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貝萊嚅動著嘴唇,雖然並未發出聲音,但顯然是在說他的口頭禪。

“沒錯,”嘉蒂雅說,“耶和華啊!你萬分驚訝,可是為什麽呢?因為你不認同嗎?”

貝萊硬邦邦地說:“我沒資格說什麽認不認同。”

“這就表示你不認同。”

“這就表示我隻是在追查實情。在奧羅拉,情人和丈夫有什麽區別?”

“如果兩個人一起住在某座宅邸一段時間,就能互稱‘丈夫’和‘妻子’,而不必再用‘情人’的稱呼。”

“一段時間是多久呢?”

“據我所知,這點因地而異,因為各地民情不盡相同。比如說在厄俄斯城,一段時間是指三個月。”

“在這段時間內,雙方是否還不得和其他人發生性關係?”

嘉蒂雅驚訝地揚起眉毛。“為什麽?”

“我隻是問問。”

“在奧羅拉,難以想象有誰會遵守這條遊戲規則,不論丈夫或情人都一樣。隻要你高興,愛跟誰做都行。”

“那麽,跟詹德在一起的時候,你‘高興’過嗎?”

“事實上並沒有,但那是我的選擇。”

“有人曾向你求歡嗎?”

“偶爾。”

“而你拒絕了?”

“我永遠有拒絕的權利,這也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

“但你有沒有拒絕過呢?”

“有的。”

“那些遭你拒絕的人,知道你拒絕他們的原因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是否知道你有個機器人丈夫?”

“他就是我的丈夫,請別叫他機器人丈夫,根本沒有這種說法。”

“他們到底知不知道?”

她頓了頓。“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

“你告訴過他們嗎?”

“我有什麽理由要告訴他們?”

“別拿問題來擋我的問題,你有沒有告訴過他們?”

“沒有。”

“你怎麽回避得了呢?難道你不覺得,解釋一下才順理成章嗎?”

“沒人要求我解釋。拒絕就是拒絕,對方一定會接受。我真搞不懂你。”

為了整理思緒,貝萊暫停了一下。嘉蒂雅並非故意和他唱反調,而是兩人好像一對平行線,始終沒有交集。

他再度開口:“換成在索拉利,找個機器人當丈夫是否順理成章呢?”

“若是在索拉利,那會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我絕對不會生出這種念頭。其實在索拉利,任何事都是不可思議的——地球上也一樣,以利亞,你的妻子可曾想過找個機器人當她的丈夫?”

“那是兩碼子事,嘉蒂雅。”

“也許吧,但你的表情已回答了我的問題。你我或許不是奧羅拉人,但我們目前置身於奧羅拉。我在這裏住了兩年,已經接受了它的道德觀。”

“你的意思是,在奧羅拉上,人類和機器人的性關係是相當普通的事?”

“這我倒不清楚。我隻知道大家一定會接受這件事,因為性是百無禁忌的——隻要出於自願,隻要彼此滿意,隻要不造成肉體上的傷害即可。想想看,一個人或一群人如何找樂子,和其他不相幹的人有一絲一毫關係嗎?難道有人會擔心我讀什麽書、吃什麽食物、何時就寢何時起床、是否喜歡貓而討厭玫瑰?在奧羅拉,性這檔事也是同樣的情形。”

“是啊,在奧羅拉。”貝萊特別強調,“但你並非生於奧羅拉,也不是受奧羅拉教育長大的。不久前你還告訴我,這種對性漠不在乎的態度令你無法適應,雖然你現在又讚美起它了。而更早一點的時候,你還表示過對於重婚和**的厭惡。若說你對吃你閉門羹的人從來不作任何解釋,那或許是因為在你內心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你恥於承認詹德是你的丈夫。你也許知道——或是懷疑,甚至隻是假設——自己的行為反常,即使在奧羅拉也不例外——而你引以為恥。”

“不,以利亞,不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感到羞恥。如果說,即使在奧羅拉把機器人當成丈夫也算反常,那是因為像詹德這樣的機器人非比尋常。我們索拉利上那些機器人,或是地球上那些——乃至於奧羅拉上除了詹德和丹尼爾之外的機器人——由於先天的限製,這些機器人頂多隻能滿足人類最原始的性欲。他們或許能當作機械式震動器之類的**工具,但僅止於此。然而,一旦新型的人形機器人開始普及,人機**也會隨之普遍起來。”

貝萊又問:“嘉蒂雅,當初你是怎麽得到詹德的?法斯陀夫博士明明隻有兩個而已,難道他那麽大方,把其中的一半就這麽給了你?”

“是的。”

“為什麽?”

“因為他好心吧,我這麽想。我是個寂寞、不幸而且幻想破滅的異鄉異客,他讓詹德來陪我作伴,我實在不知道怎麽感激他才好。雖然前後隻有半年,但這半年要比我的一生更精彩。”

“法斯陀夫博士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他從未提過這件事,所以我不清楚。”

“你自己提過嗎?”

“沒有。”

“為什麽?”

“我覺得沒必要——不,並非因為我感到羞恥。”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怎麽會覺得沒必要?”

“不,詹德怎麽會成了你的丈夫?”

嘉蒂雅轉趨強硬,用帶著敵意的聲音說:“我為什麽要對你說明?”

貝萊說:“嘉蒂雅,時候不早了,別再處處跟我為難。你是不是因為詹德——走了,才會那麽傷心?”

“這還需要問嗎?”

“你想不想查明事實的真相?”

“仍是那句話,這還需要問嗎?”

“那就幫助我。麵對這個顯然無解的難題,如果想要開始——僅僅是開始——有一點點進展,我就需要盡可能問出一切實情。詹德是怎麽變成你丈夫的?”

嘉蒂雅上身靠向椅背,雙眼突然盈滿淚水。她推開原本裝著小點心的盤子,然後哽咽地說:“普通的機器人並不穿衣服,但他們的外形看起來就像穿著衣服一樣。我在索拉利土生土長,非常了解機器人,而且我又有些藝術天分……”

“我對你的光雕記憶猶新。”貝萊輕聲說。

嘉蒂雅微微點頭答禮。“於是,我設計了一些新造型,在我看來,無論就風格或趣味性而言,它們都超越了奧羅拉目前流行的款式。我還根據這些設計畫了好些圖畫,其中幾幅就掛在這間屋子裏,其他的則掛在這座宅邸各個角落。”

貝萊遂將目光移到這幾幅畫上。其實他剛才就看到了,畫中的主體無疑都是機器人。他們的模樣不太自然,身體似乎拉長了,並且有些超現實的扭曲,但他現在改用另一個角度欣賞這些畫,才發現這些失真都是故意的,目的則相當明顯,當然是為了突顯這些機器人的衣著。他曾經讀過一本專門討論中古維多利亞時代的書籍,書上那些英國仆傭好像就穿著類似的服裝。嘉蒂雅也知道這段曆史嗎?或者兩者的相似純屬偶然?也許這並非什麽重要的問題,但是(也許)會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剛才,第一次注意到這些畫的時候,他曾告訴自己,嘉蒂雅是為了模擬索拉利上的生活,才用這種方式令自己感到身邊環繞著機器人。雖然她口口聲聲說痛恨那種生活,但這隻能反映她的意識層麵而已。索拉利是她唯一真正熟悉的地方,這可是不容易拋在腦後的——甚至或許她根本無法忘懷。說不定,這就是她作畫的原因之一——雖說她的新職業提供了一個更說得過去的動機。

她繼續說下去:“我做得很成功。有幾家機器人廠商出高價購買我的設計,此外,好些已經上市的機器人參考我的風格進行了換裝。我從中得到些許成就感,填補了我感情生活的空虛。

“當詹德剛來我這裏的時候,這個機器人當然穿著普通的衣服。法斯陀夫博士真是設想周到,還給了我好幾套衣服讓詹德換洗。

“那些衣服通通毫無創意,於是我心血**,打算替他買些更合適的服裝。這就需要替他精確地量身,因為後來我決定,要以自己設計的款式來定做——而這就需要讓他將衣服一件件脫去。

“他遵命照做——直到脫去所有的衣物,我才了解到他有多麽酷似人類。該有的一樣都不缺,而那個照理能夠**的地方,居然真的會**。而且,借用人類的方式來說,它還能受意識的控製——詹德能夠聽我的命令,讓它脹大或縮小——起初我隻是隨口問問,他的陰莖是否有這方麵的功能,他就對我解說了一番。我覺得很好奇,他馬上示範給我看。

“有一點你必須了解,雖然他看起來非常像真人,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機器人。我對於觸摸男性身體總會有些遲疑——你應該很清楚了——這是我無法在奧羅拉上獲得性滿足的原因之一,這點我從不懷疑。但當時我麵對的並非真正的男人,而且我從小就和機器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能毫無顧忌地撫摸詹德。

“不久之後,我就發覺自己很喜歡撫摸他,與此同時,詹德也發覺到我喜歡那麽做。他是個經過精密微調的機器人,服從三大法則到了巨細靡遺的程度。如果他有能力取悅我卻沒有做到,就等於是令我失望,而失望當然可以視為一種傷害,他卻無論如何不得傷害人類。於是,他以無比的細心和耐心來取悅我,而我,由於看到了他發自內心的誠意,這是我在奧羅拉男性身上從未見到的,我真心感到了喜悅。終於有一天,我總算了解了——應該說,完全了解了什麽是性**。”

貝萊問:“所以說,當時你感到十分快樂?”

“和詹德在一起的時候?當然,萬分快樂。”

“你們從未起過爭執?”

“和詹德吵架?怎麽可能?他唯一的目標,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義,就是為了取悅我。”

“難道你不覺得別扭嗎?他取悅你隻是因為他必須這麽做。”

“任何人想要做任何事,不是都能解釋為他必須做嗎?”

“而你在體驗了**之後,從未冒出想要和真……想要和奧羅拉人試試的衝動嗎?”

“我隻想要詹德,由他們取而代之,是無法令我滿足的——現在,你可了解我失去的是什麽了?”

不知不覺間,貝萊臉上的嚴肅表情變得倍加莊重了,他說:“現在我了解了,嘉蒂雅。如果我的問題刺痛了你,請務必原諒我,因為我原先並不完全了解實情。”

但她隻是不停地啜泣。他無法再說下去了,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安慰她,隻好耐心地等待。

最後,她搖了搖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悄聲道:“還有別的事嗎?”

貝萊帶著歉意答道:“還有幾個另一方麵的問題,然後我就不會再打擾你了。”說完,他又謹慎地補上一句,“暫時不會了。”

“什麽問題?”她顯得非常疲倦。

“你可知道,有些人似乎認為法斯陀夫博士就是殺害詹德的凶手?”

“知道。”

“你可知道,法斯陀夫博士自己也承認,照詹德的死因來分析,隻有他自己擁有殺害他的專業技能。”

“知道,親愛的博士自己告訴過我。”

“很好,嘉蒂雅,那麽你認為真是法斯陀夫博士殺害了詹德嗎?”

她猛然抬眼瞪著他,義憤填膺地說:“當然不是。他為何要那麽做?詹德是他一手打造的機器人,他關心還來不及呢。你不像我那麽了解親愛的博士,以利亞。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紳士,不會傷害任何人,也絕不會傷害任何機器人。你若假設他是凶手,就如同假設岩石有可能向上墜落。”

“我沒有其他問題了,嘉蒂雅,目前我隻剩下最後一項工作,那就是去看看詹德——詹德的遺體——希望能獲得你的允許。”

她又變得多疑且充滿敵意了。“為什麽?為什麽?”

“嘉蒂雅!拜托!我並不指望看看他能起什麽作用,但我必須親眼見到詹德,才能確定真的沒用。為了避免害你傷心,我會盡量約束自己的行為。”

嘉蒂雅站了起來。她今天所穿的這套簡便禮服和緊身衣幾乎無異,但貝萊注意到,這套衣服即使並非(地球上傳統的)黑色,顏色仍然很素,上麵沒有任何亮點或光澤。雖說貝萊並非服飾專家,也了解這代表一種哀悼。

“跟我來吧。”她悄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