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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萊試圖傾聽太空船的著陸過程,不過,他當然不曉得會聽到哪些聲音。他不知道這艘太空船的結構,不知道船上總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每個人在著陸之際會做些什麽事,更不知道會產生什麽樣的噪音。

呼嘯聲?隆隆聲?還是模糊的震動?

他什麽也沒聽到。

丹尼爾說:“你似乎很緊張,以利亞夥伴。如果覺得哪裏不舒服,希望你都能立刻告訴我。無論你有任何不快,不管原因為何,我都必須第一時間提供協助。”

這句話,稍微加重了“必須”兩字的語氣。

貝萊漫不經心地想:他是受到了第一法則的驅策。剛才,他並未預見我會昏倒,光憑這一點,他所承受的痛苦就一定不下於我。對我而言,正子電位的失衡或許毫無意義,可是他體內因而產生的反應和不適,很可能等同於人類所感受的劇痛。

他又進一步想到:不過,正如丹尼爾不可能真正了解我這個人,我又如何能夠了解在機器人的人工皮膚和人工意識之下藏著些什麽呢?

貝萊隨即驚覺自己竟然把丹尼爾想成機器人,不禁頗為自責。他望著對方溫柔的雙眼(打從什麽時候起,他心中將那種眼神冠上“溫柔”兩字了?),然後說:“如果我哪裏不舒服,一定立刻告訴你,但現在並沒有。我隻是想試著用耳朵來追蹤著陸的進度,丹尼爾夥伴。”

“謝謝你,以利亞夥伴。”丹尼爾一臉嚴肅地答道,他還微微欠了欠身,才繼續說下去,“著陸應該不會引發任何不適。你的確會感到加速度,但是微乎其微,因為艙房會順著加速方向略微變形,產生緩衝作用。溫度雖然也會升高,但不會超過攝氏兩度。至於聽覺上,當我們穿過越來越濃的大氣時,或許難免出現些許嘶嘶聲。有沒有哪一點會對你造成困擾?”

“應該都不會。目前困擾我的,就是無法自由參與最後這一段旅程。我希望多加了解著陸的過程,不希望被囚禁在艙房內,錯過了這段難得的經曆。”

“可是你已經知道,以利亞夥伴,對你而言這種經曆是無法承受的。”

“那麽我該如何克服呢,丹尼爾?”他據理力爭,“這個理由還不足以把我關在這裏吧?”

“以利亞夥伴,我已經對你解釋過,這樣做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貝萊搖了搖頭,顯得十分反感。“這點我早就想過了,但我認為是無稽之談。加在我身上的限製那麽多,我想要了解奧羅拉已是難上加難,能夠厘清事實真相的機會更是小之又小,任何頭腦清楚的人都知道沒必要阻止我。但如果他們真要自找麻煩,又何必直接對我發動攻擊呢?為什麽不破壞這艘太空船?假設我們所麵對的是一群無惡不作的壞蛋,他們根本不會在乎犧牲一艘船——以及上麵所有的乘客——以及你和吉斯卡——當然還有我。”

“事實上,我們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以利亞夥伴。這艘船經過詳盡的檢查,並未偵測出任何遭到破壞的跡象。”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這種事一律不可能百分之百確定。然而,我和吉斯卡都很放心,我們認為準確性相當高,出事的幾率已經壓到極小值。”

“萬一你們錯了呢?”

丹尼爾的臉孔似乎微微**一下,仿佛這個問題幹擾了他腦中正子徑路的流暢運作。他答道:“可是我們未曾出錯。”

“你不能這麽講。我們即將著陸,這絕對是危險關頭。事實上,到了這個階段,根本不必再破壞太空船。現在——此時此刻——才是我自己最危險的時候。如果我要踏上奧羅拉,就不可能繼續躲在這間艙房裏。我必須走出太空船,必須和其他人有所接觸。你們可曾采取各種預防措施,確保著陸安全無虞?”由於長期囚禁令他惱羞成怒,再加上當眾昏倒令他臉上無光,否則貝萊不會如此咄咄逼人,毫無來由地數落無辜的丹尼爾。

但丹尼爾仍心平氣和地說:“當然有,以利亞夥伴。還有,順便告訴你,我們已經著陸了,太空船已停在奧羅拉表麵上。”

一時之間,貝萊感到不知所措。他慌亂地四下張望,可是除了密封的艙房,當然什麽也看不到。丹尼爾先前描述的什麽加速、什麽升溫和嘶嘶聲,他一概沒有察覺。或許,剛才丹尼爾故意重提他的安全問題,目的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以免他想到那些微不足道——卻可能令他不安的效應。

貝萊說:“可是還有個尚未解決的難題,我該如何下船,才不會讓我們的假想敵輕易得手?”

丹尼爾朝一麵艙壁走去,伸手按了一下,艙壁便裂開一條縫,然後逐漸一分為二。在貝萊眼前,出現了一個長長的管子——一條隧道。

這時,吉斯卡從另一側走進艙房,說道:“先生,我們三人就用這個逃生管下船,外麵還會有人負責監視。在逃生管的另一端,法斯陀夫博士已經在等你了。”

“我們的預防措施滴水不漏。”丹尼爾說。

貝萊喃喃道:“我鄭重道歉,丹尼爾——還有吉斯卡。”他悶悶不樂地走向逃生管,心想,他們致力做到滴水不漏,等於他們認為確有必要采取這些措施。

貝萊從不覺得自己懦弱,可是如今他來到一個陌生的行星,不知該如何分辨敵友,也見不到令他寬心的熟悉事物(丹尼爾當然是例外),到了重要關頭,更別奢望會出現任何提供溫暖和慰藉的屏障。想到這裏,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