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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大山正紀”同名同姓受害者協會的兩天後,記者發來消息,要他們到現場會合。記者說,他說動看到“大山正紀”真人的“無名底層”幫忙了。

大山正紀一路換乘電車,去了東京郊外的一個地方。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鍾,記者和六個大山正紀已經先到了。

如刀般刺骨的寒風呼嘯著,正紀豎起衣領。毛衣外加了長外套,還是抵不住一月的寒冷。

“希望能找到他。”棕發的大山正紀帶著期盼說,他的兩隻手來回地搓著。

“是啊。”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紀點頭,“看他坐了牢,也沒有一點反省之意,倒免了我們的後顧之憂。就算曝光他的長相,也用不著良心不安。”

他主動炫耀虐殺六歲小女孩的經曆,來威脅別人。看來服役七年還是太短了。這種窮凶極惡之徒就該接受社會的製裁。

等待“無名底層”時,正紀又上網看起風向。

隨著記者轉發並報道“獵捕大山正紀”和同名同姓的“大山正紀”遭受傷害的事情後,網絡上開始關注同名同姓的問題。對“大山正紀”的厭惡與殺意雖不見少,但有人主張“人肉”的事要慎重了。

超出約好的時間五分鍾後,一個紅色針織帽下漏出些許金發的青年走了過來。他發尾燙過,發絲間露出耳墜,身穿黑色羽絨服。

“你是那個記者?”

記者應聲道“是”,隨後問他:“您就是‘無名底層’?”

“……嗯,我在推特上是叫這個。”

“今天麻煩您跑這一趟了。”

“沒事,反正挺近的。”金發青年掃了大山正紀們一眼,“這些人是?”

“簡單來說,就是被罪犯‘大山正紀’侵害的人。”

“……哦。”金發青年眯起眼,狐疑地看著他們。他眼神中滿是審視,但也沒有再深究。

“你說吧,我該幹些什麽?”金發青年問。

“我在私信裏也說過,想請您幫我們找出‘大山正紀’。因為您是唯一見過他真容的人。”

“哦,我明白了。”

“您願意幫這個忙嗎?”

“當然了,總不能任那種人為所欲為。”

“可以請您詳細說一說,您和‘大山正紀’之間發生了什麽嗎?”

“行。”金發青年輕描淡寫地答應後,指了指十字路口的便利店,“我去那邊的店裏買晚飯,出來的時候跟一個要進去的人撞上了。我條件反射地低頭說‘對不起’,可他大吼大叫……之後就是我推特上寫的那樣了。”

正紀問:“他拿駕照給你看了,是吧?”

“像秀水戶黃門的印盒[1]一樣,嚇人得很。”

“後來你見過他嗎?”

“看到過一次。他在馬路對麵走,有點距離,不過我還是變焦拍到了。”

“什麽?您拍了照片?”記者露出驚訝的神情,“這我第一次聽說。照片您現在帶在身上嗎?”

“在我手機裏。”

“可以給我們看看嗎?”

“好啊。”金發青年掏出手機。所有人都探頭朝屏幕看。

屏幕上是個年輕人,麵相像仇恨社會的樣子。他眉頭皺出深深的川字紋,眼神充滿攻擊性,給人的感覺活像隻炮仗,稍受刺激就會爆炸。

“這就是‘大山正紀’。”躲在《少年法》背後的獵奇殺人犯長相第一次浮出水麵。

“要有照片,可以早點告訴我們的。”棕發的大山正紀苦笑,“早知道,我們就沒必要特地跑到這兒來了。”

“是啊。”蒜頭鼻的大山正紀讚同,“早拿到照片,發到網上去,我們已經大功告成了。”

“不,”記者插話道,“這事還沒有證實。我們必須查證一下,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真是那個凶手‘大山正紀’。”

“這倒也是……”

“我們都帶上照片,分頭去找吧。”

“就這麽沒頭蒼蠅似的找?”

“我想想……要不,我們圍繞著商場和餐飲店找吧?”

“要是凶手‘大山正紀’一直窩在家裏,不就找不到他了?”

“他既然來便利店買東西了,就說明平時還是會出門的。就算今天一天不行,隻要我們堅持下去,多找幾個地方,總能找著。”

記者把照片發給所有人後,眾人便分頭去找“大山正紀”。

但他們找到傍晚,這一天還是沒有遇上“大山正紀”。

“不用等人到齊,每天看誰有空,就誰去找吧。”正紀向夥伴們提議後,眾人一起走向最近的車站。車站附近有個板著臉的中年女性在發傳單,懷裏還抱著幾十捆。

正紀準備無視她,直接走過去。但她跑了過來,其後幾句話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殺人犯就住在這個町上!小心提防‘大山正紀’!”

“哈?”正紀連看她兩眼,跟著和其他大山正紀麵麵相覷。

“小心提防!”中年女性硬是將傳單塞給他。

收下的傳單上印著大山正紀的長相,和他們收到的照片一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中年女性又向其他大山正紀發起傳單來。

她走開後,正紀轉頭看向金發青年:“這人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金發青年若無其事地回答:“在記者之前,還有幾個人給我發過私信,問我是在哪裏的便利店遇到大山正紀的,我就告訴他們了。”

這麽一說,他是在回複裏說過,想知道便利店的地址,就私信問他。估計引來了不少好事者。他們太好奇銷聲匿跡的“大山正紀”的下落了。

“他們追著我問大山正紀有什麽特征,我把我記得的都告訴了他們,又想到拍過照片,就把照片也發過去了。結果冒出來個奇奇怪怪的傳單大媽,幾乎天天在這兒發傳單。”

收到傳單的人都知道大山正紀的長相了嗎?

正紀望著給行人塞傳單的中年女性。她怒氣衝天,全身都散發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她叫住的很多人都無視她,走開了,唯恐和她扯上關係。

“您全家人的生命都受到威脅了!”她一臉義憤,死不罷休,引起他們的注意後再塞上傳單。

“她不是什麽被害人家屬吧?”

“八竿子也打不著。”青年說,“她叫住我的時候,我問了她,說是‘出於正義感,提醒大家小心’。”

原來是正義感。

霎時間,正紀心中生出一絲煩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想問一下……”棕發的大山正紀神情苦惱,“我們真要曝光那個凶手‘大山正紀’的長相嗎?”

眯縫眼的大山正紀當即反問:“都這時候了,你還問這個?”

“可是這樣——”棕發的大山正紀瞄了一眼中年女性,“我們做的事就和她一樣了。”

“那又怎麽了?”

“……我總覺得不太好。你看,那位大媽好像跟蹤狂。”

“哪裏像?”

“在住處附近發傳單,這是跟蹤狂的典型手法。親眼看到這種行徑,讓我覺得很惡心……我們是要在網上給全世界發這東西吧?”

“那個‘大山正紀’可是獵奇殺人犯!而且一點反省的樣子都沒有。”

“可這是私刑。”

“目的不一樣。”蒜頭鼻的大山正紀反駁他,“我們這麽做是為了自衛,算不上私刑。”

“你的意思是,隻要目的正當,手段不重要?”

“是啊。發聲是受害者的特權,況且殺了人的‘大山正紀’是十足的惡徒,我們沒必要良心不安。”

“可是——”

“愛美被害案發生時,我們也因為同名同姓,受了不少罪。凶手出獄之後,名字又被大書特書……這叫我們忍到什麽時候才行?忍一輩子?發聲是我們的正當權利,我們不用再忍氣吞聲了。”

棕發的大山正紀像是被兩人的意見鎮住,沒有再說一句。

最後,這番對話的結論是繼續去找“大山正紀”。

有工作的人不能天天都去找“大山正紀”,每天能聚到一起的多則三人,少則兩人。但他們相信找到“大山正紀”,就能解救自己的人生,還是堅持了下來。

正紀身上有主辦人的責任在,所以每天都在找“大山正紀”。他是無業遊民,時間多得很。

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在一個雨天的傍晚打來電話:“我找到凶手‘大山正紀’了!”

心髒猛地一跳,當即加快鼓動。

“真的嗎?”反問的聲音也帶上了力度。

“真的,我肯定。就是照片上那個人!”

“在哪兒?”

“在便利店裏。”

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告訴他便利店名和地址,又問他:“怎麽辦?”

要怎麽辦?

今天隻有他們兩個人。正紀沒有直接衝過去的底氣,但機會難得,不容錯過。

“請你看好他。我這就過去,應該十分鍾就到。”

“好!”

掛了電話,正紀朝他聽到的便利店跑去。雨衣彈開雨珠,每次踩進水坑,鞋底都有水迸裂分散。

拐過住宅區裏的好幾道彎,他在紅燈下先停下腳步,一麵調整紊亂的呼吸,一麵左右張望。這時沒有車要開過來。

他衝過馬路。又跑上一陣子後,他到了丁字路口。便利店出現在雨幕之中。

大樓後,一個穿著雨衣的人探出上身,微微揚著手。

是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

正紀飛奔到他身邊。

他沒有打傘,是因為打傘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傘是混進人群裏的必需品,但在幽靜的住宅區裏,反而會吸引別人的眼球。

“他人呢?”

“還在裏麵。”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用拇指指了指便利店,“好像在買東西。”

“直接找上門去,風險太高。要是知道了我們在找他,他搞不好會隱瞞身份,或者編個假的。”

“那我們怎麽辦?”

“跟蹤他,查出他的住址。這樣應該也能找出他是罪犯‘大山正紀’的證據,比方說門牌或者郵件。”

“……確實,你說得有道理。”

正紀在便利店後繼續等待,忍著不從窗戶偷看店裏。

過了十多分鍾,店門口傳來門鈴聲。正紀一直豎著耳朵,所以在雨聲裏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從便利店的拐角處偷偷窺探,照片上那個大山正紀雙手提著購物袋出來了。

“看來他買了不少東西。”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說,“說不定他以前就會囤貨,所以才很少出門。”

“仔細想想,他平時也不可能逮到個人就拿自己的名字來威脅。都是社會公敵了,這麽做風險很大……我估計他基本都是深居簡出。”

“我們運氣真好。”

“是啊,可千萬不能跟丟了。”

照片上的大山正紀撐起傘,兩個袋子轉到一隻手上後,邁開步伐。如果他一直打著傘,就難以看清背後的情況。腳步聲也會被雨聲蓋過,很適合跟蹤。

兩人冒著雨,遠遠跟在他身後。照片上的大山正紀在住宅區中前行。

跟了超過十五分鍾,他依然沒有到家。看來他買東西的這家便利店相當遠。或許由於在離他家近的便利店自曝身份後,他有了戒備。

照片上的大山正紀朝一棟獨棟房子走去。房齡看起來得有三四十年了,外牆的漆已然剝落。他走近停在房前的灰色小轎車,從口袋中掏出鑰匙,用它打開車門後,將購物袋扔到副駕駛座上。

正紀躲在丁字路口後,兩人一起偷偷張望。

“那是他家吧?”

“應該是。”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用手背擦擦淋濕的臉,取出望遠鏡望過去,“……名牌上寫著‘大山’呢!”

“真的嗎?我們找到他家了?”正紀更覺興奮,捏緊拳頭。

“可是——”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納悶地嘟囔,“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奇怪?”

“你看,他都到家了,卻把便利店裏買的東西都塞進了車裏。”

這麽一說,確實有些奇怪。這種做法,倒像要出遠門似的。

“而且他車裏還有鋸子。”正看著望遠鏡的他聲音中透出緊張,“不能讓他給跑了。”

“他要是開車走,我們就追不上了。”

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說:“請你設法吸引他的注意。”

“吸引他的注意?”

“我去裝上這個,然後我們再打車追蹤他。”他從包中取出的是個黑色的正方形箱子,有手心大小,“這是GPS信號發射器。我覺得可能用得上,就提前在網上買好了。”

準備工作做得真足。

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留下一句“看你的了”,窩到隔壁的小推車後。

正紀左思右想,取出手機,打開附近的地圖。

——用這招吧。

他深呼吸兩下,對照片上的大山正紀說:“不好意思……”

照片上的大山正紀上半身鑽進車裏,或許是沒聽見他的聲音,仍在埋頭忙自己的。

“那個!不好意思!”

正紀提高音量後,他從車裏探出頭,用滿懷敵意的眼神注視著正紀:“幹嗎?”

正紀被他的氣勢壓倒,卻還是擠出討好的笑容:“我想問個路……”

照片上的大山正紀咂咂嘴,不耐煩地走過來。正紀緊張地呈上手機屏幕:“就是這裏……”

他隨便指了個地方。照片上的大山正紀看起屏幕來,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後溜過。他貓著腰靠近轎車,往大開的車門邊挪。

正紀擔心照片上的大山正紀回頭,心髒和胃一陣陣絞痛。

“我以為是在那邊……”他看看對麵,裝出困惑的樣子。這是為了引開對方的視線。

照片上的大山正紀指指北邊:“你往那邊走,走到頭右轉,再沿大路過去就到了。要是不明白,就在路上再找個人問問。”

他扔下這句話,轉過身去。

“啊……”正紀失聲叫出來,但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已不在車旁。

正紀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現在不走,會招致對方懷疑。

他在住宅區轉角後等待。兩三分鍾後,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來了,豎起拇指說“成了”。

他遞出手機,屏幕上的地圖有紅點在閃爍。紅點開始移動。

“我們叫車追上去吧。”

他朝車站走去,正紀也緊隨其後。兩人在車站附近叫了出租車,坐到後座上。

“先往南開吧。”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說出要求後,白發的司機帶著困惑照辦了。他關注著手機上的紅點,不斷給出指示。

出租車駛離住宅區,進了山路,斜坡的一邊豎著護欄。暮色中,路麵發出濕漉漉的光,斜飛的雨絲在車前窗上畫出斑雜的花紋。

“他到底要去哪兒?還帶著鋸子和購物袋。”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嘟囔道。

“想不出來,不過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正紀問司機,“前麵是什麽地方?”

司機掃了一眼後視鏡中映出的後座,不帶感情地答道:“都是山路。上坡之後是下坡,然後就出縣了。但是要開上好幾個小時,沒必要特地開車過去。”

正紀越發糊塗了。照片上的大山正紀究竟要去哪裏?

沒多久,他們到了兩邊長滿樹木的山路上。

“不動了。”

正紀探頭看他的手機屏幕,紅點停在了山路外的一個地方。

這人到底來山裏幹什麽?

“不好意思,我們先下了。”正紀付了錢,和司機一番商量,最後司機答應開著計價器等他們回來。

兩人下了出租車,重新披上雨衣。樹冠覆蓋了傍晚的天空,雨點從縫隙間打下來。淋濕的枝葉垂著頭,發出亡靈呻吟般的沙沙低響。

“在那邊。”待過足球社的大山正紀指向林子裏。林中分不清東西南北,全憑GPS信號發射器的反應指路。他們不知前方會有些什麽,走得小心翼翼。

山路綿延,兩側是緊逼的樹木群。走到一半,他們離開大路,踏上滿是雜草的小徑。

倒下的樹上生著青苔,跨過它後——

停下的轎車和照片上的大山正紀映入眼簾。再前麵有座能裝進熊的大籠子,裏麵關著一個少年。

[1] 水戶黃門是日本江戶時代功績深厚的藩主,在日本家喻戶曉。在以水戶黃門為原型改編的電視劇中,拿出一個印有葵紋的印盒出場是他的經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