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會

二十七個獨立行商世界,基於對基地母星不信任的唯一共識,決定團結起來組成一個聯盟。這些行商世界,個個具有夜郎自大的心態,以及井底之蛙的頑固,並且由於常年涉險而充滿暴戾之氣。他們在舉行首次大會之前,曾經做過許多先期磋商與交涉,目的是解決一個連最有耐心的人都會被煩死的小問題。

這個小問題並非大會的技術細節,例如投票的方式、代表的產生——究竟是以世界計或以人口計,那些問題牽涉到重要的政治因素。它也不是關於代表的座次,無論是會議桌或餐桌,那些問題牽涉到重要的社會因素。

這個小問題其實是開會的地點,因為那才是最具地方色彩的問題。經過了迂回曲折的外交談判,終於選定拉多爾這個世界。在磋商開始的時候,有些新聞評論員已經猜到這個結果,因為拉多爾位置適中,是最合乎邏輯的選擇。

拉多爾是個很小的世界——就軍事潛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個世界中最弱的。不過,這也是它合乎邏輯的另一個原因。

它是一個帶狀世界——這種行星在銀河係十分普遍,但適合住人的卻少之又少,因為難得有恰到好處的自然條件。所謂帶狀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兩個半球處於兩種極端溫度,生命隻可能存在於環狀的過渡地帶。

從未接觸過這個世界的人,照例會認為它沒有什麽吸引力。其實它上麵有好些極具價值的地點——拉多爾市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城市沿著山麓的緩坡展開。附近幾座嵯峨崎嶇的高山,阻擋了山後低溫半球的酷寒冰雪,並為城市提供所需的用水。常年被太陽炙曬的另一半球,則為它送來溫暖幹燥的空氣。處於這兩個半球之間,拉多爾市成為一座常綠的花園,全年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

每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園。園中長滿珍貴的奇花異草,全部以人工加速栽培,以便為當地人換取大量的外匯。如今,拉多爾幾乎變成一個農業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這個窮山惡水的行星上,拉多爾市是個小小的世外桃源。這一點,也是它被選為開會地點的原因。

來自其他二十六個行商世界的會議代表、眷屬、秘書、新聞記者、船艦與船員,令拉多爾的人口幾乎暴漲一倍,各種資源也幾乎被消耗殆盡。大家盡情吃喝,盡情玩樂,根本沒有人想睡覺。

但在這些吃喝玩樂的人群中,隻有極少數人不太了解戰火已經悄悄蔓延整個銀河係。而在那些了解局勢的大多數人當中,又可再細分為三大類。其中第一類占大多數,他們知道得很少,可是信心十足。

例如那位帽扣上鑲著“赫汶”字樣的太空船駕駛員。他正把玻璃杯舉到眼前,透過杯子望著對麵淺淺微笑的拉多爾女郎,同時說道:“我們直接穿越戰區來到這裏——故意的。經過侯裏哥的時候,我們關閉發動機,飛行了大約一‘光分’的距離……”

“侯裏哥?”一名長腿的本地人插嘴問道,這次聚會就是由他做東。“就是上星期,騾被打得屁滾尿流的地方,對不對?”

“你從哪裏聽說騾被打得屁滾尿流?”駕駛員高傲地反問。

“基地的廣播。”

“是嗎?亂講,是騾打下了侯裏哥。我們幾乎撞到他的一艘護航艦,他們就是從侯裏哥來的。假使騾被打得屁滾尿流,怎麽可能還留在原處;打得他屁滾尿流的基地艦隊,卻反而溜之大吉?”

另一個人用高亢而含糊的聲音說:“別這麽講,基地總是先挨兩下子。你等著瞧,把眼睛睜大點。老牌的基地遲早會打回來,到了那個時候——砰!”這人聲音含混地說完之後,還醉醺醺地咧嘴一笑。

赫汶來的駕駛員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說:“無論如何,正如我所說,我們親眼看到騾的星艦,而且它們看來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訴你,它們看來像新的。”

“新的?”做東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說,“他們自己造的嗎?”他隨手摘下頭頂的一片葉子,優雅地放在鼻端聞了聞,然後丟進嘴裏嚼起來。嚼爛的樹葉流出綠色的汁液,並彌漫著薄荷的香味。他又說:“你是想告訴我,他們用自己拚湊的星艦,擊敗了基地的艦隊?得了吧。”

“老學究,我們親眼見到的。你該知道,我至少還能分辨船艦和彗星。”

本地人向駕駛員湊過去。“你可知道我在想什麽。聽好,別跟自己開玩笑了。戰爭不會無緣無故打起來,我們有一大堆精明能幹的領導者,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那個喝醉的人突然又大聲叫道:“你注意看老牌的基地。他們會忍耐到最後一分鍾,然後就‘砰’!”他愣愣地張開嘴巴,對身邊的女郎笑了笑,女郎趕緊走了開。

拉多爾人又說:“老兄,比如說吧,你認為也許是那個什麽騾在控製一切,不——對。”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所聽到的——順便提醒你,我是從很高層聽來的,騾根本就是我們的人。我們買通了他,那些星艦或許也是我們建造的。讓我們麵對現實——我們也許真的那麽做了。當然,他最後不可能打敗基地,卻能搞得他們人心惶惶。當他做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就趁虛而入。”

那女郎問道:“克雷夫,你隻會說這些事嗎?隻會談戰爭?我都聽厭了。”

赫汶來的那名駕駛員,馬上用過度殷勤的口氣說:“換個話題吧,我們不能讓女孩們厭煩。”

接著,喝醉的那人不斷重複這句話,還拿啤酒杯在桌上敲著拍子。此時有幾雙看對了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搖大擺離開餐桌;又有一些成雙成對的露水鴛鴦,從後院的“陽房”走了出來。

話題變得愈來愈廣泛,愈來愈雜亂,愈來愈沒有意義……

第二類的人,則是知道得多一點,信心卻少一些。

魁梧的獨臂人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這次大會的官方代表,因此獲得很高的禮遇。他在這裏忙著結交新朋友——女性朋友優先考慮,男性朋友則純屬公事。

現在,他正待在一間山頂房舍的陽台上,這間房舍的主人正是弗南新交的朋友。自從來到拉多爾,這是他第一次鬆懈下來——後來才知道,在拉多爾這段日子,他前前後後隻有兩次這種機會。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歐·裏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爾人,隻是有血緣關係而已。埃歐的房舍並非坐落在大眾住宅區,而是獨立於一片花海中,四周充滿花香與蟲鳴。那個陽台其實是一塊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弗南攤開四肢躺在上麵,盡情地享受溫暖的陽光。

他說:“這些享受在赫汶通通沒有。”

埃歐懶洋洋地應道:“你看過低溫半球嗎?離這裏二十英裏就有一處景點,那裏的液態氧像水一般流動。”

“得了吧。”

“這是事實。”

“來,埃歐,我告訴你——想當年,我的手臂還連在肩膀上的時候,知道嗎,我到處闖**——你不會相信的,不過……”他講了一個好長的故事,埃歐果然不相信。

埃歐一麵打嗬欠,一麵說:“物換星移,這是真理。”

“我也這麽想。唉,算了,”弗南突然發起火來,“別再說了。我跟你提過我的兒子沒有?你可以說他是舊派人物。他媽的,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行商。他從頭到腳和他老子一模一樣。從頭到腳,唯一不同的是他結了婚。”

“你的意思是簽了一張合同?跟一個女人?”

“就是這樣,我自己看不出這有什麽意義。他們夫妻到卡爾根度蜜月去了。”

“卡爾根?卡——爾——根?銀河啊,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弗南露出燦爛的笑容,若有深意地慢慢答道:“就在騾對基地宣戰之前。”

“隻是去度蜜月?”

弗南點點頭,並示意埃歐靠過來。他以沙啞的聲音說:“事實上,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隻要你別再轉述出去。我的孩子去卡爾根其實另有目的。當然,你該知道,現在我還不想泄露這個目的究竟為何。但你隻要看看目前的局勢,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總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務的不二人選。我們行商亟需一點**。”他露出狡猾的微笑,“現在果然來了。我不能說我們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爾根,騾就派出他的艦隊。好兒子!”

埃歐感到十分佩服,他也開始對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嗎,據說我們有五百艘星艦,隨時待命出發。”

弗南以權威的口吻說:“也許還不隻這個數目。這才是真正的戰略,我喜歡這樣。”他使勁抓了抓肚皮,“可是你別忘了,騾也是一個精明的人物。在侯裏哥發生的狀況令我擔心。”

“我聽說他損失了十艘星艦。”

“沒錯,可是他總共動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後隻好撤退。那些獨裁者吃敗仗固然大快人心,可是這樣兵敗如山倒卻不妙。”他搖了搖頭。

“我的問題是,騾的星艦到底是哪裏弄來的?現在謠言滿天飛,說是我們幫他建造的。”

“我們?行商?赫汶擁有獨立世界中最大的造艦廠,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幫外人造過一艘星艦。你以為有哪個世界,會不擔心其他世界的聯合抵製,擅自為騾提供一支艦隊?這……簡直是神話。”

“那麽,他到底是從哪裏弄來的?”

弗南聳聳肩。“我想,是他自己建造的。這點也令我擔心。”

弗南眯起眼睛望著太陽,並屈起腳趾,將雙腳放在光滑的木製腳台上。不久他就漸漸進入夢鄉,輕微的鼾聲與蟲鳴交織在一起。

最後一類的人隻占極少數,他們知道得最多,因而毫無信心。

例如藍度就屬於這一類。如今“行商大會”進行到第五天,藍度走進會場,看到他約好的兩個人已經在那裏等他。會場中的五百個座位都還是空的——而且會持續一陣子。

藍度幾乎還沒有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三個人,代表了獨立行商世界將近一半的軍事潛力。”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們兩人已經討論過這一點。”

藍度說:“我準備很快、很誠懇地把話說完,我對交涉談判或爾虞我詐毫無興趣。我們如今的情勢糟透了。”

“是因為——”涅蒙的代表歐瓦·葛利問道。

“是因為上一個小時的發展。拜托!讓我從頭說起。首先,如今的情況,並不是我們所作所為導致的結果,也無疑不在我們的掌控中。我們原先的交涉對象不是騾,而是其他幾位統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爾根的前任統領,可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竟然被騾打垮了。”

“沒錯,但這個騾是個不錯的替代人選。”曼金說,“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知道所有的詳情之後,你就會改變心意了。”藍度身子向前傾,雙手放在桌麵,手掌朝上,做了一個明顯的手勢。

他又說:“一個月前,我派我的侄子和侄媳到卡爾根去。”

“你的侄子!”歐瓦·葛利驚訝地吼道,“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子。”

“這樣做有什麽目的?”曼金以冷淡的口氣問:“這個嗎?”他用拇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不對。假如你是指騾向基地宣戰那件事,不,我怎麽可能期望那麽高?那個年輕人什麽也不知道——無論是我們的組織或是我們的目的。我隻告訴他,我是赫汶一個愛國團體的普通成員,而他到卡爾根去,隻是順便幫我們觀察一下狀況。我必須承認,我真正的動機也相當曖昧。我最主要是對騾感到好奇,他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得夠多了,我不想再重複。其次,我的侄子曾經到過基地,也跟那邊的地下組織有過接觸,他將來很可能成為我們的同誌。讓他去一趟卡爾根,會是一次很有意義的訓練。明白了嗎——”

歐瓦的長臉拉得更長,露出大顆大顆的牙齒。“這麽說,你一定對結果大吃一驚。我相信,現在行商世界人盡皆知,都曉得是你的侄子假冒基地的名義,拐走騾的一名手下,給了騾一個宣戰的借口。銀河啊,藍度,你可真會編故事。我難以相信你會跟這件事沒有牽連。承認了吧,這是個精心策劃的行動。”

藍度甩了甩一頭的白發。“不是出於我的策劃,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成了基地的階下囚,可能無法活著看到這個精心策劃的行動大功告成。我剛剛收到他的訊息。不知道他用什麽方法,把私人信囊偷偷傳了出來,信囊通過戰區輾轉送達赫汶,然後又從那裏轉到這裏。足足一個月,才到我手上。”

“信上寫的是……”

藍度用單掌撐著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說:“恐怕我們要步上卡爾根前任統領的後塵。騾是一個突變種!”

這句話隨即引起一陣不安。藍度不難想象,對麵兩個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當曼金再度開口時,平穩的口氣卻一點也沒有變。“你是怎麽知道的?”

“隻是我侄子這麽說的,不過他曾經到過卡爾根。”

“是什麽樣的突變種?你知道,突變種有好多種類。”

藍度勉力壓下不耐煩的情緒。“沒錯,曼金,突變種有好多種類。好多種類!可是騾卻隻有一個。什麽樣的突變種能這樣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一股軍隊,據說,最初隻是在一顆直徑五英裏的小行星上建立據點,然後攻占一顆行星,接下來是一個星係、一個星區——然後開始進攻基地,並在侯裏哥擊敗基地的艦隊。這一切,前後隻有兩三年的時間!”

歐瓦·葛利聳聳肩。“所以你認為,他終究會擊敗基地?”

“我不知道。假如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那麽遠。基地是不可能被打敗的。聽好,除了這個……嗯,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傳來的消息,我們沒有獲悉任何新的進展。我建議把這件事暫且擺在一邊。騾已經打了那麽多場勝仗,在此之前我們一點也不操心,除非他打下大半個銀河,我看不出何必改變我們目前這種態度。對不對?”

藍度皺起眉頭,對方說的一堆歪理令他灰心。他對兩人說:“目前為止,我們有沒有跟騾作過任何接觸?”

“沒有。”兩人齊聲答道。

“其實,我們曾經嚐試過,對不對?其實,除非我們跟他取得聯係,召開這場大會並沒有什麽意義,對不對?其實,目前為止,大家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說得多做得少——我是引自今天《拉多爾論壇報》上的一篇評論——這都是因為我們無法聯絡到騾。兩位先生,我們總共擁有近千艘的星艦,隻要時機一到,就能全體出動,一舉攻下基地。我認為,我們應該改變計劃。我認為,應該立刻把那一千艘星艦派出去——對抗騾!”

“你的意思是,去幫助茵德布爾那個暴君,還有基地那幫吸血鬼嗎?”曼金帶著恨意輕聲追問。

藍度不耐煩地舉起手。“請省略不必要的形容詞。我隻是說‘對抗騾’,我不在乎是幫助誰。”

歐瓦·葛利站了起來。“藍度,我不要跟這件事有任何牽扯。如果你迫不及待想進行政治自殺,今晚就可以向大會提出這個動議。”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曼金沉默地跟在他後麵。會場隻剩下藍度一個人,他花了一個小時,不斷思索著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天晚上的大會,他沒有作任何發言。

第二天一大早,歐瓦·葛利卻衝進藍度的房間。當時,這位歐瓦·葛利隻隨便披了一件衣服,胡子沒有刮,頭也沒有梳。

藍度剛剛吃完早餐,隔著餐桌的杯盤瞪著他,被他的狼狽模樣嚇了一跳,連手中的煙鬥都抓不穩。

歐瓦劈頭就粗聲喊道:“涅蒙遭到來自太空的奇襲。”

藍度眯起眼睛。“是基地嗎?”

“是騾!是騾!”歐瓦拚命吼道,然後一口氣地說:“這是無故的、蓄意的攻擊。我們的艦隊中大多數的星艦,都已經加入國際聯合艦隊。留守的後備分遣隊根本兵力不足,全被打得無影無蹤。他們目前還沒有登陸,也許根本不會登陸,因為根據我接到的報告,對方也損失了半數的星艦——但這畢竟是戰爭——我來找你,是想問你赫汶將采取什麽立場。”

“我肯定,赫汶一定會固守‘聯盟憲章’的精神。但是,你知道嗎?他一樣會攻擊我們的。”

“這個騾是個瘋子,他能打敗整個宇宙嗎?”他蹣跚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藍度的手腕,“我們極少數的生還者報告說,騾……敵人擁有一種新式武器,一種核場抑製器。”

“一種什麽?”

歐瓦說:“我們大多數的星艦,都是因為核武器失靈才被打下來的。這種事不會是意外,也不會是遭到破壞,一定是騾的新武器造成的。這種新武器並不完美,時靈時不靈,也不難設法中和——我收到的緊急通知不夠詳細。但你看得出來,這種武器會改變戰爭的麵貌,還可能使我們整個艦隊變成一堆廢鐵。”

藍度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許多。他的臉垮下來,顯得垂頭喪氣。“隻怕這頭怪獸長大了,即將把我們全部吞噬。但我們必須跟他拚一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