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案子將要在偵查無果的狀態下終結了。

警視廳人事一課監察係的劍崎主任,此刻正坐在位於本部大樓十一層自己的辦公桌前,強抑著內心的煩躁寫匯報。他那敲打著電腦鍵盤的手指,老是敲錯鍵。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案子啊!”

屬下西川那像是並不針對誰而說的牢騷話,清晰可聞。西川比劍崎大了十歲,平日裏就時常會毫無顧忌地說些風涼話,今天也是如此。他在說完這話之後,還翻著白眼瞥了劍崎一眼。想來他就是故意說給劍崎聽的吧。

鄰桌的小阪——劍崎的另一位屬下——抬起他那張娃娃臉,皺著眉頭說道:

“這不是我們該查的案子啊!肯定弄錯了。”

劍崎看了看他的兩位屬下:相貌如同曆史劇中奸臣的西川,以及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阪。而他自己呢,則是一副上市公司職員的模樣。他們三人,沒有一個看起來像刑警。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他們所在的這個部門是有意找些不像刑警的人來做偵查員的——倒還不能輕易否定這樣的猜想。因為,劍崎所率領的人事一課監察係的偵查班,執行的是偵查警察內部的犯罪行為的任務。一個班由三人組成,因此,辦公桌排在一起的這三位,就是最小規模的偵查單位。而這次他們處理的是一個從未有過的、異乎尋常的案子。

異常死亡者屍體失蹤案。

劍崎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廣闊的東京夜景。這是個人口超過一千萬的、熙熙攘攘的大都市。而那個不知是何人的盜屍者,也正不動聲色地棲息其間。

盜屍者是誰?又是為了什麽作案?

近年來,無動機殺人案明顯增多了。所謂“無動機殺人”,就是為殺人而殺人。一般而言,犯人大多以虐殺小動物為先兆。這些“獵奇殺人狂”會在真正的殺戮之前,反複地用貓、兔子之類的小型哺乳動物來做“彩排”。劍崎擔心的正是這次的離奇盜屍案會不會成為這類惡性事件的前兆。如果不這麽考慮的話,案件就解釋不通了。而如果作案的是警察,那就更有必要在眼下就掐斷這一延伸至將來的禍根了。

劍崎對兩位屬下說道:

“我們把這個案子從頭至尾再捋一遍吧。最後一次。”

西川不耐煩地看了看劍崎。

“別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哦。”

劍崎對著已經四十歲出頭的西川,毫不客氣地說道:“得最後確認一下這案子我們能不能放手。我們已經把事實關係倒推過一遍了。現在,從前往後,按照時間順序,再排一遍,看看到底有沒有可疑之處。”

西川搖了搖頭,那表情似乎在說:“胡扯些什麽呀?”

一如過去那樣,他們三人之間又彌漫起不和諧的氣氛了。而在如此緊張的氛圍中讓交談得以繼續下去,則是年齡最小的小阪的使命。

“好吧。那就由我先說吧!”

小阪開口後,劍崎歪了歪嘴角,擠出了一絲笑意。似乎他覺得,這也未嚐不是一種團隊合作吧。

“整個事件的開端就在於去年六月,發生在東京都調布北署轄區內的那起事件。”

劍崎點了點頭。隨即他就回想起了自己在調布轄區內走訪過的那個發生在一年零三個月之前的案子。

一天夜裏,在靠近植物公園的路邊,正進行著一樁興奮劑的秘密交易。賣家是二十七歲的野崎浩平,買家名叫權藤武司,是一個四十七歲的體力勞動者。他們倆以前交易過好多次了,可那天夜裏卻不知為何吵了起來。接下來的事情,就被偶然經過此地的總計十一個過路人,從頭至尾地看在了眼裏。

兩人互相對罵了一陣過後,野崎就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出一把折疊刀來,對著跟前的權藤捅了下去。周圍的目擊者表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怒之下而行凶的野崎似乎也是在捅了權藤之後,才發覺周圍還有人看著呢,於是他慌慌張張地把已癱倒在地的權藤塞進小汽車裏,就這麽跑掉了。

接到報警後,趕來的警察根據目擊者的證言畫了肖像畫,通過兩個星期的走訪調查,確定了野崎和權藤兩人的身份。作為興奮劑賣家的野崎很快就被帶到了警察署,經過目擊者的辨認後,警方就以他對權藤武司實施人身傷害與綁架的罪名對其進行了逮捕。但是,就在此時,由於偵查人員貪功冒進,在獲得了口供之後,尚未發現權藤武司的屍體時,就對野崎實施了逮捕,因此給了野崎可乘之機。

後來,野崎浩平做了全麵的翻供——這也是可想而知的。最終,由於未能確認權藤武司的死亡,偵查方以殺人罪送檢後,一直未能立案。

“第一審,正在進行中。”

小阪繼續說道:“下麵說的是兩星期之前的事情。辯護方要求審理延期,而這樣的結果對於檢方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

“權藤的屍體看過了吧。”

“是的。”

瞟了一眼滿臉不耐煩的西川之後,劍崎繼續傾聽著小阪的敘述。

第二年,也就是今年九月,在位於東京西部的奧多摩樹林中,一個名叫“今生沼”的小湖泊內,打撈起了一具異常死亡者的屍體。原來是政府雇用的潛水員在調查水質時,在水深五米的湖底發現了一個用防水薄膜包裹著的大包裹。潛水員將其打撈到小艇上後打開一看,發現裏麵竟然是一具**的男性屍體。屍體全身布滿了跌打傷痕,胸部帶有被刀刺過後的傷口。

當時根據屍體的狀況,警方判斷死者剛死不久,還研究了設立警視廳搜查一課與奧多摩警察署聯合偵查的搜查本部的事情。可在此之後,此案就開始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而發展了。因為,根據指紋比對的結果,這具嶄新的男屍,居然被斷定為在一年零三個月之前被殺的權藤武司。那不就是被興奮劑賣家野崎殺死的那位嗎?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於原本就一頭霧水的偵查人員來說,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就在等待司法解剖的那個晚上,放在醫科大學法醫學教室裏的屍體不翼而飛了。也就是在那時,上級才對劍崎他們下達偵查命令。

“除了警方人員,沒人知道屍體存放場所,是吧?”

“是的。”小阪點了點頭,“監察室長也這麽認為,所以才命令我們出動的……”

這時,西川像是十分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道:

“就是從這兒開始,才變得不合情理的嘛。要說這屍體的存放地,醫科大學方麵的人不是也知道嗎?”

“可是,那所大學,直到現在為止從未發生過屍體被盜的事情。如果大學方麵有什麽精神變態者的話,應該反複出現同樣的事情才對呀。”

“這次就是初犯也說不準呀!”西川說道,“還有,發現屍體的事情,經過媒體的報道,早就路人皆知了。而那一帶,要是發現了有凶殺被害嫌疑的屍體,毫無例外都是送去那所大學解剖的。所以隻要了解了這些基本情況,也就很容易找到屍體的保管場所了嘛。”

“你是說,”劍崎用不無嘲諷的口吻問道,“命令我們出動的室長,出現了判斷失誤?”

西川連表情都不變地回答道:

“恐怕室長是慎重起見,才采取這樣的措施的吧。所以我們的工作不是‘在警察中找出罪犯’來,而要證實‘這事不是警察幹的’。”

“既然這樣,那真正的罪犯又是誰呢?他在哪兒?他為什麽要這麽幹呢?”

“這些問題都不是我們監察係該考慮的。我們隻要弄清楚不是警察內部的犯罪,其他的交給屬地的警察去偵查就行了。”

西川的話恐怕是對的。可劍崎卻不肯就這麽表示讚同,他像是發邪火似的說道:

“難道就沒可能是公安部[1]的家夥幹的嗎?”

“你說什麽?”西川板起臉來反問道。

“被盜現場的門鎖被十分巧妙地撬開了,”劍崎回想起自己親眼所見的醫科大學的門,以及屍體保管庫的狀況,“那是一把常見的鍵銷彈簧鎖。慣於撬鎖的家夥,用不了一分鍾就能撬開。”

“罪犯是個慣偷吧。”西川回應道。

“這種可能性確實比較大。可是,公安部的刑警,不是也都會撬鎖嗎?”

聽了這話,西川的臉上露出了絕望的哂笑。因為他在被調到監察係之前,就是公安部的刑警。

“偵查結束了。我回去了。”

“等一下。”

盡管劍崎製止了他,可他卻隻當耳旁風。

“我可沒工夫聽主任講童話故事。”

扔下了這一句,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劍崎尋思著下次見到西川時該如何處罰他,同時也重新審視了一下這間監察係的辦公室。

劍崎是主動要求調到這個部門來的。因為他覺得,再也沒有什麽工作比抓捕警察中的罪犯更能捍衛正義了。毫不容情地打擊身處權力機關中的壞人——這正是劍崎最大的心願。即便遭受同伴的怨恨,即便眼看著被捕警察的家庭四分五裂,劍崎也毫不動搖。

擁有警察證的人,犯了罪就能被網開一麵——這種荒唐邏輯在他這裏是絕對行不通的。

劍崎唯一失算的是,這個監察係正處於平日裏勢同水火的刑警、公安這兩個部門對立的最前線。原本該部門全是由公安部的成員所組成的,大約從十年前開始,刑警部門的偵查員也調來了。其結果就是,原本勢同水火的兩部門成員,如今必須同舟共濟地辦案了。劍崎來自刑警部門。他先是負責盜竊案子,後來偵查新型犯罪。不過,西川和小阪這兩位,卻都來自公安部門。

“主任您來自刑警部門,可能不太了解吧……”

剛才一直故意不看兩位上司做口舌之爭的小阪,這會兒謹小慎微地說道:“即便在公安部門裏,從事秘密工作的人也僅僅是一小部分而已。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去撬鎖或竊聽的。”

“那要是這次的盜屍事件,就是那一小部分中的人幹的呢?”

“怎麽著也不會去偷屍體吧!”

“看起來你自信滿滿嘛……你也在公安的秘密部隊裏待過吧?”

“不——”小阪含糊了一下,隨即便繼續說道,“關於權藤武司的屍體被盜一事,要說是警察內部的人幹的,還是難以考究的。正如西川說的那樣,估計還是哪個變態者幹的吧。”

劍崎並未直接認同屬下的意見,而是問道:

“你是說,要建議室長繼續調查下去,還缺乏旁證?”

“是的。”小阪點了點頭,可他又說道:“若要說還有什麽值得考慮的話,那就是屍體本身了。”

劍崎不由得看了下小阪的臉。這名屬下的臉上,竟微微地呈現出了恐懼之色。

“你是說,那具屍體?”

“是啊。”

劍崎從桌上的文件夾裏,取出了觀察屍體時拍攝的彩色照片。這是一張胸部留有刀刺痕跡的、中年男性的屍體照片。死者就是權藤武司。要說怪異,也確實怪異。這個應該於一年零三個月前就被殺害的男人,被發現時居然還保持著與生前一模一樣的狀態。

劍崎他們趕到屍體發現地的今生沼旁時,遇到了一個白頭發的老教授。

那老教授問他們:“刑警先生,你們知道屍體有幾種嗎?”

“您是問屍體的種類?”劍崎不解地反問道。

老教授點了點頭,說道:

“一般情況下,屍體腐爛後,就成一堆白骨了。”

劍崎終於領會了他提問的意圖。於是回想著在警察學校課堂上學到的內容,回答道:“還有木乃伊和屍蠟[2]。”

“除此之外呢?”

老教授繼續問道。可劍崎已經答不上來了。那時,西川就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緊盯著劍崎。

“那我就不知道了。”

“木乃伊和屍蠟,因為能在人死後也保持原形,所以被稱為‘永久屍體’。木乃伊須在極度幹燥的狀態下,而屍蠟是在阻斷了空氣且水分較多的環境下形成的。後者是因環境造成的化學變化,使屍體內的脂肪變成了蠟。”

劍崎點了點頭。

“可是,還有一種既非木乃伊也非屍蠟的屍體類型,叫作‘第三種永久屍體’。”

這可是個首次聽說的專業術語。

“第三種永久屍體?”

“是啊。指的是能保持剛死時狀態的屍體。”

看到帶著訝異與懷疑神色的三位刑警麵麵相覷,老教授從容不迫地繼續解釋道:“作為以人工方式製成的‘第三種永久屍體’,眾所周知,就是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屍體了。但也有因自然環境而形成的

‘第三種永久屍體’。距今大約五十年前,有人在德國的沼澤地中發現了一具少女的屍體。當時,警察判斷死者遇害不久並展開了偵查,可後來根據其裝束調查發現,那竟是在一千年以前就已經橫死的少女的屍體。那少女是因通奸罪而被處死的,並且在名為《日耳曼尼亞誌》的古書中也有記載。”

小阪毫不掩飾其驚訝之色地問道:“竟會有這種事情?”

“當然了,這種現象在全世界也僅有少數的幾例。德國少女屍體那例,同時被處死的男人也沉沒在沼澤裏,隻不過他已變成白骨了。就是說,僅僅相差幾米的自然環境,就給屍體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命運啊。”

“那這個案子裏,”劍崎抑製著激越的內心問道,“這具從沼澤裏打撈上來的屍體——”

“這具用防水薄膜包裹著的屍體,基本上就處在完全密封的狀態之中。並且被拋擲的湖底附近就有一個泉眼,不住地噴湧著五攝氏度的地下水。可以說那兒就是個自然環境所形成的冷庫。你看這張照片。”

老教授將屍體照片遞到了他們三人的麵前。那是一張屍體左肋部分的近距離照片。

“白色條狀凸起的部分是死者的肋骨。就是說,僅有這一部分已經腐爛,變成了白骨。估計是防水薄膜的這一部分因受到日光的照射而溫度上升,故而使這部分組織腐爛速度加快了吧。”

“照您這麽說,這不是……”

老教授點了點頭。

“這具位於沼澤底部的屍體,可以判斷為‘第三種永久屍體’。”

這時,饒是西川也難以掩飾其驚訝的表情了。他死死地盯著那張近距離拍攝的照片。

劍崎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了沼澤。權藤武司的屍體,在冰冷的水底保持被殺時的狀態,等待著被人發現。此時,劍崎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像是死者的意誌之類的東西,同時也覺得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怖緊貼著自己的後背。

哪怕是此刻在辦公室裏跟屬下交談的時候,當時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也還清晰地烙印在劍崎的胸中。

“被殺的權藤武司,”劍崎說道,“他已有過四次前科了,是吧?”

“是的。分別是興奮劑持有和使用罪,以及盜竊罪。他是個典型的毒品慣犯。”

也可稱為人渣吧——劍崎心想。活在社會底層的興奮劑上癮者。即便被人殺死了,又有什麽可抱怨的呢?——劍崎在心中鞭撻著死者。似乎他覺得,不這麽做的話,就無法擺脫糾纏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感。

“那家夥的屍體為‘第三種永久屍體’……這事與屍體被盜有什麽關係嗎?”

“你看這麽考慮怎麽樣——對盜取屍體的人來說,權藤武司的屍體在發現時並未腐爛這一點是出乎他們的意料的。而屍體上的某個地方,則是能揭示該刺殺事件中被隱藏的真相的。所以要在司法解剖之前將其偷走。”

“這樣的話,那個叫作野崎浩平的興奮劑賣家就應該有個同夥了。”

“是的,問題就在這裏。野崎已經被捕,可根據調布北署的偵查,他有同夥的可能性為零。”

劍崎沉吟半晌,還是得出了不存在此種可能的結論。

“不大可能啊。”

“是啊。”小阪不無遺憾地說著,掏出了一個筆記本。

“還有,針對對屍體有興趣的心理異常者,警方也進行了調查。據說有一種人擁有與屍體**的異常性欲,稱為‘**者’。可是,權藤武司是男性,這方麵的可能性也很小。”

“是啊。”已經十分沮喪的劍崎,將手搭在了電腦的鍵盤上。雖說這是個連動機都沒搞清楚的案子,可該研究的地方已經全都研究過了。作為監察係的職員,可以說該幹的活兒全幹了。

“至少可以說,並無警察參與醫科大學盜屍案的可能性。是這樣吧?”

“是的,沒有任何可作為物證的東西。”

劍崎開始敲擊鍵盤。小阪則老老實實地等著上司完成文件。

“無論是被害者權藤武司,還是加害者野崎浩平,他們的家庭關係都與警察無關?”

“是的。”

劍崎再次輸入字符串。確認所輸入的文字無誤後,他又對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心想監察係放手此案的時候到了。

劍崎輸入了匯報的結論部分。

基於上述理由,最終得出本案為警察作案的可能性極低的結論。因此,愚以為本案應交由警視廳奧多摩警察署刑事課實施偵查。

警視廳人事一課監察係主任警部補劍崎智史

至此,監察係針對屍體失蹤案的偵查,也就結束了。

[1]也稱為“公安警察”。以保衛國家安全為目的的日本警察部門。——譯者注(本書中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一種特殊的屍體現象。屍體長期浸在水中或埋於濕地後,因不與空氣接觸,體內脂肪就會蠟化,從而使屍體保持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