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居然會在太空船上見到這位淵源深厚的老朋友,貝萊真是始料未及,他就這麽一直抱著丹尼爾,心中充滿安慰和感動。

不久,他一點一滴恢複了理智,終於想到自己擁抱的並非“丹尼爾”,而是機·丹尼爾——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他正在擁抱一個機器人,而對方也輕輕抱著他。這個機器人之所以如此配合,是由於他認定這麽做會給這個人類帶來快樂;他腦中的正子電位根本不允許他拒絕這個擁抱,因為那將會讓此人感到失望和尷尬。

至高無上的機器人學第一法則是這麽說的:“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而拒絕一個熱情的擁抱,當然會給對方帶來傷害。

貝萊慢慢鬆開手,以免心中那股懊悔表現出來。他甚至趁機捏了捏機器人的雙臂,用以進一步遮掩自己的羞愧。

“好久不見,丹尼爾。”貝萊說,“上次碰麵,還是你帶著那兩位數學家的‘鏡像案’找我討論那回,記得嗎?”

“當然記得,以利亞夥伴,很高興見到你。”

“你能感覺到情緒了,是嗎?”貝萊隨口問道。

“我不能說自己擁有人類般的任何感覺,以利亞夥伴。然而我可以說,看到你之後,我的思想似乎就運作得更順暢,萬有引力對我的感官所造成的負擔也沒有那麽厲害了,除此之外,我實在說不出其他的變化。我想大致來說,我所感受到的這些就如同你所感受到的快樂。”

貝萊點了點頭。“老搭檔,隻要你見到我的時候,會感受到比平時更好的狀態,我就心滿意足了——希望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可是,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吉斯卡·瑞文特洛夫向我報告,說你已經……”機·丹尼爾並未說完這句話。

“淨化完畢?”貝萊語帶諷刺地問。

“消毒完畢。”機·丹尼爾說,“於是我覺得可以進來了。”

“但你當然不必擔心受到感染?”

“完全正確,以利亞夥伴,可是這麽一來,船上其他乘客恐怕都會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了。奧羅拉人對於染病幾率的敏感,有時簡直到了毫無理性的程度。”

“這點我了解,但我的問題並非此時此刻你怎麽會來到這裏,我的意思是,你怎麽會在這艘船上?”

“我隸屬於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博士基於幾個原因,命令我登上這艘前來接你的太空船。他確定你這次的任務十分艱巨,覺得最好讓你身邊有個熟悉的事物。”

“他真是設想周到,替我謝謝他。”

機·丹尼爾鄭重其事地鞠躬答禮。“法斯陀夫博士還覺得,這次的會麵將帶給我——”這機器人頓了頓,“一些適切的感受。”

“你是指快樂吧,丹尼爾。”

“既然你準許我使用這個用詞,那我就不妨承認。此外還有第三個原因——而且是最重要的——”

這時艙門再度打開,機·吉斯卡走了進來。

貝萊轉頭望向它,心中起了一股嫌惡感。誰都能一眼看出機·吉斯卡是機器人,因而隻要有它在場,就等於強調了丹尼爾也是機器人這個事實(貝萊突然再次想到,他其實是機·丹尼爾),即使丹尼爾遠遠超越吉斯卡也於事無補。貝萊很不希望丹尼爾的機器人本質被突顯出來,他無法將丹尼爾視為隻是說話有點不自然的人類,這使他感到心虛,因而想要極力避免這種情況。

他不耐煩地說:“什麽事,小子?”

機·吉斯卡答道:“先生,我把你想看的書拿來了,還有閱讀鏡。”

“好,放下吧,放下就好——你不必留下來,丹尼爾會在這兒陪我。”

“是的,先生。”機器人的雙眼迅速望向機·丹尼爾(貝萊注意到它的眼睛會發光,丹尼爾則否),仿佛等待這個“高級生物”下達命令。

機·丹尼爾輕聲說:“吉斯卡好友,你不妨就站在門口吧。”

“好的,丹尼爾好友。”機·吉斯卡答道。

等到它離去後,貝萊有點不悅地問:“為什麽要讓它待在門口,難道我是囚犯嗎?”

“既然在這趟旅程中,”機·丹尼爾說,“你不能和其他乘客有任何接觸,所以很抱歉,我不得不說你的確是一名囚犯。但吉斯卡緊跟著你其實另有原因——不過,我覺得應該先告訴你一件事,以利亞夥伴,你最好別再用‘小子’稱呼吉斯卡,或是任何機器人。”

貝萊皺起眉頭。“它討厭這個稱呼?”

“吉斯卡不會討厭人類的任何行為,隻不過在奧羅拉上,我們通常不會用‘小子’稱呼機器人。所以,我勸你最好不要因為這些沒必要的慣用語,無意間突顯了你來自地球,以免你和奧羅拉人產生摩擦。”

“那麽我該如何稱呼它?”

“就像稱呼我一樣,直接用他的專屬名字就行了。畢竟,名字隻是代表對方的一組聲音,而聲音又有什麽優劣之分呢?說穿了,隻是一種約定而已。還有在奧羅拉上,通常習慣用‘他’或‘她’來指稱機器人,而不會用‘它’這個代名詞。此外,奧羅拉人通常不會在機器人的名字前麵冠上‘機’字,除非是需要用到機器人全名的正式場合——即便如此,如今還是常常會省略這個字。”

“這麽說的話,丹尼爾,”貝萊壓抑住想叫他“機·丹尼爾”的衝動,“你們在言語中,又如何區別機器人和人類呢?”

“兩者的區別大多是不言而喻的,以利亞夥伴,因此似乎沒有必要特別強調,至少奧羅拉人這麽認為。既然你要吉斯卡替你找些談奧羅拉的膠卷書,我猜你是想熟悉一下奧羅拉的風土人情,為你肩負的任務預作準備。”

“應該說,是我硬吞下肚的任務。可是,萬一碰到人類和機器人的區別並不明顯的情形呢?丹尼爾,例如你自己?”

“既然不明顯,又何必區別呢,除非碰到確有必要的情形,對不對?”

貝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並不容易調適自己的心態,做到像奧羅拉人那樣假裝機器人並不存在。他又說:“可是,如果吉斯卡並非把我當囚犯看管,那麽它——他又為何站在門口?”

“那也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指示,以利亞夥伴,吉斯卡是奉命來保護你的。”

“保護我?預防什麽事?還是防什麽人?”

“這一點,以利亞夥伴,法斯陀夫博士並未交代得很清楚。話說回來,自從詹德·潘尼爾這件事激起公憤……”

“詹德·潘尼爾?”

“就是那個被終結功能的機器人。”

“換句話說,就是那個被殺害的機器人?”

“以利亞夥伴,殺害這種說法通常隻用在人類身上。”

“可是在奧羅拉,你們盡量避免區別機器人和人類,不是嗎?”

“的確沒錯!雖然如此,可是據我所知,就終結運作這個特殊情況而言,過去從未出現該不該區別的問題,所以我也不知道標準何在。”

貝萊思索了一下。這純粹是個語意學的問題,並沒有實質的重要性。話說回來,他想借此探究奧羅拉人的思考模式,否則他根本踏不出第一步。

他慢慢地說:“一個正常運作的人類就是活人,如果另一個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終止他的生命,我們就稱之為‘殺人’或‘凶殺’。不過相較之下,‘殺人’是比較強烈的字眼。

“你若猛然目睹有人試圖以激烈手段結束另一個人的生命,就會大喊‘殺人啦!’反之,你絕不可能大喊‘凶殺!’因為後者是比較正式、比較不帶感情的用語。”

機·丹尼爾說:“我無法了解你所作的區別,以利亞夥伴。既然‘殺人’和‘凶殺’都代表以激烈的手段終結他人生命,這兩個詞就一定能互換,所以說,區別又在哪裏呢?”

“區別在於,如果你高喊‘殺人’,會比高喊‘凶殺’更能讓聽到的人血液為之凝結,丹尼爾。”

“為什麽呢?”

“言外之意的聯想,並非字典上的意義,而是經年累月所累積的一種微妙效應;在一個人的經驗中,不同的詞匯適用於不同的句子、情況和事件。”

“我的程序中完全沒有這些知識。”丹尼爾答道,在那顯然毫無感情的聲音之下(他說每一句話皆是如此)似乎透著一種古怪的無助感。

貝萊問:“你願意接受我的說法嗎,丹尼爾?”

丹尼爾仿佛剛剛獲悉一道難解之謎的答案,迅速答道:“毫無疑問。”

“既然這樣,我們應該可以將運作中的機器人稱為活的。”貝萊說,“很多人可能會拒絕擴充‘活’這個字的意思,但我認為隻要對我們有用,大可自由發明新的定義。把一個運作中的機器人當成活的並不困難,反之,如果硬要發明新字,或者刻意避免使用意思相近的字眼,那就是自找麻煩了。比方說,丹尼爾,你就是活的,對不對?”

丹尼爾放慢速度強調道:“我在運作!”

“得了吧。既然鬆鼠是活的,蟲子、樹木、青草也都是活的,那麽你又何嚐不是呢?我永遠不會想要在言語中——或心中——強調我是活的但你隻是正在運作的,尤其是我將要在奧羅拉生活一陣子,要試著避免在我自己和機器人之間作無謂的區別。因此我告訴你,我們都是活的,而且我要求你接受我的說法。”

“我會接受的,以利亞夥伴。”

“但是,如果一個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終結機器人的生命,能否稱之為‘殺人’呢?這點我們可能還是會有些猶豫。如果把這兩種罪行畫上等號,刑責也就應該一樣,可是這樣對嗎?如果殺人犯應當接受死刑,難道真該把終結機器人的罪犯也處死嗎?”

“以利亞夥伴,殺人犯應當接受的懲罰是心靈穿刺,緊接著是人格重建。真正犯罪的是他的心靈結構,而不是他的肉體生命。”

“那麽在奧羅拉上,用激烈的手段終結機器人的運作,又會受到什麽懲罰呢?”

“我不知道,以利亞夥伴。據我所知,奧羅拉上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我猜懲罰應該不是心靈穿刺吧。”貝萊說,“對了,‘機殺’如何?”

“機殺?”

“機器人凶殺案的簡稱。”

丹尼爾說:“可是恐怕不能當動詞吧,以利亞夥伴?你絕不會說‘誰凶殺了某某某’,因此同樣不適合說‘誰機殺了某某某’。”

“你說得對。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應該說‘謀殺’才對。”

“可是這個詞專門用在人類身上,比方說,你不可能謀殺一隻動物。”

貝萊說:“沒錯。而且,你甚至不會無意間謀殺一個人,這個詞隻能描述蓄意的作為。‘殺死’就比較廣義了,既可以用於意外致死,又能適用於蓄意謀殺——而且除了人類之外,還可以用在動物身上。即使是一棵樹,也有可能被細菌殺死,所以說,機器人又為什麽不能被殺死呢,啊,丹尼爾?”

“無論人類或其他動物甚至植物,以利亞夥伴,全都是活生生的。”丹尼爾說,“機器人卻是人造物,這點和閱讀鏡沒有兩樣。人造物可以遭到‘毀壞’‘損壞’‘破壞’等等,就是不會被殺死。”

“雖然如此,丹尼爾,我還是要用‘殺死’這兩個字,詹德·潘尼爾被殺死了。”

丹尼爾說:“使用不同的字眼,為何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呢?”

“‘我們叫作玫瑰的那種花,要是換了一個名字,氣味還是同樣芬芳。’對不對,丹尼爾?”

丹尼爾頓了頓,然後說:“我不確定玫瑰的氣味是什麽意思,但如果地球上的玫瑰也就是奧羅拉上稱為玫瑰的那種花,而你所謂的‘氣味’是一種可以被人類偵測、度量或感受到的性質,那麽用另一組聲音稱呼它——其他條件通通不變——當然不會對它的氣味,或是任何內在性質產生影響。”

“沒錯,可是對人類而言,改了名字的確會導致感受上的改變。”

“我不懂這是為什麽,以利亞夥伴。”

“因為人類通常都是不合邏輯的,丹尼爾,這是個令人無法恭維的特點。”

貝萊仰靠在椅子裏,玩弄著手中的閱讀鏡,讓自己的思緒暫時封閉幾分鍾。這番和丹尼爾的討論令他很受用,因為在忙著咬文嚼字的時候,貝萊就能忘掉自己身處星空,忘掉太空船正在高速前進,一旦遠離太陽係的質心,便會躍遷到超空間之中。此外,他還能忘掉自己即將距離地球好幾百萬公裏,而不多久之後,更會拉大到好幾光年。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從中得到一些肯定的結論。丹尼爾雖然說奧羅拉人並不區別機器人和人類,但這顯然隻是表象。奧羅拉人或許出於善意,避免冠上“機”字頭,避免使用“小子”的稱呼,還盡量避免“它”這個代名詞,可是從丹尼爾拒絕對機器人和人類一視同仁地使用“殺死”這種說法,便能確定上述那些隻是表麵上的改變(既然這種反應源自他的程序,就代表奧羅拉人認定丹尼爾應當表現出這樣的行為)。骨子裏,奧羅拉人和地球人一樣,都堅決相信機器人隻是一種比人類低等無數倍的機器。

而這就意味著,在他從事這項艱巨任務、試圖替這場危機找出解決之道的過程中(倘若確有可能找到),他起碼少了這一個形同絆腳石的誤解。

貝萊曾考慮是否應該詢問吉斯卡,以便驗證他剛剛得出的結論——不過,他並未猶豫太久,就決定不要這麽做。吉斯卡的心靈太過簡單,而且不夠精巧,根本沒什麽用處。到頭來他隻會回答“是”或“不是”,那和詢問一台錄音機沒什麽差別。

既然如此,貝萊決定繼續和丹尼爾討論下去,至少他有能力作出些耐人尋味的回應。

他說:“丹尼爾,咱們來談談詹德·潘尼爾的案子。根據你剛才的說法,我假設這是奧羅拉曆史上第一樁機殺案。犯下這案子的人——也就是凶手——我猜還沒找出來吧。”

“如果,”丹尼爾說,“你假設是人類犯下這案子,那麽此人的確身份不明。這點你說對了,以利亞夥伴。”

“那麽動機呢?詹德·潘尼爾為何會遭到殺害?”

“這一點,同樣還不清楚。”

“可是詹德·潘尼爾是個人形機器人,外表像你而並不像——比方說,不像機·吉斯……我是說吉斯卡。”

“這點正確,詹德是個像我這樣的人形機器人。”

“那麽有沒有可能,凶手並非刻意進行一樁機殺案?”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以利亞夥伴。”

貝萊有點不耐煩地說:“難道凶手不可能將詹德誤認為人類嗎?果真如此的話,他的企圖就是凶殺,而不是機殺了。”

丹尼爾緩緩搖了搖頭。“人形機器人的確外表酷似人類,以利亞夥伴,甚至連毛發和皮膚的毛細孔都惟妙惟肖。我們的聲音百分之百自然,我們可以進行吃喝等等的動作,可是若和人類比較,我們的言行舉止仍有顯而易見的差異。隨著科技的進步,這些差異或許會越來越少,但目前還是很多。你——以及其他不熟悉人形機器人的地球人,也許不容易注意到這些差異,但奧羅拉人則否。沒有一個奧羅拉人會將詹德——或是我——誤認為人類,哪怕隻是一時半刻。”

“那麽奧羅拉以外的其他太空族,他們有沒有可能誤認呢?”

丹尼爾有些猶豫。“我認為沒這個可能。我這麽說並非根據個人的觀察,也不是直接根據內建的知識,而是我腦中的程序告訴我,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都和奧羅拉一樣,對於機器人十分熟悉——有些世界,例如索拉利,甚至猶有過之——因此我推論,任何太空族都能輕易分辨人類和機器人的差別。”

“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有人形機器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以利亞夥伴,目前為止,僅僅奧羅拉才有。”

“那麽其他太空族就不會對人形機器人十分熟悉,因此很可能忽略那些差別,而將它們誤認為人類。”

“我可不認為有此可能。即使是人形機器人,仍會在某些方麵表現出機器人的特色,任何太空族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是一定有少數人,並不像大多數太空族那麽聰明、那麽成熟、那麽有經驗。至少,太空族兒童就屬於這一類,他們應該看不出什麽差別吧。”

“我們相當肯定,以利亞夥伴,犯下這樁——機殺案——的人,絕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應該說,百分之百肯定。”

“很好,我們逐漸縮小範圍了。如果太空族通通沒嫌疑,那麽地球人呢?有沒有可能……”

“以利亞夥伴,如果不算早先的移民,那麽不久之後,你將是第一個踏上奧羅拉星的地球人。當今的奧羅拉人幾乎都是奧羅拉上土生土長的,而其餘極少數,則是來自其他的太空族世界。”

“幾千年來的第一個地球人,”貝萊喃喃道,“我感到很榮幸。但有沒有可能在奧羅拉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不可能!”丹尼爾說得斬釘截鐵。

“你所掌握的知識,丹尼爾,或許不夠完整。”

“不可能!”這句話無論用字或語氣都是剛才的翻版。

“那麽我們可以下結論了,”貝萊聳了聳肩,“這件案子的確是蓄意的機殺案,沒有其他的可能。”

“我們早就得到這樣的結論了。”

貝萊說:“你們奧羅拉人早就得到這樣的結論,是因為你們早已掌握所有的線索,而我才剛剛進入狀況而已。”

“我這麽說,以利亞夥伴,並沒有任何貶抑之意,我無論如何不會小看你的能力。”

“謝謝你,丹尼爾,我知道你這麽說並不代表嗤之以鼻——好,不久前你提到,犯下這樁機殺案的人,絕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而且百分之百肯定這一點。咱們來探討一下你的說法——”

貝萊明知自己是在繞遠路,但他不得不這麽做。由於他對奧羅拉人的行事風格以及思考模式都不夠了解,所以不敢跳過任何步驟,更不敢驟下結論。此時此刻,如果他麵對的是人類這種智慧生物,對方很可能會覺得不耐煩,索性直接說出答案——而且還會把貝萊當成白癡。然而,身為機器人的丹尼爾則會以全然的耐心,追隨著貝萊迂回曲折的思緒。

無論丹尼爾外表多麽像人,類似這樣的行為就能泄漏他的機器人身份。此時若有奧羅拉人在場,或許僅僅根據丹尼爾對某個問題的回答,就能斷定他是機器人。丹尼爾說得對,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確存在著微妙的差別。

貝萊說:“若能假設這樁機殺案牽涉到暴力行為——詹德的腦袋被打爆,或是他的胸部受到重創,就應該能排除所有的兒童,以及成年人中絕大多數的女性和許多男性。我想,如果不是特別強壯魁梧的人,實在很難做到這一點。”根據當初迪瑪契科所作的簡報,貝萊已經知道這樁機殺案不屬於這一類,可是他又如何肯定迪瑪契科自己並未受到誤導?

丹尼爾說:“其實任何人類都不可能做到。”

“為什麽?”

“不用說,以利亞夥伴,你很清楚機器人骨子裏都是金屬之軀,比人類的骨胳要堅固得多。而我們的行動要比人類更快、更強而有力,而且受到更精密的控製。機器人學第三法則強調‘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凡是人類作出的攻擊,我們都可以輕易防衛;即使再強壯的人,我們都可以將他製住。此外,機器人也不太可能遭到出其不意的襲擊,我們隨時隨地都在注意身邊的人類,否則就無從發揮我們的功能。”

貝萊說:“得了吧,丹尼爾。第三法則其實是這麽說的,‘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而第二法則是說,‘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一法則的內容則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所以人類能夠命令機器人自我毀滅——然後那機器人就會使盡全力打碎自己的頭顱。而如果人類向機器人發動攻擊,機器人自衛的話便會傷到人類,那就違背第一法則了。”

丹尼爾說:“我猜,你想到的都是地球機器人。奧羅拉——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對機器人的重視都超過地球,而且相較之下,太空族世界的機器人一般而言都更複雜、更能幹,同時更有價值。所以在太空族世界上,第三法則相對於第二法則的強度也大大超過地球上的情形。如果接到自毀的命令,機器人會提出質疑,除非聽到確實正當的原因——為了化解眼前一個明顯的危機——機器人才會執行這個命令。至於防衛人類的攻擊,這並不會違背第一法則,因為奧羅拉的機器人都有很好的身手,足以在不傷害人類的前提下將他製住。”

“那麽,假設有人堅決宣稱,除非機器人自我毀滅,否則遭到毀滅的就是他自己——他這個人類,這麽一來,機器人會不會自我毀滅呢?”

“奧羅拉的機器人一定會質疑這樣的說法,因為口說無憑,那個人必須提出明顯的證據來。”

“難道他不可能作出巧妙的安排,讓機器人覺得這個人的確陷入絕境?你之所以排除掉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的人,不正是這個原因嗎?”

丹尼爾說:“不,以利亞夥伴,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推理有錯嗎?”

“沒有。”

“那麽我就錯在假設他受到了實質的損傷。事實上,他並未受到任何實質損傷,對不對?”

“是的,以利亞夥伴。”

(貝萊心想:這意味著迪瑪契科的情報正確無誤。)

“所以說,丹尼爾,詹德是心智受到了損傷。哈,機困!徹底且不可逆的機困!”

“機困?”

“機器人困阻的簡稱,就是正子徑路的功能遭到永久性阻斷。”

“奧羅拉人並不用‘機困’這種說法,以利亞夥伴。”

“你們怎麽說呢?”

“我們稱之為‘心智凍結’。”

“也可以,反正是描述同一種現象。”

“以利亞夥伴,我勸你最好還是使用我們的說法,否則奧羅拉人會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交談會因而無端受阻。不久之前,你才提到不同的字眼會造成不同的感受。”

“很好,我會改用‘心智凍結’——這種事會不會自動發生?”

“會,可是機器人學家說,發生的幾率是無限小。我身為人形機器人,可以提供你第一手資料,我自己從未經曆過可能導致心智凍結的任何效應。”

“那麽我們就必須假設,有人故意製造了一個足以引發心智凍結的情境。”

“法斯陀夫博士的對頭正是這麽一口咬定的,以利亞夥伴。”

“要做到這件事,需要有機器人學的訓練、經驗和技術,所以不可能是智商太低、年紀太小或經驗不足的人。”

“這個推理天經地義,以利亞夥伴。”

“我們甚至可以把奧羅拉上具有這樣技術的人列舉出來,製作一份嫌犯清單,而人數或許不會太多。”

“事實上,清單早已出爐了,以利亞夥伴。”

“總共有多少人?”

“不多不少,剛好隻有一個人。”

這回輪到貝萊說不出話來,他惱怒地鎖緊眉頭,然後用相當暴躁的口氣說:“隻有一個人?”

丹尼爾心平氣和地答道:“是的,隻有一個人,以利亞夥伴。這是漢·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判斷,而他是奧羅拉上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

“可是,這樣的話,本案還有什麽神秘可言?這個人到底是誰?”

機·丹尼爾說:“啊,當然就是漢·法斯陀夫博士自己。我剛剛說了,他是奧羅拉上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而根據法斯陀夫博士的專業意見,隻有他自己擁有這個本事,能令詹德·潘尼爾進入徹底的心智凍結狀態,卻又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然而,法斯陀夫博士也說過,他並沒有那麽做。”

“可是,別人都沒有這個本事嗎?”

“的確如此,以利亞夥伴,這就是本案的神秘之處。”

“萬一法斯陀夫博士……”貝萊說到一半煞住了。他原本想問丹尼爾,法斯陀夫博士有沒有可能弄錯(其實不隻他一個人有這個本事),或者有沒有可能說謊(其實真是他幹的),但他隨即想到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丹尼爾的程序是由法斯陀夫設計的,他絕無能力懷疑自己的設計者。

因此,貝萊盡可能以溫和的口氣說:“我會好好想一想,丹尼爾,然後我們再談。”

“很好,以利亞夥伴,反正已經到了睡眠時間。由於抵達奧羅拉後,工作壓力可能令你無法規律作息,所以你現在最好把握機會好好睡一覺,我來教你怎樣架床和鋪床。”

“謝謝你,丹尼爾。”貝萊喃喃道,不過他並未奢望能夠順利入眠。他奉命前往奧羅拉,目的是要證明法斯陀夫並未涉及那樁機殺案——唯有成功達成任務,地球的安全才會繼續有保障,貝萊自己的前途也才會一片光明(兩者的重要性雖然天差地遠,但在貝萊心中卻不相上下)——沒想到,在尚未抵達奧羅拉之前,他就發現法斯陀夫幾乎等於已經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