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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變了!古寺巡查長有了危機感。他負責警視廳的巡查工作已有三十年,可在最後的五年裏,國內的犯罪狀況迅速惡化。

此刻,古寺正坐在機搜[1]車的駕駛座上,腰間除了手銬、對講機、特殊警棍以外,又多了一柄沉甸甸的六連發左輪手槍。時隔三十九年,作為國家安全委員會規則之一的《手槍管理規範》得到了修改,並於明日開始正式執行。因此,跨日期二十四小時執勤的機動搜查隊員接到指示,從本日起就開始常佩槍支了。

今後,遭遇緊急事態的警察,可以無須預告和警告性射擊就直接朝嫌疑人開槍。與犯罪大國美國一樣,日本也終於迎來了警察可以用槍指向市民的時代了。

考慮到當下“過路魔”[2]事件頻發、暴走族凶殘化,尤其是警察因猶豫未能及時開槍而殉職的事件屢有發生,采取這樣的措施也確實可以說是迫不得已的。而眼下更讓古寺感到鬱悶,甚至想大發一通牢騷的是,與他搭檔的新來的搜查隊員居然請病假了。

我年輕那會兒,即便發燒發到三十九攝氏度,也照樣來上班的。唉!時代真的變了!——這位第二機動搜查隊裏年齡最大的隊員心裏嘀咕道。

警車駛入練馬區東大泉的住宅區後,古寺就將緊急行駛著的車慢了下來。在狹窄的小巷裏拐了三個彎後,他終於來到了凶殺現場。在穿製服警察的引導下,看熱鬧的人群中讓出一條道路,機搜車就這樣駛入了警示帶的內側。

屬地警察署的警車,以及與古寺所乘的同屬於一個班的五輛機搜車都到達了案發現場。現場是一棟木結構的二樓住宅,比左右相鄰的房子都要大上一圈。

古寺套上“機搜”的臂章下車後,立刻有兩名機搜隊員走了過來。他們分別是森田和井口。

“情況怎麽樣?”古寺俯視著他們倆問道。這位年齡最大的機搜隊員,在身高上也同樣不輸於年輕人。

“受害人名叫田上信子,五十四歲。”井口回報道,“是個經營樓宇出租的資產家。獨自居住在這棟房子裏。”

古寺將目光投向受害人的住宅。在刑事技術鑒定結束之前,他們是不能進入室內的。可是,為了展開初步偵查,他們又必須獲得最低限度的信息。

“第一發現人是誰?”

“是受害人的弟妹。說是約好四點鍾來訪的,但沒人應答,她覺得有些奇怪,就自己進去了。”

機搜車裏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她正哭哭啼啼地跟警察說話呢。毫無疑問,她就是第一發現人。

“大門是開著的嗎?”

“是的。”

“這麽看來,是熟人作案或撬門的盜賊作的案了。”

說著,古寺又想起從警務電台裏聽到的,關於該案的首次報道。

“對了,聽說被害現場是在浴室,是這樣嗎?”

“是的。”森田說道,“死者後腦部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跡,當時浴池中的水還沸騰著。”

古寺皺起了眉頭。

“斷氣後就一直被‘煮’著嗎?”

“好像是的。還有,屍體還被做了些奇怪的手腳。”

“什麽手腳?”

“死者的雙手、雙腳的大拇指被交叉綁在了一起。也就是說,受害人即便恢複了意識,也是無法逃出浴缸的。還有,死者的後脖頸有個用刀子劃出的十字形傷口。”

古寺咂了咂舌,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了裏麵藏有手槍的上衣下擺處。

“凶手是精神變態者嗎?”

“這種可能性很大。但也可能是出於仇恨。”

這時,有個技術鑒定課的人從受害人田上信子的住宅中走了出來,並對古寺他們說道:“客廳和廚房可以進去了。”

“好的。辛苦了。”

說著,古寺與兩名年輕的搜查員一起走進了院子。

從大門到玄關之間鋪著踏步石。這是一所頗為風雅的住所。據說,受害人是經營樓宇租賃的資產家,恐怕其真正的生意跟高利貸也差不多吧。要真是這樣的話,凶手的犯罪動機是出於金錢糾葛亦未可知啊。

古寺在玄關處脫了鞋,剛一走進位於走廊左側的客廳,就看到了極盡奢華的裝修和擺設:真皮沙發、毛皮地毯、精致的燈具。

古寺心想,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女人,就算再怎麽有錢,獨自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其人生恐怕也仍是孤單寂寞的吧。

見麵朝院子的玻璃門敞開著,古寺就朝那邊走了過去。院子的前麵是用水泥預製塊砌成的圍牆,看來要翻牆而入也並非難事。

“凶手的進入路徑知道了嗎?”

古寺問一個正在桌子上擺放各種證物的鑒定課成員。

“還沒確定呢。”

“這些東西,能讓我看一下嗎?”

古寺指著放入證物袋裏的各種證物問道。

“請便。”

古寺低下頭看著桌麵。隻見透明的證物袋裏放著存折、印章等物。看來凶手的動機不是盜竊啊。其中還有一本紅色封麵的筆記本。那上麵是否記有來訪者的預定安排呢?想到這兒,古寺翻看了起來。

在“11月30日星期五”這一欄裏沒寫任何安排。他又看了一下最後麵的通訊錄,隻見上麵寫著幾十個人的聯係方式。這些人需要一個個地去走訪,不過這不是二機搜的隊員該做的,而是本部和屬地警署的專從搜查員的工作。

就在古寺正要將筆記本放回袋子裏的時候,他又覺得這個本子有些硬邦邦的。古寺翻開封麵,見內側夾著一張塑料卡。卡上寫著“器官捐贈卡”,一旁還寫著“骨髓移植”的字樣。古寺看到後,立刻皺起了眉頭。刹那間,對凶手的憎惡和對受害人的同情同時湧上了他的心頭。原來受害人不僅是個富婆,還是個慈善家啊!

可就在這時,他那個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起來。

“喂,我是古寺。”

接聽後,手機裏傳來了待在分駐所裏的副隊長的聲音。

“不好意思啊,古寺,你能去一趟赤羽嗎?”

古寺聽得一頭霧水,反問道:“赤羽?”

“那邊也發現了一具浴缸死屍。作案現場很相似啊。”

“什麽?難道那具屍體也在浴缸裏‘煮’著?”

“是啊。隻不過,赤羽那邊,浴缸裏的熱水已被放掉了。”

古寺朝門外的走廊看了一眼。

“可是,我這兒還沒看到屍體呢……”

“跟鑒定課的人打個招呼,先看一眼吧。然後,你就立刻去赤羽調查一下兩個案子的相關性。”

“明白。”

古寺掛了電話後,快步朝浴室走去。沒想到,練馬與赤羽連續發現了異常死亡者的屍體——

這難道是連環獵奇殺人事件嗎?

“喂,開車的,”坐在出租車後麵的座位上、已經恢複了鎮靜的八神開口道,“有人跟蹤我們嗎?”

五十歲出頭的司機瞟了一眼反光鏡,答道:“絡繹不絕,數不勝數啊。”

“你說什麽?”

八神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看去。

“道路擁堵嘛。”司機笑道,“您要問哪一輛是追我們的,我可就不知道嘍。”

直到這時,八神才發覺他所乘坐的這輛出租車行駛得特別緩慢。他又看了一眼車上的計價器,發現費用已經超過一千日元了。想到自己錢包中的錢所剩不多,八神略帶慌張地問道:“現在到哪兒了?”

“剛繞過環七,正從北本路駛向明治大道呢。”

八神凝神看了看步行道的電線杆子,見那上麵的標記是“北區神穀”。八神咂了咂舌。從赤羽到這兒還沒跑上一公裏呢。考慮到自己現在全部身家都不滿一萬日元,他原本那個直奔醫院的行動計劃看來是實現不了了。他倒也不是沒想過到了目的地就賴賬的辦法,隻是擔心萬一驚動了警察,事情就更麻煩了。他心想,既然追兵已被老子甩掉了,從這兒坐電車去醫院才是上策吧。

“我要下車!”

“欸,現在我們仍在東京的北邊哦。您不是說要去南邊的嗎?”

“我想起自己是個窮光蛋了。”

即便如此,那司機似乎也不肯輕易放掉這個“大客戶”。

“您要去住院什麽的?現在下車,身體能挺得住嗎?”

“我身體棒著呢!少廢話,讓我下車!”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盡管不太情願,司機也隻得將出租車停靠在步行道旁邊。

付過車錢下車後,八神數了一下錢包裏還剩下的錢。七千六百日元。坐電車倒是足夠了,可不知道最近的車站在哪兒。他搬到這兒也才三個來月,還有點兒搞不清方向。

他想去問一下過路的行人,可剛走了幾步,就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考慮到車站裏安裝著攝像頭,一旦在凶殺現場附近乘坐電車,日後肯定會有麻煩的。

慎重起見,他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四周。隻見與大馬路平行的步行道上,並沒有什麽形跡可疑的家夥。

重新邁開了腳步之後,八神就開始思索了。到底是誰殺死了島中?追趕自己的那三個家夥到底是什麽來路?如果他們是刑警,應該出示證件並報上姓名才對呀!至少,是不會用刀子紮人的。照此看來,估計那幾個人就是殺害島中的那幫家夥吧?不知出於什麽目的,他們又回到凶殺現場來了。

隨即,八神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個猜測,感到後背一陣發涼。恐怕是那幫家夥發現殺錯了人,所以才再次回到公寓房間,打算殺死真正的租房人吧?

雖說正走在大道上,他卻突然感到了危險。他想,還是應該坐電車。於是趕忙加快了腳步。可一看到汽車道對麵的派出所後,他又立刻停下了腳步。

隻見有個穿製服的警察站在那兒,正用手按著耳機,十分認真地聽著什麽。

由於過度緊張,八神差點兒出現神經性腹瀉。那個巡警在聽什麽?

拐進一條小巷後,裏麵有個公園。從派出所那兒看過來,這裏正好位於視線的死角,確認過這一點後,八神才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時,已經日近黃昏,天色開始暗了下來。

八神點上煙抽了一口,一邊慢慢地噴吐著煙霧,一邊回憶起往事來。性命攸關的險境,老子經曆過幾次了?

隨著苦澀的悔恨回想起來的,是自己謊稱演藝經紀人,誆騙十多歲的女孩子來試鏡的那一回。他僅僅在相關的雜誌上登了個廣告,就出乎意料地來了二百多個應聘者。報名費一人三千日元,刨去租會議室的費用,還淨賺了將近六十萬日元呢。

可是,要說那些上了“假試鏡”之當的女高中生竟會要老子的命,似乎也太過誇張了呀!仔細考慮之後,他就得出了真有性命之虞的壞事,自己曾幹過兩次的結論。

第一次,是“語音詐騙”那次。兩年前,八神在看電視新聞時,發現有個政治家說話的聲音跟自己很像。於是他就去書店買了本《國會便覽》,查出了那個政治家的事務所後,假裝政治家給那裏打去了電話。

“是我啊,”八神開始了他的“語音詐騙”,“朋友有急用,馬上給我準備五十萬日元。”

接電話的那家夥似乎一點兒都沒懷疑。於是八神又扮演那位“朋友”,去了一趟政治家的事務所,結果真的拿到了五十萬日元的現金。當時,反倒是八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或許對政治家來說,五十萬日元也就相當於一筆零花錢吧。

還有一次,是冒領了一個他看不順眼的暴力團頭目的住民票[3]。八神冒充該頭目去區公所遞交了遷出與遷入申請後,以遷居的名義拿到了新的“國民健康保險證”,並用其代替身份證到處借錢。在賺到五百萬日元左右的時候,他就收手了。難道是這件事敗露了嗎?金融借貸公司的監控錄像肯定拍到八神的臉了!

可是……這好像也不大對啊!猛追自己的那三個家夥,除了戴眼鏡的那個,另外兩個怎麽看也不像是黑道分子啊……莫非是因為島中那小子自作自受?而那三個家夥以為我看到了行凶過程,所以才非要滅我的口不可?

用腳踩滅煙頭後,八神就從小背包裏取出了島中的手機。他將六鄉綜合醫院的女醫生和骨髓移植的協調人的電話號碼輸入並儲存後,首先打給了前者。

“是八神先生嗎?”接聽電話的岡田涼子一開口就顯得十分驚訝,“你怎麽了?在往這兒來嗎?”

“嗯,是的。不用擔心。你能先教我一下怎麽用電腦嗎?”

“電腦?用上了電腦,人生的麻煩會翻倍的哦!”

“沒事。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早就習慣了。你知道筆記本電腦怎麽用嗎?”

女醫生立刻反問道:

“電腦OS[4]是Mac還是Wi——dows?”

她這麽問,八神自然是聽不懂的。

“是個黑色的B5大小的機器。鍵盤旁凸出一塊的。”

“估計是Wi——dows吧。不巧了,我們醫生用的一般都是Mac。”

“就是說,你也不清楚,是吧?”

“電話裏說不清。協調人峰岸先生應該兩種係統都會用。”

“明白。我打給他。”

八神剛要掛電話,岡田涼子叫住了他。

“等等。你現在在哪兒?”

“北區神穀町。我會去你那兒的,放心好了。”

“好的,我相信你!”

對這個壞蛋重重地叮囑了一句之後,女醫生掛斷了電話。

八神立刻給峰岸打了電話。但從手機聽筒中傳來的,卻是峰岸自己錄製的留言錄音:“由於我現在位於醫療機構內,無法使用手機——”

關掉了手機電源後,八神無奈地站起了身來。他隻得把調查殺害島中之真相的事情束之高閣了。眼下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縱貫整個東京都,盡快進入醫院。由於骨髓移植之事沒告訴任何人,所以不用擔心暴露目的地。探尋筆記本電腦裏有用信息的事,隻能在潛入足夠安全的醫院之後再做了。

現在需要考慮的就是交通方式了。他必須離凶殺現場再遠一些,才能進入設置了監控攝像頭的電車站。

目前,除了步行移動已經別無他法了。就在做出了這一決定,並準備走入岔道的時候,他卻又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看到有一塊牌子正指向他正要去的隅田川方向,上麵寫著“水上巴士停靠站,三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