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涅墨西斯

ネメシス

1

阿瑟·魯本斯接受幼兒園入園測試後,他的父母被園長叫了過去。“你們兒子的智商無法測定。”園長告訴他們。當然,這個“無法測定”是正麵意義的,所以,在馬裏蘭州經營小規模連鎖餐館的父親和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都高興壞了。

魯本斯滿十歲時,他的智商雖然在測定範圍內,但始終處於智力正態分布曲線[1]的末端。圖表上的數據顯示,魯本斯擁有萬裏挑一的優秀大腦。將美國全國與他智力水平相當或在他之上的人集合起來,也不可能坐滿棒球場的觀眾席。

不過,同大家的期待相反,魯本斯很早就知道自己難成大器。十歲出頭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缺乏獨創能力。他盡管可以繼承前輩所奠定的學問,但無法提出革新性的見解。人類曆史上,構建高度科學文明的,是天才們頭腦中的靈光一閃,而魯本斯在人生的早期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大腦中沒有接收這種天啟的天線。

所以,十四歲進入喬治敦大學的魯本斯,主動走下神童的寶座,滿足於普通優等生的地位。他對金錢和權力都沒有追求,隻對知識有超乎常人的渴望。為了滿足這一欲望,所有的課他都去上,其中最吸引他的是科學史。從公元前六世紀的自然哲學誕生,到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學的發展——魯本斯可以在科學史課堂上領略人類知識的全貌,享受其他東西難以取代的愉悅。從科學的角度反觀人類曆史,尤其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阻礙了歐洲人知識進步的黑暗時代。如果沒有這段曆史,人類最晚也可以在十九世紀登陸月球。

大學時代,魯本斯的學習生活很充實,但其他方麵卻很糟糕。由於年輕而聰明,還有一頭金發,相貌出眾,所以他飽受學長嫉妒。經常捉弄魯本斯的學長,總是流露出難以抹去的敵意。最令魯本斯氣惱的是,他們特別喜歡嘲笑魯本斯是處男。這群得了紅眼病的男生,用開玩笑的口吻貶低他人。在反複目睹他們醜陋的笑容之後,魯本斯發現了一種傾向:智力水平越是低下的男生,越是渴望在性方麵處於優勢地位。如果見到魯本斯同女生親近,他們的語言就更加惡毒。這群愚蠢的男生,讓魯本斯聯想到為爭奪異性而兩角相抵的公鹿。

自那之後,魯本斯就成了一名冷酷的觀察者。他裝作懵懂無知,讓對方得意忘形,暴露出心中的獸性。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被魯本斯看透,將自己的動物本性暴露無遺。

在魯本斯看來,社會生活中可見的所有競爭的原動力,都可以歸結為兩種欲望:食欲和性欲。為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賺得更多,為了獲得更有魅力的異性,人會蔑視、排擠他人。獸性越是強烈的人,就越愛用恫嚇和計謀,越汲汲於攀上組織的頂端。資本主義保障的自由競爭,就是一種將原始欲望的暴力性轉換為經濟活動能量的巧妙製度。如果沒有法律,如果不關照全民福祉,那資本主義內在的獸欲就得不到抑製。總之,人類這種動物,總是用智慧來掩飾、隱蔽原始的欲望,冠之以正當之名,並滿足於這種自欺欺人。

進入大學六年後,二十歲的魯本斯憑借數學基礎論研究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並頭一次了解到了女性肉體的美麗與溫柔。後來他離開了熟悉的喬治敦,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擔任博士研究員。為了學習複雜適應係統理論這門新科學,魯本斯又到了聖菲研究所。在那裏的咖啡館裏,他偶遇一名心理學家,聽對方說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話,從此決定了今後的研究方向:美軍士兵在戰場的開槍率。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與敵人近距離遭遇後,美軍士兵扣動扳機的比例是多少嗎?”

對這個閑談中提到的問題,魯本斯未做細想便答道:“十次裏有七次吧?”

“不對,隻有兩次。”

見魯本斯臉上浮現出驚訝與懷疑的表情,心理學家繼續道:“剩下的八次,士兵都會以彈藥補給等理由回避殺人行為。即便在遭受日軍自殺式攻擊之後,這個數字也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對最前線的士兵來說,自己被殺的恐懼程度遠不如殺死敵人的緊張。”

“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人類很野蠻。”

心理學家聞言一笑,接著說:“還有呢。對這個調查結果感到驚慌的是軍方。士兵講道德可不是什麽好事。於是他們進行了如何提高開槍率的心理學研究,結果越南戰爭中的開槍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

“軍方是怎麽做到的?”

“很簡單。他們將射擊訓練的靶標從圓形換成了人形,並且讓靶標像人一樣自動豎起,然後根據射擊成績獎優罰劣。”

“操作性條件反射啊。”

“沒錯,就像通過投食器控製小白鼠的行為一樣。不過……”心理學家沉下臉說,“這種‘一見敵人就條件反射開槍’的訓練方法有一個重大缺陷,士兵隻有在開槍時心理障礙才會解除,但殺死敵人後仍然會產生精神創傷。結果,越戰老兵中出現了大量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患者。”

“可是,”魯本斯不解地問,“如果人類如此憎惡殺人行為,為什麽還會有戰爭?就憑百分之二十的開槍率,美國又是如何在‘二戰’中取勝的呢?”

“首先,在男性士兵中,有百分之二是‘天生殺人魔’,可以毫無顧慮地殺人,即精神變態者。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返回社會後會過著普通的市民生活,隻有在戰爭中,他們才會變成對殺人行為毫無悔意和自責的‘理想的士兵’。”

“可是,光靠這百分之二的士兵,怎麽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實際上,將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士兵培養成殺人惡魔是很簡單的。首先,通過對權威的服從和歸屬集團的同一化,消除個人的主體性。然後,很重要的一點是,讓士兵與殺戮目標保持距離。”

“距離?”

“嗯。這個詞由兩個概念構成: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

比如,如果敵人屬於其他人種,或者語言、宗教、意識形態不同,那就會有心理距離,殺起來會容易得多。平時就與其他民族有心理距離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屬民族優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戰爭中很容易變為殺人者。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很常見。隻要再將敵人劣等、與畜生無異的觀念灌輸進他們的意識,打著正義旗幟的殺戮就可以開始了。這種洗腦教育,在所有的戰爭中,乃至平時,都屢見不鮮。給敵人取諸如“日本佬”“越南豬”之類的蔑稱,就是這種教育的第一步。

“為了保持物理距離,”心理學家繼續道,“就必須使用武器技術。”

在戰鬥最前線遲疑開槍和不願開槍的士兵,隻要與敵人拉開一段距離,就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更具破壞力的攻擊手段——發射迫擊炮或艦載炮、飛機空投炸彈等。在眼前射殺敵人的士兵會背負終身難以愈合的創傷,而參加空襲、奪走上百人性命的投彈手則感受不到絲毫內疚。

“有學者說,想象力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誌。可是,在使用武器時,人連最低限度的想象力都被麻痹了。他們根本想不到轟炸機下亂竄的人們會如何慘死。這種反常的心理不僅出現在軍人身上,一般市民中也普遍存在。明白嗎?”

魯本斯點點頭。人們往往會鄙視用刺刀殺死敵人的士兵,卻將擊落十架敵機的飛行員視為英雄。

“殺人武器的開發,強調盡量遠離敵人,盡量用簡單的手段大量殺傷敵人。於是,人類逐漸放棄了徒手搏鬥,發明了刀、槍、炮彈、轟炸機等武器,以至於洲際核導彈。而且,在美國,武器工業成了國民經濟的基礎產業。所以戰爭永遠不會消失。”

接觸到這類研究的魯本斯,察覺到現代戰爭的一個共通點。戰爭當事者中最為殘忍、決定發動戰爭的最高權力者,往往與敵人的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最遠。出席白宮晚餐會的總統,既不會濺上敵人的鮮血,也聽不見戰友肉體被撕裂時發出的臨終慘叫。總統幾乎不用承受殺人所帶來的任何精神負擔,所以他與生俱來的殘忍才會被徹底釋放。隨著軍隊組織的進化和武器的改良,現代戰爭中的殺戮必然愈演愈烈。戰爭的決定者下達大規模空襲命令時,不會感到半點良心上的責備。

那麽,明知數十萬人的性命將毀於一旦,卻仍下令開戰的一國領袖,其殘暴性與普通人一樣嗎?還是說,他們本就是異常的人類,在社交性的微笑背後隱藏著非比常人的攻擊性?

魯本斯推測答案是後者。被權勢欲所俘虜、在政治鬥爭中取勝的人,應該具有超常的好戰資質。可是,在民主國家,這樣的人反而會被選為領袖。民主選舉遵從民意,被人民選中的人體現的正是集體的意誌。換言之,戰爭心理學研究的其實是當權者的心理學。為了了解人發動戰爭的原因,就必須破解發動戰爭的人的精神病理。

在聖菲研究所,魯本斯一邊加深對複雜適應係統理論的認識,一邊利用閑暇時間從事此類研究。返回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之後,他對以掌權者為唯一研究對象的戰爭心理學的興趣也沒有減弱一分。他在短時間內學習了精神病理學和臨床心理學,運用病理學,嚐試分析了下屆總統候選人的人格,得出的結論是,假如格雷戈裏·萬斯當選總統,更可能發生戰爭。半年後,萬斯在總統選舉中獲勝,魯本斯判斷人類曆史將朝壞的方向發展,他非常渴望一窺萬斯政府的內幕。當時他已經快三十歲,也萌生了結束學究生活的念頭。是時候走出象牙塔,投身到人類這種生物構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他首先通過洛斯阿拉莫斯研究所的同事,尋找能接近白宮的就職機會。國家機構都非常欣賞魯本斯非凡的智力。陸軍情報部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都向他發出了邀請,他不知做何選擇。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智庫:總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施耐德研究所”。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設立的諸多智庫之一。其他研究機構設有經濟、外交、軍事戰略等研究類別,而施耐德研究所專攻情報戰略。表麵上它是私營的公共關係公司,但實際上它最大的客戶是中情局和國防部。之所以它的知名度遠不如蘭德公司,是因為研究所謹小慎微地活動,盡量避免引起公眾注意。

施耐德研究所在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持中立立場,所以同曆屆政府都保持著良好關係。魯本斯覺得這是絕佳的機會,於是經過麵試,進入了研究所。

在波托馬克河河畔的一座外觀並不起眼的六層建築裏,魯本斯得到了專用的房間和“研究員”的頭銜。他被告知,在完成必須處理的繁雜工作後,他可以繼續從事自己喜歡的研究。他這才明白,自己那時還處在試用期。魯本斯在不經意中接受了心理測試和測謊儀測試。聯邦調查員走訪了他所有居住過的地方,對他進行了徹底調查。一年後,他們確認,魯本斯既不經濟拮據,也沒有外國親屬,既同所有反政府活動無涉,也沒有犯罪經曆或異常性癖,於是魯本斯獲得了絕密級情報的接觸資格。他立刻忙碌起來,被提升為“分析員”,被派往國防部主導的情報戰最前線。

這項機密任務是針對本國國民,而不是敵國的心理戰。當時,萬斯政權正在策劃對伊拉克的軍事入侵,必須將民意往支持開戰的方向誘導。於是,國防部選拔了約八十名對其馬首是瞻的退役軍官,偽裝成“基於個人見解支持進攻伊拉克的軍事評論家”,送入各家媒體。利用媒體操縱人心其實非常簡單。通過讓電視中的評論家反複鼓吹伊拉克威脅論,萬斯總統的支持率急速攀升。

但就在這時,中情局派出的三十名伊拉克裔美國人潛入伊拉克境內,掌握了伊拉克放棄開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計劃,並揭露尼日爾向伊拉克輸出鈾的文件是偽造的。可疑的核燃料已經被歐洲和日本的公司作為幾年後的期貨買斷。可是,萬斯政權卻無視所有的報告,一意孤行,挑起戰端。

除了完成分配給自己的工作,魯本斯秉持觀察者的立場,很早就看穿了這是一場旨在掠取石油資源的侵略戰爭。雖然不正義,卻對國家有益。他尤其注重的,不是國家或者軍工集團等抽象的存在,而是現實中的人。因為所謂國家的人格,本質上就是國家最高決策者的人格。

在主導侵略的政權中樞中,有人利用戰爭大發橫財。在上屆政府中任國防部長的張伯倫,曾積極推動軍隊業務委托給私營軍事公司,政府換屆後,他便到曾受惠於他的私營公司擔任董事長,獲取了巨額利益。萬斯上台後,又將他召回白宮擔任副總統,充當進攻伊拉克的急先鋒。戰爭還未開始,他就著手勾畫起戰後複興業務的藍圖。當然,戰後承包伊拉克各種基礎設施重建工程的,就是他自己經營的能源公司。最近他的個人資產猛增了數千萬美元。

將自己的金錢欲披上新保守主義政治思想的外衣,這樣的政治家在政府內部數不勝數。國防部長拉蒂默自己也與軍需企業關係密切。

魯本斯最無法理解的是萬斯總統。從他的發言內容判斷,他對伊拉克獨裁者深惡痛絕,但為什麽恨到必須殺掉對方?決定總統態度的,除了國家利益和軍工集團的利益輸送,或許還有萬斯本人都未察覺的無意識動機。就這一點,魯本斯以媒體報道為依據,追溯總統的生活經曆,提出了一種假說:萬斯之所以要打倒伊拉克獨裁者,或許是他將其影射為家庭中的專製型父親。魯本斯嘲笑過自己,竟以如此匱乏的數據得出武斷的結論,但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就太恐怖了。地球上某個人的父子關係不佳,竟然會導致超過十萬人被殺。萬斯如願以償的那天,一定會感到很空虛吧。自己打倒的其實並不是應該打倒的人。他所殺死的,隻不過是自己內心深處虛構出的敵人而已。

無論如何,戰爭開始了。正當伊拉克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時,萬斯總統宣布取勝。然後,如狼似虎的國家紛紛打著幫助戰後複興的旗號,進入伊拉克。如果戰爭結束的國家出現戰死者,會影響戰後聲譽,所以許多國家就雇用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承擔警衛工作,這簡直就是一場黑色喜劇。費盡心思向美國表忠心的國家分得了主子施舍的殘羹冷炙,即部分石油權益。這些國家的領導人醉心於非人道的國家利益,以子虛烏有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口實,欺騙本國國民;這些國家的國民也甘心被騙,充當間接殺害伊拉克人民的凶手。各國能源企業冠冕堂皇地攫取了巨大的利益,市民也得以享受更便利的生活,被送往最前線的士兵則身心俱傷。

主導這場史上罕見的愚蠢戰爭的美國領導人,在人生走向終點時,一定會被他們所信奉的上帝打入地獄吧。

當伊拉克的戰後事務陷入泥潭之時,魯本斯被升級為高級分析員,但他下定決心離開施耐德研究所。這個研究所裏能見到的東西他都見過了。接下來,他要去研究美國的再生能力。美國人不是笨蛋,萬斯政府的愚蠢行徑必將帶來餘震。下屆總統選舉,可能會誕生美國曆史上第一個非洲裔或者女性總統。如果可以進入有力候選人的選舉事務所工作,就可以更近距離地觀察謀求最高權力者寶座的人的精神和獸性。

就在這時,他接到研究所內其他部門的傳喚。在保密措施嚴密的會議室內等待他的、是負責與中情局和國家安全局等情報機構聯係的對外協調部部長。

“先看看這個。”部長將一份名為《人類滅絕原因研究及對策建議》的論文遞給他。看到執筆者是“施耐德研究所首席研究員約瑟夫·R. 海斯曼博士”,魯本斯不由得暗暗吃驚。海斯曼博士的專業是理論物理學,但對其他科學門類也都通曉,可以說是博學廣識、聲名顯赫的人物。尤其是科學史領域,他堪稱學界泰鬥。魯本斯曾讀過他的好幾本著作。這位海斯曼博士,三十年前竟然曾隸屬於施耐德研究所,這點連魯本斯也不知情。

魯本斯饒有趣味地讀著《海斯曼報告》。通讀後感受最深的是,博士是一位徹徹底底的反戰人士。在冷戰如火如荼時提出這份報告,肯定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魯本斯對海斯曼越發尊敬了。

“對這份報告,你有什麽看法?”對外協調部部長問。

魯本斯立即答道:“博士所言極是。”

部長點點頭。“那再看看這個。”說著,他遞出一份文件,“國家安全局監視非洲局勢的部門截獲了一封從剛果民主共和國發出的電子郵件,發信人是名為奈傑爾·皮爾斯的人類學者,收信人是他的研究夥伴。你的任務是詳細調查和分析電子郵件中的內容,在一周之內提出報告。首要問題是,信中的內容是否可靠,這種事是否會真的發生,博士是否做了誤判。”

“我能問兩個問題嗎?”

“可以。”

“為什麽要找我來做這件事?這難道不是國家安全局和中情局的分析員的工作嗎?”

部長淡淡一笑:“這是他們做不了的工作,隻有你能解決。《海斯曼報告》發出的警告頗具現實意義,所以又輪到我們研究所登場了。”

魯本斯點點頭,提出第二個問題:“關於奈傑爾·皮爾斯這個人,是不是可以提供一些背景資料?”

“必要時參考一下這個。”部長從文件夾中取出一份報告。

魯本斯首先通讀了這份報告。根據國家安全局的身份審查,奈傑爾·皮爾斯是四十七歲的白人男性,父親是大型貿易公司“皮爾斯海運”的老板。但奈傑爾·皮爾斯生來喜好學術研究,將家族產業的繼承權讓給了弟弟,二十七歲就取得了人類學博士學位,然後主要從事田野調查,四十一歲時成為羅斯林大學人類學係教授。

外界對皮爾斯的學術水平評價不高,他所寫的關於俾格米人中的姆布蒂人的論文慘遭抨擊:“作為遊記非常有趣,但缺乏學術價值。”皮爾斯之所以還能繼續擔任教授,其實是因為家族運營的皮爾斯財團向學校提供了大量研究資金。中情局的報告對他的性格也有分析,說他“精神極其健康,不熱衷於學術上的競爭和功名,可以說是全憑興趣在從事研究”。可見,此人淡泊名利,與政治家的性格恰恰相反。

報告中附有一張照片。魯本斯把皮膚曬得黝黑、滿臉胡子的皮爾斯的形象銘刻在自己的腦中,然後把視線投向皮爾斯發送的那封電子郵件。那份文件上蓋著“最高機密”的印章。魯本斯原以為那是關於致死性病毒的郵件,讀後卻驚愕不已。

親愛的丹尼斯:

如你所知,我相信了剛果政府和反政府勢力之間的停戰協議,返回了伊圖裏森林。我在那裏又見到了好朋友姆布蒂人。不過,那裏發生了令人驚異的事件,我想向你報告。但我下麵談及的內容,請你務必保密。我之所以給你發送這封郵件,是為了留下證據,證明我是最先見證人類曆史新一頁的人。

進入康噶遊群的營地後不久,我就遇到了從未見過的生物,其形態很難用語言準確表達。盡管他的四肢和軀幹像人類的幼兒,但隻要看一眼他那奇特的頭部,尤其是眼睛,就會知道他是另一種生物。我似乎天生就具備辨認異種生物的能力。我看到這奇特的人種時,思維霎時混亂,大腦中生出無數疑問,全身都僵硬了,絲毫動彈不得。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恢複正常的思考能力。我的腦海裏冒出一個自己不想使用的詞:畸形兒。我聽說,這個生物是三年前由一對姆布蒂人夫婦所生。可是,經過持續觀察,我發現這個生物不僅身體功能完全沒有問題,而且還擁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高度智慧。

此後幾個月,我確認了這個孩子驚人的智力水平。可以說,他簡直就是超人。詳情我回國之後再講,這裏隻舉幾個例子。

我向他教授英語,包括讀寫在內,兩周時間他就掌握了。現在,他甚至能與我討論政治、經濟等複雜問題。不過,盡管他已出生三年,咽部卻還未發育,尚不能發聲對話。我們之間的溝通,都是通過筆記本電腦鍵盤進行的。

智力方麵,他的數學抽象思考能力尤為出色。最讓我驚奇的是,他能非常輕鬆地進行素因數分解。我在電腦上準備了四十位的合數,他隻需要心算五秒鍾,就能將之分解為兩個素數。人類尚未解開的與素數有關的數學規律,竟然被這個三歲的孩子發現了。倘若美國政府,尤其是國防部知道這個俾格米孩子可以解讀最高強度的RSA密碼,那一定會萬分震撼。不僅如此,就連證明黎曼猜想也並非遙不可及。

我寫到這裏,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想說的話了吧。考慮到異常發達的額頭,以及解剖學上的幼期性熟[2]表現,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大腦新皮層發生突變的新型人類,也就是說,人類極有可能發生了進化。至於他的DNA[3]的哪一部分發生了變異,以及他是否能與現在的人類**,要等帶他回歸文明社會後才能檢測清楚。

順便一提,這個孩子的父親隻是普通的俾格米人,母親已經病死,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我還去周圍其他遊群做了調查,未能發現類似的個體。可見,康噶遊群中的孩子雙親某一方的生殖細胞發生了突變。

剛果東部的戰鬥再次爆發,在戰火平息之前,我無法離開伊圖裏森林。政府軍和反政府軍都凶殘成性,我擔心他們會襲擊我們。我打算尋找機會,盡快將這個孩子帶離剛果。

電腦和衛星手機不太好用,我可能沒法再發電子郵件了。不要擔心,一旦逃到安全地區,我就會立即與你聯絡。我再重申一遍,以上內容請務必保密。

期待與你再會。

奈傑爾·皮爾斯

讀完郵件後,魯本斯竭力避免臉上流露出興奮的表情。這個職場不歡迎感情用事的人。“一周後我就提交分析報告。”他說了這一句,就離開了會議室。

魯本斯再次驚歎於美國的情報能力。國家安全局是淩駕於中情局之上的世界最大情報機構,它同其他四個盎格魯-撒克遜國家[4]一起,建立了竊聽全世界的“梯隊”係統,竊聽世界上所有通信——固定電話、手機、傳真、電子郵件等。不過,因為不可能處理所有的截獲數據,所以隻有與美國安全有關的信息,才會被電腦甄別程序篩選出來。這種甄別程序的詞庫中,肯定包含了皮爾斯博士郵件中提到的特定詞組。比如這封郵件中的“反政府勢力”“素因數分解”“最高強度”“RSA密碼”“美國”“國防部”“震撼”“戰鬥”等關鍵詞,多半就被檢測出來了吧。

國家安全局將皮爾斯博士的這封郵件視為重大問題的理由非常明顯,那就是姆布蒂人孩子所表現出的素因數分解能力。倘若存在這種能力,那現代密碼就會失效。這對美國來說,將是國家安全麵臨的重大威脅。

可是,在魯本斯看來,這種對危機的認識是十分短視的。如果出現了超越人類智慧的生物,世界將會怎樣?苦心經營方才維持住的人類世界的秩序,可能瞬間土崩瓦解。

看過截獲的電子郵件後,魯本斯返回母校喬治敦大學,一頭紮進了圖書館,著手調查人類進化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和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兩人幾乎同時提出了“自然選擇說”,這種假說在此後的一百五十年裏一直都是生物進化的核心假說。生物通過突變改變性狀,不適應環境的進化被淘汰,反之則會代代相傳。這一過程經過世代重複,積累細微的變異,最終導致物種本身的改變。達爾文和華萊士連孟德爾遺傳學都不知曉,更別提DNA了。他們僅僅通過觀察自然就提出了這樣的假說,其洞察力著實令人驚歎。不過,正因為這樣,自然選擇說也被批評為隻論述了進化的某一方麵。達爾文進化論隻考察了突變發生後的情形,卻對突變基於何種機製產生並無涉及。這種假說沒有揭示進化現象的全貌。

隨著分子生物學的發展,這一領域出現了許多新突破。核輻射等外部原因,或者形成生殖細胞時DNA的複製錯誤,都會導致生物遺傳信息變異。實際上,由三十億個堿基對組成的人類基因組,每兩年就會有一個DNA上的堿基被別的堿基替代。可是,這種隨機的變異幾乎都是中性的,對生存無利無害,是否會作為物種整體的變異固定下去完全取決於偶然。

最近數十年間,分子生物學領域的大發現層出不窮,定論接連被改寫。除了單個堿基替換、即位點突變之外,基因組也會變化。一個基因被複製,然後移動到別的部位,或者整條DNA鏈被複製兩次,這些在生物進化史上都曾經發生過。這種劇烈的堿基序列變化便是生物進化的原動力。此外,二十世紀末,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即使DNA不發生變化,生物的性狀也會變化。甲基和乙酰基等原子團,可以促進或抑製基因表達。而且,因為這種化學修飾在親子間能準確遺傳,所以下一代將會繼承上一代的變異。

對這種DNA變異機製了解得越多,魯本斯就越是覺得,生物進化比從前認為的更迅猛劇烈。換言之,生物進化的速度遠超過地質學變化。正如《海斯曼報告》所指出的那樣:“生物花費漫長的時間積累細微的變化,然後在某個時刻,性狀突然發生巨大的改變。”

對人類進化做一個總結吧。六百萬年前,某靈長類分出兩條分支,一條黑猩猩分支,一條人類分支。但不可思議的是,六百萬年間,黑猩猩基本沒發生進化,而從拉密達猿人進化到人屬期間,至少誕生了二十種以上的人類,最終演化為現在的智人。但這種進化並非隻有一條線,而是有多條分支並行。在太古時代,地球上同時存在多種人類。五萬年前離開非洲大陸、擴散到整個地球的新人應該也遇到了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與黑猩猩相比,人類的進化大大加速,對於這種現象,學界陸續提出了若幹解答。

在人類大腦的基因中,有許多提高進化速度的物質,其中有一種同大腦皮質形成有關的基因,叫作“人類加速區1”。自從這個基因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出現,在三億年的時間裏,就隻發生過兩次堿基替換。但在六百萬年的人類進化過程中,該基因卻有十八個堿基發生了變異。也就是說,在所有生物中,隻有人亞科的動物,朝智力爆發式增長的方向發生了進化。

魯本斯接著注意到了名為FOXP2的基因。黑猩猩也具有這種基因。盡管人類和黑猩猩的FOXP2基因相差甚微,但正是這細微的差別,導致了人類在語言能力方麵遠遠超過黑猩猩。FOXP2被稱為轉錄因子,它能促進其他六十一個基因的表達,但同時也會抑製另外五十五個基因的表達。單單一個基因發生變異,就可以改變上百個基因的功能。正是FOXP2上的細微改變,使人類獲得了高度發達的語言能力。

鑒於人類DNA上的進化加速區及其細微的變異所帶來的巨大影響,不能判定皮爾斯博士報告中關於人類發生進化的論斷是謬誤的。魯本斯正要撰寫分析報告時,發現了具有決定意義的一項研究。大約二十萬年前出現的新人類,有十九萬年都過著原始生活,為什麽突然就構建出文明社會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存在於人類基因組中。有跡象表明,六千年前出現的ASPM基因改造了人類的大腦。後來又發生了趨同演化,即地理上相互分隔的群體演化出相似的能力,於是各地的文明相繼興起。倘若這一假說成立,那麽新人類就經曆了大腦的進化,盡管新人類的規模並不大。在判定皮爾斯的論斷是否正確之前,人類的進化就已經是既成事實了。

魯本斯在圖書館完成調查後,返回喬治敦郊外的家。他打開電腦,一口氣完成了上級交辦的分析報告。在結論部分,他措辭謹慎地寫道:

當前還不能斷定皮爾斯博士電子郵件中提及的姆布蒂人幼兒是新物種,將其判定為頭部形狀奇特的人更妥當。不過,這種奇特形狀是堿基序列變異所致,而且這種變異非但沒有對當事人造成傷害,反而促進了其智力發育。就這點而論,稱其為“進化後的人類”或“新物種”也是恰當的。

分析報告如期交到對外協調部部長的手中。部長當場就給魯本斯布置了一項新任務。

“這件事已經寫進總統簡報裏了。總統可能會要求我們擬訂應對計劃,你提前做好準備吧。”

“應對計劃是指什麽?”

“是指如何處理這種生物。”

魯本斯麵前又出現了一道難題。因為總統要的不是從生物學觀點出發的應對方案,而是如何消除這個國家安全上的問題。他頭腦中立即浮現出三個選擇:放任、捕獲和抹殺。但無論做何選擇,都稱不上完美的解決方案。

魯本斯再次返回圖書館,收集應對計劃所需的信息。他還沒有觸及那個根本性的問題:俾格米孩子的基因為什麽會變異?進一步說,他父母的生殖細胞出了什麽狀況?

查閱所有資料之後,有參考價值的信息濃縮為三個假說。魯本斯對這三個假說逐一做了仔細調查。

最先著手的,是DNA核小體結構方麵的研究,即鱂魚的堿基替換周期性研究。DNA並不是以雙螺旋的形態直接存在於細胞內,而是纏繞在被稱為組蛋白的球形蛋白質上,兩者是線與線軸的關係。而且,因為DNA比組蛋白長,所以一條DNA在纏完一個組蛋白之後又會纏上另一個,就像一條長線有規律地纏繞在一列線軸上。在鱂魚的DNA上觀察到的變異是,與組蛋白結構的周期性相呼應,變異每隔兩百個堿基就會發生。如果將這一研究應用到人類的進化上,就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DNA上本來有些容易發生堿基替換的位點,人亞科生物大腦產生的有關基因,隻是偶然與這些區間重合而已。隨機的堿基替換反複進行,大部分受精卵都會因為基因錯誤而自然流產,而這一次,在剛果雨林生活的姆布蒂人中,出現了大腦成功進化的個體。如果這一推測成立,那生殖細胞變異就不是發生在康噶遊群的所有成員身上,而僅限於變異孩子的父母某一方。這樣一來,應對計劃隻需要針對這一對親子即可。

第二個假說涉及“通古斯大爆炸”。1908年,西伯利亞深處的通古斯發生了神秘大爆炸。空中出現巨大的火球,八千萬棵樹被掀倒,距爆炸中心六十千米的人也被衝擊波卷飛。其破壞力相當於一千五百萬噸TNT炸藥,也就是一千枚廣島原子彈的能量。盡管還不明確是什麽引發了爆炸,但有人推測是彗星或小行星衝入地球大氣層後在空中爆炸。爆炸地附近的植物,有的生長速度是普通植物的三倍,有的形態完全變異,這明顯是核輻射導致基因異常引起的。但不可思議的是,盡管現場附近沒有檢測出殘留的核輻射,但爆炸中心的植物變異率比核輻射引起的變異率高得多。

得知這一情況後,魯本斯通過對外協調部部長聯係上國家偵察局,取得了軍事偵察衛星的數據。數據顯示,每年大致有七次大氣圈內的小天體爆炸。其規模盡管與通古斯大爆炸相差很遠,但也相當於長崎原子彈的破壞力,即兩萬噸TNT炸藥。如果這種天文現象能導致生物基因異常,而且發生在姆布蒂人居住的伊圖裏森林上空,那它很可能影響到附近的所有居民。但國家偵察局再次確認,過去二十年間,從未觀測到剛果民主共和國上空發生過小天體爆炸。這種天體現象大多發生在無人知曉的海洋上空。於是,魯本斯放棄了這一假說。

最後剩下的,是決定應對方案方向的“病毒進化說”。盡管這隻是關於生物進化的許多假說中的一種,但這種假說中卻包含了魯本斯無法忽視的概念。病毒沒有自我複製的能力,所以它們利用感染的生物細胞實現增殖,將自己的DNA整合到寄生的細胞DNA中,然後進行複製。不過,在整合DNA時,病毒有可能停止活動。於是被寄生的細胞中就加入了病毒的堿基序列,其變異在細胞分裂時被子細胞繼承,因此基因組也發生了變化。或者,病毒也可以通過進入宿主生物的基因,作為其一部分實現增殖,而病毒在感染新的個體時停止活動,原來宿主的基因就被納入了新宿主的DNA中。如果這種現象出現在生殖細胞中,而生殖細胞成為受精卵,添加的堿基序列獲得新的功能,那麽進化就會發生。倘若病毒進化說成立,那麽通過病毒感染,生物進化就會同時發生在多個地點。

將這一假說應用到這次的問題上,就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剛果雨林中出現了新型病毒,感染了姆布蒂人,促使其發生了進化。

接下來,魯本斯調查了針對姆布蒂人的病毒感染進行過的流行病學研究,發現名為古賀誠治的日本病毒學者曾對姆布蒂人感染HIV的情況做過實地調查,而調查對象恰好包括康噶遊群的四十名成員。說不定,古賀博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檢測出了導致人類進化的未知病毒。

由於新型病毒可能是在古賀博士的調查後產生的,所以在擬訂應對計劃時,魯本斯沒有排除進化在若幹個體身上同時發生的可能性。

大量研究結束後,魯本斯暫時放下心來。看樣子,“抹殺”這一最糟選擇可以避免。隻要超人類可能通過病毒感染誕生,就不可能通過殺光康噶遊群的成員來根除威脅。這樣的大屠殺應該是不會獲得允許的。

比較剩下的兩個選擇——“放任”和“捕獲”,就不得不放棄前者。倘若可能破解最高強度密碼的高智能生物落入假想敵國手中,那將是極度危險的。

但不可否認,“捕獲”這個選擇也包含風險。根據《海斯曼報告》,超人類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麵對我們發起的捕獲行動,對方將做何反應是無法預測的。為了避免不測,就必須采取徹底的敵對行動,絕不能心慈手軟。

所以,計劃的第一部分是調查。將由特種部隊護衛的專家隊伍送進當地,確認皮爾斯發出的信息的真偽。

事實確認之後,計劃進入第二階段,即“將康噶遊群的成員及所有計劃執行者隔離”。之所以連計劃執行者也要隔離,是因為他們有可能在當地的活動中感染病毒。任務完成之時,必須捏造隔離理由欺瞞計劃執行者,比如為了避免埃博拉病毒或其他類似致死性病毒的蔓延。

計劃的第三階段,是對所有被隔離的人員進行生化檢測,確定是否存在導致進化的病毒。如果檢測出病毒,那之後的處置就交給政治家。從政治角度判斷,政治家恐怕會開發抗病毒藥物,將進化扼殺在搖籃之中吧。如果病毒不存在,那就會釋放被隔離的人。

至於那個大腦發生變異的三歲孩子,應對辦法是讓他和他的父親都加入美國國籍,照顧其生活,並將其置於當局的寬鬆監視之下。大前提是必須保證他作為一個人的權利,避免使用監禁等暴力手段,令其對現代人留下友好的印象,並利用其超人的智力為美國服務。

然而,魯本斯擬訂的計劃,在提交後的第二天就被退了回來。

“高層的意見是,你的計劃太拖泥帶水了。”施耐德研究所會議室裏,對外協調部部長說,“必須盡快消除對美國的威脅。”

“消除?”魯本斯立即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那就是抹殺。

“而且,你擬訂的計劃,無論是費用方麵,還是實效性方麵,都有問題。中東進行的兩場戰爭已經讓我們疲於應付了,我們沒有精力隔離紛爭地帶的四十名俾格米人。”

“我說,阿瑟……”部長放緩口氣,教育麵前這位輕率無知的分析員,“你不知道本屆政府的脾氣嗎?即便你在這兒說服了我,他們也不會改變主意,隻會去找另一個聽他們話的機構辦事。”

被上級點醒後,魯本斯對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沒錯,那些家夥的行事風格一貫如此。給反對意見挑刺兒,然後加以摒棄,讓周圍遍布支持者。這是披著民主決策外衣的獨裁。萬斯政府就是這樣發動對伊拉克人民的殺戮的。

“高層的意見不會建立在你擬訂的計劃的適當性上,隻會基於他們自己的偏好。本屆政府是典型的牛仔氣質,不喜歡慢條斯理的手段。他們的邏輯是,如果有人能破解最高強度的密碼,那就搶在假想敵國知道那人存在之前幹掉他。”

“可是,就算幹掉了那個俾格米孩子,潛在的威脅仍然存在。如果變異是由病毒引起的,那康噶遊群中可能還會誕生新的超人孩子。”

“高層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魯本斯驚愕不已,直勾勾地注視著桌子對麵的部長。本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萬斯政府的精神病理,但看樣子還是低估了他們的邪惡程度。盡管是在保密措施嚴密的會議室裏,魯本斯還是壓低了聲音問:“你是說,要把康噶遊群的所有成員,連帶奈傑爾·皮爾斯一起抹殺?”

部長苦著臉點頭:“要想在華盛頓這裏生存下去,就必須注意措辭。不是‘抹殺’,而是‘消除’。隻要存在病毒感染的可能性,那要消除的就不隻你提到的四十一個人,連計劃執行者也必須消除。”

拚死抗辯的魯本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如此強烈的道德意識。“但這樣做軍方是不會允許的。派去執行任務的是特種部隊,培養一個特種部隊戰士需要消耗數百萬美元的稅金。難道這樣的精銳部隊也要‘消除’嗎?”

“不是還有私營軍事公司嗎?派傭兵去做好了。而且,一旦方案具體化,就會成為白宮主導的暗殺任務,采用外包的形式會更加安全。”

這可不是暗殺,而是種族屠殺,魯本斯想。目標是一個新人類個體,對一個人的種族屠殺。

“如果病毒感染擴大到康噶遊群之外怎麽辦?周邊居民也全都要消除嗎?”

“到時候會再做商議。明天就把新計劃交上來。”部長命令道。離開房間時,他從門口轉過身,補充道:“你要小心啊,阿瑟。”

在魯本斯聽來,這不是威脅,而是親切的提醒。

魯本斯離開研究所時,太陽還高懸在空中。他沿著華盛頓特區最愜意的街道——M大街朝家走去。這條街上商店鱗次櫛比,盡管規模小,但出售的商品都質量上乘。在夏日陽光中,街道上充滿了活力。魯本斯眼中所見,是過著普通生活的善良人們。這平和的一幕可以抑製潛藏在心底的野蠻欲求。這才是美國啊,魯本斯想。萬斯政府在侮辱這個美國。

辭職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他很快打消了。就算自己辭職,狀況也得不到任何改變。萬斯會找一個順從他的人取而代之,執行大屠殺。如果有人能避免更多的人犧牲,那這個人就隻能是自己。

雖然可以直接給奈傑爾·皮爾斯發警告,但唯一的通信手段是通過皮爾斯的衛星手機發送電子郵件。而信一發出去就會被“梯隊”係統截獲,並鎖定發送者身份。

你要小心啊,阿瑟。

魯本斯感覺到了危險。自己不知不覺就卷入犯罪組織中,受到脅迫,不得不參加暗殺的勾當。其實,白宮酷似黑手黨——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提出包括殺人在內的各種解決方案,然後付諸實施。

幾經思量,魯本斯終於決定了自己的路。

返回喬治敦大學附近的出租屋,進入小書房,魯本斯著手擬訂新的計劃。

首先,為了讓計劃執行者進行大屠殺,就要保留“致死性病毒感染爆發”這種說法。這一把人類從滅絕危機中拯救出來的虛假計劃,代號為“守護者”。

至於計劃的背景說明,則要同之前的報告截然不同,不僅大量使用專業用語和難懂的概念,而且還不加注釋。並且暗示,這一計劃非常危險,極有可能以失敗告終。

魯本斯的言外之意是,對計劃負責人的要求極高。這一秘密計劃的指揮者,不僅要具備政治軍事素養,還必須擁有以生物學為中心的跨學科知識,同時可以被政府高層在必要時輕易解聘。滿足這些條件的人,是不可能輕易找到的——除了施耐德研究所的一名年輕分析員。

魯本斯將賭注押在了這一點上。在伊拉克戰爭之前,智庫就占據了軍工集團的一席之地,在各個研究所工作的民間人士建立起所謂的“特別計劃室”,主導了伊拉克戰爭。魯本斯極有可能參與機密計劃的實施。

淩晨時分,魯本斯完成了計劃製訂,然後想出兩個代號,補充到空白欄中。暗殺目標,即那個三歲的孩子,代號“奴斯”(nous)。這是希臘語中“超凡的智慧”的意思。耶穌會教士、思想家德日進提出的生物進化第三階段“精神圈”(noosphere)的語源也是這個詞。而抹殺奴斯的計劃以希臘神話中的複仇女神“涅墨西斯”命名。這是“複仇”的擬人化神,導致恐龍滅絕的巨型隕石也是用這個名字命名的。

一切都如魯本斯所料。四名計劃執行者來自私營軍事公司,在他們殺死俾格米人之前,魯本斯有權更改計劃。魯本斯下定決心,將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即超乎常人的智力,捍衛四十多人的生命。

行動指揮部由十一名成員構成。監督官是國防部負責非洲問題的助理國防部長幫辦,軍事顧問和科技顧問各一名,下麵是指揮部部長魯本斯及其直屬的七名部下——一名來自國防情報局,其他六名是中情局總部臨時外派的。這些特工各有絕活兒,手下也有跟隨人員隨時待命。

科技顧問由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擔任,這對魯本斯來說非常幸運。博士的研究領域從量子力學延伸到物理化學,後來憑借分子生物學方麵的貢獻榮獲國家科學獎。他不僅學識淵博,而且舉止穩健,在火藥味濃重的行動指揮部中,起到了緩和氣氛的作用。而美國特種作戰司令部派遣的軍事顧問格倫·斯托克斯上校很難相處,不過,其他成員倒喜歡看到兩名顧問之間發生分歧。

魯本斯在計劃開始前,同加德納博士單獨談過一次話,目的是就一些基本的問題征求博士的意見。

“關於奴斯的處置方案,博士也支持抹殺嗎?”魯本斯劈頭便問。

加德納博士緩緩答道:“這也是逼不得已吧。那個三歲孩子長大後,如果能成功實現常溫核聚變,那全世界的勢力平衡就會被打破。除了能源問題,包括武器開發在內的科學技術、醫療、經濟等方方麵麵,人類都將受其支配。到時候,世界的財富和權力就會掌握在奴斯手中。”

看來,科技顧問同魯本斯一樣,對剛果雨林中出現的生物學上的威脅做出了正確的評估。威脅就是“力”。令人恐懼的,不是核彈的破壞力,也不是最尖端的科學技術力,而是催生這兩者的智力本身。

“遺憾的是,我們不大度。”博士繼續道,“我們不允許有比自己更聰明的生物出現。不過,我個人倒是想見見奴斯。”

魯本斯也有同感:“奴斯長大後,會是什麽模樣?”

“考慮到幼期性熟的可能,奴斯長大後的模樣應該與現代人的孩子一樣。盡管在嬰兒期時相貌奇特,但他慢慢就會跟我們的孩子沒有區別了。”

“原來如此。”

對類人猿祖先來說,現代人就是幼期性熟的類人猿。黑猩猩嬰兒的頭蓋骨和人類成人的頭蓋骨差不多。考慮到俾格米人本就身材矮小,奴斯長大後就應當同現代人的孩童別無二致。

“現階段來看,應該是奴斯的智力水平吧。”

“沒錯,從截獲的奈傑爾·皮爾斯的電子郵件判斷,奴斯腦容量的增加,還僅限於大腦新皮層。”

“大腦發育的強度現在還是個謎。”加德納歎息道,“奴斯的前額葉好像特別發達。”

“是的。”

“人類的精神活動主要集中在額葉,最好不要低估他的能力。”

“那就做最大限度的估量吧。”

“這才安全。”

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奴斯與現代人之間的智力差,和現代人與黑猩猩的智力差相當。奴斯現在三歲,智力水平已與現代人的普通成年人相當。

“勢均力敵啊。”加德納就像是找到了對弈敵手一樣,不禁笑了起來。

計劃開始實施後,魯本斯立即著手信息管製。首先,他通過信息安全監督辦公室,將在國家檔案館中沉睡的《海斯曼報告》指定為機密文件,同時撤銷互聯網上所有提及《海斯曼報告》的網站。通過國家安全局,令所有搜索引擎都搜索不到相關結果。

涅墨西斯計劃起初進行順利,但隨著準備的深入,不安的氣氛還是彌漫開來。最困難的部分,是確定潛入剛果雨林的任務執行者名單。

特別計劃室的最高長官、助理國防部長幫辦哈裏·埃爾德裏奇將白宮的想法告知魯本斯:“將沃倫·蓋瑞特加入執行者名單。他是中情局的準軍事人員,負責監視任務執行。”

魯本斯驚訝地問:“讓中情局特工加入守護者計劃?”

“是的。”

“這樣做行嗎?”

埃爾德裏奇皺眉答道:“這是上麵的意思。”

根據“知悉權”原則,魯本斯沒被告知理由,但萬斯政府明顯想讓沃倫·蓋瑞特這個人消失。

至於剩下的三人,埃爾德裏奇通過私營軍事公司找到了合適人選。但這些在伊拉克活動的人陸續遭敵人攻擊陣亡了。埃爾德裏奇隻好重覓人選,最後選定了陸軍特種部隊和空軍傘降救援隊出身的傭兵各一名,以及法國外籍兵團的日本人一名。各個成員的技能都沒問題,但魯本斯對喬納森·耶格這個“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前隊員的資質提出了質疑。背景調查中寫道,他的獨生子患有絕症,命不久矣。在遭遇如此不幸時,患者家屬都會產生強烈的自我破壞衝動。在執行殘酷任務的過程中,耶格有可能自暴自棄。

後來,耶格孩子的問題以完全預想不到的方式表麵化了。首先出現的是國家安全局的報告。他們發現,有人用日本國內的電腦對“Heisman Report”這個詞進行了搜索。見到國家安全局確定的搜索者姓名,魯本斯大吃一驚。

古賀誠治。

這不是對姆布蒂人的病毒感染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的學者嗎?他為什麽會對《海斯曼報告》感興趣?這應該不是單純的巧合。涅墨西斯計劃正是基於《海斯曼報告》中的警告才製訂出來的,決定抹殺古賀博士的調查對象——康噶遊群的四十名成員。

古賀誠治成了中情局和國家安全局的監視對象。他們首先竊取了古賀博士的所有通信信息,結果不僅沒有掌握能解答疑問的證據,反而拿到了令魯本斯越發困惑的報告:剛果東部和日本之間,存在著密碼化的電子郵件往來。

“發信人和收信人都不清楚,密碼也不可被破解。”

聽到這番話,魯本斯質問國家安全局的聯絡員:“既然已截獲郵件,怎麽會不知道發信人和收信人?”

“雙方通過獨立的通信協議進行通信。也就是說,他們搭建了秘密通信網。”

“可是,通信需要IP地址吧?隻要問問日本的網絡供應商應該就能查出來。”

“我們已經查過,同網絡供應商簽約的人失蹤了。”

“怎麽回事?”

聯絡員轉述了日本方麵負責反恐的機構——警視廳公安部外事三科的報告:“簽約者債務纏身,已經失蹤十年以上。當地警察懷疑,有人通過非法渠道購買了戶籍,冒充失蹤者,取得了IP地址。購買戶籍是欺詐等犯罪中經常使用的手段。”

合同中登記的住址是東京北部平民區廉價公寓中的一個房間,警察在那裏沒有發現有人生活的跡象。無論是房屋租賃合同還是網絡使用合同,用的都是失蹤者的名字,根本無從查起。

“剛果這邊查過沒有?衛星通信服務使用合同是誰簽的?”

“還是同一個日本人。”

魯本斯暗忖,莫非這密碼通信是古賀誠治和奈傑爾·皮爾斯所用?如果是這樣,他們有何目的?

“難道國家安全局都無法破解密碼的內容?”

“是的。他們使用的密碼技術既不是RSA也不是AES,很有可能是一次性密碼。”

魯本斯馬上就明白了。對稱加密算法的一次性密碼,已經被數學證明是不可破解的。這種加密方式之所以沒有普及,是因為發信人和收信人必須在事前共有龐大的隨機數,而這在現實中很難實現。現在使用一次性密碼加密的通信,僅局限於美俄總統之間的直接通話熱線。而剛果和日本進行通信的電腦裏,一定有類似的密碼係統。加密解密時使用的隨機數,都提前儲存在硬盤裏。如果要破解密碼,就必須搞到這組隨機數。

“無法入侵用密碼通信的電腦嗎?”

“嚐試過,但失敗了。”

竟然有連國家安全局都無法入侵的電腦,魯本斯不禁咂舌。

“能否在守護者計劃中增加一項任務?”聯絡員說,“沒收皮爾斯的電腦。隻要將電腦中的隨機數找出來,我們就能破解他們交流的信息。”

力圖整體把控計劃的魯本斯不得不承認,密碼通信的存在令人不安。他開始懷疑,這背後有奴斯智力的支持。目前還隻是猜測。敵人的手法異常高超,但隻要識破了敵人的伎倆,就可以製訂應對方案。

“繼續剛才的話題。”聯絡員說,“是不是可以通過聯邦調查局請日本警察配合行動,勒令網絡供應商停止服務?”

魯本斯接受了提議。隻有消除不確定因素,計劃本身才可控。

“就這麽辦。”

幾天後,魯本斯接到新的報告。鎖定行蹤不明者的IP地址之後不久,日本和剛果之間的密碼通信馬上就又恢複了。據說是用另一個假名開設的IP地址。魯本斯覺得非常丟臉。可疑通信不僅沒被切斷,對方還覺察到了魯本斯他們的存在。

“要再請日本方麵配合嗎?”

“不用了。對方多半會故技重演。繼續監聽通信,努力解讀。”

“好。”

剛果和日本之間到底在幹什麽?為了整體掌握局勢,除了展開信號分析外,魯本斯還調動人員展開走訪摸排。他向以美國駐日本大使館為據點的中情局東京分局下達指令,招募當地工作人員,徹底調查古賀誠治這位學者。中情局列出了與博士有關係的人員名單,國家安全局對這些人進行竊聽,選出有出軌行為的人,然後利用出軌證據和現金報酬威逼利誘,使其提供協助。代號以工作人員的職業命名,定為“科學家”。

然而,正當“科學家”開始秘密調查時,古賀博士卻因為胸部大動脈瘤破裂而死。毋庸置疑,這是病死。接下來隻有沒收他留下的電腦。這台機器裏,應該儲存著破解密碼通信所需的隨機數。

這時,“梯隊”竊聽網又截獲了新的獵物,搜索“Heisman Report”的人再次現身。這個人就是古賀誠治的兒子,一個名叫古賀研人的年輕人。這個研究生又開始了古怪的行動——在網上搜索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這種絕症。而喬納森·耶格的兒子所患的就是這種遺傳疾病。

魯本斯本以為誠治死後,剛果與日本之間的聯係將就此中斷,但誠治似乎將聯絡方法告訴了兒子。國家安全局成功截獲的機密級別為“A”的情報是這樣寫的:

打開被冰棍兒弄髒的書。

古賀誠治死後,通過自動發信程序給兒子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裏麵有這句話。古賀博士多半已經發現日本警察查封了一台服務器,預想到自己可能被拘捕吧。要破解這段簡短指示,必然需要父子之間才掌握的某種信息。古賀博士預見到電子竊聽的危險,於是采用了這一簡單卻有效的反情報對策。

可令魯本斯費解的是古賀研人的行動。研人完全不考慮自己可能處在國家安全局的監視之下,毫無防備地接入互聯網。後來,“科學家”與其接觸後報告說,這小子好像對父親生前的行動一無所知。

到此為止,魯本斯確信涅墨西斯計劃所涉及的機密情報已經泄露。一個來曆不明的集團將剛果、美國和日本三國聯係起來,並且掌握了魯本斯他們的行動。但魯本斯百思不得其解,這個集團的目的是什麽?就算奈傑爾·皮爾斯想救奴斯的命,他也沒有任何可以防備四名傭兵攻擊的手段。俾格米人隻有原始的狩獵工具,根本無法對抗原特種部隊隊員的火力。即便想逃出營地,還有**伊圖裏一帶的眾多武裝勢力等著。無論如何他們也不可能活著逃出去。

與此同時,非洲大陸上的守護者計劃正在穩步推行。四名任務執行者結束了訓練,潛入剛果東部紛爭地帶,接近康噶遊群的營地。

魯本斯判斷,盡管出現了機密泄露的問題,但計劃本身還在掌控之中。暗殺奴斯的任務應該能成功進行。他要做的隻是掌握好時間節點,變更部分計劃,將其他人從抹殺名單中剔除。

現在——

美國東部時間夜晚九點,非洲中部時間淩晨三點。

守護者計劃進入最後階段。

魯本斯與留在特別計劃室內的六名部下一道凝望著牆上的屏幕。屏幕上播放著軍事偵察衛星從剛果上空飛過時拍攝的影像。正上方超級望遠鏡的鏡頭中,康噶遊群的營地喪失了立體感,就像一幅黑白平麵圖。紅外線攝影裝置根據偵測到的物體溫差,將其用從白到黑的漸變圖像表現出來。

“U”字形排列的是一列帳篷。覆蓋在帳篷上的樹葉很薄,可以透視到內部。正在睡覺的人們的白色輪廓從黑色背景中浮現出來。

這段作為最高機密的現場直播讓人覺得有點兒滑稽,因為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也出現在同一畫麵之內。營地南北各有兩個體溫九十八華氏度[5]的人影,他們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監視著姆布蒂人的動靜。在魯本斯看來,他們就像是一群熱衷於躲迷藏的孩子。

利用行動開始前短暫的平靜,魯本斯開始思考機密泄露一事。

警告電話是從紐約打給古賀研人的,可見己方陣營中出了奸細。包括這個神秘人物在內的敵人是如何知道特批接觸計劃的?魯本斯梳理了總統以下的指揮係統,但隻要美國機密通信網未被攻破,就不可能有人獲悉涅墨西斯計劃的概要。

想到這裏,魯本斯突然意識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脅。

奴斯會不會已經破解了現代密碼?

之前同加德納博士交流時,博士推測這個三歲孩子的智力相當於現代人的成人水平,但根據被截獲的皮爾斯的電子郵件看,他在素因數分解方麵已擁有人類難以企及的能力。如果發揮這種才能,不僅RSA密碼,使用單向函數的其他密碼也可以破解。與奴斯一同行動的奈傑爾·皮爾斯將筆記本電腦帶入雨林中,從非洲大陸中央也可以連入賽博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