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尋找魔術師

貝爾·裏歐思沒有帶任何護衛就出門了,這樣做其實違反了宮廷規範。因為他是駐紮在“銀河帝國邊境”某星係的艦隊司令,而這裏仍是民風強悍的地區。

裏歐思既年輕又充滿活力,並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正因為他太有活力,宮廷中那些深沉而又精明的大臣,自然盡可能將他派駐得愈遠愈好。而在此地,他聽到許多新奇而且幾乎不可置信的傳說——至少有幾百人說得天花亂墜,還有數千人像他一樣耳熟能詳。這些傳說令他的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軍事行動的可能性更使得年輕又充滿活力的他按捺不住。諸多因素加在一起,便成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他剛走出那輛他征用來的老舊地麵車,來到一棟古舊的大宅前,這裏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等了一下,門上的光眼便亮起來。可是這道門並未自動開啟,而是由一隻手拉開的。

裏歐思對著門後的老人微微一笑。“我是裏歐思……”

“我認識你,”老人僵立在原處,絲毫不顯得驚訝,“你來做什麽?”

為了讓對方放心,裏歐思後退一步。“全然善意。如果你就是杜森·巴爾,請允許我跟你談談。”

杜森·巴爾向一旁側身,室內牆壁散發出明亮的光芒。將軍走進屋裏,感到宛如置身白晝。

他隨手摸了摸書房的牆壁,然後瞪著自己的手指。“西維納竟然也有這種裝置?”

巴爾淡淡一笑。“我相信並非到處都有。這個,是我自己盡可能修理維護的。很抱歉,剛才讓你在門口久等。那個裝置現在隻能顯示有人到訪,卻無法自動開門了。”

“你隻能勉強修好?”將軍的聲音中帶著一點嘲諷。

“找不到零件了。大人,你請坐,要喝茶嗎?”

“在西維納,還需要這樣問嗎?我的好主人,此地的風俗,不喝杯茶對主人是大不敬。”

老人緩緩對裏歐思鞠了一個躬,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這是一種貴族禮儀,是從上個世紀較好的年頭流傳下來的。

裏歐思望著主人離去的身影,縝密的心思泛起些許不安。他接受的是純粹的軍事教育,他的經驗也都來自軍旅生涯。套一句老掉牙的說法,他曾數度出生入死。但那些死亡的威脅總是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具體。因此之故,這位第二十艦隊的英雄偶像,竟會在這個古老房間的詭異氣氛中,心頭感到一股寒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在書房一角的架子上,排列著一些黑色小盒子,將軍認得出那些都是“書”,但是書名他全不熟悉。他猜想房間另一端的大型機械就是閱讀機,能將那些書中的訊息還原成文字與語音。他並未見過這種裝置實際操作,但是曾經聽說過。

有一次他聽人提起,在很久以前的黃金時代,當時帝國的疆域等於整個銀河係,那時十分之九的家庭擁有這種閱讀機,以及一排排這樣的書籍。

可是,現在帝國有了需要嚴防緊守的“邊界”,而讀書則成了老年人的消遣。算了,有關古老世代的傳說,反正有一半是虛構的。不,超過一半。

茶來了,裏歐思重新回到座位。杜森·巴爾舉起茶杯。“敬你的榮譽。”

“謝謝,我也敬你。”

杜森·巴爾饒有深意地說:“聽說你很年輕,三十五歲?”

“差不多,我今年三十四。”

“既然這樣,”巴爾以稍帶強調的語氣道,“我想最好先跟你說明白,很遺憾,我並沒有愛情符咒、癡心靈丹或****之類的東西。我也無法影響任何年輕女子,讓她對你死心塌地。”

“老先生,這方麵我不需要什麽外力幫助。”在裏歐思的聲音中,不但透著明顯的自滿,還混雜著幾分戲謔。“有很多人向你索求這些東西嗎?”

“夠多了。真不幸,無知的人們常常將學術和魔術混淆不清,而愛情又好像特別需要魔術幫忙。”

“這點似乎再自然不過。但我卻不同,我認為學術唯一的用處,是用來解答疑難的問題。”

西維納老者神情陰鬱地想了想。“你也許跟那些人錯得一樣嚴重!”

“這點很快就能獲得證實,”年輕將軍將茶杯插入華麗的杯套,茶杯隨即注滿開水。他接過香料袋,投進杯裏,濺起一點水花。“老貴族,那麽你告訴我,誰才是魔術師?我是指真正的魔術師。”

麵對“貴族”這個久未使用的頭銜,巴爾似乎有些訝異。他說:“根本沒有魔術師。”

“但是百姓常常提到。西維納充滿關於他們的傳說,並且發展出崇拜魔術師的教派。而在你的同胞當中,有些人癡心夢想著古老的世代,以及所謂的自由和自治權,這些人和那些教派有著奇妙的牽連。如此發展下去,終將危及國家的安全。”

老人搖了搖頭。“為什麽問我?你聞到叛變的氣息,而我就是首領嗎?”

裏歐思聳聳肩。“沒有,絕對沒有。喔,這種想法不全然是無稽之談。令尊當年曾被放逐,而你當年是個偏激的愛國者。身為客人,我這樣說很失禮,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如今此地還有人密謀叛變嗎?我很懷疑。經過三代的改造,西維納人心中已經沒有這種念頭了。”

老人吃力地回答說:“身為主人,我也要說幾句失禮的話。我要提醒你,當年有一位總督,他的想法和你一樣,認為西維納人已經沒有骨氣。在那位總督的命令下,先父成了流亡的乞丐,我的兄長們壯烈犧牲,而我的妹妹自殺身亡。但那位總督的下場也很淒慘,他正是死在所謂卑屈的西維納人手中。”

“啊,對了,你剛好提到我想說的事。三年前,我就查明了總督慘死的真相。在他的隨身侍衛當中,有一名年輕軍官行動很可疑。而你就是那名軍官,我想細節不必說了吧。”

巴爾氣定神閑。“不必了,你有什麽建議嗎?”

“建議你回答我的問題。”

“但絕不是在威脅之下。雖然並非高壽,我也活得夠本了。”

“親愛的老先生,這是個艱難的時代。”裏歐思若有所指地說,“而你還有子女,還有朋友。你熱愛這片土地,過去也曾信誓旦旦要保鄉衛土。別這樣,倘若我決定動武,對象也絕不是你這個糟老頭。”

巴爾冷冷地說:“你到底想要什麽?”

裏歐思端著空杯子說道:“老貴族,你聽我說。如今這個時代,所謂最成功的軍人都在做些什麽?每逢節慶典禮,他們在皇宮廣場前指揮閱兵大典;當大帝陛下出遊到避暑行星時,他們負責為金碧輝煌的皇家遊艇護駕。我……我是個失敗者。我已三十四歲卻一事無成,將來還會繼續落魄下去。因為,你可知道,我太好鬥了。

“這就是我被派駐此地的原因。我待在宮廷中處處惹麻煩,也不能適應繁複的禮儀規範。我得罪了所有的文臣武將,但我又是深受部下愛戴的一流指揮官,所以也不能把我放逐到太空去。於是西維納成了我的最佳歸宿。這裏位於邊疆,是個百姓桀驁難馴、土地荒蕪貧瘠的星省。它又十分遙遠,遠到令大家都很滿意。

“我隻好等著生鏽發黴。現在已經沒有叛亂需要平定,邊境總督們最近也沒有造反的跡象。至少,自從大帝陛下的父親在帕拉美的蒙特爾星省殺一儆百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好一個威武的皇帝。”巴爾喃喃道。

“沒錯,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皇帝。記住,他就是我的主子,我要為他鞠躬盡瘁。”

巴爾不為所動地聳聳肩。“你這番話,跟原來的話題有何相幹?”

“我馬上就向你解釋。我提到的那些魔術師,他們來自很遠的地方——在我們的邊境戍衛之外,那兒星辰稀疏……”

“星辰稀疏,”巴爾吟哦道,“寒氣自天而降,浸染心頭……”

“那是一首詩嗎?”裏歐思皺起眉頭,這種關頭吟詩實在不得體。“反正,他們來自銀河外緣——唯有在那個角落,我有充分自由為大帝的光榮而戰。”

“這樣一來,你既可為大帝陛下盡忠,自己又能賺得幾場酣戰。”

“正是如此。但我必須知道敵人的真麵目,而你能幫我這個忙。”

“你怎麽知道我能幫你?”

裏歐思咬了一口小點心。“因為過去三年來,我追查了有關魔術師的每一項謠言、每一個傳說,以及每一點蛛絲馬跡。在我搜集到的各種資料中,隻有兩件互不相幹的事實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所以也就一定是真的。第一,那些魔術師來自西維納對麵的銀河邊緣;第二,令尊曾經遇到一位魔術師——活生生的真人,並且和他交談過。”

西維納老者目不轉睛地瞪著對方,裏歐思繼續說:“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告訴我……”

巴爾語重心長地說:“我很樂意告訴你一些事,就當做是我自己的心理史學實驗。”

“什麽實驗?”

“心理史學實驗。”老人的笑容中摻雜著幾絲不悅,然後他又爽快地說,“你最好再倒點茶,我會有一段長篇大論。”

他把上半身沉入椅背的柔軟襯墊中。此時壁光的色彩轉為粉紅色,讓將軍剛直的輪廓也柔和了一些。

杜森·巴爾開始敘述:“我會知道這些事,主要源自兩個巧合。其一,他恰好是我的父親;其二,西維納恰好是我的故鄉。事情要從四十年前說起,那是‘大屠殺’之後不久,當時先父逃亡到南方森林,而我在總督的私人艦隊中擔任炮手。喔,對了,那位總督就是‘大屠殺’的主謀,也就是後來慘死的那位。”

巴爾冷笑一下,又繼續說:“先父是帝國的貴族,也是西維納星省的議員。他名叫歐南·巴爾。”

裏歐思不耐煩地插嘴道:“我對他的流亡生活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必再費心重複。”

西維納老者完全不理會,仍然自顧自地說:“先父流亡之際,曾經有一個浪人找上門來。他其實是來自銀河邊緣的年輕商人,說話帶有奇怪的口音,對帝國最近的曆史一無所知,並且佩帶著個人力場防護罩護身。”

“個人力場防護罩?”裏歐思怒目而視,“你吹牛不打草稿。需要多大功率的產生器,才能將防護罩濃縮成一個人的大小?銀河啊,他是不是把五千萬噸的核能發電機,放在手推車上到處推著走?”

巴爾鎮定地答道:“你從口耳相傳的謠言、故事、傳說中聽到的魔術師就是他。‘魔術師’這個頭銜可不是輕易得來的。他身上的產生器小到根本看不見,可是即使再強力的隨身武器,也不能令他的防護罩損傷分毫。”

“這就是你要講的故事嗎?這會不會是一個顛沛流離的老人,由於精神衰弱而產生的幻想?”

“大人,早在先父轉述之前,有關魔術師的故事已經不脛而走。而且,還有更具體的證明。那名商人,也就是所謂的魔術師,他和先父分手之後,根據先父的指引,到城裏去拜訪過一名技官。他在那裏留下一個防護罩產生器,跟他自己佩戴的屬於同一型。等到那個殘虐的總督惡貫滿盈之後,先父結束了流亡生涯,他花了很久的時間,終於找到那個防護罩產生器。

“大人,那個產生器就掛在你身後的牆上。它已經失靈,其實它隻有最初兩天有效。不過你隻要看一看,就會了解帝國的工程師從未設計出這種裝置。”

貝爾·裏歐思伸出手,扯下粘附在拱壁上的一條金屬腰帶。隨著附著場的撕裂,帶起一下輕微的嘶嘶聲。腰帶頂端的那個橢圓體吸引了他的注意,它隻有胡桃般大小。

“這是……”他問道。

“這就是防護罩產生器。”巴爾點點頭,“不過已經失靈了。我們根本沒辦法研究它的工作原理。電子束探測的結果,發現內部整個熔成一團金屬,不論怎樣仔細研究那些繞射圖樣,也看不出它原來是由哪些零件構成的。”

“那麽,你的‘證明’仍然隻是虛無縹緲的言詞,沒有具體的證據支持。”

巴爾聳聳肩。“是你威迫我告訴你這一切的。如果你選擇懷疑,我又有什麽辦法?你要我住口嗎?”

“繼續說!”將軍以嚴厲的口吻道。

“先父過世後,我繼續他的研究工作。此時,我提到的第二個巧合發生了作用,因為哈裏·謝頓對西維納極為熟悉。”

“哈裏·謝頓又是誰?”

“哈裏·謝頓是克裏昂一世時代的一位科學家。他對心理史學的貢獻,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曾經造訪過西維納,當時西維納是個龐大的商業中心,科學和藝術都蓬勃發展。”

“哼,”裏歐思不以為然地喃喃道,“哪顆沒落的行星,不曾誇耀過去那段富甲天下的光榮曆史?”

“我所說的過去是兩個世紀前,當時的皇帝還統治著銀河中每一顆行星,西維納還是處於內圍的世界,而不是半蠻荒的邊陲星省。就在那個時候,哈裏·謝頓預見帝國即將衰敗,整個銀河終將成為一片蠻荒。”

裏歐思突然哈哈大笑。“他預見了這種事?我的大科學家,他簡直大錯特錯——我相信你自命是科學家。聽好,當今帝國的國勢,乃是仟年以來最強盛的。你一直待在遙遠荒涼的邊區,才會有眼無珠。哪天你到內圍世界參觀一次,看看銀河核心的富庶和繁華。”

老人卻陰沉沉地搖了搖頭。“淤滯現象首先發生在最外圍。經過一段時間之後,衰微才會到達心髒地帶。我所說的,是表麵上顯而易見的衰微,而不是已經悄悄進行了十五個世紀的內在傾頹。”

“所以,那個哈裏·謝頓預見了整個銀河變做一片蠻荒?”裏歐思感到可笑,“然後呢?啊?”

“所以,他在銀河係兩個遙遙相對的盡頭,分別建立了一個基地。兩個基地的成員,都是最優秀、最年輕、最強壯的精英,他們在那裏生活、成長、發展。兩個基地的所在地都經過仔細的挑選,設立時機和周遭環境也不例外。這些精心的安排,都是為了配合心理史學的數學對未來所做的準確預測,使得基地上的居民,一開始就脫離帝國文明的主體,之後漸漸獨立發展,終於成為第二銀河帝國的種子。如此,就能將不可避免的蠻荒過渡期,從三萬年縮短成僅僅一千年。”

“你又是如何發現這一切的?你似乎知道不少細節。”

“我從來也沒有發現什麽。”老貴族沉著冷靜地說,“我將先父所發掘的一些證據,加上自己找到的蛛絲馬跡,費盡心血拚湊起來,就得到以上的結論。這個理論的基礎很薄弱,而許多巨大的空隙則靠我自己的想象力填補。不過我深信,大體上是正確的。”

“你很容易被自己說服。”

“是嗎?我的研究足足花了四十年的時間。”

“哼,四十年!我隻要四十天,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事實上,我相信一定做得到。而得到的答案——會和你的不同。”

“你又打算怎麽做呢?”

“用最直接的辦法,我決定親自去探索。我可以把你口中的基地找出來,用我自己的眼睛好好觀察一番。你剛才說共有兩個基地?”

“文獻上說有兩個。但是在所有的證據中,卻都指出隻有一個。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另一個基地位於銀河長軸的另一極。”

“好吧,我們就去探訪那個近的。”將軍站起來,隨手整理了一下腰帶。

“你知道怎麽去嗎?”巴爾問。

“我自有辦法。上上一任總督——就是你用幹淨利落的手法行刺的那位——留下一些記錄,上麵有些關於外圍蠻子的可疑記載。事實上,他曾經把自己的一個女兒,下嫁給某個蠻族的君主。我一定找得到。”

他伸出手來。“感謝你的熱情款待。”

杜森·巴爾用手指輕握著將軍的手,行了一個正式的鞠躬禮。“將軍造訪,蓬蓽生輝。”

“至於你提供給我的資料,”貝爾·裏歐思繼續說,“我回來之後,自然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杜森·巴爾恭敬地送客人到門口,然後對著逐漸駛遠的地麵車,輕聲地說:“你要回得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