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轉折

紀佳程好不沮喪,第二天到辦公室後,不但沒有心思誇女同事們,連泡茶都沒心情了。

林清來問了情況以後,也坐在對麵歎氣。雖然明麵上這個案子是贏了,但是拿到一份判決書定下乾坤的機會又溜走了。徐昕隨時可以找個訴由再打過來,這樣的襲擾隨時可能再發生。

“沒事兒,紀哥,你師兄畢竟是老律師,”林清安慰說,“咱們沒蒙住他,可是也沒啥損失啊。”

“你真這麽認為嗎?”紀佳程眯起眼睛,“有些事兒沒這麽簡單的,想想你太太受的壓力。何華王紀集團的股東又不止她一個。”

林清沉默了,紀佳程說的正是他擔心的。華芳菲雖然是何華王紀集團的CEO(首席執行官),但公司實際上有三個股東。華芳菲把案子委托給自己老公所在的律所,本來就有瓜田李下之嫌,現在律師費一筆一筆付出去,什麽結果都拿不到。萬一公司裏有人不勝其擾,要求“花小錢和對方和解”,華芳菲就會承受很大的壓力。

一旦真的和解一個案子,徐昕就會像惡狼嗅到鮮血,率領群狼撕咬而來。

“這老小子,比我想象得聰明。”

“他畢竟也是你們學校畢業的,對吧?”

“他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布局能力?”紀佳程皺著眉頭說,“他的那些客戶就能沉住氣讓他一個案子一個案子地騷擾咱們?”

“現在看來那些客戶就是能沉住氣啊。”林清說。

“訴訟時效還有很長時間啊……”紀佳程向後仰著,望著天花板,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

“咱們都再想想吧。”林清安慰道。其實他的壓力更大。當初他信誓旦旦跟華芳菲保證“紀哥很快能解決這事兒”,如今遇到這樣的局麵,他都不知道如何回去交代了。

紀佳程陷入了深深的挫敗感中,一上午都沒有泡茶,而是坐在辦公桌前發呆。中午他也沒出去吃飯,感覺胸中堵得厲害。

事情在下午一點的時候突然起了變化。

沙靚靚敲門後怯生生地推門,探頭進來,小聲說:“紀律師,剛才接到個電話。”

“什麽電話?直接說。”紀佳程粗魯地回答。

“是何華王紀集團的財務部打來的,他們的兩個賬戶被法院查封了。”

“嗯?”紀佳程的身子挺直了,“你剛剛說什麽?”

“何華王紀集團的兩個賬戶被法院查封了。”

“查封了?什麽時候?誰查封的?”

“還不知道。”沙靚靚說,“他們財務人員也是剛接到銀行的電話通知。”

紀佳程坐在那裏待了幾秒鍾,突然腦子裏閃過一道光。他身子前傾,迅疾地開始下達指令。

“你馬上做幾件事。”

沙靚靚迅速拿起了筆記本。

“第一,叫何華王紀集團的財務人員聯係銀行,詢問一下法院凍結賬號所依據的案號,以及要凍結的金額;第二,查到案號後立刻向法院查詢這幾個案號的申請人是誰;第三,查到申請人的名字之後,馬上與茶類中心投資人名錄進行比對,看看在不在裏麵。——動作要快!”

沙靚靚的筆在本子上嘩嘩地畫著:“是。”她轉身要走,紀佳程卻又叫住她。

“第一件事應該需要一點時間。在那期間,你通知一下林律師,叫他到我這裏來,然後幫我把茶泡了,順便再幫我點份外賣來,我餓死了。”

“啊,是。”

沙靚靚急忙跑出去打電話了。紀佳程站起來,心神不定地搓著手。何華王紀集團並沒有收到什麽新的訴狀,如果有人查封了他們的賬戶,那麽隻有一種可能:他們被訴前財產保全了。

所謂訴前財產保全,通俗講就是原告在提起訴訟之前,為了避免對方轉移資產或者資產滅失,先申請法院把對方財產給查封了。這種做法的好處在於將來利於執行,也可以給對方造成巨大的心理和經濟壓力。按照規定,要申請訴前財產保全,原告需要向法院提供一定的財產擔保,而且要在三十個工作日內提起訴訟。

也就是說,一旦賬戶被凍結,訴訟必然會發生,而且對方是鉚足了勁要搞你了。

是誰擺出這架勢要和何華王紀集團大幹一場?與茶類中心這件事有關嗎?

紀佳程在狹窄的辦公室內踱著步。事務所大了,全球範圍內有一千多人,僅“魔都”辦公室就有四百多名律師,所以辦公空間顯得有些擁擠。合夥人們的辦公室並不像電視劇裏那樣大得能放張床。除了辦公桌、文件櫃、茶台和客椅,他隻能在兩米長、六十厘米寬的空間裏來回踱步。

林清一推門進來,問:“紀哥,聽說賬戶被查封了?”

“嗯,我已經叫小沙去查了。”

沙靚靚推門進來,不言聲地幫他們燒水泡茶,紀佳程問:“電話打了?”

“打了。”沙靚靚說,“另外我給您叫了一份照燒雞肉套餐。”

“有消息立刻告訴我。”紀佳程點點頭,坐在茶台前,開始往茶壺裏放茶葉。他的手有些遲疑。林清出神地望著燒水壺,也有些心不在焉。

水開了,紀佳程往茶壺裏倒水。在他洗茶和溫杯的時候,沙靚靚推門進來,說:“銀行那邊反饋了。”

“怎麽說?”

“有三個案號。”

“三個?”林清問。

“有三個案子查封了我們的賬戶?”紀佳程問,“凍結了多少錢?”

“一個是七十七萬元人民幣,一個是一百五十萬元人民幣,還有一個是八十萬元人民幣。”沙靚靚匯報,“全部足額保全到了。”

“這訴訟標的也不算高啊……”紀佳程再次把沸水慢慢倒入茶壺,“你馬上打電話,去查一下這幾個案號的申請人是誰。”

沙靚靚出去了。紀佳程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林清問:“你怎麽看?”

“若我所料不錯,”紀佳程若有所思地說,“還是茶類中心這件事。金額從幾十萬元到一百多萬元不等,符合那些個人投資者的投資能力。”

“如果是的話,這一次怎麽來得這麽凶猛?”

“咱們先不猜,”紀佳程說,“等等看,看小沙核實的結果如何。”

二十分鍾後,紀佳程的外賣到了,一起到來的是沙靚靚的核實結果:三個案子的申請人名字分別是南溪、何四為、畢英鷙,三個案子申請人的代理人都是——周燁君。

“名單比對過了嗎?”紀佳程問。

“比對過了,”沙靚靚說,“這三個人都是茶類中心投資者名單裏的。”

紀佳程眼睛裏閃過一道光。

“上手這麽狠,這次是玩真的了。”紀佳程陰笑著說,“他應該不會再撤回去了。總算是要拿個結果啦。”

事情現在很明顯了:之前的四個案子,徐昕選擇的都是十幾萬元到二十萬元的小投資人,利用不同的案由進行試探,即便是損失,也不過損失幾千元的案件受理費而已(撤訴還能退一半)。

現在他終於找準了攻擊方向,動了真格。首先,他這回選擇的都是數額相對較大的標的;其次,他一次性就動手了三起;最重要的是,他在動手之前先向法院申請凍結了何華王紀集團的銀行賬戶,這完全是玩兒命的架勢。

訴前財產保全是有成本的,要交保全費,還要向法院提供財產擔保。這次要是再撤訴,他的這些成本和攻勢就會打水漂。

他選擇的律師也是穩妥的——周燁君。紀佳程完全可以確定,徐昕這次是下了決心的。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決戰。

“徐昕到底還是跳進我們的坑裏了!”紀佳程用手指重重地在茶台上敲了三下,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沙靚靚在旁邊一直聽到現在,這時候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又有機會參與重要的案子了。

那天晚上紀佳程興致很高,晚上八點的時候,他調到文藝頻道看法製節目,存心等著某個人出現。

電視屏幕閃動著,畫麵變來變去,大部分時間都是不同的穿著西裝的人義正詞嚴地說話的樣子,有的還有揮臂的動作,音樂聲慷慨激昂,鼓點聲沉重,讓人熱血沸騰。過了一會兒,屏幕裏終於出現了“律政進行時”的字樣。

這幾個字旋轉著退去,一位女主播和兩位律師正襟危坐在梯形的主播台後,麵向觀眾。

“時事評點,律政先行,用專業的眼光為您做出精準的分析,普法永遠是進行時。大家好,歡迎收看本期直播的《律政進行時》,我是主持人張斯佳。今天我們演播室邀請來的兩位嘉賓大家應該很熟悉,一位是我們的老朋友,益度律師事務所主任——徐昕律師!”

“大家好!”紀佳程的那位師兄在電視屏幕裏招著手,臉上帶著儒雅的微笑。

“另外一位是匯業律師事務所的胡蝶飛律師!”

“大家好!”那位漂亮的女律師向鏡頭揮著手嫣然一笑。

“你今天怎麽回事?怎麽看他的節目了?”趙敏在紀佳程旁邊好奇地問。

《律政進行時》是電視台每周一播出的直播節目,內容是由兩位律師評點最近發生的熱點事例,中間還夾雜著律師們講述的案例。由於披上了普法的外衣,又能滿足人聽八卦的欲望,這節目相當受歡迎。

紀佳程不知道徐昕是怎麽搞到當嘉賓的機會的,說實話,這樣的角色本身並不需要太多技術含量(如果講得太專業了,老百姓也聽不懂),隻要能隨機應變,講一些淺顯的理論就可以。好多期的結論都是“觀眾朋友們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有法律意識,積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跟沒說一樣。

徐昕對這個角色得心應手,特別是如何把握觀眾的心理。他在電視上經常秀正義,儼然一副老百姓代言人的模樣。比如有一期談打擊拐賣女童的,他為那些丟掉孩子的父母“淚灑演播室”,悲憤地呼籲“國家要加大處罰力度,重判那些人販子,該殺就殺”;又有一期談到公司辭退生病員工少給了經濟補償金的,徐昕為那位員工當場捐款3000元,然後在演播台上怒罵公司黑心。

認識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表演,可是善良市民們不認識啊。久而久之,徐昕大律師的形象甚為“偉光正”,為民請命、正氣凜然的形象躍然於熒屏。這樣的名聲給他帶來了多少財富是個謎,紀佳程隻知道徐昕是一期都不肯缺席的。

幾年前,紀佳程經常會看這個節目,每次看的時候趙敏都會說:“你看看你師哥,看看人家,怎麽能有這麽好的機會。”看了幾期,紀佳程就認定徐昕是個大忽悠。真正讓紀佳程放棄這個節目的是副標題為《這城市屬於誰》的一期。在那一期裏,徐昕為了證明隻有勤勞苦幹才能真正融入這個城市,又“淚灑演播室”,哽咽著回憶起自己的奮鬥經曆,說自己多年來堅持操守、不忘初心、敬業誠信、吃苦耐勞,終於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客戶的信任,成為“跨國大所”的主任……紀佳程噦的一聲,換台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看過這個節目。

因此,今天他看這個節目,趙敏大為好奇。紀佳程也不解釋,眼睛盯著電視上的徐昕。鏡頭拉近時,他覺得徐昕表現得很輕鬆。

今天的話題是反家暴。節目首先播了一段短片,內容是一名女子被同居男友長期毆打,隨後主持人張斯佳開始詢問兩位律師看了這段視頻有什麽感受。徐昕很有風度地請胡蝶飛先發言,胡蝶飛表示:“這段視頻讓我看得心情沉重。一個年輕的女孩,每天在家裏要遭受這樣的毆打和虐待,實在是讓人難以容忍。從情節來看,我認為這件事可能涉嫌犯罪了。”

“徐律師怎麽看呢?”張斯佳問。

“我同意胡律師的觀點。”徐昕沉痛地說,“其實我想的不止於此。我們今天這個案件,是因為有偷錄的視頻,才能有證據追究。但是在更多的家庭裏,遭受家暴的女性們卻仍然在受苦,得不到幫助,這是讓人非常難過的。”

“有一種說法,”主持人張斯佳說,“戀人不是家人,那麽戀愛關係中的暴力也屬於家庭暴力嗎?”

胡蝶飛答道:“很多人認為家庭暴力是指家庭成員之間發生的暴力,比如毆打啊,捆綁啊,限製人身自由啊,以及經常謾罵、恐嚇,等等。其實《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中有規定:‘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間實施的暴力行為,參照本法規定執行。’所以處於戀愛同居關係的對象,實際上也可以成為家暴的實施者和受害者。”

紀佳程點點頭。這位胡蝶飛律師每次都是正麵回答,而且都在點子上,有理有據,水平是不錯的。

徐昕說:“我同意胡律師的看法。在這一點上,我們國家的法律規定得還是很明確的。我國為什麽做這樣的規定?因為政府也看到了,社會上的家暴行為屢禁不止,另一個社會現象是,年輕人未婚同居的現象已經非常普遍,所以政府立法將共同生活也參照家庭來處理,是非常必要的。”

這位師兄的兩次回答都是在搗糨糊。就拿剛剛的回答來說吧,他實際上是把胡蝶飛的觀點變著法說了一遍,就這麽幾句話,還出現了一個疏漏:政府居然可以立“法”。

“那麽我再請教兩位,”女主持人張斯佳說,“很多觀眾更關心的是能不能把施暴者送進監獄,徐律師您講講?”

紀佳程豎起耳朵,這次徐昕不能順著胡蝶飛的話往下接了。

“這個要看後果的,”徐昕深思熟慮地說,“像本案這種情況,很有可能已經觸犯了刑律,構成了犯罪。其實我認為,現有法律法規對家暴行為的懲戒力度還是不夠,應當加大懲戒力度。我們可以看看西方一些法治國家是怎麽做的。去年我到美國訪問,和一個美國法官吃飯,專門聊到了這個問題。他介紹說,在當地,實施家暴的人可能會被判刑;如果對孩子實施家暴,則會被剝奪監護權。而國內很多地方,大男子主義的思想還比較嚴重,打老婆、打孩子得不到追究。我們國家啊,對婦女兒童的保護意識還是不夠啊。”

紀佳程皺著眉頭,覺得徐昕又是屁話連篇,似乎回答了,實際上跟沒回答一樣。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家夥這種水平,當初到底做了什麽案子,能攢下資本混得風生水起?

有這樣的腦子,難怪會跳進紀佳程和林清挖的坑裏。紀佳程想起從昨夜到今晨自己和林清那麽焦慮,啞然失笑。

這時候電視裏胡蝶飛律師在發言,說:“我國刑法裏是沒有‘家庭暴力’這個罪名的,但是身體傷害足夠嚴重可能會涉嫌故意傷害罪,如果長期進行家庭暴力還可能構成虐待罪。因此家暴絕對是有後果的,施暴的人士請三思。”

“我同意胡律師的這個觀點。”徐昕立刻接下去說,“我繼續說一下啊,這個故意傷害罪啊……”

紀佳程沒聽他說下去就換台了。在他換台的時候,他心裏打定了兩個主意:

一、要繼續堅定徐師兄對這三個案子的信心。

二、改天打聽打聽,徐昕這家夥當初做了一個什麽案子,才一下子走上金光大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