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雙手施術

“你能不能再跟我說一遍?”波比嚼著滿嘴的米飯和炒蛋說,“你好像說這不是宗教。”

波伏瓦摘下眼鏡框,順著一側眼鏡腿向前看。“我不是這麽說的。我隻說無論是不是宗教,都不需要你擔心。那隻是一種結構。咱們還是討論一下正在發生的事情吧,否則恐怕會無話可談,除非——”

“但聽你的說法,這些——叫什麽來著?——婁阿們,是——”

“洛阿。”波伏瓦糾正道,把眼鏡框丟在桌上。他歎了口氣,從“一天兩次”的煙盒裏取出一支煙,拿起白鑞骷髏頭點燃,“單複數相同。”他深深吸氣,從拱起的鼻孔吐出兩股青煙,“提到宗教,你想到的具體是什麽?”

“呃,我的姨媽,她是山達基教徒,非常虔誠,能想象嗎?還有對門那個女人,天主教徒。我老媽——”他停頓片刻,嘴裏的食物突然沒了滋味,“她有時候在我房間裏掛全息圖,耶穌、胡巴德,諸如此類的。提到宗教,我想到的應該就是這些。”

“巫毒和這些不一樣,”波伏瓦說,“巫毒並不關注救贖和升天這些概念。巫毒關心的是實現。明白嗎?我們的神學體係有許多神祇和精靈。加上所有的天使和惡魔,算是一整個大家族。我們有共通顯現的儀式傳統,明白嗎?巫毒說,存在上帝,沒錯,創世大神,但祂太偉大太遙遠了,才不關心你窮不窮、能不能搞到女人。哎呀,哥們,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這是街頭宗教,來自百萬年前的窮鄉僻壤。巫毒就像街頭社會。吸粉的砍了你妹妹,你不會去黑幫老大的門口靜坐,對吧?不可能。但你會去找某個人,一個幫你實現願望的人。對吧?”

波比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嚼著食物。又一塊真皮貼和兩杯紅酒幫了很大的忙,大塊頭帶著“一天兩次”去森林和熒光棒之間散步了,留下波比和波伏瓦談話。傑姬突然喜滋滋地冒出來,捧著一大碗味道相當不壞的炒蛋和米飯,放在他麵前的桌上,把一個奶子壓在他的肩膀上。

“那麽,”波伏瓦說,“我們關心的是如何實現事情。不妨這麽認為,我們關心的是各種體係。你應該也是,隻是希望如此,否則就不會去當牛仔,也不會落下把柄了,對吧?”他把煙頭扔在沾著指紋的酒杯裏,酒杯裏還剩下半杯紅酒。“等事情發作的時候,‘一天兩次’估計要有好大一個樂子了。”

“什麽事情?”波比問,用手背擦擦嘴。

“就是你啊,”波伏瓦皺起眉頭,“其實並不是你的錯,雖說‘一天兩次’很想讓別人這麽認為。”

“真的?他這會兒看起來很緊張,而且嘴巴很碎。”

“沒錯,你看懂了。緊張。其實更像是嚇得屁滾尿流。”

“怎麽會?”

“唔,你要明白,就‘一天兩次’而言,真相往往和表麵不是一碼事。我是說,對,他確實做你們知道他做的那些爛事,兜售熱門軟件給——不好意思,”他咧嘴笑笑,“巴瑞城的小鬼;但他真正的生意,我指的是他真正的野心,你要明白,在其他地方。”波伏瓦拈起一塊萎蔫的開胃小菜,滿腹狐疑地打量片刻,抬手隔著桌子扔進了樹叢,“他的本行,告訴你吧,是為蔓城的兩位大混崗刺探情報。”

波比茫然點頭。

“他們雙手都能施術。”

“我聽不懂了。”

“這麽說吧,這是一種職業祭司。或者你就當他們是大佬好了——尤其是操控台牛仔——他們的生意就是為別人實現願望。‘雙手施術’是我們的一種說法,意思是兩頭做事。黑白通吃,明白了?”

波比吞下食物,搖搖頭。

“巫師,”波伏瓦說,“算了。壞人,大筆錢財,你隻需要知道這些。‘一天兩次’,他是這些人的線上馬仔。有時候找到了他們也許感興趣的東西,他會替他們下載,日後要他們還人情。他積攢上十幾個人情,他們就幫他下載點東西。比例並不對等,你明白嗎?比方說他們發現了有潛在價值的東西,但不敢亂動。這些人通常比較保守,懂嗎?不懂?哈,你會明白的。”

波比點點頭。

“你們找‘一天兩次’租用的軟件?狗屁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它們能工作不假,但重量級人物碰都懶得碰。你看過很多牛仔影頻,對吧?比起正牌重量級操控師麵對的東西,影頻裏虛構的軟件都算不了什麽。尤其是破冰程序。重量級破冰程序處理起來都很紮手,哪怕是大人物也要小心。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冰——真正的堅冰——數據網裏所有重要數據存儲點四周的牆壁,永遠是人工智能的產出物。除了人工智能,誰也沒法編織上等的堅冰,同時還能持續改變和升級。因此,每次有真正大威力的破冰程序在黑市出現,總是已經牽涉到好幾個非常凶險的因素了。比方說,首先,它是誰生產的?十有八九是某個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經常受到調控,動手的主要是圖靈信徒,以確保人工智能不會變得太聰明。所以你很可能會惹來圖靈信徒的電腦追蹤,因為說不定哪兒的某個人工智能想擴增它的私有現金流。有些人工智能擁有公民身份,對吧?還有一個因素你必須注意:它有可能是軍用破冰程序,那可就大事不妙啦,還有可能來自某個財閥的工業間諜分支機構,你同樣不希望碰到這幫人。波比,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波比點點頭。他覺得他這輩子一直在等波伏瓦解釋這個世界是怎麽運行的,在此以前,這個世界隻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

“可是,真能摧枯拉朽的破冰程序價值萬億,我是說你難以想象的數額。因此,假如你是市場上的大人物,有人向你兜售這東西,你肯定不會叫他們滾蛋。那麽你會買下來。悄悄地買下來,但不會自己插上去。你會怎麽處理?你會帶它回家,請你的技術人員將它喬裝打扮,讓它看起來平平常常。做成這種貨色的格式——”他拍拍麵前那堆軟件,“然後拿給你的馬仔,他欠你人情,很正常……”

“等一等,”波比說,“我恐怕不喜歡——”

“很好,說明你聰明起來了,要麽就是更聰明了。因為他們就是這麽做的。他們拿給你那位親切的腦件販子,‘一天兩次’先生,說他們有個問題。‘老弟,’他們說,‘我們需要瞅瞅這玩意兒,試運行一下,但我們不可能自己動手。小子,就托付給你了。’那麽,按照常理想一想,‘一天兩次’會怎麽做?自己插上去?根本不可能。大佬怎麽對他,他就怎麽對別人,隻是他都懶得告訴那個別人他打算怎麽做。他怎麽做呢?他在中西部挑個數據庫,那兒塞滿了避稅程序和堪薩斯城某家倉庫的洗錢路線圖,一個人隻要不是剛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就知道那鬼地方的冰都能淹到眼珠子了,而且是黑冰,百分百致命的反饋程序。蔓城內外不會有哪個牛仔敢去搞的數據庫,首先,它的防護手段滿得都要滴下來了,其次,裏麵的東西除了國稅局沒人關心,而業主多半已經買通了國稅局。”

“喂,”波比說,“所以直話直說——”

“還是我跟你直話直說吧,白小子!他挑了那個數據庫,然後翻開他的熱狗人名單,一個個都是心比天高的巴瑞城小傻子,蠢蛋威爾森,居然敢運行一個見也沒見過的程序,入侵‘一天兩次’這種小醜挑選的所謂‘易如反掌’的數據庫。他會選誰呢?當然要選一個新入行的,廢話,一個甚至不知道他老兄住在哪兒的,連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有,然後他說,哎,我的好兄弟,這個你帶回家,給自己掙點小錢吧。要是搞到什麽好貨,咱幫你銷贓!”波伏瓦瞪大眼睛,毫無笑意,“哥們,是不是很像你認識的某某人,還是你根本不和這種窩囊廢來往?”

“你是說他知道如果我接入那個數據庫就會被幹掉?”

“不,波比,但他知道如果軟件包不起作用,就存在這種可能性。他主要是想看著你試用。他不願意自己動手的,就找幾個牛仔當替死鬼。可能得到的結果不止一種。比方說,如果破冰程序對黑冰真的有效,你闖進去了,找到一堆對你來說屁意義也沒有的數字,你順利退出,也許完全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嗯,你回到利昂那兒,告訴‘一天兩次’說他挑錯了數據庫。天,他會真心誠意向你道歉,肯定的,你會得到新目標和新破冰程序,然後他拿著前一個回蔓城,報告大佬說這個看著挺好。另一方麵,會有眼線一直盯著你這個方向,隻是為了監控你的健康,確定沒有人來尋找聽說你使用過的破冰程序。還有一種可能性——也是你險些遇到的結局,破冰程序發生了什麽鳥事,黑冰燒了你的腦袋,某個牛仔闖進你老媽的家,趕在你的屍體被發現之前回收軟件。”

“這個,波伏瓦,他媽的太難以置……”

“難個屁。人生就是這麽艱難。不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是生意場上的事情。”波伏瓦嚴肅地盯著他,塑料眼鏡框掛在細長的鼻尖上。他的膚色比“一天兩次”和大塊頭都要淺,仿佛加了點增白劑的咖啡,黑色寸頭下的前額高而光滑。他穿著灰色鯊皮綢長袍,看上去很瘦,波比並不覺得他有多危險。“但我們的問題,我們在這裏的原因,你在這裏的原因,就是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次發生的事情很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他玩了我,‘一天兩次’玩了我,他媽的險些害死我?”波比還坐在聖瑪麗婦產科醫院的輪椅裏,不過他已經不覺得他還需要輪椅了,“還有他惹了大麻煩,和蔓城的那些重量級人物?”

“你終於明白了。”

“所以他才表現出那個樣子?像是他媽的完全不在乎,像是恨不得吃了我?因為他怕得要死?”

波伏瓦點點頭。

“還有,”波比突然明白了“一天兩次”為什麽惱火和到底在害怕什麽,“我在大操場被劫了,他媽的額葉幫搶了我的操控台!還有他們的軟件,軟件還在操控台裏!”他俯身向前,很高興自己終於搞清楚了,“那些大佬,要是‘一天兩次’不交還軟件,就會宰了他什麽的,對吧?”

“你顯然看了很多影頻,”波伏瓦說,“不過基本上差不離了。”

“好,”波比躺回輪椅裏,抬起兩隻光腳,擱在咖啡桌的邊緣上,“那麽,波伏瓦,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叫什麽來著?混崗?巫師?他媽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唔,波比,”波伏瓦說,“我是其中之一,那個大塊頭——你可以叫他盧卡斯——他是另一個。”

“你也許見過這個。”波伏瓦說,他稱之為盧卡斯的男人將投影儀放在咖啡桌上,慢吞吞地為它清理出一片空間。

“在學校裏。”波比說。

“什麽,你還上學?”“一天兩次”叫道,“你他媽為什麽不待在學校裏?”自從他和盧卡斯回來以後,就在一根接一根抽煙,臉色比離開前更加難看了。

“閉嘴,‘一天兩次’,”波伏瓦說,“受點教育說不定對你也有好處。”

“老師用這東西教我們如何漫遊數據網,如何訪問印刷品圖書館,比方說……”

“很好,”盧卡斯直起腰,拍掉粉色大手掌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你有沒有用過它訪問印刷品書籍?”他已經脫掉了精致的黑色大衣,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係著栗色的細吊褲帶,他也解開了純黑色的領帶。

“我讀書不怎麽順暢,”波比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能讀,但都是為了作業。不過我確實在數據網上讀過幾本很古老的書。”

“我想也是。”盧卡斯說,將一台小型操控台接入投影儀底部的顯示屏,“零伯爵。零計數中斷。非常古老的程序員術語。”他將操控台遞給波伏瓦,波伏瓦開始輸入命令。

複雜的幾何圖形在投影儀內逐漸就位,對齊幾乎看不清的三維格線。波比發現波伏瓦在勾畫巴瑞城的賽博空間坐標圖。“咱們來看這個藍色金字塔,波比,你在這兒。”一個藍色金字塔在投影儀中央微微律動。“現在我要給你看‘一天兩次’的牛仔能看見什麽,從監視者的視角看。接下來你將看見的是一段錄像。”一道被打斷的藍光從金字塔向外伸展,波比順著一條格線望過去,見到自己獨自坐在母親的客廳裏,小野-仙台擺在膝頭,拉著窗簾,手指在操控台上飛舞。

“破冰程序上路了。”波伏瓦說。藍線一點一點延伸,碰到了投影儀的內壁。波伏瓦在操控台上點了幾下,坐標圖發生變化。新的幾何圖形取代了剛才的畫麵。波比認出了網格中央的那一簇橙色矩形。“就是那個。”他說。

藍線從投影儀內壁向橙色的數據庫延伸。那條線越來越近,黯淡的橙色平麵開始在矩形四周閃爍、變形和搏動。

“你看得出這時候出岔子了,”盧卡斯說,“那是他們的黑冰,已經盯上你了。你都還沒碰到鎖,它們就坐不住了。”

藍線一點一點延伸,碰到不斷變形的橙色平麵,橙色平麵之外還包著一層更大的透明橙色圓柱。圓柱開始延伸,沿著藍線向源頭回溯,最後碰到了投影儀內壁……

“換個角度,”波伏瓦說,“巴瑞城你家裏……”他敲了幾下操控台,波比的藍色金字塔重新出現在畫麵中央。波比看著橙色圓柱從投影儀內部冒出來,沿著藍線緩緩接近金字塔。“到了這會兒,牛仔老弟,你馬上就要慘死了。”圓柱碰到金字塔,三角形的橙色平麵突然出現,在金字塔四周築起牆壁。波伏瓦暫停了投影。

“這時候,”盧卡斯說,“‘一天兩次’雇來的幫手——都是成對搭檔的狠角色,經驗豐富的操控台牛仔——他們看見你即將看見的場麵,老弟,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操控台交給天老子檢修了。身為專業人士,他們還有備用的二號機。可二號機一上線,見到的還是同一個場麵。這時候他們決定打電話給雇主,‘一天兩次’先生,他呢?咱們從這堆亂糟糟看得出,他馬上就要召開狂歡派對……”

“哥們,”“一天兩次”的聲音接近歇斯底裏,“我說過了。我這兒有些客戶需要娛樂。我花錢雇那幾個小子幫我盯著,他們盯著了,然後打電話給我。我打給你們。你們到底還要我怎樣?”

“我們還要我們的財產,”波伏瓦輕聲說,“現在看這個,請仔細看。這他媽就是我們所謂的反常現象,不開玩笑……”他敲了敲操控台,繼續播放錄像。

乳白色的**花朵從投影儀底部開始綻放;波比伸著脖子湊近細看,發現構成花朵的似乎是千萬個細小圓球或氣泡,它們沿著立方網格對齊、接合,組成一個頭重腳輕的不對稱結構,有點像用直線勾勒出的蘑菇形狀。表麵——更準確地說,晶麵——是白色,空無一物。投影儀內的畫麵還不如波比攤開的手掌大,但對接入操控台的人來說,它完全是個龐然巨物。那東西展開兩隻犄角,犄角拉長、彎曲,變成螯鉗,伸向金字塔。他看見螯鉗尖端緩緩穿過敵方黑冰閃爍的橙色平麵。

“她說,‘你在幹什麽?’”他聽見自己說,“然後問他們為什麽那麽做,為什麽對我那麽做,殺死我……”

“啊哈,”波伏瓦靜靜地說,“我們終於有進展了。”

他不知道他們有了什麽進展,但很高興自己能離開輪椅。波伏瓦彎腰避開用兩段螺圈軟線吊著的熒光燈。波比跟著他,踩中一攤閃著綠光的積水險些滑倒。離“一天兩次”放沙發的林間空地越遠,空氣似乎就越是濃稠,能聞到溫室裏植物生長的潮濕氣味。“然後事情是這樣的,”波伏瓦說,“‘一天兩次’派了幾個朋友去科維那花園,但你已經走了。操控台也不在。”

“呃,”波比說,“這個倒不完全怪他。我是說,如果我沒有去利昂那兒——我是去找‘一天兩次’的,甚至還想自己來這上麵——那他早就找到我了,對吧?”波伏瓦停下腳步,欣賞一株正在開花的茂盛大麻,伸出一根細長的棕色手指,輕輕撫摸沒有顏色的蒼白花朵。

“確實,”他說,“但生意畢竟是生意,在整個運行過程中,他都應該派人監視你的住處,保證你和軟件不會出現計劃外的狀況。”

“唔,他派蕾亞和傑姬去了利昂那兒,因為我在那兒看見了她們。”波比的手從黑色睡衣的頸部伸進去,撓著橫貫胸腹的那道已經愈合的傷口。他回想起老派用來縫合的蜈蚣裝置,立刻把手縮了回來。傷口發癢,整條縫合線都很癢,但他不敢去摸。

“不,傑姬和蕾亞是我們的人。傑姬是個曼波,女祭司,丹巴拉的駿馬。”波伏瓦繼續前進,沿著波比估計本來就存在的小徑穿過亂糟糟的水耕叢林,但這條路似乎並不通向任何地方。有幾簇比較茁壯的灌木種在裝滿腐殖質的綠色塑料垃圾袋裏。大部分垃圾袋已經漲裂,白色須根在熒光燈之間的陰影中尋找新鮮養分,時間和層層落葉正在醞釀薄薄的一層堆肥。波比穿著傑姬拿給他的黑色尼龍涼鞋,但腳趾間已經有了濕潤的泥土。“駿馬?”他問波伏瓦,彎腰躲過一株似乎內外顛倒的棕櫚樹的多刺植物。

“丹巴拉騎她,丹巴拉·韋杜,蛇神。其他時候,她屬於丹巴拉的妻子,阿依達·韋杜。”

波比決定不再追問下去。他嚐試改變話題:“‘一天兩次’怎麽會有這麽大一塊地方?為什麽會有這些樹木?”他知道傑姬和蕾亞推著輪椅上的他進過一扇門,但他到現在還沒有看見任何一麵牆壁。他知道這幢生態建築占據了幾公頃的土地,因此“一天兩次”這兒確實有可能非常寬敞,但一個腦件販子——哪怕是個很會做生意的腦件販子——似乎不太可能買得起這麽一片空間。沒有人買得起這麽一片空間,再說誰想住在潮乎乎的水耕森林裏呢?最後一塊真皮貼正在逐漸失效,背部和胸部開始火燒火燎的刺痛。

“榕樹,密花樹……安置區的這一層是個lieu saint——聖地,”波伏瓦拍拍波比的肩膀,讓他看從附近一棵樹上垂下的雙色蜷曲藤蔓,“這些樹獻給不同的洛阿。那棵屬於奧古,奧古費雷,戰爭之神。這兒還種著很多其他東西,密醫需要的藥草,有些隻是為了取樂。但這不是‘一天兩次’的地方,而是共有的。”

“你是說整幢安置樓都是搞這個的?全都是巫毒什麽的?”這比瑪莎最陰暗的幻想還可怕。

“不,哥們,”波伏瓦大笑,“樓頂有個清真寺,周圍住了一萬個搖喊派浸信會教徒,還有信山達基的……常見的東西樣樣齊全。但是——”他咧嘴笑道,“我們有著實現願望的傳統……為什麽會有這個地方,這一整層樓,那就說來話長了。八十年一百年前安置區的規劃者,他們的理念是想讓這兒盡量自給自足。自己種植食物,自己供熱、發電,等等等等。這幢樓呢,要是向下挖得足夠深,會發現底下有大量地熱水。底下很熱,但不足以驅動發電機,所以無法供應電力。結果隻能在屋頂裝了百來個風輪發電機,也就是所謂的‘打蛋器’。於是就有了風力發電站,明白了吧?如今大部分用電來自裂變局,和所有人一樣。不過地熱水還在那兒,他們泵上來送進熱交換機。鹽度太高,無法飲用,所以隻能進熱交換機,加熱澤西水廠送來的標準自來水,不過很多人覺得那個也沒法喝……”

他們終於走近了一麵牆。波比回頭張望。水泥地板上渾濁的小水塘反射矮樹枝杈的身影,**的蒼白須根盤卷伸進水耕**的自製容槽。

“然後他們把鹹水泵進養蝦池,養了許許多多蝦。蝦在溫水裏長得非常快。然後再泵進混凝土裏的管道送到樓上,保持室內溫暖。這一層就是幹這個的,水耕種植莧菜、生菜之類的。然後再泵進鯰魚養殖池,藻類消化蝦類的排泄物,鯰魚吃藻類,如此循環不止。總之設計理念就是這樣的。可惜他們沒料到會有人爬上屋頂,拆除風輪發電機,騰出空間搭建清真寺。他們還有很多事情也沒料到。總之最後這地方落到了我們手上。不過安置區還是能吃到最上等的蝦……還有鯰魚。”

他們走到那麵牆前。這是一麵玻璃牆,蒙著厚厚一層冷凝水。幾厘米之外還有一麵牆,那麵牆看起來是鏽跡斑斑的鐵板。波伏瓦從鯊皮綢長袍裏摸出鑰匙,插進兩扇窗戶間合金梁上的開口。附近有一台引擎嗚嗚開動,金屬遮光板猛地抬起伸出,波比看見了他幻想多年的一幅畫麵。

他們肯定離屋頂不遠,位於安置區的高處,因為他用兩個巴掌就能蓋住整個大操場。巴瑞城的分割公寓像是灰白色真菌,向著遠方的地平線延伸。天就快黑了,他在最後幾排公寓支架背後辨認出一團粉色亮光。

“那是蔓城,對吧?那片粉色的亮光。”

“對,但離得越近就越不好看。想去那兒嗎,波比?零伯爵準備好了去蔓城嗎?”

“當然,”他的手掌貼著濕乎乎的玻璃,“你都想象不到……”真皮貼的藥效徹底消失,背部和胸口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