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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貝萊隻要開啟天體模擬儀,奧羅拉就會占滿整個視野,而且,看起來和地球相當接近。(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方式觀看地球,但至少看過這類的天文照片。)

沒錯,此時貝萊眼中的奧羅拉,和那些地球照片十分類似,同樣有著雲層的圖樣、沙漠的蹤跡和晝夜的分界,而且在夜半球部分,也同樣有著閃爍的燈火。

貝萊一麵忘情地欣賞,一麵設想一種情況:假設他被送上太空,並被告知目的地是奧羅拉,可是基於某種原因——某種微妙又瘋狂的原因——太空船繞了一圈又回到地球,那麽在著陸之前,自己該如何分辨真假呢?

他有理由起疑嗎?丹尼爾曾不厭其煩地告訴他,無論是地球或奧羅拉的夜空,星座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但是,既然兩顆行星所屬的星係相距不遠,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結果嗎?至於乍看之下,兩者在太空中的外觀幾乎相同,難道不也是由於同為適宜住人的世界嗎?

還有沒有其他理由,支持他繼續牽強附會地懷疑這是騙局?這樣做有什麽目的呢?萬一真是騙局,表麵上看起來牽強和無用又有何不可?假如行騙的理由相當明顯,他會立刻一眼看穿。

這個陰謀丹尼爾也有份嗎?假如他是人類,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他隻是個機器人,難道不能命令他配合這一切嗎?

看來,根本無法得到任何定論。不久之後,貝萊卻開始尋找大陸的輪廓,因為他想到,或許可以據此判斷這到底是不是地球。這應該是個有根有據的測試——結果還是失敗了。

從雲層之下斷斷續續透出一些模糊的輪廓,可是對他毫無用處。對於地球的地理,他的知識不夠豐富,他真正了解的地球僅限於那些大城,也就是所謂的鋼穴。

一段段的海岸線,在他看來都相當陌生——它們到底屬於奧羅拉還是地球,他完全沒概念。

問題是,自己為何會疑神疑鬼呢?當年前往索拉利,他始終未曾懷疑目的地是別處,也沒有懷疑他們要把自己送回地球——啊,當時他是去執行一個明確的任務,而且勝算相當高。現在,他卻覺得毫無成功的機會。

那麽或許應該說,自己很想回到地球,於是在心中構築出這個假陰謀,以便借題發揮,好好想象一番。

沒想到,這個陰謀論逐漸有了自己的生命,令他怎麽也擺脫不掉。他發覺自己無法再回到真實的艙房,隻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奧羅拉,專注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

奧羅拉處於運動狀態,正在緩緩旋轉——

他看得夠久了,足以發現上述事實。在此之前,當他觀看太空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活脫舞台劇的背景,上麵布滿沉默且靜止的光點,後來又加上一個小小的半圓形。是否正因為一切靜止,才使得他免於空曠恐懼症?

可是現在,他看到奧羅拉正在運動,而他也明白,那是因為太空船即將著陸,正在盤旋而下,逐步接近地表。雲層慢慢升起——

不,雲其實沒動,是太空船逐漸盤旋而下。是太空船在運動,是他自己在運動。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正迅速劃破雲層,正在向下墜落;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他穿過稀薄的空氣,衝向堅實的地表。

他的喉嚨不斷收緊,呼吸變得非常困難。

他拚命對自己說,你並未暴露在太空中,有艙壁包圍著你。

可是他感覺不到什麽艙壁。

他又想到,不管有沒有艙壁,你仍並未暴露,還有皮膚包覆著你。

但他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皮膚。

這種感覺甚至比**更糟——他成了一個徹底曝光的孤獨個體,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時空點,一個被無盡虛空包圍的奇點,而與此同時,他還不斷向下墜落。

他猛壓控製器,想要關掉這個影像,可是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神經末梢已經不正常,意誌再也無法影響自發性收縮。不,他根本沒有意誌——他無法閉上眼睛,也無法攥緊拳頭,他仿佛被恐懼所催眠,渾身上下動彈不得。

他隻覺得眼前出現一片片的白雲——不算很白——並非純白——帶著點橙黃——

然後,周遭的一切全變成了灰色——他感到被淹沒了,完全無法呼吸。他拚命掙紮,想要撐開喉嚨,想要向丹尼爾求救——

偏偏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