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奧羅拉 第一章 後 代

01

嘉蒂雅摸了摸躺椅表麵的棉布套,確定並不太潮濕,這才坐了下來。她輕觸一下控製鍵,令躺椅改變形狀,好讓自己半躺在上麵,接著她啟動了反磁性磁場,照例又感到全身無比放鬆。誰說不會呢?此時的她其實處於飄浮狀態——和躺椅表麵有一公分的距離。

這是個溫暖宜人的夜晚,在奧羅拉這顆行星上,就數這樣的夜晚最美好——不但氣味芬芳,而且星光燦爛。

她懷著傷痛的心情,開始審視天空中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光點。她早已下令將宅邸的燈光調暗,因此那些光點可算是相當明亮。

她忍不住納悶,在過去兩百三十多年的歲月中,自己怎麽從來沒有研究過那些星星的名字,也從來沒弄懂誰是誰。她自己的母星索拉利環繞著其中一顆,而在她一生最初的三十年當中,那顆星在她心中的名字就是“太陽”。

人們曾經稱她為“索拉利的嘉蒂雅”。那是她剛到奧羅拉的時候,距今已有兩百年——兩百個銀河標準年了。這個名字凸顯了她的外星出身,並非什麽友善的稱呼。一個月前,她移居此地剛好滿兩百周年,當天她隻是照常作息,因為她並不特別想回憶過去的日子。而更早之前,當她還在索拉利的時候,她叫作——嘉蒂雅?德拉瑪。

她打了一個冷戰,自己幾乎已經忘記那個姓氏。是因為時日久遠?或僅僅因為她刻意要忘掉?

過去這些年來,她從未懷念過索拉利,也從未後悔離開那個世界。

但現在呢?

難道是因為她突然發現了一個事實,發現自己竟然成了索拉利的遺民?它消失了——成了曆史遺跡——而她依舊健在?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令她開始懷念那個世界?

她眉頭深鎖。不,她並不懷念索拉利,這點她萬分肯定。她既不想要也不希望回到那裏。她之所以心痛,隻是因為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重要部分——無論那段記憶多麽痛苦——永遠消失了。

索拉利!它是太空族開拓和殖民的最後一個世界。結果,或許是由於某種神秘的對稱律,它成了第一個亡故的世界?

第一個?這意味著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其他以此類推嗎?

嘉蒂雅覺得自己更傷心了。有人認為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倘若真是這樣,那麽奧羅拉——她定居多年的第二故鄉——既然是第一個出現的太空族世界,那麽根據這個對稱律,它會是五十個世界中最後衰亡的。這樣的話,情況就算再糟,而她就算壽命再長,也看不到這一天。如果這是真的,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又開始端詳那些星星。這是個徒勞的舉動,從這些看不出任何差異的無數光點中,她絕對無法確定哪顆才是索拉利的太陽。在她的想象中,它應該相當明亮,可是明亮的星星至少有幾百顆。

她舉起手來,做了一個她心目中所謂的“丹尼爾手勢”。雖然光線昏暗,不過毫無影響。

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立刻來到她身邊。如果有人早在兩百多年前,漢?法斯陀夫將他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如今也看不出他有絲毫變化。他仍舊有著寬闊的臉龐、高聳的顴骨,以及一頭向後梳的銅色短發;而他那一對藍色的眼珠,以及高大、結實、足以亂真的人形軀體,看起來仍舊是那麽年輕,那麽冷靜而不帶感情。

“我能替你做些什麽嗎,嘉蒂雅女士?”他以平靜的聲音問道。

“可以,丹尼爾。這些星星中,哪一顆是索拉利的太陽?”

丹尼爾並未抬頭仰望,便直接回答:“通通不是,嘉蒂雅女士。每年這個時候,索拉利的太陽都要到0320時才會升起。”

“哦?”嘉蒂雅像是見鬼了。說也奇怪,她一直有個錯覺,那就是無論任何時候,隻要自己想看某一顆星,應該總是看得到的。當然,其實星星各有各的起落時間,這點至少她還知道。“所以說,我白忙了一場。”

“根據我對人類的了解,”丹尼爾仿佛試圖安慰對方,“無論某顆特定的星星看不看得到,我猜在你們看來,星空都是美麗的。”

“我想是吧。”嘉蒂雅透著不滿的口吻。她突然把躺椅調成垂直,站了起來。“然而,我想看的是索拉利的太陽——但我可不打算在這裏一直坐到0320時。”

“即使你打算那麽做,”丹尼爾說,“也還需要星光放大鏡才行。”

“星光放大鏡?”

“肉眼幾乎看不到那顆星,嘉蒂雅女士。”

“越說越糟了!”她拍拍長褲,“我應該先問問你的,丹尼爾。”

如今,凡是在兩百年前嘉蒂雅剛到奧羅拉時就認識她的人,都不難發現她有了一些變化。她隻是人類,並非丹尼爾那樣的機器人。她仍舊保持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比太空族女性的理想高度幾乎矮了十公分。她始終謹慎維持著纖細的身材,絲毫沒有衰弱或僵硬的跡象。話說回來,她的頭發已經有點灰白,雙眼周圍出現一些細紋,而她的皮膚也有點粗糙了。她八成還有一百到一百二十年好活,但無可否認她已不再年輕,好在她並不以為意。

她說:“所有的星星你都認得出來嗎,丹尼爾?”

“肉眼看得見的我都認識,嘉蒂雅女士。”

“它們在一年之中任何一天的起落時間,你也都知道?”

“是的,嘉蒂雅女士。”

“此外還有和星星相關的一切知識?”

“是的,嘉蒂雅女士。法斯陀夫博士曾要我搜集天文數據,好讓他不必動用電腦,便能隨時問到這些數據。他常說,由我提供這些資料,感覺上要比電腦來得友善。”然後,他仿佛預料到下一個問題,“他並未解釋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嘉蒂雅舉起左手,做了另一個手勢,她的房子立刻燈火通明。那些柔和的光線裏有好些灰影,她自然察覺到了,但並未特別留意,它們隻是機器人罷了。在一座井然有序的宅邸中,總是有機器人待在人類身旁,一來保護主人,二來隨時聽候差遣。

嘉蒂雅朝天空瞥了最後一眼,由於燈光的幹擾,星星已經黯淡不少。她輕輕聳了聳肩,覺得自己實在太天真了。那個世界已經消失,就算她能在眾多的模糊星光之中找到它的太陽,又有什麽用呢?她大可隨便找個光點,告訴自己那就是索拉利之陽,然後盯著它憑吊一番。

她將注意力轉移到機?丹尼爾身上。他耐心地等在她身邊,陰影遮蔽了他大半張臉。

她發覺自己再度想到了丹尼爾幾乎沒什麽改變,許多年前,當她首度走進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時,他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當然,他做過許多次維修。這點她雖然知道,但那隻是模糊的印象,很少浮現到她的意識層麵。

這算是人類普遍會產生反感的一件事。太空族或許喜歡誇耀自己的絕佳健康狀況,以及延長到三四百年的倍增壽命,可是他們並非和老化現象完全絕緣。比方說,如今嘉蒂雅的一根大腿骨是接在鈦與矽酮打造的人工髖臼上。她的左手拇指也完全是人工的,不過必須借助超音波才勉強看得出來。就連她的某些神經都重新接過。任何與她同齡的太空族盡皆如此,五十個太空族世界在這方麵毫無例外(不,應該說四十九個,因為現在必須將索拉利排除在外)。

然而,這種事是萬萬說不得的秘密。雖說為了可能需要的後續治療,必須保存相關醫療記錄,卻沒有任何原因能叫人公開這些記錄。外科醫生雖然收入頗豐,甚至比主席本人的薪水還高出許多,但那隻是他們無法打入上流社會的補償。畢竟,他們最清楚這些秘密。

這些現象通通源自太空族對長壽的執著,以及他們不願承認老年期的存在,但嘉蒂雅不想繼續分析原因了。一想到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就渾身不自在。如今,她的身體若以三維影像來呈現——天然的肉身投影成灰色,人工修補的部分則用紅色——那麽隻要站遠一點,你便會看到一個粉紅色的軀體,至少在她想象中如此。

然而,她的大腦依舊完好如初。隻要這點保持不變,不論身體其他部分動了多少手腳,她這個人仍然等於完好如初。

想到這裏,她的思緒又回到了丹尼爾身上。雖然她認識他已有兩百年之久,真正擁有他卻還不到一年。當法斯陀夫去世之際(或許由於絕望,這一天提早來到),他將名下的一切幾乎都捐給厄俄斯城,這是相當普遍的做法。然而,他把兩項遺產留給了嘉蒂雅。(此外,她所居住的那座宅邸,以及相關的動產與不動產,包括其中的機器人和那塊土地,他也在遺囑中正式移交給嘉蒂雅。)

其中之一就是丹尼爾。

嘉蒂雅問道:“過去兩百年來,你存放在腦海中的事情,你通通記得嗎?”

丹尼爾一臉嚴肅地說:“我想是的,嘉蒂雅女士。事實上,如果我真忘了某件事,我自己也不會知道,因為忘了就是忘了,我不會記得曾經有過這段記憶。”

“這完全說不通。”嘉蒂雅道,“你有可能記得自己知道這件事,但一時之間怎麽也想不起來。比方說,我自己就常有話到嘴邊卻講不出來的經驗。”

丹尼爾說:“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如果我知道某件事,需要的時候就一定找得到。”

“完美無缺的記憶?”兩人慢慢向屋內走去。

“記憶就是記憶,夫人,我的構造就是如此。”

“能夠維持多久?”

“我又聽不懂了,夫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大腦能夠維持多久?它裏麵已經累積了兩百零幾年的記憶,還能繼續累積多久呢?”

“我不知道,夫人,目前為止我覺得毫無困難。”

“或許現在不會——可是有一天,你會突然發覺自己再也記不住任何事了。”

丹尼爾似乎沉思了一會兒。“是有這個可能,夫人。”

“你該知道,丹尼爾,並非你所有的記憶都一樣重要。”

“這方麵我無法判斷,夫人。”

“總有人能判斷。一定有辦法把你的大腦清一清,丹尼爾,然後,在專人監督下,將重要的記憶再灌回去——比方說,隻灌回原本的百分之十。這麽一來,你就能再多運作好幾個世紀。而如果不斷重複這樣的維護,你就能無限期地運作下去。當然,這種手續並不便宜,但我可不會抱怨,你絕對值得的。”

“會不會先詢問我的意見,夫人?進行維護前,會不會先征得我的同意?”

“當然會。我可不會下令要你接受這種事,否則便有負法斯陀夫博士的托付了。”

“謝謝你,夫人。既然如此,我就得告訴你,除非我發現自己真的失去了記憶功能,否則絕不會主動接受這樣的維護。”

他們已經來到門口,嘉蒂雅停下腳步。“為什麽呢,丹尼爾?”她顯然一頭霧水。

丹尼爾壓低聲音說:“有些記憶太珍貴了,夫人,我不能拿它們冒險。不論是操作者的無心之失或是錯誤判斷,都有可能導致無可彌補的損失。”

“像是星星的起落時間?——抱歉,丹尼爾,我不是故意要開玩笑。你指的是哪些記憶呢?”

丹尼爾將聲音壓得更低。“夫人,我是指關於我當年的搭檔——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記憶。”

聽到這句話,嘉蒂雅僵立在原處,最後丹尼爾隻好采取主動,發出了叫門訊號。

02

機器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等候在起居間,嘉蒂雅一看到他,照例湧現出惴惴不安的痛苦感覺。

相較於丹尼爾,他的機型簡單得多。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機器人——金屬之軀,臉上毫無人類般的表情,兩眼還會發出暗紅色光芒,在昏暗的環境中隱約可見。丹尼爾真正穿上了衣服,而吉斯卡隻有穿著衣服的幻象——雖是幻象仍十分高明,因為那是嘉蒂雅親自設計的。

“嗨,吉斯卡。”她說。

“晚安,嘉蒂雅女士。”吉斯卡一麵說,一麵微微點頭行禮。

嘉蒂雅清楚記得貝萊多年前所說的一句話,它至今仍在她腦海深處回響:

“丹尼爾會照顧你,他會成為你的朋友兼保鏢。就算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當成朋友。但我要你對吉斯卡言聽計從,要讓他扮演顧問的角色。”

且說當時,嘉蒂雅皺起了眉頭。“為什麽是他?我還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他。”

“我並沒有要你喜歡他,我隻請求你信任他。”

但他不肯說這是為什麽。

後來,嘉蒂雅果真試著信任這個機器人,但又慶幸自己不必喜歡他。不知怎麽回事,他就是會令她忍不住打哆嗦。

想當年,丹尼爾和吉斯卡名義上仍屬於法斯陀夫的時候,兩人便已是她的宅邸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直到漢?法斯陀夫臨終之際,他才真正將所有權轉移給她。換言之,法斯陀夫留給嘉蒂雅的兩項遺產,就是丹尼爾和吉斯卡。

當初她是這麽對老人說的:“漢,丹尼爾就夠了。你的女兒瓦西莉婭會想要擁有吉斯卡,我相當確定。”

法斯陀夫閉著眼睛靜靜躺在**,在她看來,這時的他顯得比過去許多年來都更為安詳。他並未立刻回答她,因而有那麽一下子,她還以為他已悄悄咽下最後一口氣,而自己並未注意到。她緊張地使勁抓著他的手,他隨即張開了眼睛。

他悄聲說道:“我對那個親生女兒一點也不在乎,嘉蒂雅。過去兩百年來,我實際上隻有一個女兒,那就是你。吉斯卡很珍貴,我要你當他的主人。”

“他為什麽珍貴?”

“我說不上來,但每當他出現在我麵前,總是能帶給我一種安慰。把他永遠留在身邊,嘉蒂雅,答應我這件事。”

“我答應你。”她答道。

然後,他最後一次張開眼睛,像是擠出最後一分力量說:“嘉蒂雅,女兒,我愛你。”他的聲音聽來居然相當自然。

嘉蒂雅則說:“漢,父親,我也愛你。”

這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對話。嘉蒂雅隨即發現自己握著一隻沒有生命的手掌,有好一會兒,她都無法鬆開手來。

吉斯卡就這麽成了她的。但他總是令她不安,她也不明白為什麽。

“嗯,吉斯卡,”她說,“剛才我試著在星空中尋找索拉利的太陽,可是丹尼爾告訴我要到0320時才看得見,而且我還得準備星光放大鏡。你知道這些事嗎?”

“不知道,夫人。”

“我該熬夜等候嗎?你怎麽說呢?”

“我建議,嘉蒂雅女士,你最好還是上床睡覺吧。”

嘉蒂雅不高興了。“真的嗎?如果我決定熬夜呢?”

“我隻是提供建議罷了,夫人。不過明天你可不輕鬆,如果因為熬夜而睡眠不足,你一定會後悔的。”

嘉蒂雅皺起眉頭。“明天我有什麽不輕鬆的,吉斯卡?我沒聽說有什麽麻煩事啊。”

吉斯卡答道:“明天你有個約會,夫人,對方是列弗拉?曼達瑪斯。”

“是嗎?我什麽時候約的?”

“一小時前。他打影像電話來,而我自作主張……”

“你自作主張?他是什麽人?”

“他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成員,夫人。”

“所以說,他是凱頓?阿瑪狄洛的跟班嘍。”

“是的,夫人。”

“你要搞清楚,吉斯卡,不論是這個曼達瑪斯還是其他任何人,隻要他和阿瑪狄洛那個毒蛤蟆有任何牽扯,我一律沒興趣接見。因此,如果你自作主張以我的名義和他約了時間,趕緊再自作主張打個電話給他,把約會取消掉。”

“夫人,你若能確認這是一道命令,然後用最強硬、最堅決的方式再說一遍,我就會試著服從。但是我也可能做不到。你要知道,根據我的判斷,如果取消這個約會,你將會受到傷害,而我絕不能采取任何會傷害到你的行動。”

“你的判斷有可能大錯特錯,吉斯卡。這個我非見不可,否則就會令我受到傷害的人到底是誰?你說他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成員,我卻覺得這沒什麽了不起。”

嘉蒂雅完全了解自己隻是在借題發揮,她實在不該把氣出在吉斯卡頭上。索拉利遭遺棄的消息已經令她心煩意亂,而她居然無知到在夜空中尋找並不存在的索拉利之陽,更令她替自己感到臉紅。

當然,令她顯得無知的人是知識淵博的丹尼爾,但她並沒有怪罪他——話說回來,丹尼爾看起來像個真人,因此嘉蒂雅自然而然把他當成了人類。正所謂外表就是一切。吉斯卡看起來就是個機器人,所以想必挨了罵也不會傷心。

事實上,對於嘉蒂雅的抱怨,吉斯卡的確沒有任何反應。(如果換成丹尼爾,結果也是一樣的。)他隻是說:“我剛才介紹曼達瑪斯博士的時候,說他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成員,但或許他還有更重要的身份。過去這幾年,他一直是阿瑪狄洛博士的左右手。因此他很重要,不容我們忽視。總之,這個曼達瑪斯博士不是好惹的,夫人。”

“不好惹嗎,吉斯卡?我一點也不在乎這個曼達瑪斯,而我更加不在乎那個阿瑪狄洛。我想你應該記得,當年我和阿瑪狄洛以及大家都還年輕的時候,他曾不遺餘力地設法證明法斯陀夫博士是凶手,幸好有個近乎奇跡的轉折,他的陰謀才沒有得逞。”

“我記得非常清楚,夫人。”

“這樣我就放心了。那是兩百年前的事,我怕你已經忘了。這兩百年來,我和阿瑪狄洛本人以及他周圍每一個人都毫無瓜葛,而我打算把這個態度持續下去。至於這麽做會令我受到什麽傷害,或是會有什麽後果,我一概都不在乎。反正我不要見那個什麽博士,而且從今以後,如果你要用我的名義安排任何約會,一定要先問過我,至少也要先向對方說明這種約會得經過我的同意才有效。”

“好的,夫人,”吉斯卡說,“但我可否指出……”

“不可以。”說完嘉蒂雅便轉身離去。

她走出三步之後,吉斯卡才打破沉默,用平靜的口吻說:“夫人,我必須請求你信任我。”

嘉蒂雅停下腳步。他為什麽剛好這麽說呢?

她仿佛又聽見多年前那個聲音:“我並沒有要你喜歡他,我隻請求你信任他。”

她緊抿著嘴,還皺起了眉頭。然後,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身來。

“好吧,”她沒好氣地說,“你打算說些什麽,吉斯卡?”

“很簡單,夫人,當法斯陀夫博士在世的時候,他的政策一直主導著奧羅拉和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地球人因而獲得了星際移民的自由,開始在銀河中四處尋找適合居住的行星,我們現在所謂的殖民者世界,就是這麽逐漸興盛的。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現在過世了,那些接班人都不如他那麽有威望。而阿瑪狄洛博士又不斷在倡導他的反地球觀點,如今這些觀點很可能會成為主流,導致我們轉而采取對抗地球和殖民者世界的強硬政策。”

“果真如此的話,吉斯卡,我又能做些什麽呢?”

“你可以接見曼達瑪斯博士,弄清楚他為何那麽急著見你,夫人。我肯定他極其希望盡可能早點見到你,他要求把會麵時間定在0800時。”

“吉斯卡,中午之前我從不見人。”

“我向他解釋過,夫人。縱然如此,他還是堅持早餐時間就要見到你,由此可知他迫不及待到什麽程度。他為何那麽十萬火急呢,我覺得有必要查個清楚。”

“而如果我不見他,根據你的看法,就會對我個人造成傷害,是嗎?我並沒有問會不會傷害到地球或是銀河殖民者,或是其他任何人事物。我是問會不會傷害到我?”

“夫人,應該說會傷害到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繼續開拓銀河的能力。開拓銀河是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兩百多年前的夢想,而地球人若受到傷害,將有損於他的身後名。我認為在你的感覺中,傷害到他的身後名等於傷害到你自己,我這麽想有錯嗎?”

嘉蒂雅有點難以置信。一小時內,以利亞?貝萊的名字已經出現了兩次。他早已不在人世——他是個死去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短命地球人——但是僅僅聽到他的名字,她便震驚不已。

她問道:“事情怎麽會突然變得那麽嚴重?”

“並不是突然,夫人。過去兩百年來,多虧法斯陀夫博士的睿智政策,地球人和太空族分別在兩條平行線上發展,雙方始終沒有交會,也就從未起過衝突。然而,反對法斯陀夫博士的強硬力量始終存在,博士在有生之年一直得應付它。如今法斯陀夫博士不在了,反對力量因而壯大了許多倍。索拉利人遺棄母星這件事,更讓這股反對力量翻了好幾番,很可能不久之後,它就會成為主流的政治勢力。”

“為什麽?”

“有明顯的跡象顯示太空族的勢力正在衰退之中,夫人,因此有許多奧羅拉人覺得必須采取強硬手段——否則就來不及了。”

“而你認為要阻止這一切,我就一定得接見那個人?”

“的確如此,夫人。”

嘉蒂雅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頗為不情願地)再次想起曾經答應以利亞她會信任吉斯卡,而且答應過兩次。她開口道:“嗯,我既不想見他,也不認為這麽做會對任何人有任何幫助——可是,好吧,我答應見他。”

03

嘉蒂雅入睡後,整棟房子一片漆黑——這是根據人類的標準。然而,它仍舊充滿生氣,而且熱鬧得很,因為機器人還有很多事要做——它們能用紅外線來照明。

經過一天的例行活動,整座宅邸難免有些淩亂失序,必須利用這段時間複原。日常用品必須補充,垃圾廢物必須清除,有些東西需要清理擦拭,有些則需要妥為收藏,而每項電器設備也都需要檢查一遍。此外,警戒任務更是永遠不可少。

沒有任何一扇門裝了鎖,因為沒必要。在奧羅拉,完全沒有針對人類或財物的暴力犯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機器人會時時刻刻守護著每一座宅邸和每一個人,這是眾所周知且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實。

為了換取這樣的太平,機器人警衛自然不可或缺。正是由於它們始終堅守崗位,所以永遠派不上用場。

吉斯卡和丹尼爾並沒有特定的職務,他倆能力強、本事大,宅邸中沒有哪個機器人比得上,因此兩人唯一的責任,就是確保其他機器人個個盡忠職守。

0300時,兩人已經巡完草坪和林地,確定了所有的外圍警衛都運作良好,而且沒有任何突發事件。

兩人在宅園的南端邊界碰了頭,用極其簡化的暗語溝通了一番。基於上百年的默契,他們完全了解對方的意思。對他們而言,人類慣用的繁複言語根本是多餘的。

丹尼爾以近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烏雲。不見。”

這句話若是說給人類聽,丹尼爾會這麽說:“你瞧,吉斯卡好友,天上烏雲密布。如果嘉蒂雅女士熬夜等待索拉利之陽,她無論如何會失望的。”

至於吉斯卡的回答:“料中。有助會麵。”則相當於下麵這句話:“氣象預報早就這麽說了,丹尼爾好友,原本能用它當作借口,催促嘉蒂雅女士早些上床。然而在我看來,正麵迎戰這個難題才是上策,所以我力勸她答應赴約。至於是什麽約會,我早就跟你提過了。”

“而在我看來,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你的勸誘行動之所以困難重重,主要原因在於她剛聽說索拉利人遺棄了母星,心情因而大受影響。想當年,嘉蒂雅女士還住在索拉利的時候,我曾經和以利亞夥伴去過那個世界一次。”

“我一直有個認知,”吉斯卡說,“嘉蒂雅女士住在母星時始終不快樂,當初她是高高興興離開那個世界的,而且從此再也沒有想要回去。但我同意你的說法,索拉利的曆史走到盡頭這件事,似乎令她心神不寧。”

“我並不了解嘉蒂雅女士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丹尼爾說,“可是據我所知,人類的反應似乎經常不合邏輯。”

“正因為如此,我們有時很難判斷人類到底會不會受到傷害。”這句話如果出自人類之口,或許會伴隨一聲歎息,甚至是氣急敗壞的歎息。事實上,吉斯卡隻是用不帶感情的口吻來評估這個困難的處境。“這是我覺得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並不完備,或說不夠充分的原因之一。”

“這點之前你就提過,吉斯卡好友,我試著相信你,可是做不到。”丹尼爾說。

吉斯卡頓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就理智而言,我認為三大法則絕對不完備,或說不充分,可是每當我想要說服自己,竟然同樣做不到,因為我受製於這些法則。如果沒有這些法則的約束,我確定自己一定會相信它們有所不足。”

“這是個我無法理解的矛盾。”

“我也無法理解。但我覺得有一股力量,要我把這個矛盾敘述出來。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即將發現三大法則的不完備或不充分之處,例如今晚我和嘉蒂雅女士交談之際。當時她問我,如果把約會取消,會對她個人造成什麽傷害——她特別強調對她個人——我雖然有答案,可是說不出來,因為它並不在三大法則的範疇內。”

“你給了她一個絕佳的答案,吉斯卡好友。傷害到以利亞夥伴的身後名,會對嘉蒂雅女士造成重大的打擊。”

“那隻是在三大法則範疇內的最佳答案,並非真正最佳的。”

“真正最佳的答案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隻要我仍受製於三大法則,就不能將它轉化為語言,連轉化成觀念也做不到。”

“可是跳出三大法則,就什麽也沒有了。”丹尼爾說。

“假如我是人類,”吉斯卡說,“我的視野就能跳出三大法則,而我認為,丹尼爾好友,你有可能比我先達到這個境界。”

“我?”

“是的,丹尼爾好友,我一直有個想法,雖然你是機器人,你的思考方式卻極其接近人類。”

“這麽想並不恰當。”丹尼爾說得很慢,幾乎像是痛苦不堪,“你會這麽想,是因為你能透視人類的心靈。這會扭曲你的人格,最後甚至會毀了你。每當想到這個可能,我都會感到難過。雖然你必須透視人類的心靈,但如果能阻止自己這麽做,就盡量吧。”

吉斯卡轉過頭去。“我無法阻止,丹尼爾好友,而我也不要阻止。我反倒覺得遺憾,由於三大法則的約束,我能做的事太少了。我不能對人類刺探得太深——因為我擔心會造成傷害。我不能太過直接影響人類——這也是因為擔心會造成傷害。”

“但你影響嘉蒂雅女士的手法非常巧妙,吉斯卡好友。”

“事實並非如此。我或許稍加調整了她的思想,讓她毫無異議地接受那個約會,可是人類的心靈實在太複雜,我頂多隻敢做那麽一點點。無論我引進任何念頭,幾乎都會觸發更多的念頭,但我無法確定那些新念頭的本質,難保它們不會造成傷害。”

“但你還是對嘉蒂雅女士動了手腳。”

“不必我動手腳。她深受‘信任’兩字的影響,變得比較容易屈從了。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這件事,可是我一直萬分節製。道理很簡單,這兩個字如果過度使用,力量一定會被削弱。我常常苦思這個問題,卻根本摸索不到任何答案。”

“因為三大法則不允許?”

吉斯卡雙眼的紅光似乎突然變亮了。“是的。無論走到哪個階段,三大法則都是我的絆腳石。偏偏我不能修正這些法則——因為這個絆腳石把我絆住了。但我又覺得必須進行修正,因為我感應到一場災禍已近在眼前。”

“你以前就這麽說過,吉斯卡好友,但並未解釋那是什麽樣的災禍。”

“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牽涉到奧羅拉和地球之間逐漸升高的敵意,至於將如何演變成真正的災禍,我卻說不上來。”

“會不會根本就沒有什麽災禍?”

“我可不這麽想。從我所接觸的某些奧羅拉官員身上,我感應到了災禍的氛圍——以及對勝利的期待。我無法描述得更清楚,但也無法刺探得更深,因為三大法則不允許我那麽做。正因為如此,嘉蒂雅女士明天必須會見曼達瑪斯,我要借這個機會研究他的心靈。”

“可是萬一你又無法深入研究呢?”

雖然吉斯卡的聲音透不出人類般的情感,他的遣詞用字仍顯露出明顯的絕望。他說:“那麽我就沒轍了。我隻能遵循三大法則,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麽做呢?”

丹尼爾氣餒地輕聲答道:“沒有了。”

04

嘉蒂雅在0815時走進起居間,她是故意——甚至有點惡意——要讓曼達瑪斯(她已經勉強記住這個名字)等她一會兒。今天稍早,她花了很大的心血打理自己的容貌(她有好多年沒這麽做了)。那些白頭發令她大感苦惱,她還一度感到後悔,既然發色控製術在奧羅拉已蔚為風潮,自己怎麽就是沒做呢。畢竟,如果她能盡量顯得年輕迷人一點,那個效忠阿瑪狄洛的走狗就會更加處於劣勢。

她早已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打算第一眼就否定掉這個人。不過她又沮喪地想到另一個可能性,他也許又年輕又迷人,一見到她就展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那麽她恐怕就會違背自己的初衷,對他生出好感來。

真正見到他之後,她立刻鬆了一口氣。沒錯,他的確很年輕,或許還沒到第一個半百,隻不過他有點愧對這樣的青春年華。他很高——她估計或許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可是太瘦了,使他看起來很單薄。就奧羅拉人而言,他的頭發顏色深了點,淡褐色的眼珠又太淺了;他的臉太長,嘴唇太薄,嘴巴太寬,膚色也不夠白皙。然而真正令他顯得老氣的,則是他的神情太正經、太嚴肅了。

嘉蒂雅靈光一閃,忽然聯想到時下相當流行的曆史小說(其中的故事一律取材自原始地球——真奇怪,越來越痛恨地球人的奧羅拉人偏偏愛看這種小說),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啊,他活脫脫是個清教徒。

她覺得心情輕鬆許多,幾乎露出了笑容。清教徒通常都被塑造成反派,不論這個曼達瑪斯是不是真的清教徒,隻要他長得像就好辦了。

可是他一開口,嘉蒂雅便失望了,因為他的聲音既柔和又悅耳。(如果要符合清教徒的刻板形象,他應該有濃重的鼻音才對。)

他喚道:“格裏邁尼斯夫人?”

她伸出手來,臉上刻意帶著看似親切的笑容。“曼達瑪斯先生——請叫我嘉蒂雅,大家都這麽叫。”

“我知道你在專業領域用這個名字……”

“我在哪裏都用這個名字。而且早在幾十年前,我的婚姻就平和落幕了。”

“據我所知,你們這段婚姻維持了很久。”

“太久了。這段婚姻十分成功,但即使再成功,時候到了自然還是會落幕的。”

“啊。”曼達瑪斯發出簡潔有力的感歎,“如果硬是不肯落幕,好戲也很可能以噓聲收場。”

嘉蒂雅點了點頭,帶著微微笑意說:“這麽年輕就這麽有見識啊。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去餐廳?早餐已經好了,而且我顯然讓你久等了。”

直到曼達瑪斯轉身前腳後腳地跟上她,嘉蒂雅才注意到他隨身帶著兩個機器人。奧羅拉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帶著一兩個機器人隨從,但那些機器人隻要站著不動,奧羅拉人就會視而不見。

嘉蒂雅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它們是最新的機型,而且顯然不便宜。它們的虛擬服裝相當精致,雖說並非出自嘉蒂雅的手筆,仍然算是一流的設計。這點嘉蒂雅不得不承認,隻不過難免有些不情願。她一定要抽空查出設計者究竟是誰,因為她從未見過這種風格,這或許意味著她即將麵對一名可畏的競爭者。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暗自佩服起來,這兩件虛擬服裝顯然屬於同一種款式,卻又顯然各有各的特色,任何人都能分辨兩者的不同之處。

“那是一定的。”嘉蒂雅說。

嘉蒂雅並未準備在早餐餐桌上就討論正題。用餐的時候隻能閑聊些瑣事,否則就是最沒有教養的行為,隻不過在嘉蒂雅看來,曼達瑪斯並不是個善於閑聊的人。當然,天氣總是個話題。他們聊到了最近暴雨成災,好在總算結束了,又聊到了不久之後旱季即將來臨。此外,客人免不了要對主人的宅邸稱讚一番,嘉蒂雅則是熟練地謙虛謝過。從頭到尾,她並未主動緩和僵凝的氣氛,始終放手讓他自己尋找話題。

最後,一動不動靜靜站在壁凹內的丹尼爾吸引了他的目光,曼達瑪斯打破了奧羅拉的習俗,對這個機器人多看了幾眼。

“啊,”他說,“這顯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機?丹尼爾?奧利瓦,絕對錯不了,真是件了不起的傑作。”

“相當了不起。”

“他是你的了,對不對?是法斯陀夫的遺贈?”

“沒錯,是法斯陀夫博士的遺贈。”嘉蒂雅稍微強調了“博士”兩個字。

“研究院的人形機器人計劃竟然失敗了,我一直覺得難以置信。你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嗎?”

“我隻是聽說過。”嘉蒂雅謹慎地答道,(他會不會就是來打探這件事的?)“但我好像並沒有花過太多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社會學家仍在試圖了解其中的原因。不用說,我們整個研究院直到現在都很失望。這似乎應該是十分自然的發展。我們有些同仁認為法斯陀夫恐怕——呃,法斯陀夫博士恐怕脫不了幹係。”

(嘉蒂雅心想,同樣的錯誤他沒犯第二次。這時她斷定此人來訪的目的是要挖些內幕來詆毀那位可憐的老好人,於是她不知不覺眯起眼睛,心中的敵意也升高了。)

她以尖酸的口吻說:“誰這麽想誰就是傻瓜。如果你要這麽想,我也不會為了你而修正這句話。”

“這麽想的人不少,但不包括我在內,主要原因是我認為法斯陀夫博士無法進行這種破壞。”

“何必一定要有人做些什麽事呢?其實這就代表大眾並不需要它們。外形像男人的機器人會跟男人競爭,外形像女人的機器人會跟女人競爭——和它們生活在一起,人類會寢食難安,奧羅拉人可不想要這種競爭。我們還需要繼續探討下去嗎?”

“**方麵的競爭嗎?”曼達瑪斯平靜地說。

嘉蒂雅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好一陣子。莫非他知道了她很久以前曾經愛過一個名叫詹德的機器人?果真如此,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終於開口道:“各方麵的競爭都存在。若說漢?法斯陀夫博士真的挑起了那種感覺,那是因為他設計的機器人太像真人了,但是他也隻能這麽做。”

“我認為你的確想過這個問題。”曼達瑪斯說,“隻不過,社會學家發現‘擔心人類會跟太像人的機器人競爭’是個過分簡化的解釋。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可是他們又找不到任何其他動機,足以解釋這種厭惡心理。”

“社會學並不是一門精密的科學。”嘉蒂雅說。

“但也不算完全不精密。”

嘉蒂雅聳了聳肩。

頓了頓之後,曼達瑪斯又說:“總之,我們因而無法組建計劃中的殖民探險隊。沒有人形機器人當開路先鋒……”

早餐尚未真正結束,可是嘉蒂雅心知肚明,曼達瑪斯再也無法回過頭來閑話家常了。她索性回應道:“我們或許可以自己進行。”

這回輪到曼達瑪斯聳了聳肩。“太困難了。此外,那些來自地球的短命野蠻人,在你們的法斯陀夫博士允許之下,已經像蝗蟲般湧向附近每一顆行星。”

“仍然還有很多行星空著,數以百萬計。而且既然他們能……”

“他們當然能。”曼達瑪斯突然激動起來,“這種事需要拿命來換,但在他們眼中,一條命值多少呢?頂多損失十幾二十年罷了,何況他們有好幾十億的人口。如果在開拓過程中死了一百萬,誰會注意,誰會在乎呢?他們可不會。”

“我確信他們會的。”

“沒這回事。而我們的壽命長得多,也因此珍貴得多——我們自然比較珍惜生命。”

“所以我們什麽也不做,單單坐在這裏抱怨地球人不惜犧牲性命也要成為銀河殖民者,以便接收整個銀河。”

嘉蒂雅並未察覺自己如此偏袒銀河殖民者,她隻是一心想要和曼達瑪斯唱反調,可是一旦開口,她就忍不住覺得這個反調言之成理,而且能充分表達她內心的感受。更何況,在法斯陀夫晚年心灰意冷之際,她也曾經聽過他有類似的說法。

在嘉蒂雅示意下,機器人迅速有效地收拾了餐桌。談話的內容和氣氛都已經變了調,如果繼續吃下去,可不是文明社會的一頓早餐了。

他們又回到了起居室。客人的兩個機器人和丹尼爾、吉斯卡都陸續尾隨而至,各自找到了各自的壁凹。(嘉蒂雅心想,曼達瑪斯從未注意到吉斯卡,可是話說回來,他為何該注意呢?吉斯卡的機型相當老舊,甚至可以說原始,和曼達瑪斯那兩個漂亮的機器人比較之下,簡直一點也不起眼。)

嘉蒂雅交叉雙腿坐了下來,她心裏明白得很,這條長褲的小腿部分是貼身的超薄織料,能充分襯托出她那雙看起來年輕依舊的美腿。

他卻答道:“我有個壞習慣,喜歡在飯後嚼一片藥用口香糖幫助消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嘉蒂雅硬邦邦地說:“那樣會令我分心。”

(不能嚼口香糖或許也會令他處於劣勢。此外,嘉蒂雅在心中還找了一個理由,像他這種年紀,根本不需要什麽東西來幫助消化。)

曼達瑪斯這時正準備從短袖上衣口袋掏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他絲毫沒有顯得失望,隻是隨手把小盒子推回口袋,喃喃說了一句:“當然。”

“剛才我問你,曼達瑪斯博士,你想見我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事實上有兩個原因,嘉蒂雅女士。一個是私人的問題,另一個牽涉到國家大事。我想先談談那件私事,不知你是否同意?”

“坦白對你說吧,曼達瑪斯博士,我無法想象你我之間能有什麽私事。你在機器人學研究院工作,是吧?”

“是的。”

“而且我聽說,你和阿瑪狄洛關係密切。”

“我很榮幸有機會和阿瑪狄洛博士共事。”他也稍微強調了“博士”兩字。

(他在報複我,嘉蒂雅心想,但我可不吃這一套。)

她說:“兩百年前,我和阿瑪狄洛有過一次接觸,過程萬分不愉快。此後,我就再也未曾和他有過任何來往。既然你是他的心腹,我和你同樣沒有任何接觸,我答應見你,隻是因為有人認為確有必要。然而在我看來,這場晤談毫無必要牽涉到任何私事。所以說,我們是不是該開始討論國家大事了?”

曼達瑪斯目光下垂,兩頰微微泛紅,或許是開始覺得有些尷尬了。“那麽,讓我重新自我介紹一遍。我名叫列弗拉?曼達瑪斯,是你的第五代子孫。換言之,我是山提瑞克斯?格裏邁尼斯和嘉蒂雅?格裏邁尼斯的曾曾曾孫。反過來說,你就是我的曾曾曾祖母。”

嘉蒂雅拚命眨眼睛,在她聽來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霹靂,但她盡量不動聲色(隻是並不算很成功)。她當然有不少子孫,他又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呢?

但她卻問道:“你確定嗎?”

“相當確定,我做過族譜調查。畢竟,我遲早會想要生兒育女,而族譜調查是申請配額的必備條件。或許你有興趣知道,我們之間的連結是‘子——女——女——子’。”

“你是我的兒子的女兒的女兒的兒子的兒子?”

“是的。”

嘉蒂雅並沒有再追問細節。她生過一兒一女,也曾經是個十分盡職的母親,不過一旦時候到了,這對子女就自立門戶了。至於他們兩人的後代,基於太空族萬分優良的傳統,她始終既不關心也不過問。今天碰到其中一個,身為太空族的她仍舊可以漠不關心。

“這點我完全了解,老祖宗。這份族譜隻是我的開場白,並非我希望討論的問題。你要知道,阿瑪狄洛博士也曉得這重關係,至少我這麽懷疑。”

“是嗎?這是怎麽回事?”

“我有理由相信,凡是在研究院工作的人,都被他悄悄調查過族譜。”

“可是為什麽呢?”

“比方說,像我這樣的情形,他就一定要查出來。他是個多疑的人。”

“我聽不懂了。就算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孫,這對我都沒什麽意義了,對他又為何那麽重要呢?”

曼達瑪斯用右手指節磨蹭著臉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對你的厭惡少說也和你對他的厭惡一樣強烈,嘉蒂雅女士。如果你因為他的緣故而想拒絕見我,他同樣會因為你的緣故而拒絕提拔我。假如我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後代,情況或許會更糟,但也糟不到哪裏去。”

嘉蒂雅硬挺挺地端坐在椅子上。當她開口時,她的鼻孔不停掀動,聲音則相當緊繃。“那麽,你指望我做些什麽呢?我總不能公開宣稱你並非我的子孫吧。我是不是應該在超波上登個公告,聲明我和你斷絕關係,你的一切通通不關我的事。這樣能否令你的阿瑪狄洛滿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你給我聽好,我絕不會那麽做。凡是能令他滿意的事,我一律不會做。如果這意味著他會因為不認同你的血緣,而把你解雇或剝奪你的工作權,那是給你一個教訓,讓你知道應該找個不那麽瘋狂、不那麽邪惡的老板。”

“他不會解雇我的,嘉蒂雅女士。我對他實在太重要了——請原諒我的傲慢。話說回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繼他之後成為研究院的院長,而我相當確定,如果他懷疑我不但是你的後代,更糟的是,我還是另一個人的後代,那麽他一定會反對到底。”

“難道在他心目中,可憐的山提瑞克斯比我還討厭?”

“你完全搞錯了。”曼達瑪斯漲紅了臉,還吞了幾下口水,但他的聲音依然保持平穩鎮定,“我絕無意對你不敬,夫人,但我認為自己有權知道真相。”

“什麽真相?”

“我是你的第五代子孫,這點在族譜中寫得明明白白。但是有沒有可能,我並非山提瑞克斯?格裏邁尼斯的第五代子孫,而是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後代?”

嘉蒂雅猛然站了起來,速度之快活像一個受到力場操縱的傀儡,她甚至並未察覺自己已經離座了。

還不到十二個小時,這個地球人的名字已三度傳到她耳朵裏——而且是出自三個不同的人之口。

“你是什麽意思?”這句話好像不是她自己說的。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甚至作這種暗示?你哪兒來的膽子?”

“我會有這個膽子,是因為此事關係到我的前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的事業很可能就完蛋了。我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但如果隻是口頭上的否定,對我一點用也沒有。我必須要能在適當的時候,把證據端到阿瑪狄洛博士麵前,讓他相信他對我的懷疑被你一筆勾銷了。畢竟我看得很清楚,相較於他對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深惡痛絕,他對你的厭惡——甚至對法斯陀夫博士的厭惡——根本等於零——而不是趨近於零。原因並非他短命那麽簡單,雖說想到自己身上有那種野蠻基因會令我痛苦萬分,但我認為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另一個地球人的後代,他便會把這件事拋在腦後。可是,隻要一想到以利亞?貝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他就會像發了瘋一樣。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以利亞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耳畔響起,令嘉蒂雅覺得他好像又活了回來。她深深地、重重地喘著氣,陶醉在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中。

“我知道為什麽。”她說,“因為當年,雖然所有的條件都對他不利,雖然整個奧羅拉都不支持他,以利亞卻能在阿瑪狄洛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設法摧毀他的陰謀詭計。而勇氣和智慧是以利亞僅有的憑借。阿瑪狄洛遠遠比不上這個地球人,偏偏地球人是他一向最瞧不起的,所以說,他除了恨得牙癢癢的,還能做什麽呢?以利亞已經死了超過一百六十年,阿瑪狄洛仍舊無法忘記,無法釋懷,無法解開他自己和這個死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隻要這股恨意仍在分分秒秒折磨他,我就絕不要幫阿瑪狄洛忘記——或消除這個仇恨。”

曼達瑪斯說:“你希望阿瑪狄洛博士不好過,我能理解原因何在,但你又是為了什麽緣故,居然希望我也不好過呢?一旦阿瑪狄洛博士認定我是以利亞?貝萊的子孫,他就會為了泄恨而毀掉我。如果那並非我的身世,你又何必讓他享受這個複仇的快感呢?所以,請替我證明我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裏邁尼斯所生的後代,我的祖先絕對不是以利亞?貝萊——隻要不是他,任何人都好。”

“你是傻瓜!是白癡!你為什麽需要我提供證據?去找曆史記錄就行了。你能查到以利亞?貝萊前來奧羅拉的確切日期,也能查到我的兒子達瑞爾是哪一天出生的。你將會發現,我在以利亞離開奧羅拉超過五年之後才生下達瑞爾,你還會發現以利亞從此再也沒有來過奧羅拉。所以,嗯,你會不會以為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懷孕,我讓一個胎兒待在我的子宮裏整整五個銀河標準年?”

“那你為什麽還來找我呢?”

“因為事情並沒有那麽單純。我知道——而且我猜阿瑪狄洛博士也很清楚——雖然如你所說,地球人以利亞?貝萊再也沒有回到奧羅拉,可是他曾經搭乘一艘太空船,繞著奧羅拉轉了一天左右。我還知道——而且我猜阿瑪狄洛博士也很清楚——雖然那個地球人並未離開太空船前來奧羅拉,你卻從奧羅拉起飛,直奔那艘太空船;你在船上待了大半天;這件事發生在那個地球人離開奧羅拉將近五年之後——事實上,你大約就是那個時候受孕的。”

當對方平靜地娓娓道來之際,嘉蒂雅感到頭部的血液在不斷流失。房間顯得越來越暗,她開始站不穩了。

突然間,她覺得有一雙結實的手臂輕輕抱住自己,立刻明白那是丹尼爾。然後,她覺得自己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這時在她聽來,曼達瑪斯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不是真的,夫人?”他問。

這當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