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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教授井澤在住宅之外,另有一個工作場所,那就是位於中野公寓樓裏的一個房間。井澤教授的專業是西洋宗教史。眼下,他正坐在書桌前,用一台老式的文字處理機寫一部麵向普通讀者的新書。

突然,電話響了。估計是編輯打來的吧。可拿起聽筒來一聽,卻是個陌生的女聲。

“請問您是京葉大學的井澤先生嗎?”

教授彬彬有禮地回答道:“是的。”

“我是警察廳科學警察研究所的後藤。”

“啊?您是警察嗎?”井澤教授有些吃驚地反問道。

“是的。屬於法科學第一部心理第二研究室。我是研究犯罪心理的。”

“我們的專業似乎不一樣啊。”井澤教授委婉地說道。他一邊內心祈禱著自己別卷入什麽案子,一邊申明道:“我是學習曆史的呀。”

“我想請教您一些問題,”後藤說道,“請問您現在有時間嗎?”

“可以啊。”

“好的。”於是對方就用學者般冷靜的口吻,敘述起了一個奇怪的事件。

“假定發生了一起案件:凶手將受害人的大拇指與大腳趾綁在一起,並將其浸泡在沸騰的熱水裏……請問井澤教授作為西洋宗教史的專家,會聯想到什麽?”

井澤教授先是聽得目瞪口呆,可隨即就不得不對對方的調查能力表示讚歎。

“看來您已經查到我的專業領域了。”

“是的,因為我聽人說起過您。”

“沒錯。您所說的這種殺人手法,正是‘獵殺女巫’時的一種用刑方式。”

“哦,既然是這樣,”女心理學家用興奮的口吻說道,“那麽受害人屍體上用刀劃出的像是打叉似的傷口,又是怎麽回事呢?那也是‘獵殺女巫’用刑時會留下的嗎?”

“‘打叉似的傷口’?”井澤教授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就跟背後站著什麽人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下,當然,背後什麽也沒有。

“不是個‘十’字形嗎?”教授問。

“也可能是十字形……反正是由一長一短兩根直線呈直角交叉的圖形。”

“您剛才所說的,大拇指與大腳趾綁在一起的狀態,是左右兩邊交叉綁著的嗎?也就是說,受害人是雙手交叉著被害的嗎?”

“一點兒沒錯!”

“啊,真沒想到啊,”井澤教授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道,“真沒想到這種事情會在現實中發生啊……”

“這件事還請您保密。”對方間接予以肯定,“您想到了什麽嗎?”

“是啊。”井澤教授對著電話聽筒點了點頭,說出了一個英語單詞。隨即就簡要介紹了一起發生在幾百年前的事件。

“這次的事件,簡直就是模仿性犯罪啊。”後藤像是非常驚訝。

“也許吧。”

“不好意思,還想再麻煩您一下。可以讓警視廳的偵查人員去拜訪您一下嗎?我想讓他們也詳細了解一下您剛才所說的內容。”

“可以。十點之前,我一直在這個工作室。”

說著,井澤教授又回頭看了一下背後,然後說道:“這次的事情,可真不好處理啊。”

“機搜二三九。”

車載無線通信中傳來這樣的呼叫聲。正在凶殺現場的公寓前,聽取同僚匯報區域偵查進展的古寺,慌忙回到了車上。

“喂,我是機搜二三九。”

“我是越智。”

“哦,是管理官嗎?”

古寺心想,不是分駐所的副隊長,而是管理官直接呼叫自己,莫非指揮係統已經混亂不堪了嗎?

“古寺警官,你已被編入特搜本部直屬的預備班了。今後由我直接指揮。”

“明白。”古寺心想,還好對方是越智。這個年輕的管理官,不僅沒有“精英組”特有的壞習氣,也從不掩飾自己現場經驗不足的短處。他十分注意傾聽現場偵查員的意見,態度認真誠懇,沒有一點兒“精英組”常有的把辦案當作打遊戲的輕浮樣兒。

“你那邊的偵查情況怎麽樣?”

“還沒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啊。對了,剛才說的那個骨髓捐贈者的事,怎麽樣了?”

“我先問你一下吧。對於世界曆史,你有所了解嗎?”

“啊?世界史?”古寺有些狼狽,“你是說,古代羅馬什麽的嗎?”

“再往後一點兒,中世紀的黑暗時代。”

“精英組”警官到底要跟機搜隊員講什麽?古寺差點兒笑出聲來。

“一無所知。”

“明白了。”管理官依然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道,“古寺警官,那就請你去骨髓移植的協調人那兒走訪一下吧。下麵,我開始報對方的手機號碼。”

古寺拿出了筆記本,將協調人峰岸雅也的名字和電話號碼記下來。

“這個時候,也虧你找得到啊。”

“說是明天就有捐贈者住院,他正在外麵跑著呢。我已跟對方聯係過了,你馬上就去跟他見麵。”

“明白。”

無線通話結束後,古寺馬上就用手機跟那個叫峰岸的協調人取得了聯係。對方用嚴謹的口氣說,現在因工作關係,正在世田穀區的一家醫院裏,如果古寺能到那裏的話,他們是可以見麵的。

古寺應允後,對方又問道:“請問警官,您帶著手機嗎?”

“是啊。”

“這樣的話,我們還是在醫院的停車場見麵吧,因為使用手機有可能影響醫療器械的操作。”

聽他這麽說,古寺由衷地感到佩服,心想:這家夥還真專業啊。

隨後,古寺就發動機搜車離開了赤羽的凶殺現場。或許是平時總在身旁的搭檔請病假了,並且自己又被編入了預備班的緣故吧,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解脫感。

可是——他握著方向盤尋思著,管理官又為什麽要提起什麽世界史的話來。他明白自己遲早會知道其中的緣由,可還是覺得剛才要是問一下就好了,故而不免有些後悔。

古寺十分想獲得破案的線索。他不願意將此案設想為八神俊彥所為。留在他記憶中的這個姓八神的不良少年無疑是個壞蛋,但不是個窮凶極惡的罪犯,更別說是什麽會犯下獵奇殺人罪行的精神異常者了。那家夥還長著人類的心,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與此同時,他也反思了一下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得到的答案是,因為八神有種難得的素質。那家夥有種別具一格的幽默感。人,與人麵獸心之輩的區別就在於有沒有幽默感。

古寺持續了十分鍾的緊急行駛,到達了目的地。

在指定的大學附屬醫院的停車場上,有個三十歲出頭、端端正正地係著領帶的男人,站在從病房的窗戶裏射出的一片亮光前。這位骨髓移植的協調人,有著一張深目高鼻的麵孔。看到機搜車頂上的旋轉式警燈後,他像是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等著的人到了,於是稍稍放鬆了一下那張十分誠實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是警視廳的古寺。”

古寺下車後,出示了警察證。見到了身材高大的警官後,那人略顯被震懾住的樣子,也立刻自我介紹道:“我是峰岸。”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擾您了。可是,我必須緊急了解一下有關骨髓移植的知識——”

“發生了什麽案件嗎?”

峰岸那張一副西洋人長相的臉上,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例行公事而已。”古寺敷衍了一句之後,立刻就開始提問了。

“骨髓移植,是為了治療白血病嗎?”

“是的。不過,也不僅限於白血病。也適用於再生不良性貧血和免疫缺陷。”

“所謂移植手術,是那種大型手術嗎?”

“不是,不是。”峰岸的臉上,露出了專家特有的那種微笑。想來他經常糾正一些外行的錯誤吧。

“說是手術,或許給人一種大動幹戈的感覺吧。其實根本不必將捐贈者的身體切開。捐贈者全身麻醉後,用較粗的注射針刺入其腰部,抽取出腰椎骨中的骨髓就可以了。然後,通過輸液的方式移入患者的體內。這樣,移植就完成了。”

“沒想到竟然這麽簡單啊。”

“嗯,骨髓移植最大的困難,不在於手術本身,而在於找到HLA匹配的捐贈者。”

“HLA是什麽意思?”

“是血型的一種。”

“我是A型血。”古寺故意這麽說道。

峰岸微笑道:“那是紅細胞的血型。骨髓移植時看的是白細胞的血型。這方麵的種類可是數以萬計的。患者與捐贈者的HLA如果不一致,移植就難以完成了。”

“就是說,幾萬人中隻有一個對得上號?”

“是啊。如果是兄弟姐妹的話,就有四分之一的概率。除此之外,要找到匹配者可就難了。我再說得詳細一點兒吧。”

峰岸關注著古寺的表情,繼續說道:“遺傳基因,分為A、B、DR三個領域。分別繼承於父母兩個方麵,因此A兩個,B兩個……共有六個種類。可是,這六個A、B、DR,又可以再分為幾十個種類。比如A1、A2之類。骨髓移植時,就需要這些完全匹配的捐贈者。”

“如果不匹配而移植了,又會怎樣呢?”

“會發生免疫障礙,患者的生命就危險了。A、B、DR之中,至少要有兩個領域是完全匹配的,否則就不能移植。”

“是這樣啊。”古寺不露聲色地開始將話頭拉向當下的案子,“經常聽說捐贈者登記的事情,就是登記HLA血型嗎?”

“是的。那些捐贈者可真是願意救人性命的誌願者啊。”

這位骨髓移植的協調人盡管態度十分低調,卻也在話語中帶出了一絲自豪感。

古寺對他越來越有好感了。

“那麽,登記者都是心懷善意的普通市民嗎?”

“是啊。”峰岸用熱切的口吻繼續說道,“登記時,跟獻血一樣地抽一下血就可以了,十分簡單。之後,就要對照HLA,出現了匹配的患者後,還要做更為詳細的確認工作。一旦確定可以移植,捐贈者就要經過體檢等過程,最後做出‘最終同意’。不過,我們是絕不會強迫捐贈者的。因為我們的原則是從健康人身上提取骨髓,所以捐贈者直到最後都有拒絕的權利。並且,做移植手術需要捐贈者住院四天。如果捐贈者在政府機關或公司裏工作,有些工作單位會提供補償。如果捐贈者是個自營業主,那就要自己承擔一定的經濟損失了。”

“如果是警察的話,這方麵倒是沒有問題的。”

“是啊。”峰岸微笑道,“您覺得怎麽樣?”

“這個嘛,倒是可以考慮。”古寺確實有一多半已經動心了。不過他還是把話頭給拉了回來。

“捐贈登記者的名單什麽的,是對外公開的嗎?”

“不,一般都是保密的。因為,一旦HLA泄露出去的話,就有可能出現向白血病患者強行推銷骨髓的事。”

“您說‘一般’是什麽意思?”

“由於我們與各國的骨髓移植公司形成了信息互通網絡,有些數據在他們那邊是共享的。當然,我們與國內的相關機構也同樣有交流。”

古寺沉吟半晌。他思考了一下與案子有關的事情。被殺的兩名受害者都是骨髓捐贈登記者,是偶然的巧合嗎?如果不是偶然巧合,那就說明凶手在作案前就已經知道受害人為骨髓捐贈登記者了。

“登記者的名單,難道就不會泄露出去嗎?”

“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呢。”峰岸略感意外地說道。

如此說來,凶手就是從內部獲得名單的了?

“還有一件事需要說明一下。捐贈者的信息是分作兩部分分別保存的。一部分是能確定捐贈者身份的住址、姓名和ID(身份)編號;另一部分僅有捐贈者的ID編號和HLA血型。這麽做,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根據HLA立刻就能找到捐贈者。”

可是,要是這兩部分同時得到的話……古寺想到另一種可能性。由電腦加以管理的信息,是經常麵臨著黑客入侵的風險的。事實上,包括防衛廳在內的政府部門,幾乎全都受到過黑客的攻擊。由此看來,捐贈者名單被人從電腦中盜出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必須立刻與本部的高科技犯罪對策中心取得聯係。

“最後一個問題。從患者方麵,我們有可能得知捐贈者是誰嗎?”

“不可能。因為無論是針對哪一方,我們都不會公開對方信息的。”

“是這樣啊……”

看到古寺沉默不語,峰岸有些擔心地問道:“捐贈登記者方麵,出什麽事了嗎?”

“啊,不。”

古寺搖了搖頭,可峰岸繼續說道:“總不至於跟剛才收音機裏播報的大案有什麽關係吧?”

“收音機?”

“是啊,說是都內發生了連環殺人案。”

古寺緊盯著峰岸的臉,不由得尋思道:就目前而言,捐贈者成為作案對象還僅僅是猜測而已。應該說,偶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可是,一旦這個猜測成為現實,恐怕就要將捐贈者納入保護範圍了吧。

“醫院這邊有可能向警察提供捐贈者的名單嗎?”

峰岸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嚴峻了起來。

“這麽說,還真跟這個有關係?”

“在目前這個階段還不好說啊。”

“關於提供捐贈者名單,我是無權決定的。您得問一下我的上級。”隨即,峰岸看了一眼手表,又說道,“現在夜已深了,估計要到明天才能出決定了吧。”

“順便問一下,捐贈登記者大概有多少人?”

“僅東京都內就有幾萬人。”

古寺愁眉不展地點了點頭。這麽龐大的人數,不要說派人保護了,就連一一予以警告也是不可能的。

“請問,您問完了嗎?”峰岸問道,他的口氣略帶慌張,“我必須馬上打個電話。”

對方的態度驟變,倒引發了古寺職業上的興趣。

“方便的話,能告訴我打給誰嗎?”

“為了做移植,有一位捐贈者現在正往醫院趕呢。謹慎起見,我要提醒他小心一點兒。”

“請代為致意。”古寺說道。隨後,他又用盡可能平靜的口吻補充了一句:“請他走夜路時一定要當心。”

人手嚴重不足。

手握著公車的方向盤,越智管理官正在考慮人員補充情況。

針對兩起獵奇殺人案,僅用於初步偵查的偵查員,包括機動鑒定警員在內,就有一百六十名。加上在各地設崗盤查的緊急配置警員,就是將近三百人的大部隊了。可即便如此,考慮到事件的緊迫性,這個人數恐怕還是杯水車薪。殺人凶手仍在這個大都市裏肆意妄為,警察卻連兩名受害人的交友關係都還沒掌握呢。

來到了目的地——位於中野區內的某幢公寓前後,越智聽了一下車載無線通信,發現活躍於偵查一線的偵查員們似乎仍未獲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將車停在位於環狀七號線旁的警察學校近旁後,越智就快步跑入了十一層樓的公寓。這裏就是科警研的心理研究官告訴他的,某大學教授的工作場所。越智上了七樓,敲響了西洋宗教史專業學者的房門。

“我是警視廳的越智。”

他隔著門自我介紹後,房門馬上就打開了。眼前出現了一個瘦瘦的、五十歲出頭的男人。眼鏡背後那細長的雙眸,似乎正訴說著他長時間大量閱讀的人生經曆。

“我是京葉大學的井澤。請多關照。”

越智踏入了這位學者的工作場所。這是個十六平方米大小的單間公寓房,裏麵不要說牆麵了,就連廚房都被書籍占領了。

“請進!請到這邊來。”

遵從邀請進入房間後,越智看到的是放著電腦和電話機的辦公桌,以及為來客準備的折疊椅。

“抱歉,這裏比較昏暗,”井澤教授說道,“這樣的話,工作效率比較高啊。”

越智環視了一下僅靠牆上一個白色燈泡照明的室內。心想:中世紀那燭台上點著蠟燭的圖書館,估計也就是這麽個氛圍吧。

越智抑製著焦躁的情緒,開始切入正題。

“我已經聽科警研的後藤簡單介紹過了。她所說的那種作案手法,可以理解為源自‘獵殺女巫’運動嗎?”

“非常相似啊。”井澤教授用十分平靜的口吻答道。

“那麽,在進入正題之前,就請您介紹一下‘獵殺女巫’運動的概要吧。”

“嗯,如果要講清楚這個運動的全貌,整個夜晚都不夠用。”

“這樣啊,”越智沉吟片刻,又說道,“那麽,就由我來提問吧。先從時代背景講起吧!所謂歐洲中世紀的黑暗時代,那還在宗教改革之前吧?”

“是的,不過‘獵殺女巫’運動的**期卻是在黑暗時代結束之後的文藝複興時期。”

“啊?”越智沒想到話題剛開了個頭,就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了。

“就連那個馬丁·路德[14],也是個‘獵殺女巫’運動的急先鋒啊。”

這時,許是井澤教授已察覺出這位因公來訪的警官正在跟時間賽跑吧,他換了一種幹淨利落的敘述方式,繼續說道:“簡而言之,遠在基督教出現之前,歐洲原本就有所謂的‘女巫崇拜’。這是一種土著的民間傳承。相當於日本民間傳說裏的河童、天狗之類的吧。即便後來基督教的天主教派取得了統治權,這種傳承也依舊被保留著。”

“有點兒像童話故事啊。”

“是的。”井澤教授點了點頭,“隨著天主教會的力量不斷增強,權力不斷加大,其係統性的腐敗也愈演愈烈了。自十二世紀上半葉起,就出現了對其加以糾正的運動。後來就演變成了所謂的‘宗教改革’。但就天主教會一方而言,為了保衛其組織,是必須對此加以排斥的。於是就出現了所謂的‘異端審判’。開始是以基督教的名義對違反教義者加以處罰。”

“僅僅以宗教的名義,就能獲得法律意義上的處置權了嗎?”

“是的。不過,在那時,近代意義上的法律製度還遠沒有建立起來呢,所以站在現在的高度對其加以批判也並不合適。畢竟如今的社會結構已有了長足進步了嘛。”

“不好意思,”越智接受了井澤教授的批評,“那請您繼續講吧。”

教授帶著微笑,繼續說道:“最初,受處罰的都是一些冒犯了教會權威的人,可漸漸地,處罰對象就擴展到普通民眾了。教會懷疑有人通過邪惡的儀式招來魔鬼,懷疑有人通過咒語陷害他人。總之,他們開始以各種莫名其妙的嫌疑處罰起普通民眾來了。從該階段起,女巫審判就成為燎原之火,在整個西歐的大地上熊熊燃燒起來。可是,這種審判本身是受到極其荒謬的邏輯所支配的。一方麵,經過嚴刑逼供獲得虛假口供之後,嫌疑人就被認定為女巫;另一方麵,他們又認為,隻有女巫能挺過嚴刑逼供而死不開口。在該運動最為瘋狂的時期,曾出現過多個村莊完全被毀滅的現象。根據當時的記錄,無數的行刑台看上去就跟森林似的。”

越智將井澤教授的敘述與自己眼下所處理的案子結合起來考慮後,問道:“被判為女巫的,僅限於女性嗎?有沒有男性遭處決的情形呢?”

“當然也有的。說是‘女巫’,其實是指違背天主教會教義的人。隻不過當時女性所從事的工作中,涉及使用藥草等容易被想象為魔法的領域,所以比較容易被指認為女巫。總之,在‘獵殺女巫’運動肆虐的十四至十七世紀,被處決的人數盡管並不怎麽確切,但有學者認為是超過十萬人的。”

“是什麽原因導致‘獵殺女巫’運動發展到如此地步的呢?”

“原因很多——正如我一開始所說的那樣,主要是為了鏟除敢於觸犯教會權威的人,但也存在著可沒收被處決之人財產的實際利益。再進一步來說,在那些異端審判官中,恐怕也不乏出於獵奇心理或變態性欲而實施刑罰的人吧。還有可能是社會不穩定,加之民眾的女巫妄想所導致的群體性歇斯底裏。不過我認為,‘獵殺女巫’的原動力,恐怕還在於人類所擁有的控製欲能在此運動中得到集中體現吧。”

“控製欲。”越智低聲嘟囔道。這可是治理國家的政治家與凶惡的罪犯所共有的特質啊。還不僅限於他們,其實在遇到與自己意見相左之人後,幾乎每個人都會感到敵意,並意欲對其加以攻擊、排斥。“獵殺女巫”的土壤,並未從我們的社會中消失。

“下麵我想了解一些具體的內容。”越智抑製住個人的好奇心,開始探尋一些對破案有利的信息,“就是處決女巫的具體方式。”

“關於處決的方式,花樣並不多。通常都是火刑。將女巫綁在行刑台上,在其腳邊用小火慢慢地烤著。”

說到這裏,井澤教授像是眼前浮現出了那種殘酷場景似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繼續說道:“據說受害人由於痛苦難耐,都會懇求加大火力的。”

越智點了點頭,繼續往下問道:“綁住手、腳大拇指的做法呢?”

“那不是處決的方式,是實施異端審問時的刑訊手法。這類手法倒是花樣繁多,甚至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將懷疑對象的手腳捆住並浸入水槽,僅是水刑的一種而已。由於浮起來會被判作女巫,所以要想擺脫嫌疑,就隻有沉入水中淹死一條路了。”

“也有用熱水的吧。”

“是的。”

“也有用刀劃傷懷疑對象身體某一部分的做法嗎?”

“有啊。無論采用哪種刑訊方式,首先將懷疑對象剝得一絲不掛都是最基本的手段。‘女巫’的身上一旦被認定有惡魔的標記,就將其全身的毛發全都剃光,渾身上下無一遺漏地仔細尋找。這時,他們不僅會將痦痣等視為女巫的標記,還會故意用針或刀對其加以傷害。”

越智想將話題轉移到從心理研究官那裏聽來的怪異故事上去,可又覺得自己的知識儲備尚且不足。因為凶手還沒抓到,第三次行凶也可能采用不同的手法。

“作為參考,能再介紹一些別的刑訊手法嗎?”

“我所了解到的最為恐怖的刑訊手法是……”井澤教授臉色陰沉地說道,“將人的雙手綁住並吊起,再從高處推下去。由於受刑者腳上還捆綁著重物,吊在半空中的受刑者的身體受到上下兩方麵的牽引,導致其全身關節脫臼。據說如此這般地重複三次之後,就幾乎沒人能活命了。”

越智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受刑者臨終時的慘叫。

“除此之外呢?”

“給人穿上一種叫作西班牙靴子的、老虎鉗似的金屬長筒靴,將受刑者的腿骨夾碎;強迫受刑者坐在滿是釘子的椅子上;用鐵橇棒剝離肌肉;等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總之,凡是人所能想到的殘暴手段,幾乎全都用過了。”

越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問道:“類似於‘獵殺女巫’這樣的事情,現在還有嗎?譬如,舉行如此儀式的宗教團體什麽的——”

“沒有。”井澤教授立刻加以否定,“‘獵殺女巫’運動在十七世紀就已經終結了。曆史上唯一實施過該運動的宗教團體,也就是基督教天主教會,也在後來的大公會議[15]上承認了錯誤並謝罪了。所以已經沒有實行‘獵殺女巫’行動的團體了。”

“也包括被稱作Cult(邪教徒)的家夥嗎?”

“沒聽說過啊。”

“好的。最後,我想請教一下您跟科警研的警官說過的發生在英國的事情。”

井澤教授點了點頭。許是為了用唾沫潤一下空腔的緣故吧,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咕咚”聲,隨即便開始敘述道:“當時的歐洲僅英格蘭一地免遭‘獵殺女巫’的浩劫,可以說是個例外吧。受刑者被控製在數百人以內。那裏與歐洲大陸不同,有著不接受刑訊逼供的法律體係。這可以說是原因之一吧。但還有一個被掩埋在曆史黑暗中的怪事。那就是‘Gravedigger’的傳說。”

這倒是個冷僻的單詞啊。但一聽就覺得頗為沉重,其發音會在耳邊回響。

“‘Gravedigger’?”

“是啊。這是個英語單詞,意思是‘掘墓人’。‘獵殺女巫’的風潮波及英格蘭的時候,發生了異端審判官被人虐殺的事件。所用的手法是與處決女巫時一模一樣的。據說在後來,異端審判官就是因為害怕這個,才在‘獵殺女巫’上謹慎從事的。當然了,事到如今,真相已無從得知了。但在當時,有傳言說,那是受刑而死的人在墳墓中死而複生,對殺害自己的人實施了報複行為,並將死而複生的人稱作‘Gravedigger’。”

“Gravedigger?死而複生者?”

念叨了幾遍之後,越智就閉口不言了。

死而複生者——

他曾聽到過有關屍體的怪異事件。記得是發生在警視廳內的。好像是異常死亡者的屍體被人偷走了,具體情況就想不起來了。同時他也覺得,自從來到大學教授的這個工作場所,就跟誤入了魔界似的,自己的腦子也變遲鈍了。

越智回憶了一下事件的前後過程,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在我們正在偵破的案件中,說凶手模仿“Gravedigger”的手法的根據是什麽呢?那些異端審判官,也用過同樣的刑訊手法嗎?”

“將胳膊交叉捆綁的手法,以及在受刑者身上畫十字標記的手法,都是‘Gravedigger’的殺戮特征。無論哪個,都代表著十字架。‘Gravedigger’在殺害異端審判官們時,是以基督徒的標記來代替女巫標記的。”

說完,井澤教授站起身來,走到成排的書架前,從其中的一個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翻到某一頁後遞到了越智的麵前。好像是一本在英國刊行的古書。在英語正文的旁邊,印著一幅像是版畫之類的插圖。

一個身披鬥篷的黑色人影,佇立在深夜的墓地裏。那人戴著麵罩,麵罩裏的兩隻眼睛閃著怪異的光芒。而那人垂在左右兩側的手中,則握著弓箭和戰斧。

這幅白描插圖的下麵,印著“The Gravedigger”。

越智的目光被這幅插圖牢牢地吸引住了。好像這就是一張通緝犯的照片似的。眼下出沒於東京都內的連環殺人犯,與這個死而複生者所犯的罪行十分相像。傳說中的大規模殺戮,居然在東京這個大都市裏複活了。

“非常感謝!您的說明非常有參考價值。”

“最後還有一點,”見越智要站起身來,井澤教授趕緊將他攔住了,“除了剛才講的那些,‘Gravedigger’還有一個特有的、怪異的處決手法,連異端審判官都沒用過。”

“哦,那是什麽?”

“當然了,這也僅僅是傳說而已,”做了這麽個鋪墊之後,井澤教授壓低聲音說道,“他們是用地獄業火將異端審判官們燒死的。那種火焰與地上的不同,是肉眼看不見的。”

越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看不見的火焰?”

“是的。被這種火焰燃燒後,受刑者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莫名其妙地就被活活燒死了。”

戴在手腕上的小手表,在黑暗中很難看清楚。

夜幕下,春川早苗走在路燈間距較大的小巷裏,眯縫起眼睛來,想要看清手表上的數字。

七點已過。

早苗不免有些擔心:還能及時回複好朋友發來的郵件嗎?

她加快了腳步,同時也想起了那些僅靠電子郵件維係著的朋友們。他們用熱情的笑臉接受了孤獨的早苗。所以對她來說,他們都是十分重要的人。領頭的,正如大家稱呼的那樣,是個魔術師,那人總能撫慰自己那顆焦躁不安的心。

細長的小巷前端已經能看到那個成排公寓之後的拐角了。早苗又看了一眼手表。沒問題。就這麽走的話,就能在跟平時一樣的時候到家了。

可是,早苗突然又放慢了腳步。她覺得好像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並且聲音就是從自己身後傳來的。

她踮起腳尖來走路,不讓鞋跟發出聲音,然後屏息靜聽。沒錯。後麵確實傳來了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

其實,她剛剛走過寫著“警惕搶包賊和流氓”的警示牌。這一帶住宅區,一到做晚飯時,街上就一下子變得空空****的了。

現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早苗,已經連衣服的摩擦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來人已十分貼近。

怎麽辦?要跑嗎?早苗心想。即便跑,能跑出小巷嗎?

不能害怕!她對自己說著,想起了放在包包裏的報警器。拐過下一個轉角後,將報警器拿出來。然後回過頭去,看清對方的臉。

早苗勉強移動著有些發軟的雙腳,總算來到了丁字路口的拐角處。然後,她將手伸入包包內,抓住了拉繩,回過頭去。

麵前站著一個形容古怪的男人。吃驚之餘,早苗居然忘了拉響報警器。這個男人披著一件帶帽子的鬥篷,不過,令早苗嚇得呆若木雞的不是這件黑色的鬥篷,而是男人隱藏在鬥篷陰影中的那張臉上的銀色麵具,那麵具正在夜裏反射著暗淡的光。一般提到麵具,通常會讓人聯想起假麵舞會或嘉年華之類的詞匯,但這個男人戴的麵具卻十分嚇人,叫人聯想起中世紀歐洲騎士所戴的那種麵甲。

那男人緩緩地走上前來。早苗隻覺得喉嚨發緊,連喊都喊不出聲來。她極力鼓起勇氣,拉動了報警器的拉繩。

然而,由於報警器還在包內,發出的警報聲要比想象中的小得多。正當她慌慌張張地要將報警器從包裏拿出來的時候,男人已經來到她麵前兩米處,他突然從鬥篷下伸出了兩條胳膊來。

早苗不由得目瞪口呆。那男人雙手握著凶器!那是一柄已經搭上了利箭的機弩,筆直地對準了早苗的身體。

“回答問題。”

麵甲下麵發出了毫無抑揚頓挫的呆板的說話聲。這簡直就是發自地獄冤魂的聲音。

早苗拚命點頭。因為她覺得,要是搖頭的話,那支利箭即刻就會發射出來。

那男人提出了一個問題。

可是,早苗答不上來。

那聲尖厲的叫聲戛然而止了,簡直叫人反應不過來。

正在給上補習班回來的孩子準備晚飯的家庭主婦關掉了爐火,仔細確認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麽……

是慘叫嗎?

側耳傾聽之下,似乎還有微弱的報警器的聲響。

怎麽回事?

家庭主婦在圍裙上擦著手,穿過客廳,跑到了陽台上。

從二樓的陽台上朝路麵望去,隻見一個年輕女子正瘋狂地手舞足蹈著。她激烈地揮動著雙手,一圈又一圈地轉動著身子,仿佛已經將自己的身體托付給了某種隻有她自己才聽得到的音樂。

唉,現在的這些孩子啊——家庭主婦的心裏不由得冒出了一句老生常談。可是,她剛剛厭惡地皺起了眉頭,立刻就驚愕得合不攏嘴了。

突出於那女孩身體前後的那根棍子可不是什麽新潮裝飾品。那竟是一支刺穿了她身體的箭!可是,她那種忍受疼痛的樣子又是十分怪異的。她為什麽要這麽亂舞亂轉呢?

正注視著那個女孩的家庭主婦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所看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不應有的光景。

女孩的全身籠罩在一種像是霧氣似的飄飄搖搖、往上升騰著的東西之中。跟一團熾烈的熱氣似的,使背景都扭曲、變形了。女孩像是被封閉在透明的薄紗裏,隻看到她張大了嘴,卻聽不到她的喊聲。而那個仍在響著的報警器已經開始走調了。

塑料包包自己裂開了,報警器與化妝品等一齊掉了出來。這個小小的器械在地麵上彈跳了幾下,就不作聲了。小巷突然安靜了下來,貫穿女孩身體的金屬利箭則像是受到了高溫而軟化了似的,開始耷拉下來。

這人正燃燒著呢!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後,家庭主婦就禁不住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沒錯!這人正被肉眼看不見的火焰燃燒著呢!

女孩的頭發被熱氣蒸騰著在頭上飄揚了起來。與此同時,她那原本白皙的臉蛋兒卻紅腫起來,隨即又滲出了體液,轉眼間就變成黑色焦炭。而她身上燒焦了的衣服一片片地掉了下來,露出了已經燒爛了的身體。

“我回來啦!”

背後響起了從補習班回來的孩子的喊聲。

“不要過來!”家庭主婦的身子動彈不了,可嗓子還是叫得出聲的,“把門鎖上,到廚房去。快!”

“幹嗎?”

聽得出,孩子這話是噘著嘴說的。可他媽媽一點兒也不放鬆:“聽話!照我說的做!”

媽媽身後,孩子的腳步聲遠去了。就在吩咐孩子的時候,街上那個女孩的身體,已經倒在了地上。女孩的臉黑漆漆的,像個木乃伊。全身縮成了一團,跟抱著胳膊的胎兒似的。

又過了幾分鍾,她才回到房間裏,關緊了窗戶,拉上了窗簾,撥通了報警電話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