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幽靈之手

副官走進來的時候,貝爾·裏歐思正心事重重地踱著方步,他立刻停下來,滿懷希望地抬起頭。“有沒有小星號的消息?”

“完全沒有。分遣隊在太空中搜尋多時,但是並沒有偵測到任何結果。尤姆指揮官報告說,艦隊已經作好準備,隨時能進行報複性攻擊。”

將軍搖了搖頭。“不,犯不著為一艘巡邏艦這樣做,還不到時候。告訴他加強……慢著!我親自寫一封信。你把它譯成密碼,用密封波束傳出去。”

他一麵說,一麵寫好了信,順手便將信箋交給副官。“那個西維納人到了嗎?”

“還沒到。”

“好吧,他抵達後,一定要立刻把他帶來這裏。”

副官行了一個利落的軍禮,然後隨即離去。裏歐思繼續在房間中來回踱步。

房門再度打開的時候,站在門口的正是杜森·巴爾。他跟在副官後麵,緩緩走了進來。在他眼中,這間辦公室布置得華麗無比,天花板還裝飾著銀河天體的全息模型。而貝爾·裏歐思這時穿著野戰服,正站在房間中央。

“老貴族,你好!”將軍把一張椅子踢過去,並揮手表示要副官離開,手勢中帶著“他人絕對不準開門”的意思。

他站在這位西維納人麵前,雙腳分開,兩手背在背後,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把重心放在前腳掌。

突然間,他厲聲問道:“老貴族,你是大帝陛下的忠誠子民嗎?”

始終漠然不發一語的巴爾,這時不置可否地皺起眉頭。“我沒有任何理由喜愛帝國的統治。”

“但這並不代表你是一名叛國者。”

“沒錯。然而並非叛國者,絕不代表我會答應積極幫助你。”

“這樣說通常沒錯。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若是拒絕幫助我——”裏歐思若有深意地說,“就會被視為叛國,會受到應有的懲治。”

巴爾雙眉深鎖。“把你的語言暴力留給屬下吧。你到底需要什麽、想要什麽,對我直說就行了。”

裏歐思坐下來,蹺起二郎腿。“巴爾,半年前,我們做過一次討論。”

“關於你所謂的魔術師?”

“對。你記得我說過要做什麽吧。”

巴爾點點頭,他的一雙手臂無力地垂在膝上。“你說要去探訪他們的巢穴,然後就離開了四個月。你找到他們了?”

“找到他們了?我當然找到了。”裏歐思吼道。他的嘴唇這時顯得很僵硬,似乎努力想要避免咬牙切齒。“老貴族,他們不是魔術師,他們簡直就是惡魔。他們的離譜程度,就像銀河外的其他星係一般遙遠。你想想看!那個世界隻有一塊手帕、一片指甲般大小,天然資源和能源極度貧乏,人口又微不足道,連‘黑暗星帶’那些微塵般的星郡中最落後的世界都比不上。即使如此,那些人卻傲慢無比又野心勃勃,正在默默地、有條有理地夢想著統治整個銀河。

“唉,他們對自己充滿信心,甚至根本不慌不忙。他們行事穩重,絕不輕舉妄動;他們擺明了需要好幾個世紀。每當心血**,他們就吞並一些世界;平時則得意洋洋地在恒星間橫行無阻。

“他們一直很成功,從來沒有人能阻止他們。他們還組織了卑鄙的貿易團體,它的觸角延伸到他們自己的玩具太空船也不敢去的星係。他們的行商——他們的貿易商自稱行商——深入許多秒差距的星空。”

杜森·巴爾打斷對方一發不可收拾的怒意。“這些信息有多少是確定的,又有多少隻是你的氣話?”

將軍喘了一口氣,情緒逐漸平複。“我的怒火沒有讓我失去理智。我告訴你吧,我所探訪的那些世界,其實比較接近西維納,離基地仍然還很遠。而即使在那裏,帝國已經成了神話傳說,行商卻是實實在在的人物。就連我們自己,也被人誤認為行商。”

“基地當局告訴你,他們誌在一統銀河?”

“告訴我!”裏歐思又發火了,“沒有任何人直接告訴我。政府官員什麽也沒說,他們滿口都是生意經。但是我和普通人交談過。我探聽到了那些平民的想法;他們心中有個‘自明命運’,他們以平常心接受一個偉大的未來。這種事根本無法遮掩,他們甚至懶得遮掩這個無所不在的樂觀主義。”

西維納人明顯地表露出一種成就感。“你應該注意到,直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這些,跟我利用搜集到的零星資料所做的推測都相當吻合。”

“這點毋庸置疑,”裏歐思以惱怒的諷刺口吻答道,“這證明你的分析能力很強。然而,這也是對帝國疆域受到的逐漸升高的威脅,所做的一種發自肺腑的傲慢評論。”

巴爾不為所動地聳聳肩,裏歐思卻突然俯身抓住老人的肩頭,以詭異的溫和眼神瞪著他。

他說:“好了,老貴族,別再說什麽了。我根本不想對你動粗。對我而言,西維納人對帝國一代又一代的敵意,簡直像是芒刺在背,我願意盡一切力量將它消滅。然而我是一名軍人,不可能介入民間的糾紛。否則我會立刻被召回,再也無法有所作為。你懂了嗎?我知道你已經懂了。既然你早已手刃元凶,你我就當它是扯平了四十年前那場暴行,把這一切都忘掉吧。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坦白地承認。”

年輕將軍的聲音中充滿焦急的情緒,杜森·巴爾則從容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裏歐思以祈求的口吻說:“老貴族,你不了解,我大概也沒有能力讓你明白。我無法像你那樣說理;你是一名學者,而我卻不是。但我可以告訴你,不論你對帝國的觀感如何,你仍然得承認它的偉大貢獻。縱使帝國的軍隊曾經犯下少數罪行,可是大體來說,這是一支維護和平與文明的軍隊。數千年來,銀河各處得以享有帝國統治下的和平,完全是帝國星際艦隊的功勞。請將帝國‘星艦與太陽’旗幟下的數千年和平,和在此之前數千年的無政府狀態相比。想想那時的烽火戰亂,請你告訴我,縱有諸多不是,帝國難道不值得我們珍惜嗎?

“你再想想,”他繼續中氣十足地說,“這些年來,銀河外圍的世界四分五裂,紛紛獨立,可是他們衰退到什麽地步?請你捫心自問,僅僅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仇,你就忍心讓西維納從帝國強大艦隊保護下的星省,變成一個蠻荒世界,加入蠻荒的銀河——各個世界相互孤立,盡數陷入衰敗而悲慘的命運嗎?”

“會那麽糟——那麽快嗎?”西維納人喃喃道。

“不會。”裏歐思坦然承認,“即使我們的壽命再延長三倍,我們自己也絕對安然無事。然而我是為帝國而戰;這是我個人所信奉的軍事傳統,我無法讓你體會。這個軍事傳統,建立在我所效忠的帝國體製之上。”

“你愈說愈玄了,對於他人的玄奧思想,我一向難以參透。”

“沒關係。你了解這個基地的危險性了。”

“在你尚未從西維納出發之前,我就已經指出這個所謂的危險性了。”

“那麽你應該了解,我們必須趁這個威脅剛萌芽時就將它鏟除,否則可能永遠來不及了。當別人還不知道基地是什麽的時候,你就已經對它很有研究。在整個帝國中,你對基地的認識超過任何人。你也許知道如何攻打基地最有效,也許還能預先警告我它將采取的對策。來,我們結為盟友吧。”

杜森·巴爾站起來,斷然說道:“我能給你的幫助根本一文不值。所以,無論你如何要求,我也不會提供任何意見。”

“是否一文不值,我自己會判斷。”

“不,我是說正經的。帝國所有的力量加在一起,也無法打垮那個小小世界。”

“為什麽?”貝爾·裏歐思雙眼射出凶狠的光芒,“別動,給我坐好。你能走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為什麽不能呢?假如你認為我低估了我所發現的敵人,那你就錯了。老貴族,”他有點不情願地說道,“我回來的途中,損失了一艘星艦。我無法證明它是落在基地手中,但我們一直找不到它的行蹤;倘若隻是單純的意外,沿途必定能夠發現一些殘骸。這並不是什麽重大損失——九牛一毛都談不上,卻有可能代表基地已經對我們開戰。他們那麽急切,完全不顧後果,也許意味著他們擁有我聞所未聞的秘密武器。所以你能不能幫個忙,回答我一個特定的問題?他們的武力究竟如何?”

“我沒有任何概念。”

“那麽你用自己的理論解釋一下,為什麽你會說帝國無法打敗這個小小的敵人?”

西維納人重新坐下,避開了裏歐思的灼灼目光。他以嚴肅的口吻說:“因為我對心理史學的原理深具信心。這是一門奇特的科學,它的數學結構在一個人手中臻於成熟,卻也隨著他的逝去而成為絕響,他就是哈裏·謝頓。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處理那麽複雜的數學。可是就在那麽短的時期內,它的學術地位已經確立,公認是有史以來研究人類行為最有力的工具。心理史學並不試圖預測個人的行為,而是發展出幾個明確的定律,利用這些定律,借著數學的分析和外推,就能決定並預測人類群體的宏觀動向。”

“所以說……”

“謝頓和他手下的一批人,在建立基地的過程中,正是以心理史學作為最高指導原則。無論基地的位置、時程或初始條件,都是用數學推算出來的,它讓基地必然會發展成為第二銀河帝國。”

裏歐思的聲音帶著憤怒的顫抖。“你的意思是說,他的這門學問,預測到了我將進攻基地,並且會由於某些原因,使我在某場戰役中被擊敗?你是想告訴我,我隻是個呆板的機器人,根據早已決定好的行動,走向注定毀滅的結局?”

“不!”老貴族尖聲答道,“我已經說過了,這門科學和個人行動沒有任何關係。它所預見的是宏觀的曆史背景。”

“那麽,我們都被緊緊捏在‘曆史必然性’這個女神掌心中?”

“是‘心理史學’的必然性。”巴爾輕聲糾正。

“假如我運用自己的自由意誌來應變呢?如果我決定明年才進攻,或者根本不進攻呢?這位女神究竟有多大的彈性?又有多大的法力?”

巴爾聳聳肩。“立刻進攻或者永不進攻;動用一艘星艦,或是整個帝國的武力;用軍事力量也好,用經濟手段也罷;光明正大地宣戰,或者發動陰謀奇襲。無論你的自由意誌如何應變,你終歸都要失敗。”

“因為有哈裏·謝頓的幽靈之手在作祟?”

“是‘人類行為的數學’這個幽靈,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抵擋、無法扭轉,也無法阻延的。”

兩人麵對麵僵持良久,將軍才終於向後退了一步。

他毅然決然地說:“我願意接受這個挑戰。這是幽靈之手對抗活生生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