他的分析結果,設計出了以基地當跳板,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結合最大的幾率和最短的時限,使銀河係從第一帝國躍進至第二帝國的計劃。你是否有任何理由,質疑這個事實?”

“當時我還沒出生,”崔維茲用尖刻的語氣說,“又怎麽會知道?”

“你能確定他並未這麽做嗎?”

“不能。”

“或者,你是否懷疑,過去五百年來,每當基地發生曆史性危機,都必然出現的謝頓全息影像,並不是哈裏·謝頓在去世前一年間,也就是基地設立的前夕,由他本人親自錄製的?”

“我想,我不能否認這一點。”

“你想?你願不願意幹脆說,這根本是一個騙局,是過去的某個人,為了某種目的,故意設計出來的騙局?”

崔維茲歎了一聲。“不,我並不堅持這一點。”

“那麽你是否準備堅持,哈裏·謝頓的影像所傳達的訊息,是某人暗中玩出來的把戲?”

“不,我沒有理由認為這種把戲是可能的,或是有什麽用處。”

“好的。你剛才親眼目睹謝頓再度顯像,難道你認為他的分析——早在五百年前就作出的分析——和今日的實際情況並不十分符合嗎?”

“正好相反,”崔維茲突然精神一振,“它和現狀非常符合。”

柯代爾似乎絲毫不受對方情緒的影響。“然而,議員先生,在謝頓影像顯現之後,你卻仍然堅持謝頓計劃並不存在?”

“我當然堅持。我之所以堅持它並不存在,正是因為預測過於完美……”

柯代爾又關上記錄裝置。“議員先生,”他一麵搖頭,一麵說,“你害我要洗掉這段記錄。我隻是問你,是否仍然堅持那個古怪的信念,你卻給我冒出一大堆理由來。讓我再重複一遍我的問題。”

於是他又問:“然而,議員先生,在謝頓影像顯現之後,你卻仍然堅持謝頓計劃並不存在?”

“你是怎麽知道的?自從謝頓影像出現之後,誰也沒有機會和我那位已成過去的朋友——康普——講上一句話。”

“姑且算是我們猜到的吧,議員先生。此外,姑且假設你已經回答過一句‘我當然堅持’。如果你願意把這句話再說一遍,不再自動添油加醋,我們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我當然堅持。”崔維茲以諷刺的口吻答道。

“很好,”柯代爾說,“我會幫你選一個聽來比較自然的‘我當然堅持’。謝謝你,議員先生。”接著記錄裝置又被關掉了。

崔維茲說:“這樣就完了嗎?”

“我所需要的,都已經做完了。”

“你所需要的其實相當明顯,就是一組問答記錄而已。然後,你就能向端點星公布這段記錄,甚至傳到基地聯邦每個角落,好讓大家都知道,我全心全意接受謝頓計劃這個傳說。將來,如果我自己再作任何否認,就能用它來證明我的行為瘋狂,或者完全精神錯亂。”

“或者,在那些過激的群眾眼中,你的言行將被視為叛逆。因為他們都認為,謝頓計劃是基地安全的絕對保障。如果我們可以達成某種諒解,崔維茲議員,剛才的記錄或許並不需要公開。不過萬一真有必要,我們絕對會讓整個聯邦通通知道。”

“你是否真的那麽愚蠢,局長,”崔維茲皺著眉說,“所以對我真正想講的毫無興趣?”

“身為人類的一員,我的確非常感興趣。而且如果有適當的機會,我樂意以半信半疑的態度聽你講講。然而,身為安全局長,目前為止,我已經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我希望你能夠知道,這些記錄對你本人,以及對市長,都沒有什麽用處。”

“真奇怪,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你可以走了,當然,還是會有警衛護送。”

“我會被帶到哪裏去?”

柯代爾卻隻是微微一笑。“再見,議員先生。你並沒有充分合作,不過我也並未這麽指望,否則我就太不切實際了。”

說完,他伸出了右手。

崔維茲緩緩起身,根本不理會對方。他把寬腰帶上的皺褶撫平,然後說:“你隻不過是在作無謂的拖延。一定有人和我抱持相同的想法,遲早會有的。如果將我囚禁或殺害,必將引起眾人的好奇,反而促使大家提早起疑。到頭來,真理和我終將是最後的贏家。”

柯代爾抽回右手,緩緩搖了搖頭。“老實說,崔維茲,”他道,“你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