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1)

淩晨四點,天剛蒙蒙亮,沈海青已來到“三不管”,來這麽早既是因為太興奮睡不踏實,也是怕苦瓜把他甩開獨自查案。

這鍾點出門很不方便,第一班電車還沒開,拉洋車的也沒出來,騎自行車怕丟,海青又不想引人注意,隻能靠自己的兩條腿。他住的地方離“三不管”並不近,走了將近一個鍾頭,幸而時間甚早,市場裏靜悄悄的,許多露宿的藝人還在睡夢中。

想起先前那兩個藝人都是睡夢中遇害的,他不禁留心觀察——住在場子裏的多是練把式、變戲法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他們道具太多,無論回家還是住店都不方便,索性就地過夜。也有少數幹其他買賣的,或一時不便,或囊中羞澀,隻能在這兒忍著,更有甚者身染毒癮敗家破產,在牆根底下一躺,蓋著麻袋片,純粹等死。藝人一般搭個布棚,躺在道具箱上,頭枕著錢匣子,以免半夜失盜。還有幾處地方本來就搭著竹棚,代賣茶座,他們便用繩子從外麵圈起來,幾張板凳拚一起,仰麵睡在上麵,至於身上蓋的東西,有被服、大褂、唱戲的行頭、變戲法的挖單,因陋就簡什麽都有。現在這月份還能將就,再過倆月西北風一起,何等滋味不敢想象。

海青心生感慨,賣藝不容易啊!這樣露宿豈能不出危險?當然他們也不是全無戒備,尤其出了那兩樁命案之後,有幾個練把式的睡著了還抱著木棍。

看他們睡得香,海青不忍打擾,又怕他們突然醒來見自己偷窺引起誤會,於是輕輕放下帳篷簾,躡手躡腳地離開。到了苦瓜撂地之處,果然沒見他來,不免有些得意,想倚著樹休息一會兒,哪知後背剛碰到樹幹,就聽頭頂上有個聲音說:“你來了?真早呀!”

海青抬頭一看——苦瓜在樹杈上躺著呢。

“嘿!再早也沒你早呀!”

“我才剛睡。”苦瓜伸個懶腰,從樹上跳下來。

“為什麽不睡?失眠嗎?”

“失眠?那是富貴人的毛病!我倒想睡,有工夫嗎?”苦瓜揉了揉眼睛,“我去探望甜姐兒了,然後又去西郊……”

“去西郊幹什麽?”

“挖墳啊!昨兒你走了,我又找小梆子打聽賈胖子埋在何處,連夜就去了。幸虧我到得及時,若不然那‘狗碰頭’的棺材早就散了,屍首都沒處找。”

所謂“狗碰頭”是最下等的棺材,這種棺材不是店鋪賣的,是慈善公所製作的,六塊薄板隨便一釘,專門施舍給沒錢下葬的窮人,死刑犯以及特殊原因死於非命者也用。因為質量太差,墳崗子的野狗把它刨出來,用腦袋撞幾下就能撞碎,繼而啃食屍體,所以人們戲稱這種棺材為“狗碰頭”。

海青聽他單獨行動有點兒不高興,但又一琢磨,半夜三更跑到亂墳崗子挖死屍,想想都頭皮發麻,自己實在無此“雅興”,便沒再嗔怪,轉而問道:“有何發現?”

“賈胖子雖然燒得稀巴爛,但我撬開他牙關,嘴裏是幹淨的。活人在火裏掙紮,怎麽可能不吸入濃煙?他喉嚨裏沒有煙灰,可見起火時已經死啦!而且確實如我所料,他顱骨裂了,定是遭重擊致死。”

海青深吸一口氣:“大清早聽到這消息,真醒盹兒啊!看來你猜對了,凶手可能是同一人……對啦!先前被殺的兩人我不認識,你給我講講吧。”

苦瓜打個哈欠道:“你好像比我還操心。”

“都是為了甜姐兒嘛!快說快說。”

“頭一個死的是王三,變戲法的,綽號叫‘快手王’,四十歲出頭,從吳橋來的。他本領不錯,有幾手獨創的戲法,待人也親切隨和,自然火穴大轉[1]。我跟他以及他的兩個夥計都很熟,關係不錯,一直叫他三哥。”

海青有點兒納悶兒:“我聽說有個‘快手劉’,怎麽還有‘快手王’?”

“許多變戲法的都自稱快手,張王李趙什麽都有。”

“他是什麽時候死的?”

“半個多月前,具體哪天我也想不起來了。第二起凶案僅僅隔了兩天,死者叫崔大愣。這人我隻見過兩麵,從沒跟他說過話,隻知道他三十歲上下,又黑又壯五大三粗,瞧著有點兒傻氣,據說他是打把式的,但我從來沒見他練過,也沒見他在哪兒‘撂地’。”

“看來你也不是萬事通。”

“‘三不管’這麽多賣藝的,也不是人人都在此長幹,興許演幾天就到別處去了,我怎麽可能都熟悉?”

“那怎麽辦?”

“鼻子底下有嘴,找人打聽唄。”時隔一晚,苦瓜冷靜許多,似乎已有查訪的思路,“這事兒不能急,咱們不但要把這倆人的情況摸清楚,還要挖出他倆和賈胖子的聯係。總之……‘把點開活’。”

“嗯?”海青沒聽懂,“什麽叫‘把點開活’?”

“‘把點開活’就是表演前看看來的是什麽觀眾,根據不同情況選擇不同的段子。文雅人多就演《文章會》《對春聯》,窮人多就演《醋點燈》《開粥廠》,要是來了流氓混混兒,那就演臭活、倫理哏,投其所好才能多賺錢。”

“哦,就是見機行事的意思。”

“呃……差不多。”

“那咱快走,‘把點開活’!”海青躍躍欲試。

“別急,這鍾點找誰打聽去?你吃早飯沒有?”

“沒有。”被他一問海青還真有些餓了。

“走,我領你去……”

“打住!”海青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要還是那家的麵條,我可不吃。”

“放心,這次保證好,而且對咱查案有幫助。”

對查案有幫助?海青滿腹狐疑,跟著苦瓜到吃飯的地方一看,頓時氣樂了——就是遜德堂隔壁那家清真飯館!

這家館子的房屋格局跟遜德堂一樣,中間是廳堂,左右是雅間,門上橫匾寫著“順義齋”三個字,旁邊懸著塊木牌,寫著經字杜哇。這時剛摘門板,但夥計們已把廳堂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口大柴鍋架到門外,熬著羊骨湯,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離著老遠就能聞到香味。湯鍋旁站著位老者,身材不高卻很威嚴,留著連鬢絡腮的花白胡子,直垂到胸口。他穿著對襟馬褂,卷起的袖口雪白雪白的,透著幹淨利落,頭上還戴著一頂純白的禮拜帽,此人便是掌櫃沙二爸。

“二爸!”苦瓜主動打招呼,“您老早安。”

沙掌櫃拿白眼珠瞟他一眼道:“喲!稀客呀。”

苦瓜訕笑道:“今天起得早,出門遇見個朋友,一起吃個早點,我就想到您了。誰不知整個‘三不管’就數順義齋的菱角湯最地道,吃一回想兩回啊!”

沙掌櫃不喜歡說相聲的,冷嘲熱諷道:“不用問,一定是朋友請客嘍?你們這路人呀,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花錢的永遠是別人。”他把臉轉向海青,這才露出笑容:“裏麵請。”

店裏很安靜,他倆是今天第一撥客人,苦瓜卻選了最靠外的一張桌子,叫了四個燒餅、兩碗菱角湯。東西很快就被端上來,那燜爐燒餅是剛出鍋的,又脆又酥,芝麻特別多。菱角是羊肉餡兒的,皮薄餡兒大。最難得的是湯頭,味道濃厚卻不油膩。海青這次真是大快朵頤,攥著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咂摸滋味,每一口都是享受。

苦瓜仍是狼吞虎咽,三兩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回頭搭訕:“二爸,昨兒我在隔壁藥鋪和寶子、長福他們聊了半天,偶然說到您老,他們都讚不絕口。”

“哦?”沙掌櫃不以為然,“你小子算計什麽呢?無事獻殷勤,我可不吃你這套。”

“我的二爸爸,這可不是拍馬屁,寶子他們對您敬重得不得了,說您幫忙救火,自家窗戶燒壞也不計較,還給他們飯吃,真仗義!”

“應該的。”沙掌櫃還是滿臉淡然,走到欄櫃邊撥弄著算盤,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哪知苦瓜話鋒一轉道:“常言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想必您老和賈掌櫃交情莫逆,一向相互幫襯,危難之時才施以援手。”

海青喝著湯,聞聽此言不禁一愣——苦瓜明知沙二爸和賈胖子關係不睦,為何還這麽說?哦,他是故意的,想套沙二爸的話,“把點”已經“開活”啦!

果不其然,沙掌櫃眉毛都立起來了,將算盤一撂,駁斥道:“我和他交情莫逆?胡說八道!”

“誤會了?”苦瓜故作懵懂,“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好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知道我們開飯館的叫什麽嗎?勤行!講究的是手勤、眼勤、嘴勤、心勤,我們靠的是辛勞,賣的是廚藝,勤勤懇懇地將本圖利。順義齋既不昧著良心弄虛作假,也不招引匪類欺壓良善,跟個賣假藥的交哪門子朋友?”

這話海青聽著有點兒不明白,“昧著良心弄虛作假”說的自然是遜德堂,“招引匪類欺壓良善”又指誰?難道“三不管”中還有這樣的買賣?他心裏好奇卻不便問,靜聽二人對話。

“話不能這麽說呀!”苦瓜存心跟沙掌櫃抬杠,“都是養家糊口,‘三不管’的腥玩意兒多了,低頭不見抬頭見,難道您跟誰都不來往?”

沙掌櫃越聽越生氣,終於敞開話匣子:“你小子真把我看扁了,我一大把年紀,連這道理都不懂,還混什麽?不是我姓沙的清高,是他賈胖子為人不正。弄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教他們配假藥,缺德呀!做什麽買賣且放一邊,牛皮不夠他吹的。什麽闖過關東、走過西口、下過南洋、名震安國,不知道的還以為同仁堂是他家開的呢。而且說大話使小錢,有一次藥鋪關門,他獨自溜達過來,扒肉條、它似蜜、爆三樣、燒舌尾,要了一桌好菜,吃完竟然囑咐我們堂倌,見了寶子他們別提。什麽德行?自己吃香喝辣,三個夥計連喝粥都不管飽,說得過去嗎?實話告訴你,如果他活著,燒壞我家的窗戶得叫他修,熏了我家的牆得叫他刷,欠我的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正因為他死了我才不計較,我是瞧那倆孩子可憐!”

他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苦瓜卻有點兒不信,於是小心翼翼試探道:“莫非……賈胖子得罪過您?”

“唉!”沙掌櫃本不想多說,但被苦瓜逗引得已經開了口,索性都吐露出來,“當初他開張時我還以為是正經買賣,特意拎了兩包茶葉拜街坊,互相有個照應嘛!那時他跟我倒還客氣,哪知說人話不辦人事,正趕上我灶上缺些香料,就從他鋪子裏臨時進了點兒陳皮、豆蔻、白芷什麽的……”

“是假的?”海青忍不住插嘴。

“東西倒不假,卻是多年陳貨,早失了味道,價錢也不比別處便宜多少。虧他姓賈的還跟我嬉皮笑臉,逢人便說我找他買貨,好像我欠他多大人情一樣,真氣人。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理他了。”

海青竊笑——這算說到根兒了,原來他上過賈胖子的當,索性追問道:“我聽到些風言風語,說這場火是被人放的,就是殺人焚屍也不無可能,您覺得呢?”

沙掌櫃的激憤之態頓時收斂,轉而露出一絲謹慎的微笑:“這是‘三不管’的老毛病,出了事就雞一嘴鴨一嘴地亂說,越傳越離譜,閑話還是少聽為妙……您還添點兒別的嗎?”

苦瓜轉過臉來瞪了海青一眼,海青這才發覺失言——沙二爸剛承認跟賈胖子有過節,自己就說賈胖子死於非命,難怪他起疑心。

海青趕緊用燒餅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不敢隨便插言。苦瓜卻大大咧咧地道:“我看也未必是瞎傳,賈胖子確實幹過不地道的事,田家父女在他鋪子裏寄存點兒東西,他就天天白喝田家的茶。這點小便宜都占,恐怕也沒少坑人,保不齊得罪了什麽厲害角色,給他放把火。”

“也有可能。”沙掌櫃想擺脫旁人對自己的猜疑,忙順著說,“在我這兒吃飯的熟人,提起賈胖子,沒一個說他好的。”

苦瓜眼珠一轉,煞有介事地道:“我聽說過一檔子事,有個練把式的崔大愣叫他坑了,您老知道吧?”莫看苦瓜說得認真,其實順嘴胡扯,就想看看能否從沙二爸嘴裏誆到消息。

沙掌櫃頗感意外:“你小子消息挺靈通呀!沒錯,崔大愣找他躉了一批膏藥,叫他騙了。”

海青狂喜——崔大愣果然和賈胖子有關,竟這麽輕而易舉地被苦瓜詐出來啦!

苦瓜不動聲色,歎道:“崔大愣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麽一不留神叫他騙了呢?”

“什麽久走江湖?看來你小子也是道聽途說。我灶上有位廚師跟崔大愣很熟,最是知根知底。崔大愣根本不是江湖人,他家在霸縣,是個種地的,小時候學過點兒粗淺的莊稼把式,平時在家務農,農閑時才來‘三不管’,每年最多幹三個月就回鄉。今年是因為家鄉鬧了災,餓得沒轍才跑來謀生,他沒有自己‘撂地’的本事,一直跟著別人賣藝。有時沒人用他就找個店鋪幫工,不拘於某一行,還曾到碼頭扛過麻包呢!不過是賣傻力氣而已。”

苦瓜立刻追問:“今年他跟誰一起‘撂地’?”

“陳大俠。”

若不是緊緊咬著燒餅,海青險些笑出聲——不知哪個賣藝的這麽能吹,竟然自封大俠。

“原來是他。”苦瓜點點頭,自然是對這位“大俠”很熟悉。

沙掌櫃捋著胡子娓娓道來:“其實崔大愣那批膏藥就是替陳大俠買的,沒想到被胖子騙了,買了次品,貼在身上根本粘不住。陳大俠氣壞了,懷疑崔大愣從中吃錢故意買次品,就把他趕走了。”

“那之後呢?他回鄉了?”

“沒有,聽說他又跟拉洋片的‘假金牙’混了幾天,還幫忙守夜,後來有一天晚上……”說到這兒沙掌櫃才意識到崔大愣死了。

苦瓜不容沙掌櫃多想,趕緊插話道:“那個拉洋片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專欺負外鄉人,我早瞧他不順眼……欸?好像被賈胖子坑過的不止崔大愣,還有個變戲法的,是吧?”

這次沙掌櫃的反應卻很茫然:“不知道,變戲法跟賣藥扯不上關係呀!你聽誰說的?”

“我是聽……咳!不提了。”苦瓜假裝欲言又止,“人死為大,咱們何必議論死人的是非?還是顧好自己的買賣吧……結賬。”說罷從兜裏掏出一把銅子兒放在桌上。

沙掌櫃見此情形有些意外地道:“你花錢請客?”

“是啊。”苦瓜故意挖苦道,“誰不知道您老人家概不賒賬?兜裏若沒點兒現錢,我敢進順義齋的門嗎?”

“哈哈哈。”沙掌櫃終於對苦瓜露出笑容,笑得格外慈祥,“不是我眼高,是你們這行人正經的少。十個說相聲的九個蹭吃蹭喝,都是花別人的錢,唯獨你小子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有出息的!老頭子以往小瞧你了,千萬別見怪,以後歡迎常來。”

苦瓜笑著作揖道:“說這話就遠了,隻要我肚裏缺油水,準到您這兒解饞。不過還有件事想求您,寶子、順子都跟我不錯,他們怪可憐的,您老眼皮寬、交際廣,能不能好人做到底,給他們找個飯門?”

“放心,你不說我也不能坐視不管。”沙掌櫃大包大攬道,“若不是回漢有別,我就收留寶子了。這樣吧,等他們的案子了結,我給寶子找一家漢民飯館,讓他做個學徒當個跑堂。至於順子嘛……到時候再想辦法。”

海青很詫異:“順子為什麽不能一起去?”

“性情不合適啊!”沙掌櫃撚著胡子笑道,“別看寶子表麵窩囊,心裏精明得很,隻要是他想做的事都能算計妥當,尤其他的記性好,投身我們勤行再合適不過。順子也不是不好,待人坦誠敢想敢幹,可他是直筒子脾氣,說話不會拐彎兒,辦事也不大動腦筋,用他跑堂豈不把客人得罪光?學手藝也不合適,我得給他另找個營生。”

“那李長福呢?”海青又問。

沙掌櫃連連搖頭道:“他又不是小孩,我還管那麽多?再說那人我不喜歡,雖說忠厚老實任勞任怨,卻整天耷拉著腦袋不說話,悶葫蘆一樣,興許心裏藏著什麽虧心事呢。”

海青暗自歎服——這老頭看人的眼光真準!

兩人辭別沙掌櫃出了飯館,海青立時憋不住了,喜形於色地道:“總算搞清楚崔大愣和賈胖子的關聯了,我看陳大俠很可疑,八成他是凶手。”

苦瓜不屑一顧:“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別瞎猜。”

“我可不是瞎猜!陳大俠懷疑賈胖子和崔大愣合夥騙他,說明他對這倆人都有怨恨,再說他是練武的,一定有能力殺人。”

“實不相瞞,陳大俠和我師父是把兄弟,我還得叫他師叔呢。他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了解?未必有殺人的膽量。可是話說回來,這裏麵確實也有令人費解的地方,他的把式場子很大,徒弟也很多,用得著另外雇用崔大愣嗎?一個隻會幾手莊稼把式的粗人能幹什麽?總之……咱暫且把我這位師叔視作一個可疑者吧。”

“現在就去找他。”

“不急,耗子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咱們最好先查王三,膏藥的事與他無關,他又是如何跟賈胖子或者陳大俠扯上關係的,咱們還一無所知呢。”

“我猜陳大俠和他也有仇,或許因為別的什麽事。”

“或許吧,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王三是有名的老實人,全‘三不管’都知道,他無論對誰都笑臉相迎,做事很厚道,有時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麻煩別人。這種人怎會輕易結仇?更何況是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大仇。我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賈胖子身上,畢竟這三個人中隻有他沾了個‘假’字,也隻有他鋪子被燒,禍事八成因他而起,或許因為某種原因牽扯王三和崔大愣。”

“咱倆的想法有分歧。”海青無奈地撇撇嘴,“不過若真是你想的那樣,反倒省事了,回藥鋪問寶子他們不就行啦?如果賈胖子和崔大愣、王三聯手幹過什麽不光彩的事,就算寶子、順子、長福不知情,也肯定目睹過賈胖子和他們接觸。”

“不!”苦瓜斷然拒絕,“不能直接問他們。”

“為什麽?”

“如果問寶子他們個人,他們就知道咱懷疑三件案子有關聯了。”

“那又怎樣?你該不會懷疑他們吧?你昨天不是說他們三個人沒理由殺人嗎?”

“有沒有嫌疑姑且不論,我怕他們嘴不嚴走漏消息,尤其是順子。別忘了這是連環命案,凶手已經殺死三個人,也不在乎再多殺幾個!”

海青不寒而栗——是啊!如果凶手得知有人調查此事,極有可能再殺知道內情的人滅口,甚至可能直接朝他倆下手!

苦瓜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便道:“怎麽?害怕了?昨兒就跟你說過,這是件危險的事,弄不好糊裏糊塗搭上性命。如果你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不!”海青的懼意轉瞬即逝,“既然幹了就不後悔。”

“好吧,我不攔著你。”苦瓜點點頭,“但在查明真相之前我會提防所有人……包括你在內。”

“我?!”海青大吃一驚。

苦瓜注視他片刻,突然撲哧一笑道:“開玩笑呀!瞧你那呆樣兒,快走吧,去王三‘撂地’的場子看看。”

究竟是不是開玩笑,苦瓜自己心裏最清楚。他本來想跟海青攤牌,可對視的那一刻猛然想起沙二爸的話:“十個說相聲的有九個蹭吃蹭喝,唯獨你小子不一樣。”其實哪有什麽不一樣,錢是從他兜裏掏出來的,卻是海青昨天給的,歸根結底還是人家請客。平心而論,海青對他不薄,想救甜姐兒似乎是真心,就算隱瞞一些事也未必出於歹意,或許不該懷疑他。

或許吧……

變戲法在江湖中稱“彩門”,又叫“立子行”,也是自清末流傳下來,逐漸衍生出大小之別。小戲法叫“抹子活”,像仙人摘豆、三仙歸洞、空杯取酒之類的節目,隻要幾個茶杯、幾個小球,隨時隨地能表演。大戲法則需要許多道具,有時甚至會從身上變出燃燒的火盆,必須有足夠的場地,而且一人演不了,要有敲鑼的、準備道具的、“打杵”斂錢的,至少也得三個人。

快手王也有兩個夥計,名姓罕有人知,因為快手王行三,大家順嘴叫他們老四、老五。其實他們根本不是兄弟,甚至不是一個姓。據苦瓜所知,自從王三遇害,他們的買賣“折了大梁”,許多精妙的節目老四、老五演不了,觀眾越來越少,場子越來越冷清,純粹是仗著王三留下的名氣勉強支撐。

苦瓜領著海青,邊走邊講述情況,當他們來到王三的場子時,出乎意料地隻看到一片空地,連張板凳都沒有。海青嘲笑道:“這就是你說的地方?果真冷清,連他們本人都不在。”

苦瓜有些尷尬地道:“可能是今天風大,把老四、老五刮跑了。”

“別耍貧嘴,到底是不是這兒?”

“怎麽可能記錯?奇怪,前幾天我還瞧見他倆呢。”

“是不是來得太早,他們還沒到?”

“不,他們就在這兒搭棚過夜,王三也是在這兒被殺的。如今棚子都撤了,八成是散夥不幹了。”

“散夥?那怎麽辦?上哪兒找他們?”

苦瓜一點兒也不急地道:“放心吧,除了變戲法他們什麽都不會,我就不信他倆還能蹦出‘三不管’!找人打聽打聽,準能問出來。”

說話間,東邊恰好走來一人。這是個怪人,身材矮小,瘦骨伶仃,還有些駝背,頭上戴著六合帽,穿一件藍色長袍,外罩棕色馬褂。這身衣服料子很講究,還有刺繡花紋,但是髒兮兮的,似乎穿了好幾個月沒洗。他臉上皺紋堆壘,麵色灰黃,兩腮凹陷,留著花白的山羊胡。一副圓溜溜的茶色眼鏡遮住雙目,但是瞧得出此人至少五十歲,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似是大病未愈。這個人右手攥著一把笤帚,左肩上搭著個藍布挎兜。

“老陳!”苦瓜一見此人趕忙招呼,“想吃冰下雹子,正要找你打聽事,你知道老四他們去哪兒了嗎?”

那怪人充耳不聞,晃悠悠走到一棵歪脖樹旁,佝僂著身子,拿笤帚掃著地上的塵土。

“問你話呢,聽見沒有?老四他們去哪兒了?”

那人還是不理,慢吞吞掃幹淨地麵,從挎兜裏取出一塊青布,抖開足有五尺見方,上繡著“麻衣神相陳鐵嘴”七個字,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

苦瓜湊前幾步:“老陳,你是出門忘帶舌頭,還是吃切糕把嘴粘住了?怎麽不理我?”

陳鐵嘴盤腿往青布上一坐,這才開口,嗓音沙啞地道:“相麵一塊,問卜兩元。拿錢來我就告訴你。”

“真有你的!勞駕抬一下眼皮,瞅瞅我是誰。都是一個馬勺裏混飯吃的,怎麽還要錢呢?”

“知道是你。我這兒不論親友一視同仁,不給錢就免開尊口。”

“唉!”苦瓜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又欠債了?”

“嗯。”

“借錢買大煙抽?”

“嗯。”

“早就勸過你,快把煙癮戒了,辛辛苦苦掙點兒錢都跟著煙兒飄走了,冤不冤?當初我師父就是被大煙害死的,瞧你現在這副德行,哪還像個活人?”

這番話陳鐵嘴已聽過無數遍,早已不上心了:“我倒是想戒!少抽一口百爪撓心,戒得了嗎?”

“你還是沒定力,要是真心想……”

“行啦!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跟你治氣。”苦瓜一臉無奈,“老四、老五他們哪兒去了?”

陳鐵嘴把手一伸:“拿錢來。”

“嘿!躺在棺材裏伸手——真是死要錢啊!”

“我就這規矩。”

“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你管不著。”

“屎殼郎插雞毛——沒見過你這路鳥!”

“你哪來這麽多俏皮話?”陳鐵嘴怒了,抓起笤帚要打,“有錢拿來,沒錢就走,我沒工夫搭理你。”

苦瓜也有點兒掛火道:“真不是東西,半分情誼都不講。”

“情誼?我就知道我缺錢,沒錢就抽不了煙,就沒情誼!”

海青在旁邊站著,實在看不下去了,也懶得跟這人計較,伸手就要掏錢,苦瓜一把掐住他手腕:“別給!不能慣他這毛病。”

陳鐵嘴把笤帚一揮道:“滾!別妨礙我做買賣。”

“好!”苦瓜咬牙切齒,“我滾,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拉著海青便走。

海青哭笑不得:“別賭氣,我們再找別人打聽吧。”

苦瓜卻道:“這邊的買賣就數陳鐵嘴和老四他們最近,他不說,問別人也未必知道。‘三不管’裏裏外外變戲法的場子有的是,一家一家打聽可就費事了。”

“哎呀!你怎不早說?我給他一塊錢,讓他說不就完了?我又不缺這一塊。”海青扭身就要回去。

“不行!你不缺錢,我還不能折麵子呢!真以為我們說相聲的好欺負?走著瞧,不給他錢,照樣得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你有辦法?”

“跟我來。”苦瓜改變方向,拽著海青繞個圈,走到陳鐵嘴攤子的後方,藏在歪脖樹後偷偷觀望。

“你想幹什麽?”海青不解其意。

“噓……別驚動他,你等著瞧熱鬧吧。”

海青也不問了,靜觀其變。隻見陳鐵嘴掏出一杆煙袋,先抽了一袋煙定定神,然後從挎兜裏取出一塊石板、幾支粉筆、一根木棍兒、一個青竹卦筒以及三枚磨得鋥亮的老錢。他將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身邊,繼而拿起木棍兒在土地上畫畫。海青不禁好奇,想看他畫的什麽,可惜離得遠,抻著脖子也瞧不清。

好奇的何止海青!此時天光大亮,“三不管”漸漸熱鬧,遛早的、吃飯的、閑逛的、買東西的川流不息。但凡有人從陳鐵嘴身邊經過,都歪著腦袋瞧他兩眼,看他畫什麽,更有好奇心重的停下腳步仔細觀看。陳鐵嘴也不理他們,隻顧低頭畫畫,嘴裏卻自言自語起來:“畫山難畫山高,畫樹難畫樹梢,畫人難畫走,畫虎難畫吼……”說是自言自語,聲音卻不低,路人都能聽見,駐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陳鐵嘴還是不抬頭,但嗓音越來越高:“天上難畫仰麵的龍,地下難畫無波的水,美貌佳人難畫哭,廟裏的小鬼難畫笑……”

海青漸漸明白了,江湖買賣總要“圓粘兒”,苦瓜說過相麵算卦在江湖中叫“金門”,這坐地畫畫應該就是他們這一行“圓粘兒”的秘訣吧?果不其然,等身邊圍了足有十幾人,陳鐵嘴突然大叫一聲:“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手底下一劃拉,把方才畫的圖案全部抹去,隨手將木棍兒一扔,抬起頭來抱拳行禮:“各位朋友,幸會。”

海青又不明白了,忍不住問苦瓜道:“他這是‘圓粘兒’,我知道。可他一直沒抬頭,怎麽知道圍上許多人了?”

“數腳呀!十多雙腳不就是十多個人嗎?”

“是呀,我真笨。”

“跟我過去。”苦瓜領著他繞出歪脖樹,躡手躡腳蹭到近前——陳鐵嘴這會兒隻顧賣口,根本沒察覺苦瓜到了身後。

“各位沒瞧出我畫的是什麽吧?這就對啦!旁人畫的是物,在下畫的是魂,芸芸眾生魂靈百態,皆合五行之數,難逃‘造化’二字,也全在我眼中。恐怕有人要問,你是幹什麽的?”其實根本沒人開口,他完全是自說自話,“這兒寫得清楚……麻衣神相,我叫陳鐵嘴,鐵嘴鋼牙咬定乾坤。剛說我是算命的有幾位就想走,何必呢?醫家有句話說得好,‘彈打無命鳥,藥治有緣人’,您今天碰巧站在我麵前便是上天注定,相逢即是有緣。就算您不信我這門學問,聽我閑聊幾句,順便歇歇腿兒,於您也沒有損失呀!反正我姑妄言之,您姑妄聽之,我說的話您現在未必明白,可將來一日有個馬高鐙短,就想起我今日良言了。興許那會兒您後悔,還來找我,讓我給您出主意。可那是事後諸葛亮,算不得高明!俗話說得好,亡羊補牢不及防患未然。我這人天生有個毛病,口快心直!瞧出點兒苗頭總是不吐不快,還望諸位原諒。”說著他舉目觀瞧,將麵前圍觀之人逐個打量一番,緊跟著一陣咳嗽,“咳咳咳!恕在下直言,別看在場的人不多,事兒可真不少!據我所觀,有一位朋友紅鸞星照命,不久就要‘小登科’,娶的還是百裏挑一的美貌佳人。可惜他本人還不知道呢!這樁婚事成與不成尚在兩可,一會兒我為他指點迷津,免得他錯過姻緣,將來還要討杯喜酒喝喲……有一位朋友可就不妙了,命犯太歲,小人作梗,弄不好有牢獄之災,一會兒我也跟他念叨幾句,助他化險為夷遇難呈祥……還有一位更糟,近日身體欠佳,他自以為是小三災,其實乃大厄之兆,錯行一步性命不保!我得告訴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陳鐵嘴揣著手侃侃而談,方才的潦倒之態全然不見,竟凜凜然透著一股無可置疑的威嚴。有幾人聽得入神,不禁麵麵相覷——誰有姻緣?誰要進班房?誰命在旦夕?該不會是我吧?

海青也很納悶兒,咬著苦瓜的耳朵問道:“他對麵站了那麽多人,究竟說誰呢?”

“信他個鬼,全是胡謅。其實他什麽都沒瞧出來,這叫‘韓信亂點兵’。想算命的人都有心事,總把閑話往自己身上攬,他說多了自然有一兩個碰巧對上號的。”

陳鐵嘴信口雌黃,見有些看客不耐煩想走,於是又使出一招“拴馬樁”,笑道:“諸位或許要問,你瞧得明白為什麽不指出來是誰?這您就不懂了,有些事能見光,有些事見不得光。人有臉樹有皮,我若公然指出來,麵子上是不是不大好看?比如諸位當中就有這麽一位仁兄,他本人沒毛病,但媳婦不賢惠,背著他勾三搭四偷漢子,他已經當王八啦!這我能指出來嗎?指出來他也不認啊!我倆必定打起來,諸位瞧在下這小身板,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我打得過誰?惹這禍幹嗎?不過您放心,這位王八仁兄心事太重,他得回家捉奸去!一會兒就走,等他走了我再告訴大家是誰。”

海青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笑出聲——這招太缺德啦!此言一出,圍觀的誰還敢走?人言可畏,誰走了豈不是王八?

圍觀者都被牢牢“拴”住,誰也不走了,陳鐵嘴話歸正題道:“我說怕挨打隻是其一,其二嘛……上趕著不是買賣。有人說了,你給人指點迷津還要錢?當然!我若信誓旦旦說分文不取,那是放屁!誰起早貪黑不為養家肥己?我也一樣。但明人不做暗事,咱是先小人後君子,價碼清清楚楚,相麵一塊,問卜兩元……嫌貴?您別忙,我有個規矩,凡是找我相麵算卦,我先免費奉送三相。說得準您接著算,說得不準您轉身便走,絕不找您要一個錢!怎麽樣?夠公道吧?”

說到這兒,已經有人動心了,人群中擠出個中年男子道:“先生果真能斷吉凶?”

“試試便知。”陳鐵嘴胸有成竹,“我話複前言,先奉送三相,準不準您自己評判。”

“好。”中年人湊前一步,坐到他麵前。

陳鐵嘴端然正坐,審視此人將近兩分鍾,緩緩開了口道:“第一,您是從‘三不管’西邊過來的,對不對?”

中年人驚得瞪大了眼睛:“對……”

“第二,您有愁煩之事,昨晚輾轉未眠,對不對?”

“對。”

“第三,您發愁是因為家中有人身染重病,對不對?”

“對!太對啦!我膝下就一個兒子。也不知怎麽了,自前天起,上吐下瀉的,請了兩個大夫都沒治好,還越來越重,孩子他娘瞧著難受整宿整宿地哭,家裏亂得一團糟,還花了不少錢,正為這事著急呢。”中年人心情激動,說話都有些顫抖了。

旁觀眾人見他說準了,也不禁喝彩道:“先生好相法!真不愧是鐵嘴鋼牙!”

“怎樣?不是我胡吹法螺吧?”陳鐵嘴搖頭晃腦得意揚揚,“你說兒子染病,致使勞碌憂煩,依我說這是你的命!其實你剛才在那兒一站我就看出來了,頭尖而額低,耳小而翼薄,乃乏嗣無後之相。恕在下口冷,你兒子可能要夭折!”

“什麽?”中年人嚇一跳,“沒救了?”

“別急別急。”陳鐵嘴又把話往回收,“雖是命裏注定,若能謹慎修福,老天亦能降運遂人。這樣吧!我給你瞧瞧手相,推一推流年大運,看看有沒有什麽拆解之法,你給我兩塊錢吧。”

“行。”中年人深信不疑,摸兜就要掏錢。

苦瓜等的就是這一刻,突然斷喝一聲道:“慢著!”

陳鐵嘴一驚,這才發覺背後站著冤家。他當然明白苦瓜是來找碴兒的,但眾目睽睽之下鬧起來買賣就攪了,於是假裝不認識,強裝笑顏:“這位朋友,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一會兒我再為您卜算,莫攪擾別人。”這話已經點出來——咱的事兒一會兒再說,你別攪我買賣!

苦瓜方才吃了個癟,豈能輕易饒他?他訕笑道:“我不是攪擾,隻是覺得先生剛才這三相純屬僥幸,不是真本事,我也算得出來。”

此言一出,陳鐵嘴倒沒什麽,圍觀眾人來了精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找個熱鬧瞧唄,紛紛起哄道:“你也會相麵?吹牛吧?說說你是怎麽算的。”

“正要明言。”苦瓜走進人群,站到那個看相的中年人身邊,“方才先生說這位仁兄是從西邊來的,猜到這點再簡單不過。這兩天‘三不管’西邊挖溝,幾趟街都是爛泥。”說著他朝中年人腳上一指,“快看,這位仁兄鞋上沾著稀泥,還沒幹呢,當然是從西邊溜達過來的。”

“還真是!原來如此……”眾人交頭接耳。

“再說第二相。”苦瓜又指指中年人的臉,“這位仁兄神態疲憊,眼泡發腫,二目通紅,自然是昨夜沒睡好,誰瞧不出來?”

方才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陳鐵嘴身上,誰也沒留心此人,這會兒仔細觀察,果見他眼睛紅腫,出門匆忙沒洗臉,還掛著眼屎呢。眾人忍不住發笑道:“太明顯了,我也看得出來呀!”

“再說第三相……”苦瓜拍拍中年人肩頭,“老兄,您剛才往這兒一坐,抬手間袖筒裏露出一張紙,讓先生看見了。小弟鬥膽一猜,那是藥方吧?”

中年人有些訝異,往袖子裏一掏,果然摸出張紙。那是一張很薄的草紙,即便折疊起來還是能看見墨跡,“半夏”“當歸”等字依稀可辨。旁觀者有識字的,見此情景不禁大笑:“哈哈哈,相麵的不是真本事,全是看出來的,你陳鐵嘴幹脆改名叫‘陳賊眼’吧。”

苦瓜還故意氣他,嬉皮笑臉地道:“先生,您別介意,我不過是一時興起賣弄賣弄,您接著算吧。”

陳鐵嘴有火不能發,低聲咕噥了一句:“念疃。”

此言一出,海青笑了——甜姐兒教過這句,“念疃”就是閉嘴!

苦瓜卻裝聽不懂,還低下頭問:“您說什麽?大聲點兒。”

陳鐵嘴見他毫不通融,也較上勁兒了,不再理他,轉而又朝對坐的中年人道:“方才在下不過小試牛刀,一來瞧您心神不定,先安安您的心,二來打個哈哈,讓大夥瞧個樂兒,接下來我可要顯顯真本事了……咳!”說到這兒故意清了清喉嚨,吸引眾人注意:“我問您一個問題,請如實相告——您父母雙親是否健在?”

中年人立刻答複:“我……”

“且慢!”陳鐵嘴打斷,“您不必說,我已經算出來了。不信咱打個賭……”他隨手拿起放在身邊的粉筆和石板,“你先別說,我把推算的結果寫下來,然後您再說,讓大夥瞧瞧我算得準不準。”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本領?眾人爭相湊前看他寫什麽,陳鐵嘴卻故意吊他們胃口道:“別忙別忙,一會兒等他說完必定亮給你們看。”說著他將石板豎起來寫,先不給大家看。

哪知剛落一筆,苦瓜伏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陳鐵嘴身子一僵,手指一顫,那支粉筆竟被他無意中掐斷,斷了的半截順著他衣服滾落在地。陳鐵嘴仰臉看著苦瓜,憋了半晌發出一聲氣餒的歎息:“唉!你往我身邊一站,我就感覺六神無主脊背發寒,於是暗暗起了一占,這才算出你攤上大事兒了,比這位兒子染病的仁兄更凶險啊!”

“沒錯。”苦瓜知道他要說出老四的下落了,這才配合,假裝誠惶誠恐,“我這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嗯,讓我再仔細推算一下。”陳鐵嘴一手掐指,一手撚須,閉著眼睛故作高深之態,磨蹭片刻才開口,“您這事兒嘛……切了俏,圍子蔓兒處。”

圍觀者聽了直眨巴眼——說的什麽呀?咒語?

苦瓜卻聽懂了,笑嗬嗬地道:“多謝奉告。”

“甭謝了,你快走吧!”陳鐵嘴早不耐煩了。

“不忙。”苦瓜往懷裏一掏,拿出兩枚亮閃閃的銀圓,塞在陳鐵嘴手裏,“給您卦禮。”

“這……”陳鐵嘴愣住了,“你怎麽還……”

“快收著吧。”苦瓜擠眉弄眼道,“誰活著都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長的,應該將心比心,是吧?”說罷轉身而去。

海青連忙跟上,離開人群走了幾步才問:“他告訴你什麽?”

“唉!你們這路黑話比外語還難懂。”

“你還會說外國話?”

“我……不會。”海青矢口否認,轉而又問,“你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一句,他態度立刻變了。你說了什麽?”

“十個字,就是他要寫的——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

“這句話有何出奇?”

“這叫‘八麵封’,凡是問父母是否健在,無論對方如何回答,隻要寫出這十個字,讀的時候語氣頓挫稍加變化,都能圓上。”

“是嗎?”海青不信,“若是被問者父母雙全……”

“這樣念,‘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自然就是父母雙全,一位也不能克傷。”

“如果父親去世了呢?”

“甭管父親還是母親去世,就念‘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就是說父母不可能雙全,有一位去世了。”

“那要是都不在了呢?”

“把‘一’字聲音拉長,‘父母雙雙不能克傷一……位’,死一個不行,要死一塊兒死。”

“嘿!一拉長音老兩口就都完了,這玩意兒真是騙人!”

“老陳知道我不識字,想拿這招騙人,順便也讓我見識一下他的厲害。殊不知我們行內有位老前輩,年輕時也是金門,後來改行說相聲,給我講過不少相麵的把戲。我雖不識字,卻記得這句話。剛才我在他耳邊一說,他嚇一跳,粉筆都掐斷了。幸虧還沒寫出來,若是寫完被我當眾揭穿,他鐵嘴的名號就徹底砸了,以後沒法在‘三不管’混了。可他已當眾打賭,大夥等著看,又不能不寫,所以隻能把老四他們的下落說出來,把我打發走再寫。”

海青撇唇搖頭道:“真沒想到,片刻間你們倆鬥了這麽多心眼兒。既然你已經把他逼得沒轍了,為什麽還給他錢?”

“麵子上我贏了,那兩塊錢是我送給他的。”苦瓜忽而流露出一絲傷感,“莫看陳鐵嘴這副模樣,當年也曾風光過。人精神,“綱口”也好,每天少說也掙十七八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從他手指頭縫裏漏下來的錢就夠我過日子的。那時我缺吃少穿的,沒少沾他的光。後來他就因為吸毒越混越慘,如今一貧如洗妻離子散,還弄了一身病,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雖是咎由自取,瞧著也叫人心酸。”

海青卻不讚同這種做法:“話雖如此,但是你給他錢等於害他,他肯定還去吸毒。”

“我也知道他拿了錢必定還去抽大煙,可又能怎麽辦?我也沒別的辦法幫他,他肯定活不長,興許今年冬天‘三不管’就要再多一具凍餓而死的屍體……”

“你們兩個小子,站住!”

陳鐵嘴走到近前,摘下墨鏡——出乎海青意料,墨鏡後麵是一雙渾濁空洞的眼睛,目光一點兒也不犀利,甚至還透著幾分淒婉,眼角爬滿了魚尾紋。他腿腳不靈便,追這幾步已有些氣喘籲籲:“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們找老四、老五幹什麽?”

苦瓜躊躇片刻,直截了當地回答道:“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好吧,我欠你小子一個人情,不多問了。”陳鐵嘴晃了晃那兩枚銀圓,“但是我得告訴你,老四、老五沒在一起,他倆‘裂穴’了。”

“裂穴”是指原本在一起的藝人分開,不再合作演出,多半是矛盾導致。苦瓜很意外地道:“他們合作多年,就算‘折了大梁’,一起轉投別的場子也不成問題,為何分開?”

陳鐵嘴苦笑:“你有秘密,他們也有,有些事不便對外人言,我也是離他們近才知道。其實就算王三不死,他們也要‘裂穴’。王三早有散夥的念頭,他這一死,剩下那倆小子就更無顧忌了。老五先走的,那是大前天的晚上,他還帶走了所有道具家當,鬼鬼祟祟,不知跑哪兒去了。老四沒辦法,隻好投奔戲法羅。”

苦瓜又吃一驚——說是三個人一起幹,觀眾捧的是“戲法王”。王三是老板,所有道具物件都是他的,按理說他死後東西該歸還他家裏人,就算老四、老五繼續用,也該給王三家裏送筆錢。怎麽老五喪了良心,自己把東西卷跑,還拋下老四不管呢?老五一向規矩,不像這種人啊!苦瓜想不通,又追問道:“你話裏有話,他們三個人究竟出了什麽岔子?”

陳鐵嘴擺擺手道:“我跟他們共處多年,交情比跟你厚,不想背後議論人,你自己問他們吧。見了老四順便幫我帶個話,叫他好好幹,千萬別走邪路,本本分分作藝,若是落到我這地步就晚啦!”說到這兒他眼中竟隱隱有淚光,“你小子說得沒錯,我這輩子徹底毀了,早已是行屍走肉,活一天算一天,早晚得橫屍街頭喂野狗。你給我錢是可憐我,謝謝你。”說罷又戴上那副墨鏡,踉蹌著回到卦攤,拱肩縮背繼續在石板上寫字。

海青喟歎:“我原本以為他是個身染毒癮無可救藥的江湖騙子,沒想到還挺有人情味兒。看來還是那句名言說得好,‘定義某樣東西,你就限製了它的其他可能’。”

“什麽亂七八糟的?聽不懂,這話誰說的?”

“王爾德。”

“沒聽說過,我就知道王瑤卿。”

“呃……差不多,這倆人倒都是戲劇方麵的專家。”

苦瓜懶得扯別的,道:“原來老四、老五鬧翻了,我還蒙在鼓裏呢。真僥幸!要不是我給了錢,這些話老陳肯定不會說,這次他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那倒不一定,但至少我抓住了老四、老五的把柄。”

“把柄?你什麽意思?”

“剛才我還發愁,見了老四說什麽,平白無故問王三的事,必定引起他懷疑,他未必會實言相告。現在好辦了,老陳把‘裂穴’的事告訴咱,不愁老四不說實話。”

“哦?你打算怎麽問他?”

“嘿嘿嘿。”苦瓜一陣壞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快手王死於非命買賣散夥,而在“三不管”另一側,羅師傅的買賣正如火如荼。不但十幾張板凳坐滿了人,更有許多沒座位的看客,抻著脖、踮著腳也要張望。之所以這麽紅火,一是羅師傅技藝精湛,有不少絕活兒;二是他“撂地”的場子位置好,可謂龍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