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一發言者仍然平靜地望著堅迪柏。他對自己的表情早已練到收放自如,看到堅迪柏這方麵的笨拙表現,他感到十分有趣。每一次的訊息交換,這個年輕人都盡量掩飾住自己的情感,但每次卻毫無例外地暴露無遺。

桑帝斯以不帶感情的目光打量著他。堅迪柏是個瘦削的年輕人,僅僅比一般人略高一點,他的嘴唇很薄,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總是閑不下來。他的一雙黑眼睛顯得冰冷無情,還微微透著憂鬱的目光。

第一發言者心知肚明,他是一個難以說服的人。

“你講的是一種詭論,發言者。”他說。

“隻是聽起來像個詭論,第一發言者。因為我們一向將謝頓計劃的種種都視為理所當然,大家照單全收,從來未曾置疑。”

“那麽,你的疑問又在哪裏?”

“在於該計劃的最根本。我們都知道,如果該計劃所試圖預測的對象,其中有太多人知曉計劃的本質,甚至隻是知曉它的存在,這個計劃就不可能成功。”

“我相信哈裏·謝頓了解這一點。我甚至相信,他將這個事實定為心理史學兩大基本公設之一。”

“可是他並未預見騾,第一發言者。因此他也無法預見,當騾證明了第二基地的重要性之後,我們竟然會成為第一基地成員的眼中釘。”

“哈裏·謝頓——”第一發言者忽然打了一個冷戰,閉上了嘴巴。

哈裏·謝頓的容貌,第二基地所有的成員都很熟悉。在第二基地大本營中,處處可見謝頓的肖像,不論是二維或三維、照片或全息、淺浮雕或圓雕,坐姿或站姿。這些肖像一律取材自晚年的謝頓,一律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臉上布滿代表成熟智慧的皺紋,以表現出這位天才最圓熟的神韻。

第一發言者現在卻想起來,他曾經看過一張據說是謝頓年輕時的相片。那張相片從未受到重視,因為“年輕的謝頓”幾乎就像是個矛盾的名詞。但桑帝斯的確看過那張相片,如今他心中突然冒出的念頭,是史陀·堅迪柏和年輕的謝頓極為相像。

荒唐!根本就是迷信。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多麽理智的人,有時也難免會被這種迷信糾纏。自己隻是被一種飄忽的神似所欺騙,如果現在那張相片就在眼前,他立刻能發現這隻是一種幻象。然而,此時此刻為什麽會冒出這個傻念頭呢?

他很快回過神來。那隻是極短暫的悸動,隻是思緒的瞬間脫軌,除了發言者,其他人不可能察覺得到。不過,不曉得堅迪柏會如何詮釋。

“哈裏·謝頓,”這次他的語氣非常堅定,“明白未來有無數種可能,都是他所無法預見的,由於這個緣故,他才設立第二基地。我們自己也沒有預測到騾,但是當他威脅到我們的時候,我們立刻覺察到他的危險,及時阻止了他。我們也未曾料到,自己後來竟會成為第一基地的眼中釘,但是危機浮現之際,我們便及時發現,終究阻止了這個發展。在這些曆史事件中,你能找到任何錯誤嗎?”

“第一點,”堅迪柏說,“第一基地對我們的戒心,至今仍未解除。”

堅迪柏語氣中的敬意明顯地減少。(根據桑帝斯的判斷)他已經注意到對方聲音中那一下悸動,並且將它詮釋為一種遲疑。這一定要想辦法糾正,桑帝斯這麽想。

第一發言者流暢地說:“讓我來推測一下。第一基地的某些人,將最初四個世紀的艱困曆史,與過去一百二十年的太平歲月作比較,得出一項結論:除非第二基地仍舊好好守護著謝頓計劃,否則不可能有這種結果,當然,他們這個結論完全正確。而且,他們會進而推斷,第二基地根本沒有被摧毀,當然,他們這樣推斷也完全正確。事實上,根據我們收到的一些報告,第一基地的首都世界端點星上,有一個年輕人,一名政府官員,他就十分相信這個說法。我忘了他的名字……”

“葛蘭·崔維茲。”堅迪柏輕聲說,“是我首先從報告中發現這件事,也是我將這個報告轉到您的辦公室。”

“哦?”第一發言者用誇張的禮貌口氣應道,“你是怎麽注意到他的?”

“我們派駐在端點星的某位特工,不久前送回一份冗長的報告,內容是基地新科議員的背景資料。這純粹是一件例行報告,發言者通常都不會留意。不過這份報告卻吸引了我,因為上麵有那位新當選的議員葛蘭·崔維茲的詳細描述。我從那些記述中看出來,他似乎過分自信,而且鬥誌昂揚。”

“你發現有人和你臭味相投,是嗎?”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堅迪柏僵硬地答道,“他似乎是個莽撞的人,喜歡做些荒唐的事,這點和我很不一樣。總之,我主導了一次深入調查。我很快就發現,他如果年輕時被我們吸收,會是第二基地的一位優秀成員。”

“也許吧,”第一發言者說,“但是你也曉得,我們從不吸收端點星的人。”

“這點我很明白。總之,雖然沒有接受過我們的訓練,他卻擁有不凡的直覺。當然,那種直覺完全未經剪裁。因此,雖說他猜到第二基地仍然存在,我也並不感到特別驚訝。然而,我覺得這點已經足夠重要,所以送了一份備忘錄到您的辦公室。”

“從你的態度看來,我猜一定又有什麽新發展。”

“由於具有很強的直覺,他猜中了我們仍舊存在的事實,然後便肆無忌憚地拿來大做文章,結果被逐出了端點星。”

第一發言者揚起雙眉。“你突然停下來,是想要我來詮釋其中的意義。我暫且不動用電腦,以心算大致推估一下謝頓方程式。我猜那個機靈的市長,也有足夠的智慧懷疑我們的存在,因此不希望那個不守紀律的家夥驚動整個銀河,令她心目中那個第二基地提高警覺。我猜,根據銅人布拉諾的判斷,將崔維茲逐出端點星,才能確保自身的安全。”

“她大可將崔維茲囚禁,或悄悄將他處決。”

“想必你很清楚,將謝頓方程式用到個人身上,得到的結果根本不可靠,那些方程式隻適用於人類群體。由於個人行為無法預測,我們可以假設市長是個人道主義者,認為囚禁是一種殘酷的做法,更遑論處決。”

堅迪柏好一陣子沒有再講話,但是這段沉默抵得上滔滔雄辯。他將沉默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足以令第一發言者動搖自信,又不至於引起對方的反感。

他在心中倒數讀秒,時間一到,他立刻說:“這並不是我心目中的詮釋。我相信,那個崔維茲此時扮演的是個前鋒,而他背後的力量,會對第二基地構成史無前例的威脅——甚至比騾還要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