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間飛行

夜晚來臨,特納再次找到了感覺。

他似乎很久沒來過這兒了,但哢噠一下接入,感覺就像從沒離開過。這種超人的同步流動感覺,唯有興奮劑與之類似。他隻有在重要人物變節的執行現場才能得到這種感覺,而且他必須親自指揮,隻有在真正行動開始前的最後幾個小時才能體會到。

但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新德裏那次,他隻是在為一名指揮官查看可能的逃脫路線,那家夥不怎麽喜歡更改後的行動地點。要是月光集市那晚他的感覺還在的話,也許就能躲過偷襲的獵狗。也可能躲不過,但感覺會讓他有所嚐試。

此刻,感覺讓他綜合對比他必須在行動現場處理的所有因素,平衡成群的小問題與單個的大問題之間的關係。目前他看到了許多小問題,但還沒有真正的大威脅。林奇和韋伯彼此越來越看不順眼,因此他安排兩人盡量分開。他從一開始就憑本能認定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線,此刻越來越確定了。感覺上來了,本能也愈發敏銳,他近乎通靈。內森不會用低技術的瑞典暖手器;他見了沒有電子線圈的東西就犯難。特納派林奇整理暖手器,加燃料和預熱,派內森一次兩個把它們拿出去,沿著橙色膠帶貼出的兩條線,每隔一米就在膠帶旁淺埋一個。

康洛伊送來的微件將另一些不停變動的因素灌進他的腦海:空速、海拔、飛行姿態、攻擊角度、重力加速度、方向。飛機的武器投放信息在潛意識內不停變動:目標標識符、炸彈墜落線、搜尋半徑、範圍與釋放角度、剩餘可用數量。康洛伊向微件發來一條簡單的信息,勾勒出飛機的抵達時間,確認有空間容納單獨一名乘客。

他琢磨著米切爾此刻在幹什麽、想什麽。瑪斯生物實驗室北美分部修建在一片台地的心髒部位,台地聳立於沙漠中央。生物件檔案向特納展示了那片台地的表麵:被夜晚明亮的窗戶分割成無數小塊;台地腳下是向上伸展分叉的仙人掌海洋,實驗室仿佛巨輪的舵手室。在米切爾眼裏,那是監獄和堡壘,是他這九年的家。他在實驗室核心位置的某處,完善了雜交瘤技術,他領先其他研究者近一百年;他以人類腫瘤細胞和一種幾乎被遺忘的DNA合成模型為基礎,生產出了永生不死的雜交細胞,這是新技術的基礎生產工具:極微生化工廠,能無休止地再生經過改造的分子,鏈接並構造生物芯片。瑪斯那個生態建築內的某處,米切爾正在苦熬身為明星研究員的最後幾個小時。

特納努力想象叛逃保阪後的米切爾,他能過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嗎?恐怕很難。生態建築內的研究設施,在亞利桑那和在本州島有什麽區別嗎?

在這漫長的一天裏,米切爾電子化的記憶多次湧入腦海,給他灌注了一種奇異的恐懼感,它似乎與手上的這次行動毫無關係。

親昵感依然讓他煩惱,這也許就是恐懼的源頭。某些片段擁有的情感力量似乎與內容完全不成比例。劍橋學生宿舍裏一條平平常常的肮髒走廊為何會讓他滿心愧疚和自我厭惡?還有其他畫麵,從邏輯上說應該承載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對他卻奇怪地毫無作用;米切爾和還是嬰兒的女兒在日內瓦所租房屋裏玩耍,身下墊著一塊淺色羊毛闊幅地毯,女兒笑著抓他的手。毫無感覺。從特納的視角看,這個人的一生似乎都打著必然性的標簽;他很聰明,小時候就被注意到很聰明、很有衝勁;天生鐵石心腸,擅長公司內鬥——想成為頂級研究科學家,這些能力必不可少。特納覺得,要是說有誰生下來就注定能在實驗室/企業的權力結構內一直爬到頂,那就肯定是米切爾了。

特納卻不是財閥家臣那種人,沒法一輩子給誰賣命,不擅長在競爭激烈的部族世界內廝混。他是永遠的局外人、乖僻的浪人,漂浮在大企業政治的秘密海洋上。在執行救人計劃的過程中,公司雇員可拿不出特納必須要擁有的那種積極態度。公司雇員也不可能活得像特納這些職業人士那麽無動於衷,隨意改變效力對象,但另一方麵,一旦雙方簽訂合同,他的忠貞又完全不可動搖。他二十歲不到的時候,新技術的興起結束了戰後的經濟衰退期,他順勢進入了安全行業。他沒什麽雄心壯誌,在安全領域混得不賴,而且他很聰明,非常聰明。他和技術很合得來。

康洛伊在墨西哥發現了他,特納當時的雇主簽約為感官/網絡旗下的一個擬感團隊提供安保服務,這個團隊在錄製叢林探險係列節目的三十分鍾片段。康洛伊抵達的時候,特納正在收尾準備工作。他建立了感官/網絡團隊和當地政府的關係,賄賂小鎮的警方高層,分析旅館的保安係統,麵試當地向導和司機並再三檢查他們的履曆,為擬感團隊的收發機安裝數字聲紋保護係統,組織起危機管理小組,還在感官/網絡團隊的營地四周放置了地震波傳感器。

他走進旅館的酒吧——從大堂延伸出的一塊叢林花園,找了張玻璃台麵的桌子坐下。一個漂白頭發的蒼白男人,兩手各拿一杯酒穿過酒吧,蒼白的皮膚緊緊包裹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飽滿的額頭,他穿牛仔褲、燙得筆挺的軍裝襯衫和皮涼鞋。

“你負責那幫擬感小子的安保工作,”蒼白男人說,把一杯酒放在特納的桌上,“阿爾弗雷多說的。”阿爾弗雷多是旅館的一位酒保。

特納抬頭打量他,這個人顯然很清醒,似乎擁有整個世界全部的自信。“我們好像還不認識。”特納說,沒有收下那杯酒的意思。

“不重要,”康洛伊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咱們玩的是同一個遊戲。”他自顧自地坐下。

特納盯著他。他帶著保鏢,他身體的每一根線條都寫著暴躁和警惕,很少有陌生人敢這麽隨意侵犯他的私人空間。

“說起來,”男人說,就像在評論某個賽季表現不怎麽好的球隊,“你用的地震波感應器不怎麽靈敏。我認識幾個人,他們可以大搖大擺走進去,吃了你那幫小子當早餐,把骨頭壘在淋浴房裏,再吹著口哨走出來。那些地震波感應器會說什麽也沒發生過,”他喝一口酒,“不過你的努力值一個A,你知道怎麽辦事。”

“把骨頭壘在淋浴房裏”這半句話就夠了。特納決定滅了這個蒼白男人。

“你看,特納,女主角來了。”男人向珍妮·漢密爾頓綻放微笑,她還以微笑,她的藍色大眼清澈而完美,虹膜周圍是“蔡司·伊康”徽標的極微金色字母。特納愣住了,有一瞬間舉棋不定。明星離他們很近,太近了,蒼白男人在起身——

“很高興認識你,特納,”他說,“咱們遲早會打交道的。地震波傳感器的事情請你聽我一句,用嘯叫器圍一圈當後備。”他說完轉身離開,肌肉在筆挺的棕褐色襯衫下起伏。

“真不錯,特納。”漢密爾頓占據了陌生人的座位。

“什麽?”特納目送男人消失在擁擠紛亂的大堂裏,混入膚色緋紅的成群遊客之中。

“你似乎從來不和別人聊天。你見到任何人都似乎永遠在評估他們,填寫調查報告。很高興你能換換心思,交個朋友。”

特納看著她。她今年二十,比他大四歲,每周掙錢是他年薪的九倍左右。她為係列節目剪短了金發,皮膚的黝黑像是太陽燈下的產物。那雙藍眼睛是非人類的完美光學器具,誕生於日本的培養裝置裏。她既是女主角,也是攝像師,眼睛價值幾百萬新日元,但在感官/網絡公司明星的權力金字塔上,她恐怕還排不上號。

特納陪她坐在酒吧裏,看著她喝完兩杯酒,然後護送她回營地。

“不想進去再喝一杯嗎,特納?”

“算了。”他說。這是她第二次在晚上發出邀請,他感覺到這將是最後一次。“我得去檢查地震波感應器。”

那天深夜,他打電話給紐約,要到墨西哥城一家公司的號碼,訂購嘯叫器安裝在營地周圍。

但一周後,珍妮和另外三個人——加起來是係列節目的半個劇組——全死了。

“我們準備搬動醫療艙了。”韋伯說。特納看見她戴著棕色皮革的露指手套。她收起了太陽鏡,換上透明的射擊護目鏡,臀部插著手槍。“薩特克裏夫在用遙控裝置監控州界。剩下的所有人都得幫忙,把那鬼東西運過灌木叢。”

“需要我嗎?”

“拉米雷斯說馬上就要接入了,他沒法進行太劇烈的活動。要我說,他就是個洛杉磯的懶骨頭。”

“不,”特納從壁架上起身,“他是對的。他要是扭傷了手腕,那咱們就完了。哪怕隻是受點連自己都感覺不到的輕微小傷,也有可能影響他的手速……”

韋伯聳聳肩,“好吧。總之他回掩體裏,用僅剩下的那點水泡著手哼歌,所以咱們應該沒問題。”

他們走向手術艙,特納不由自主地清點人數。七個。拉米雷斯在掩體裏。薩特克裏夫在煤渣磚迷宮的某處監控遙控崗哨的情況。林奇右肩挎著斯坦納光學的微型激光槍——帶可折疊的合金肩架,灰色鈦合金槍身下的集成式電池組構成槍托。內森穿黑色連體服和裹著白色塵土的黑色傘兵靴,鱗莖狀的蟻眼式圖像增強鏡用頭帶掛在下巴底下。特納摘掉墨西哥太陽鏡,插進藍色工裝襯衫的胸袋,係上紐扣。

“泰迪,情況如何?”他問一名虎背熊腰、棕發剃成平頭的六尺大漢。

“挺好。”泰迪笑得露出滿嘴白牙。

特納看著現場小組的另外三名成員,輪流對他們點頭打招呼:康普頓、科斯塔、戴維斯。

“快動手了?”科斯塔問。他有一張汗涔涔的圓臉,稀疏的絡腮胡剪得很整齊,與內森和其他人一樣,也穿一身黑。

“很快了,”特納說,“目前一切正常。”

科斯塔點點頭。

“估計離抵達還剩三十分鍾。”特納說。

“內森,戴維斯,”韋伯說,“切斷排汙管。”她遞給特納一套德律風根耳機/麥克風。她已經剝掉了氣泡薄膜包裝。她戴上自己的一套,揭開貼喉式麥克風的塑料保護膜,把麥克風粘在曬黑的脖子上。

內森和戴維斯去手術艙後的暗處執行命令。特納聽見戴維斯輕聲咒罵。

“媽的,”內森說,“管道這頭沒蓋子。”其他人哈哈大笑。

“別管了,”韋伯說,“去卸輪胎。林奇和康普頓準備千斤頂。”

林奇拔出腰間的手槍式衝擊鑽,鑽到手術艙底下。手術艙在晃動,緩衝裝置吱嘎輕響,醫療小隊在裏麵走動。特納有一瞬間聽見了內部機械發出的高亢嗚嗚聲,然後是林奇操作衝擊鑽時的哢噠碰撞聲,他準備用千斤頂支起手術艙。

他戴好耳機,把麥克風貼在喉嚨口,“薩特克裏夫,收到嗎?”

“收到。”澳洲佬說,細小的聲音像是來自顱骨根部。

“拉米雷斯?”

“清晰響亮……”

八分鍾。他們推動用十個膨脹輪胎支起的手術艙。特納和內森守著最前麵一對,指引方向;內森戴上了視覺增強鏡。米切爾將在無月的黑暗中飛抵此處。手術艙很重,重得荒謬,幾乎不可能導引方向。“就像在兩個購物推車上架了輛卡車,還他媽要保持平衡。”內森自言自語。特納的後腰不舒服,那兒從新德裏以後一直不太對勁。

“等一等,”韋伯在左邊的第三個輪子旁說,“我他媽被一塊石頭卡住了……”

特納鬆開手裏的輪子,直起腰張望。蝙蝠成群結隊出動,在沙漠猶如倒扣巨碗的星空下微光閃爍。墨西哥的叢林也有蝙蝠——果蝠,棲息在攝製組營地上方的樹木中。特納爬上那些樹木,在樹枝上掛了拉緊的單分子長絲,數以米計的隱形刀鋒等待著不夠警覺的入侵者。但珍妮和其他人還是死了,在阿卡普爾科附近的一處山坡上被炸死。事後有人說是工會搞的鬼,但一切都無法證實,隻能確定引爆位置和方向,還有使用的是原始霰粒爆炸裝置。特納爬上那段山坡,衣服沾滿血跡,看見凶手等待時壓倒的下層灌木、閘刀式開關和漏液的汽車電池。他找到了手卷的煙頭和波西米亞啤酒的瓶蓋——嶄新的瓶蓋,亮晶晶的瓶蓋。

係列劇隻得取消,危機管理小組完成了艱難的任務,安排運送屍體,撤離大難不死的攝製組和演員。特納搭最後一班飛機離開,在阿卡普爾科機場的酒廊喝完第八杯蘇格蘭威士忌,他亂逛到售票中心,遇到一個叫布斯切爾的男人,他是感官/網絡洛杉磯聯合體的技術管理人員。布斯切爾在洛杉磯曬得黝黑的皮膚這會兒卻很蒼白,縐紗西裝被汗水泡得發軟。他拎著一個鋁合金手提箱,有點像裝攝影機的箱子,外殼結滿了冷凝水。特納看看他,看看滴水的手提箱,手提箱上貼著紅色和白色的警告標簽,聲明運送低溫冷藏物品所必須的各種防備措施。

“天哪,”布斯切爾看見了他,說,“特納,抱歉,老弟。今天早上剛過來。他媽的一件爛事。”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濕透了的手帕擦拭麵頰,“爛透了。我以前沒辦過這種事,直到……”

“布斯切爾,箱子裏是什麽?”他靠近了布斯切爾,但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過去的。他能看見布斯切爾黝黑麵頰上的毛孔。

“你沒事吧,老弟,”布斯切爾後退一步,“你看著不怎麽好。”

“布斯切爾,箱子裏是什麽?”縐紗在他的拳頭裏起皺,指節發白,在顫抖。

“該死,特納,”男人掙脫開,雙手攥緊箱子的拎手,“它們沒有損壞。隻有一邊角膜稍微有點小擦傷。它們屬於公司。特納,合同裏說得很清楚。”

他轉身離開,八杯純蘇格蘭威士忌讓胃裏翻江倒海,他拚命壓下嘔吐的欲望。他繼續與之抗爭了九年,直到從荷蘭佬那兒飛走的時候,所有記憶忽然在倫敦希斯羅機場壓了下來,他不得不彎著腰,腳下片刻不停,穿過又一條走廊,對著藍色塑料垃圾筒嘔吐。

“來吧,特納,”韋伯說,“用點力氣,給咱們看看你的本事。”手術艙開始向前挪動,穿過沙漠植物的瀝青氣味。

“這兒準備好了。”拉米雷斯的聲音漠然而冷靜。

特納按住喉部的麥克風。“我派人回去陪你,”他鬆開麥克風,“內森,到時候了。你和戴維斯,回掩體。”

戴維斯負責噴湧設備——他們與保阪之間唯一不通過數據網的鏈接手段。內森是維修師。林奇將最後一副自行車輪胎滾進停車場外的灌木叢。韋伯和康普頓跪在手術艙旁,將保阪手術艙與指揮所的索尼生物監控儀連接在一起。取掉輪胎後,移動手術艙落在四個千斤頂上,再次讓特納想起法國度假模組。那次旅行要晚得多,是康洛伊在洛杉磯招募他四年後的事了。

“情況如何?”薩特克裏夫通過鏈接說。

“很好。”特納按住麥克風。

“一個人怪孤單的。”薩特克裏夫說。

“康普頓,”特納說,“薩特克裏夫在周界那兒,需要你幫忙。林奇,你也去。”

“太糟糕了,”林奇在暗處說,“還希望能看見行動過程呢。”

特納的手伸進風雪衣裏,抓住槍套裏左輪的槍柄。“快,林奇。”假如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線,那他肯定想留在這兒,或者掩體裏。

“去他媽的,”林奇說,“外麵一個人也沒有,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想讓我留在這兒,那我進去看著拉米雷斯……”

“很好。”特納說,拔出槍,撳下按鈕,打開氙氣燈。第一束亮如白晝的燈光照在一株枝杈扭曲的仙人掌上,針尖在無情的強光下仿佛簇生的灰色皮毛。第二束燈光落在林奇腰間的骷髏頭上,邊緣分明的一團燈光圈住了腰帶扣。槍聲和子彈頭撞擊目標爆炸的聲音難分彼此,看不見的震**波向外擴散,雷聲般傳遍了平坦的黑暗大地。

接下來的頭幾秒鍾沒有任何聲音,連蝙蝠和蟲子都沉默下去,悄然等待。韋伯在樹叢間臥倒,他能感覺到她,知道她的槍肯定拔了出來,一雙稱職的棕色手掌穩定地握著槍。他不清楚康普頓在哪兒。耳內麥克風裏傳來薩特克裏夫的聲音,在顱骨內對他張牙舞爪:“特納,怎麽了?”

星光足夠明亮,他能分辨出韋伯的身影。韋伯坐了起來,雙手握槍,手肘撐在膝蓋上,擺出射擊的姿勢。

“他是康洛伊的眼線。”特納說,放下左輪。

“老天在上,”韋伯說,“我是康洛伊的探子。”

“他露餡了,我見過這種事。”

韋伯隻好又說了一遍。

薩特克裏夫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然後是拉米雷斯:“看見你在等的目標了。八十公裏外,正在接近……看起來一切正常。傑琳說南西南方向二十公裏外有一艘飛艇,無人駕駛的貨運飛艇,而且在航班表上。沒別的了。剛才薩特他媽的嚷嚷什麽?內森說他聽見一聲槍響。”拉米雷斯已經接入網絡,大部分感覺中樞用於處理瑪斯-新科操控台的輸入信號。“內森準備好發送第一波噴湧了……”

特納聽見了噴氣機傾斜轉彎的聲音,噴氣機正在減速,準備在高速公路上降落。韋伯已經起身,正在走向他,槍握在手裏。薩特克裏夫還在一遍又一遍問相同的問題。

他抬起手,碰了碰喉部的麥克風,“林奇。他死了。噴氣機到了。就這些。”

噴氣機出現在頭頂,完全是一團黑影,低得難以想象,沒有開燈就飛近了。引擎逆向噴射,火光閃爍,這個降落動作能殺死人類飛行員;噴氣機發出古怪的吱嘎聲,重新拉起鉸接的碳纖維機身。特納隔著塑料座艙蓋看見了儀表的綠色幽光。

“你搞砸了。”韋伯說。

她背後,手術艙的艙門從內彈開,一個身穿綠色紙纖維防護服、戴口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術艙內部的藍白色炫目光線照著全副武裝的醫師,在噴氣機降落掀起的漫天煙塵上投出一個扭曲的黑影。“關上門!”韋伯喊道,“還不到時候!”

門關上了,光線頓時消失,兩人聽見超輕型飛機的引擎聲。聽過了噴氣引擎的轟鳴,這個聲音仿佛蜻蜓振翅,斷斷續續地嗡嗡響著,漸漸小了下去。“沒燃料了,”韋伯說,“但已經很近了。”

“他到了,”特納說,按下喉部的麥克風,“第一波噴湧。”

小飛機嗚嗚飛過,那是星空下的一個黑色三角形。他們聽見有什麽東西在它帶起的沉寂氣流中撲騰,也許是米切爾的一條褲腿。你在上頭,特納心想,獨自一人,身穿你最暖和的衣服,戴著你為自己製造的紅外眼鏡,尋找我們用暖手器給你標出的兩條點線。“瘋狂的混蛋,”他說,內心充滿了奇怪的欽佩感,“你是真的想逃跑啊。”

就在這時,第一顆照明彈突然亮起,發出節日煙花似的噗嗤一聲,降落傘帶著鎂光火焰緩緩落向沙漠。另外兩顆照明彈隨即點亮,購物中心西側盡頭響起自動槍械持續不斷的哢噠射擊聲。他從眼角看見韋伯跌跌撞撞跑過灌木叢,衝向掩體,但他的眼睛盯著正在打轉的超輕型飛機,看著它歡快的橙色與藍色的纖維翅膀,還有脆弱的三角起落架,起落架上蹲著一個戴著風鏡的人影。

米切爾。

照明彈隨風飄**,強光下的停車場亮如足球賽場。超輕型飛機傾斜轉向,姿態慵懶得讓特納想尖叫。周界外射出的曳光彈構成了一條白色弧線。沒有擊中。

降落,快降落吧。他開始奔跑,跳起來掙脫絆住他腳腕和風雪衣下擺的簇生雜草。

照明彈。強光。米切爾無法使用紅外線眼鏡,看不清暖手器的紅外輝光。他在遠離降落帶的地方著陸。前輪撞上什麽東西,飛機向前翻滾、折斷,蝴蝶般解體,摔在自己掀起的白色煙塵之中。

爆炸的火光在巨響前一瞬間來到他背後,把影子投在前方的蒼白樹叢上。震**波掀起他的身體,又將他重重摔下,他倒在地上,看見黃色火球籠罩了四分五裂的手術艙,知道韋伯發射了反坦克火箭。他爬起來,走了兩步,拔腿就跑,槍握在手裏。

他跑到米切爾的超輕型飛機前,第一顆照明彈恰好熄滅。不知從何處射出第二顆照明彈,在空中綻放光輝。槍聲持續不斷。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團生鏽的鋼板前,看見飛行員攤手攤腳地躺在那兒,自己製作的頭盔和笨重的紅外眼鏡遮住了飛行員的頭部和麵部。紅外眼鏡用銀色電工膠帶貼在頭盔上。扭曲的四肢裹著一層又一層黑色衣物。特納看著一雙手抓住膠帶,撕掉紅外眼鏡;這雙手是陌生的怪物,是慘白的海底生物,一輩子生活在深得無法想象的太平洋海溝底下,他看著這雙手瘋狂撕扯膠帶、紅外眼鏡和頭盔。取掉這些東西,露出來的是一頭棕色長發,長發被汗水浸透,落在一個姑娘的白皙麵頰上,抹開了從一側鼻孔淌出的深色鮮血,她睜開雙眼,露出空****的白色,他拽著姑娘起身,以消防員救人的姿勢扛起她,跑向他希望是噴氣機的方向。

他隔著帆船鞋的鞋底感覺到了第二次爆炸,眼前浮現出拉米雷斯的賽博操控台上那塊塑膠炸藥上的傻笑。沒有火光,隻有聲音和震**波掃過停車場的水泥地麵。

他鑽進了駕駛艙,聞到新車裏那種長鏈單體的氣味——高科技物品剛出爐時的熟悉香味——女孩在他背後,玩偶般笨拙地躺在重力防護網的懷抱裏,那是康洛伊花錢請聖迭戈的武器販子在機師防護網背後安裝的。飛機像活物似的抖動,他扭動身體,深深鑽進自己的防護網,摸索著拉出接麵連接線,扯掉耳後插孔裏的微件,插入連接線的插頭。

知識像電子遊戲似的指引他,他與噴氣機的飛機屬性合為一體,他感覺到可變形的機身為了彈射起飛而改變形狀,駕駛艙隨著伺服係統的運轉而嗚嗚降下。重力防護網裹著他膨脹,鎖住他的四肢,槍仍舊握在手裏。“快走,狗娘養的。”但噴氣機已經知道了,重力將他壓進黑暗。

“你失去了知覺。”飛機說。芯片的聲音有點像康洛伊說話。

“多久?”

“三十八秒。”

“我們在哪兒?”

“納戈斯上空。”平視顯示屏亮起,亞利桑那-索諾拉國境線的地圖之下,十幾個數字不停變化。

天空變成白色。

“那是什麽?”

沉默。

“那是什麽?”

“感應器探測到一次爆炸,”飛機說,“從當量判斷是一枚戰術核彈頭,但沒有電磁脈衝。破壞中心是我們的離開地點。”

白光漸漸黯淡,最終消失。

“取消行程。”他說。

“行程已取消。請給出新方向。”

“問得好。”特納說。他無法回頭去看背後的姑娘。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