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ェピローグ

初春的陽光照進白宮西廂前的玫瑰園,萬斯站在辦公室窗邊,想起了涅墨西斯計劃剛開始的那一天。雖然季節不同,但那天的早晨也像現在這樣。他站在這裏,等待參加總統每日例會的成員集合完畢。

“總統閣下,”艾卡思幕僚長說,“可以開始了嗎?”

萬斯轉過頭。在一排熟悉的麵孔中,有一張新麵孔。除此以外,一切都與那天早上一模一樣。這位梅爾韋恩·加德納的繼任者,總統新的科技顧問正緊張地坐在沙發邊,他的名字應該叫拉蒙特。

萬斯落座後,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一如既往地遞出一本皮質活頁本:“這是今早的總統簡報。”

開頭兩條最重要的情報,是關於美國遭到的前所未有的網絡攻擊。

與沃特金斯一起來的國家安全局分析員負責向總統匯報:“必須承認,副總統張伯倫的悲劇是我們造成的。我們曾懷疑這是中國軍隊搞的鬼,但事實並非如此。”

萬斯不熟悉網絡技術,他打斷對方的話:“請盡量說簡單點兒。”

“是,那我省去技術分析環節,直接說結論吧!我們發現中國軍隊的電腦也遭到了入侵,這顯示他們隻是遭到嫁禍而已。”

“那真正攻擊我們的人是誰?”

“很遺憾,我們無法確定具體是誰。我們隻能肯定,那件事不是中國幹的。”

“就是說,有人殺了美國副總統,卻沒有留下一絲線索?”

雖然於心不安,但分析員還是不得不承認:“是的。”

萬斯並沒有生氣,反而感到恐懼。對那個人而言,殺死總統恐怕也易如反掌吧!

沃特金斯說:“我們高估了中國的威脅,國家安全委員會應當重新商討修訂對華政策。”

旁邊的霍蘭德局長點頭道:“正在製訂的軍事行動計劃也一並停止了吧。”

萬斯沒有作答,他翻了翻總統每日簡報,就第二條情報發問:“針對美國全國的網絡攻擊,也沒弄清楚是誰幹的嗎?”

分析員不得不承認:“很遺憾,確實不知道。後來我們還發現了更奇怪的事,所有金融機構係統崩潰後,又全部恢複正常了。如果數據未能複原,我國的經濟可能會癱瘓。”

“敵人為什麽這麽做?”

“我們隻能想象,或許這是他們的示威行動。”

沃特金斯覺得分析員的說話方式過於直率,連忙救場道:“我們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完善法律。不僅公共設施,金融機構也必須製訂防範網絡攻擊的對策。”

“難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沒有人回答總統的提問。

萬斯不快地幹咳了兩聲,將注意力轉移到第三條情報上:“F22墜落事故?這是怎麽回事?”

“解釋這件事需要一點兒專業知識,所以我把拉蒙特帶來了。”沃特金斯說,將發言權交給了新上任的總統科技顧問。

拉蒙特摘掉老花鏡,從後排轉頭看著總統說:“四架戰鬥機先後墜落絕不是因為受到了攻擊,而是遭遇了自然災害。”

萬斯皺起眉頭,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解釋:“自然災害?”

“是的,佛羅裏達半島外海的海底深處,蘊藏著大量甲烷水合物。所謂甲烷,就是常見的天然氣,在極端低溫高壓的環境下會被禁錮在水分子中。這種結晶破裂後,封存在海底的大量甲烷,會一起噴射進大氣之中,而F22編隊剛好不幸地低空飛行經過甲烷層。”

見萬斯依然不解,拉蒙特繼續道:“也就是說,四架戰鬥機及其發射的導彈帶著燃燒的噴氣引擎衝入可燃性氣體中。飛機因為引擎不完全燃燒而墜落,或因引擎發生爆炸而墜落。飛行員之所以在最後一次通話中說‘大海燃燒起來了’,是因為燃燒墜落的殘骸點燃了噴出海麵的甲烷。”

總統辦公室裏正襟危坐的高官們一臉茫然,不知是否應該接受科學家的這種解釋。

“我能問個問題嗎?”霍蘭德說,“這種甲烷水合物隻存在於佛羅裏達半島外海嗎?”

“不,南北美大陸和遠東的海域都很常見。”

“那同樣的事故應該在各地都會頻發啊。”

拉蒙特搖頭道:“隻有佛羅裏達外海才具備一種特別條件,那就是北大西洋洋流。非洲大陸流來的暖流匯入墨西哥灣流後,改變了方向,匯入佛羅裏達外海。隻有在這片海域,甲烷水合物才會遭遇如此高溫的海水。而海水溫度的上升,正是導致甲烷氣體釋放的催化劑。”

“就是說……”萬斯說,“‘猛禽’編隊全軍覆沒是偶然的不幸?”

“是的,它們經過的時間點不對。”

“這一事故有沒有可能是人為策劃?”

“不可能。”拉蒙特斷言道,“什麽時候、什麽地點會有大量甲烷釋放,這是不可能預測到的。何況還要誘導超音速飛行的飛機在準確的時間點穿過甲烷層,人類不可能做到。”

“人類?”萬斯小聲重複道,然後問霍蘭德:“寫這份報告的是上次那個小子吧?”

“阿瑟·魯本斯?”

“嗯。”

“他已經辭職了,寫報告的是另一個分析員。”

萬斯點點頭,然後陷入沉默。他忽然察覺到一道與眾不同的視線。

有人正監視著自己,那雙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

阿瑟·魯本斯深夜來這個房間向自己匯報時,就是用這樣一雙眼睛看自己的。

不,不對,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萬斯所恐懼的正是這道無論何時何地都從天上俯視他的視線。副總統張伯倫沒能逃脫這道視線。

“可以進入下一個議題了嗎?”艾卡思問,“是關於伊拉克的戰況的。”

萬斯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到死都無法擺脫這道視線了。

魯本斯在簡樸卻雅致的客廳裏坐下來。窗外陽光燦爛,印第安納州的春意越來越濃了。桌上剛端上來的茶正冒著熱氣。

魯本斯與大學者正在享受這段悠閑的時光,他們已經不用再擔心遭到竊聽了。

“現在安全了吧?”海斯曼問,啜了口夫人沏的紅茶。

“是的,計劃已經結束。表麵上成功了,但我相信,奴斯現在正偷偷前往日本。”

魯本斯向學者講述了副總統遇襲身亡之後的經過。海斯曼聽完後,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這是一個有健全判斷能力的市民,在為獨裁者的失敗而歡呼。

“對了,上次您給我提出的問題,我終於找到答案了。”魯本斯說,“答案是‘還有一個’,對吧?”

“沒錯,我們從一開始就毫無勝算。你知道另一個的年齡和住址嗎?”

“我隻知道她在日本,年齡八歲,名叫阪井艾瑪。”魯本斯繼續道,交代了俾格米人孕婦前往日本的經過,“阪井友理是一位責任心特別強、特別有愛心的養母。”

“這再好不過了。”海斯曼點頭道,“母愛是一切和平的基礎。”

“今後他們會做何打算?”

海斯曼一本正經地說:“在種族根基確立之前,他們應該會隱匿起來。利用這段時間研究智人的生物習性,然後悄悄地支配我們。”

“具體地說,他們會怎麽做呢?”

“我不知道,我也是低等動物的一員。”海斯曼笑道,“從他們的角度考慮,首先應該會考慮消滅核武器吧。對他們而言,滿世界都是為爭奪領地而打得頭破血流的猴子,隨時有可能向對方發射核導彈。又或者,他們可能會殺死戰爭意願強烈的政治領袖。”

那樣一來,這個星球就會由更溫和的人接手,魯本斯想。“從長遠的角度說,他們會怎麽做?會不會像三十年前博士的報告中所寫的那樣,將我們滅絕呢?”

“這取決於他們有多麽殘暴,還有繁殖的速度。在未達到維持文明所需的個體數之前,他們應該會將我們作為勞動力加以保留。”

魯本斯想起了人類曆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性選擇”案例。歐亞大陸的男性中,有一部分擁有某種特定的Y染色體。通過被稱作“分子鍾”的生物學技術,可以推算出這種染色體出現的時間與十三世紀成吉思汗的征服路徑一致。蒙古帝國的皇帝及其子嗣,在歐亞大陸肆意殺戮、掠奪、強奸,將被征服地區的美女集中於後宮**樂,生下難以計數的後代。於是,八百年後的現在,繼承了成吉思汗基因的男性就多達一千六百萬,假如女性子孫的數量與男性一樣,兩者合計將多達三千二百萬。或許連成吉思汗也沒察覺,這才是戰爭的真實目的吧。正如其圖騰“蒼狼”那樣,作為野獸,成吉思汗無疑是優秀的個體。

那麽,作為新人種僅存的兩個個體,艾瑪和奴斯將以怎樣的速度繁衍子孫呢?他們會利用的不是後宮,而是生殖醫療技術。考慮到他們都是智人胎生的,他們有可能采用人工授精和代孕技術大量繁殖。何況他們還具備革新現有醫療技術的智力,在八百年的時間內繁殖數千萬子孫也並非不可能。

最糟糕的情況下,智人也許會在三十世紀前被趕出地球。不過,數十年前人類差點兒因為核戰而毀滅,相比之下,新人類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真想親眼見一見下一代人類啊。”海斯曼說,“雖然很冒昧,但我由衷地希望他們是熱愛和平的種族。”

在魯本斯的想象中,艾瑪和奴斯的子孫構築的社會中,應該沒有國家這一單位。那是智人絕對無法締造的世界。全世界融為一體,共同擁有一個故鄉——地球。

“對了,你對未來有何打算?”海斯曼問。

“我會到某個研究機構謀職,投入新領域的研究,我將它命名為‘生物政治學’。”

“具體地說,研究的是什麽?”

“研究動物如何運用科學技術爭奪地盤。通俗地講,就是研究道貌岸然的掌權者,在決策時受到獸性影響的程度。此外還會涉及發動戰爭的掌權者的精神病理,所以這是一項跨學科的研究。”

“聽上去很有趣。”海斯曼開玩笑似的說,“我很期待你的研究成果。”

“謝謝,我會揭露人類的獸性,界定人獸的區別。”說著,魯本斯抬起了頭,“說起來,上次見麵的時候,博士曾將人類定義為‘進行大屠殺的動物’,對吧?”

“嗯,確實說過。”

“我想到了一個反證。”

海斯曼聞言,好奇地探出身子:“哦?是什麽?”

“智人的數量有六十五億。作為大型哺乳動物,可以說智人相當繁榮。這難道不是利他的行為超過了排他的行為的結果嗎?也就是說,人性當中,善比惡更多一點兒,將人類定義為‘互相協助的動物’或許並不為過。”

“不,這是經濟活動的結果。”海斯曼仍對人類持徹底悲觀的態度,“幫助別人,是為了金錢。舉個簡單的例子,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的政府提供開發援助,其根本目的是投資。對非洲的援助不管標榜得如何高尚,其目的就是獲取資源和消費者。還有治療頑症的藥物開發,利益也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某種疾病的患者不多,製藥企業就不會開發治療藥物,因為這些藥掙不到錢。”

聽到這番話,魯本斯不禁莞爾,仿佛看到了從陰雲縫隙中射下的一道光芒。“但還是有人願意奮不顧身救助他人吧?比如冒險救出掉下站台的外國人,或者賭上性命開發新藥的人?”

“有是有,但數量極少。這些人可以說也是一種進化後的人類吧?”海斯曼答道,露出沉穩的笑容,“不用專門去見奴斯,說不定在大街上就能見到新人類。”

“搞不好長得弱不禁風。”魯本斯說。

大型集裝箱貨船載著耶格等人穿過巴拿馬運河,進入太平洋,平穩地駛往橫濱港。大家都沾了皮爾斯海運公司大公子的光,每人分配到一個帶浴室的房間,食物也是無可挑剔,還可以在酒吧盡情喝酒。

耶格明白,用酒精對精神創傷消毒很快就會陷入酒精依賴,所以嚴格控製了酒量。他去蒸了桑拿,在甲板上的小遊泳池裏遊了會兒泳,徹底放鬆身心。他將利用不足兩周的寶貴航行時間,補充身體上的消耗。

船內也可以上網,耶格這幾天不斷收到裏斯本傳來的好消息。莉迪亞發送的照片中,賈斯汀明顯正在奇跡般地康複。主治醫生格拉德博士明確表示,隻要並發症也得到改善,賈斯汀就可以出院了。

想到那個看起來不是很可靠的日本年輕人,耶格忍不住笑了。就是這樣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學者,竟然征服了從未治愈過的疾病。

到達日本的前一天,皮爾斯召集耶格等人在高級船員用餐的食堂集合。阿基利也來了。為了避免引起其他船員注意,這個三歲孩子在船上的時候也戴著帽子,遮住奇怪模樣的頭部。

大家圍坐在四座圓桌旁,皮爾斯開口道:“上岸前我們再開一次會。對於二位,我有個提議。”

“什麽提議?”耶格問。

“如果你們有什麽債務問題,盡管說出來。”

“為什麽?”

“皮爾斯財團會幫你們還債。”

邁爾斯驚訝得差點兒暈過去:“真的?”

“嗯,不僅如此,財團還會給你們發養老金,負擔你們的生活。如果你們想工作,還會提供職位。”

兩名傭兵麵麵相覷。邁爾斯說:“我就去守公司大樓的停車場吧。”

皮爾斯笑道:“總之,你們沒必要再用槍了。”

這聽上去簡直像是在做夢,耶格剛想微笑,卻心事重重地沉下了臉:“已經陣亡的兩人怎麽辦?如果蓋瑞特和米克有家人的話,能不能給他們一些補助?”

“我們會妥善安頓蓋瑞特的家人。但米克沒有家人,我們什麽都做不了。”

“太遺憾了。”耶格發自肺腑地說,用力揮了揮右臂。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動作。槍殺米克的瞬間,從米克太陽穴噴出的血和腦漿濺到手上的感覺,還鮮明地烙印在耶格的腦中。耶格放棄自我辯解,任由愧疚之情在心中泛濫。他知道,自己如果不體會這種痛苦,就會墜入邪惡的深淵不可自拔。也許,耶格這一輩子都不會告訴賈斯汀,父親為了救他在戰場上幹了些什麽。“還有那個日本人——古賀研人。那家夥似乎還有一個韓國人幫手,這兩個人怎麽辦?”

“這個不用擔心。財團也會保證他們將來的生活。現在還沒告訴他們,其實財團對他們有長遠的打算。財團將出資創建製藥公司,遲早會讓他們擔任公司高管的。”

“那我們就給他們當保安吧。”邁爾斯說。

耶格回想起古賀研人的模樣:“他們有那樣的能力嗎?”

“沒問題。”呆板的人工合成聲音插話道。

大家都將視線轉向三歲孩子。阿基利正在往電腦裏打字:“我們會支持他們的。”

“‘我們’是指你和艾瑪?”

“是的。”

耶格想起剛果雨林中,阿基利第一次通過電腦與自己對話的場景。

“你說你編寫了製藥軟件,這是真的嗎?”

“是的。”

“謝謝,多虧了你和艾瑪,我兒子才能活下來。”

“不客氣。”阿基利用正式的禮節客氣地答道,“我也要感謝你們。”

“謝我們什麽?”

“是你們保護了我,使我免遭傷害。”

耶格和邁爾斯略感震驚,掀開阿基利的帽子,注視著他貓一般的眼睛。阿基利望著耶格,耶格發現阿基利是雙眼皮,頓時覺得他的麵目沒那麽可怕了。

“這是我的工作。”耶格說,“跟你一樣,我們人類也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請你務必記住這點。”

“好。”阿基利答道。

會議結束後,大家休息了一會兒,淩晨時分就起了床。大型貨船已經進入日本領海,不遠處便是東京灣。耶格和邁爾斯檢查了夜視儀。兩名傭兵還有最後的工作要完成。

四人隨船長來到狹窄的甲板上,將裝有舷外馬達的小型橡皮艇放下海,沿著繩梯轉移到橡皮艇中。邁爾斯打頭,皮爾斯隨後,最後是背著阿基利的耶格。猛拽啟動繩,馬達便轟隆作響。

船長在甲板上深深鞠躬,載著皮爾斯海運公司大公子的橡皮艇向東北駛去。

雖然隻是淩晨四點,海平麵上已隱隱浮現出陸地的輪廓。登陸地是距東京約一百千米的房總半島東側。那裏是淡季的海水浴場,而不是埋伏著敵人的戰場,所以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並不緊張。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目的地附近,暫時關掉引擎,用紅外線望遠鏡觀察海岸線的狀況。長長的沙灘背後是一麵水泥牆,牆上有行車道,道旁以一定的間隔設置了街燈,視野分外清晰。

“沒有人釣魚。”邁爾斯說,抬起視線,“牆上有兩個男人,還停著一輛摩托。沒有其他車輛。”

“是日本的友人吧。”皮爾斯說著,開始撥打手機。夜視儀中的男人也把手機貼在了耳朵上。

“能不能閃一閃摩托車大燈?”皮爾斯說,沒打電話的男人走到摩托車邊,閃了兩下燈。

皮爾斯掛斷電話說:“檢查完畢,沒有問題。”

邁爾斯再次發動馬達,漂浮在海麵上的橡皮艇重新出發。陸地越來越近,在上沙灘前一刻,邁爾斯關閉了引擎,船靠慣性登上了淺灘。

黎明前的寂靜中,隻聽到波浪有節奏的拍打聲。耶格背著阿基利,從橡皮艇上跳下來。水沒到大腿根部,水溫很低。耶格保持身體平衡,慢慢邁開步子。阿基利摟住他的脖子,他能感到阿基利身體的溫暖。耶格默默地想,賈斯汀康複之後,就把他帶到日本來吧。

越往前走,水的浮力就越小。不一會兒,波浪終於跟不上耶格的腳步。沙灘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耶格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所有的任務都完成了。

幾個人從黑色橡皮艇上跳下,邁開堅定的步伐,朝岸邊走來。

在等待這些人到來期間,研人感慨萬千。過去的一個月,他仿佛生活在童話中一般。

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

這個美國人,即將出現在研人眼前。

所有危機都結束後的第二天,阪井友理又打來了電話,說喬納森·耶格將來日本。當時正勳正好從葡萄牙回來,兩人一商量,決定一起迎接耶格。

此後的一周多時間,研人積極回歸社會。他給老家打去電話,母親聽到兒子的聲音嚇了一跳,為兒子平安無事高興不已,一個勁兒地噓寒問暖。從母親口中,研人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警察後來找到母親,為冤枉了研人而道歉。

得知警察不再通緝他後,研人戰戰兢兢地回到實驗室。園田教授瞪大了眼睛歡迎研人,顯然警察已經向教授澄清過了。重獲清白的研人,得以名正言順地重返實驗室。

研人考慮找個時間向園田教授說說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特效藥的事。因為假如由教授出麵,就可以找到大型製藥公司,采用正規開發流程進行生產。

“如果專利讓我們賺了大錢……”正勳勸研人道,“就把錢投入新的開發吧,研究目標就選擇那些別人不願碰的罕見病。”

對此研人當然沒有異議。

但有一個人研人一直聯係不上,那就是報社記者菅井。阪井友理似乎調查過父親這位老朋友的背景。

“那個人什麽都不知道。”她說,“請原諒他吧。”

對此研人當然也沒有異議。

東方已經泛出魚肚白。耶格等人很快就來到水泥牆下,爬上階梯,朝國道旁的停車場走來。

研人緊張地等待著。街燈中出現了一個魁梧的美國人。研人在腦中搜索著初次見麵時的英文問候語,但語言此時此刻已不重要。爬完階梯的耶格認出了研人,雙方默默對視了片刻,突然抱在了一起。強壯的傭兵緊緊摟住研人,用力拍打研人的背,研人甚至擔心自己要骨折了。

“謝謝你,研人!”耶格大笑著說,“你救了我兒子!”

“別……別客氣。”研人用英文答道。

耶格轉頭問正勳:“把藥送到裏斯本的是你吧?”

“是的。”正勳答道,耶格也一把抱住了他。正勳隨之大笑,兩人互拍著背。

接下來大家開始自我介紹。奈傑爾·皮爾斯再次表達了對研人父親的哀悼。斯科特·邁爾斯露出溫和的微笑,與研人和正勳握手,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傭兵。研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三人帶來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戴著一頂與其體形極不相稱的大帽子,正抬頭看著研人。

“他是阿基利。”皮爾斯說,“我們終於將他從剛果的腹地帶到這裏來了。”

就是這個孩子?研人驚異地蹲了下來。帽簷下,一對眼角上挑的大眼睛怔怔地瞪著他。孩子烏黑的眸子裏,流露出猜不透的感情。研人的驚奇感很快就消失了,反倒覺得阿基利長得十分可愛。

“你好,阿基利。”正勳盯著孩子的臉說,“歡迎你來這裏。”

“他還不會說話。”皮爾斯說,“而且我們剛逃離戰場,他非常疲勞。”

這倒提醒了研人,他在町田的實驗室通過筆記本電腦看到的剛果戰場的畫麵中,包括耶格在內一共有四名傭兵,其中一個還會說日語。他懷疑剩下的兩人都戰死了,卻不敢提問進行確認。如今重提悲慘的往事隻會徒增尷尬。戰場有多麽殘酷,隻有上過戰場的人才知道吧。

研人隔著帽子撫摸阿基利的大頭,道:“放心吧,這裏沒有戰爭。這個國家的人已經決定不再打仗了。”

阿基利的表情微微一變。研人從他的眼角陰影中讀出了懷疑。他大概不相信研人說的話吧。

“阿基利,你的家人來了。”

聽到皮爾斯的話,所有人都回頭看著國道方向。一輛藍黑色的商務車打著轉向燈,駛入大家所在的停車場。研人覺得這輛車似曾相識。阪井友理來大學找他時,等在外麵的就是這輛車。

商務車從眾人麵前開過,停在稍遠的地方。兩側的門打開,駕駛席上的日本女人和副駕駛席上小學生模樣的女孩跳下車來。

“阿基利!”女孩大叫道。

阿基利立刻做出反應。“艾瑪!”他出聲道,然後搖晃著大腦袋衝了出去。

在黎明的微光中,研人仔細觀察著緊擁著弟弟的艾瑪。出乎意料的是,艾瑪並沒有給他模樣奇特的印象。她的膚色與亞洲人相近,除了突出的額頭,麵部沒有其他明顯特征,看上去像是亞非混血兒。看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新人類的外形將越來越接近正常人類。不過,她雖然有小學生的體格,卻仍然是一張嬰兒臉。

阪井友理離開這對小姐弟,朝研人走來。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與那晚在大學相見時判若兩人。

皮爾斯走上前去,迎接曾經與他在紮伊爾共事過的女醫生。兩人簡短地交談幾句後,便開心地擁抱了起來。

與所有人見過麵後,阪井友理說:“非常感謝。謝謝你們保護了新生命。”

“我也想跟艾瑪打個招呼。”耶格說。

阪井友理麵露難色:“那孩子很怕生。”

艾瑪和阿基利從遠處看著他們,就像兩隻害怕人類的小動物。更準確地說,他們就像是害怕大猩猩的人類。

正勳問:“‘GIFT’真的是那孩子開發的?”

“嗯。”

“就那孩子一個人?”

阪井友理點頭笑道:“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那個製藥軟件過了一定的時間就會自動消失。今天你們回去後,就會發現它已不存在了。”

“是要叫醒我的好夢嗎?”正勳癡癡地說,表情有幾分落寞。研人笑著拍了拍搭檔的肩膀,以示安慰。

“大家一會兒去哪裏?”友理問。

“我要回町田的公寓。”研人說。父親留下的實驗室中,正在合成未來三年賈斯汀和舞花所需的“GIFT”。“我要把藥交給耶格先生。”

“好的。我也要回去了。詳細地址不便透露,有事我會主動聯係你們。”

“好的。”

“那下次再見吧。”說完,阪井友理便與在場的所有人一一握手,朝商務車走去。

年幼的姐弟倆緊跟上友理,友理溫柔地將艾瑪和阿基利先後抱起放到後座,跟一個稱職的母親一模一樣。她朝眾人揮了揮手,隨即坐進了駕駛座。

曙光初現的天空下,商務車亮起了紅色的尾燈,靜靜地開了出去。

正勳注視著駛上國道的商務車,說:“早知道就用那個軟件做更多的實驗了。”

研人也滿懷遺憾地說:“說不定能開發出治療癌症的藥物呢。”

“以後隻能靠我們自己努力了。”

“嗯。”

正勳所言極是。在進化後的新人類看來,人類的智慧低得可憐,並且野蠻原始。可是,這點智慧和思想,也是人類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努力的結晶。人類隻能竭盡全力,開動自己那不完善的大腦,去直麵所有的困難。

商務車載著阿基利在國道上轉了個彎後,便消失不見了。海邊再次陷於寂靜中。

“一切都結束了。”一直默默目送阿基利離開的邁爾斯開口道,“耶格,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我打算養隻貓。”耶格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