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西莉婭 36

貝萊在氣翼車的門邊停下腳步,語氣堅定地說:“吉斯卡,我不希望把車窗調成不透明,也不希望坐到後麵。我想要坐在前座,觀看戶外的風景。既然我一定會坐在你和丹尼爾之間,除非整部車遭到摧毀,我的安全應該不成問題。而如果真發生那種事,我們通通無法幸免,我坐哪裏並沒有任何差別。”

麵對如此強而有力的聲明,吉斯卡采取更恭敬的態度來回應。“先生,萬一你覺得不舒服……”

“那麽你就把車停下來,讓我爬到後座,你還可以把後車窗調成不透明。或者你根本不必停車,即使車子仍在前進,我還是能從前座爬到後麵去。我要強調的是,吉斯卡,我非常需要盡可能熟悉奧羅拉,而且無論如何,我也非常需要熟悉戶外的環境。我把這句話當成命令來說,吉斯卡。”

丹尼爾輕聲說:“吉斯卡好友,以利亞夥伴的要求相當合理,他會很安全的。”

吉斯卡讓步了(或許有點勉強,但由於他的臉孔似人非人,貝萊無法準確解讀他的表情),徑自坐到駕駛座上。貝萊跟著進去,隨即從透明的擋風玻璃向外望,不禁感到有些心虛,自己似乎把話說得太滿了。然而,左右兩側各坐一個機器人,的確讓他心安不少。

借著壓縮空氣形成的噴流,氣翼車微微騰空,然後稍稍搖晃了一下,仿佛正在尋找立足點。貝萊覺得腹部有一種翻騰的感覺,忍不住對剛才的豪情壯誌有點後悔。雖說丹尼爾和吉斯卡絲毫沒有懼色,他卻無法借此鼓勵自己,他們是機器人,根本不懂得什麽叫恐懼。

然後,車子突然向前衝,貝萊便覺得自己緊緊粘在椅背上。不到一分鍾,他們就加速到了大城捷運的速度,隻見一條寬廣且長滿青草的路徑不斷向前迅速延伸。

由於兩側全是綠油油的不規則地形,並沒有任何熟悉的燈光或建築物,因此在感覺上,目前的速度甚至超過大城的捷運。

貝萊努力維持呼吸的均勻,說話時也盡量像是在閑話家常。

他說:“我們似乎並未經過任何農地,丹尼爾,這些好像都是原野。”

丹尼爾答道:“這裏仍是這座大城市的一部分,以利亞夥伴,這些都是私人的屬地。”

“大城?”貝萊無法接受這個說法,他知道大城是什麽樣子。

“厄俄斯城是奧羅拉上最大且最重要的城市,也是曆史最悠久的。奧羅拉世界立法局就設在此地,立法局主席的屬地也在這裏,不久我們就會經過。”

它居然不隻是城市,還是最大的一個。貝萊左顧右盼了一番,又說:“我有個印象,法斯陀夫和嘉蒂雅的宅邸都在厄俄斯城的郊區,所以我想,現在我們已經離開厄俄斯城的範圍了。”

“還早得很,以利亞夥伴,我們剛通過城中心而已。城市的界線在七公裏之外,從那裏再往前走將近四十公裏,才是我們的目的地。”

“城中心?我沒看見任何建築啊。”

“在路上當然看不見,這是故意的。不過你從這些樹叢望出去,還是勉強看得到一棟,那是名作家弗德·拉博的宅邸。”

“這些宅邸你通通一眼就能認出來嗎?”

“它們都在我的記憶庫裏。”丹尼爾嚴肅地說。

“一路上都沒有其他車輛,又是什麽原因呢?”

“長途交通工具主要是飛車和地下磁車,而三維影像……”

“索拉利人稱為顯像。”貝萊說。

“我們口語也這麽說,但三維影像聯線是比較正式的說法,大多數的通訊靠它就行了。久而久之,奧羅拉人都變得喜歡散步,隻要不趕時間,無論訪友或洽談公事,經常會有人一走就是幾公裏。”

“而我們要去的地方,徒步太遠,飛車又太近,可是我又不想用三維顯像——所以我們開這輛地麵車。”

“嚴格來說是氣翼車,以利亞夥伴,不過我想,它可以算是一種地麵車。”

“開到瓦西莉婭的宅邸要多少時間?”

“要不了多久,以利亞夥伴。或許你知道,她住在機器人學研究院。”

沉默了一陣子之後,貝萊又說:“那邊的地平線看起來烏雲密布。”

這時吉斯卡正以高速開過一個彎道,氣翼車傾斜了大約三十度。貝萊險些發出一聲呻吟,身體則緊貼著丹尼爾。丹尼爾先伸出左手抱住貝萊的肩頭,隨即雙手將他的雙肩緊緊抓牢。直到氣翼車恢複正常姿勢,貝萊才慢慢籲了一口氣。

丹尼爾說:“是的,根據氣象預報,那些雲稍後就會化為雨水。”

貝萊皺起了眉頭。他曾經淋過一次雨——一次而已——那是他們在地球戶外的田野實習的時候。那種感覺很像穿著衣服站在淋浴下麵,可是當他突然想到,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關掉這個冷水浴,一時之間不禁驚慌失措——這場雨可能永遠下不停!然後,眾人紛紛拔腿飛奔,而他也不落人後,大家一起衝向既幹爽又受人掌控的大城。

但這裏是奧羅拉,他不曉得一旦下雨該怎麽應變,至少沒有大城可以躲進去。跑到最近的一座宅邸嗎?主人一定歡迎這些落湯雞嗎?

等到又轉了一個小彎之後,吉斯卡開口道:“先生,我們已經抵達機器人學研究院的停車場。下車後,我們就能走去瓦西莉婭博士建在研究院裏的宅邸。”

貝萊點了點頭。這趟旅程大約花了十五到二十分鍾(這是他的判斷,並且是用地球時間),而他很高興總算結束了。他有點氣喘籲籲地說:“在我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兒見麵之前,我想對她多做點了解。你不認識她吧,丹尼爾?”

丹尼爾說:“當我出廠的時候,法斯陀夫博士和他女兒已經分開好一陣子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不過,吉斯卡,你倒是和她彼此很熟吧,對不對?”

“是的,先生。”吉斯卡硬邦邦地說。

“而且你們彼此很有好感?”

“先生,我相信,”吉斯卡說,“隻要和我在一起,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兒就會感到快樂。”

“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快樂嗎?”

“我和任何人類在一起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而我認為那就是人類所謂的‘快樂’。”吉斯卡似乎是在字斟句酌。

“但是和瓦西莉婭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有感覺,我猜得對嗎?”

“她和我在一起所感受到的快樂,”吉斯卡說,“似乎的確刺激了我的正子電位,使我產生等同於人類的快樂反應。至少,法斯陀夫博士是這麽告訴我的。”

貝萊突如其來地問道:“瓦西莉婭為何離開她的父親?”

吉斯卡卻沒有回答。

貝萊忽然以地球人教訓機器人的蠻橫口吻說:“我在問你問題,小子。”

吉斯卡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貝萊一時之間不禁擔心,自己說話這麽不客氣,搞不好會讓這個機器人雙眼噴出憤恨的火光。

然而,吉斯卡不但口氣很溫和,也並未流露出任何眼神。他說:“我很想回答,先生,可是關於她搬出去這件事,瓦西莉婭小姐當時便命令我什麽也不能說。”

“可是現在我命令你照實回答,如果覺得有必要,我還可以用萬分堅決的方式命令你。”

吉斯卡說:“很抱歉,早在那個時候,瓦西莉婭小姐已經精通機器人學了,所以不管你現在說什麽,先生,她給我的命令仍舊屹立不搖。”

貝萊又說:“對,想必她精通機器人學,因為法斯陀夫博士告訴過我,她偶爾會改寫你的程序。”

“這樣做並沒有危險,先生。若有任何差錯,法斯陀夫博士自己總是可以修正過來。”

“他有必要這麽做嗎?”

“從來沒有,先生。”

“那些改寫屬於什麽性質?”

“都是無關緊要的,先生。”

“或許吧,但請你幫個忙,她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麽?”

吉斯卡遲疑了一下,貝萊立刻知道那代表什麽意思。然後這機器人便說:“關於這些改寫的問題,隻怕我一律無法回答。”

“你有什麽禁令嗎?”

“沒有,先生,可是在改寫過程中,以前的種種都被自動消除了。因此,如果真有什麽改變,我就不再保有改變之前的記憶,於是在我自己看來,就好像我始終都是如此。”

“那麽你又如何知道那些改寫無關緊要呢?”

“因為,法斯陀夫博士從不認為瓦西莉婭小姐的改寫需要作任何修正——至少他是這麽告訴我的——所以我隻能假設那些改寫通通無關緊要。你可以當麵問問瓦西莉婭小姐,先生。”

“我會的。”貝萊說。

“然而,先生,隻怕她是不會回答的。”

貝萊心一沉。目前為止,他隻偵訊過法斯陀夫博士、嘉蒂雅,以及兩名機器人,他們全都有百分之兩百的理由和他合作。而現在,他將首次麵對一個並不友善的偵訊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