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丁美兮尷尬地走出銀行,剛剛在裏麵,理財經理已經把單子遞到她眼前,打開攝像頭準備雙錄走流程了,但最後關頭她選擇了尿遁。“理財計劃管理人提醒客戶應本著‘充分了解風險,自主選擇購買’的原則,謹慎決策,自願將其合法所有的資金用於購買本產品,在購買理財產品後,投資者應隨時關注該理財產品的信息披露情況,及時獲取相關信息。理財計劃管理人不承擔下述風險:一、政策風險;二、信用風險;三、流動性風險;四、市場風險;五、管理風險;六、信息傳遞風險;七、認購風險;八、提前終止風險;九、不可抗力及意外事件風險——”丁美兮知道這些都是銀行的固定台詞,但連續出現的“風險”二字還是刺激到了她。

忙活了一上午,客戶最後關頭跑了,理財經理怕是在裏麵翻著白眼罵她呢。丁美兮咳嗽兩下加快了腳步,沒留神差點和迎麵走來的人撞了滿懷。又是銀行製服,她刻意回避了對方的目光,說了句“對不起”,繼續向前。

然而就在丁美兮準備過馬路的時候,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裏,傳來一個聲音:“丁老師。”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一個身影嘩的一下在腦子裏閃過,微胖的圓臉,右耳上有顆痣。丁美兮沒有停下腳步,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不是他,那個人的聲音十八年前就在海麵上消失了。

“丁老師。”喊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又靠近了一些。丁美兮停住了腳步,聲音不是幻覺,難道真的是他?轉身之間,一輛灰色轎車停在了離她不遠的地方,林彧有些費力地從車窗探出頭來,笑嗬嗬地看著她。

丁美兮清了清嗓子,走過去拉開車門上了後座。車子啟動,朝大同路駛去。

林彧從後視鏡裏望著她說:“這麽多年了,李唐還這麽小心眼。他沒告訴你說我來了?”

“一回家就說了。”丁美兮看著窗外冷冷地回答。

“真的假不了。要是真說了,剛才我叫你,你也不會那麽看我。”

“怎麽看才是真的?”丁美兮說著望向後視鏡,林彧一下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麵,丁美兮伏在他肩上耳語,神情和現在一模一樣。他的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和當時一樣的微笑。

這個微笑沒有換來丁美兮的任何回應,她率先把視線從後視鏡上挪開,然後問道:“以後給我們安排事情的,就是你了?”

“好,還是不好?”

“以前幺雞都是直接和李唐聯係。有什麽事情,再讓他轉告我。”丁美兮不置可否地答道。

林彧對她的尖刺兒不以為意,滿不在乎地說:“後座上那個袋子,給你的。”

一個普普通通的粗布購物袋就放在丁美兮的身邊,她拿起來,掂了掂,問:“要去遞給誰?”

“送你的。”

丁美兮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精致的Gucci女包。

“萬象城的專賣店,你在櫥窗前看過兩次,也舍不得買。李先生也沒給李太太送一個?”

“你跟蹤我?”

“店裏就剩這一個了。喜歡嗎?”

丁美兮把包裝進購物袋裏,重新望向窗外。十八年前的那天,她也是坐在車後座上,倉皇地前往大同路的那棟樓——

掛在門框上的舊手機終於響了,桃園一下子跳起來,過去按下了接通鍵。花蓮目不轉睛地看著,見桃園神色凝重地嗯了幾聲,然後掛斷了電話。

“說什麽?”花蓮急切地問,“讓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桃園微微皺了皺眉:“不回去了。”

“什麽意思?”

“你說的直覺。咱們得留在這兒,你和我。以前的代號也要改。從現在起,我不再叫桃園,你也不叫花蓮。”

“留下來,是什麽意思?”花蓮的聲音有些顫抖。

“找工作,結婚,在這過日子。以後,我的名字叫李唐,你叫丁美兮。”

“那我們以後?”

“叫鳳凰。合在一起,分不開了。”

一陣微風順著車窗吹進來,丁美兮的睫毛微微顫動。哭泣的感覺衝到嗓子眼就走不動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幹涸——十八年前,第一次聽到丁美兮這個名字的時候,她都沒有眼淚,那現在就更不會有了。

林彧見丁美兮在後麵出神,伸出左手,點開了音響。坐在駕駛座上用左手還有點別扭,但他這個左撇子右手特別廢,除了寫字,基本啥也幹不利索。要是像當初一樣,桃園開車,他坐在副駕駛位就好了。左手擺弄音響,一側身就能看到後座的花蓮——十八年後,新竹說到做到,他不再是最無助的棋子,而是變成了捏棋子的人,林彧。

等紅燈的工夫,林彧感慨地說道:“這麽久了,你一點沒變。還和當年一樣。”

“沒變嗎?脖子上都長皺紋了。女人一老,最先老的就是脖子。”丁美兮看著林彧的背影,他比以前寬了足有一倍,連耳朵上的那顆痣好像都被抻大了。

“那個火傳魯,後來有沒有再去騷擾你?”

“他是個謹慎的人,吃一點疼,就不敢了。”

“你怎麽這麽肯定?”

“直覺吧。”

“我要是那個男人,也會迷上你。你做的事情和我們不一樣,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他丟了魂呢?”綠燈亮了,林彧看了一眼後視鏡,踩了腳油門接著說,“別相信老實人。人是會變的。就像李唐,以前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現在嘮嘮叨叨,嘴那麽碎,像我爸更年期犯了。”

“我們倆被扔在這裏十幾年,啞巴也得學會說話,要不多無聊?”丁美兮的言語間維護著李唐,倒不是因為愛他,就是覺得在林彧麵前,他倆關係更近。

林彧歎了口氣:“你們好歹是兩個人。我一個人,更無聊。”

“我以為你死了。十幾年,連個信兒都沒有。”

“就算死,我也得再來看你一眼。”

車已經開到了李唐家附近的街道,老街區路窄,非常容易堵車。林彧的車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麵,交通燈在遠遠的前方,想過這個路口,至少還得等三四個紅燈。見車流卡住不動,林彧轉身望著丁美兮,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丁美兮掙了兩下沒掙開,她望著林彧,平靜地問:“這也是命令嗎?陪長官上床?要不要我先化個妝?”

林彧一下想起十八年前,他在黑暗中強吻花蓮,她反抗的姿態也是如此決絕。和當年的新竹一樣,林彧放開了手。綠燈亮起,車流緩緩向前。林彧想再說點什麽,忽然接到了李唐的電話。

掛了電話,見林彧臉色越來越難看,丁美兮遲疑了一下問道:“怎麽了?”

“幺雞死了。”

* * * * * *

走進李唐家,林彧四下張望了一番。這裏和他們當年的藏身之處,隻有一牆之隔。趁倒水的時機,丁美兮悄悄把櫃子上擺的照片扣倒了——她不想讓這些人看見女兒的模樣。

“李唐說,我們差點死在隔壁,不吉利,非要搬到這邊來。要是早知道房價漲成這樣,那些年就算賣血,管它吉利不吉利,把隔壁的房子也買下來,現在什麽都不用幹了。”丁美兮說著端來一杯熱水放在了茶幾上。

林彧笑了笑:“以前他老覺得我迷信,現在自己也疑神疑鬼的。”

“有了孩子,人就變了。”

角落裏放著丁曉禾的行李箱,林彧看見後問道:“除了你們一家三口,還有別人在這兒住嗎?”

“我弟弟。等著公務員麵試,借住幾天。”

林彧點點頭,還是把話題扯到了李小滿頭上:“你女兒,她怎麽樣?”

“很好啊。很爭氣,特別懂事。每天就知道把自己關起來學習,攆都攆不出去,不出去不活動,愁人。”丁美兮脫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撒謊,就是覺得在老同事麵前不能輸。

林彧敏銳地感受到了丁美兮緊繃的外殼,這和他想象中的重逢似乎不太一樣。他指了指沙發說:“你怎麽一直站著?坐下說吧。”

丁美兮站在原地沒動。

“花蓮——”

林彧的語氣越發柔和,但被丁美兮堅定地打斷了:“我叫丁美兮。你要是不想叫丁老師,就叫我李太太吧。”

李太太,這個稱呼打破了林彧心裏的回憶濾鏡。他已經被踢出了三人行動小組,而李唐和丁美兮是一個整體。林彧笑了笑,雖然現在沒太多可以讓他笑出來的事情,但他還是愛笑,愛用笑掩飾一切。

“家裏派我過來,總要來家裏看看。以後,還和幺雞在的時候一樣,有什麽事情,我會單獨告訴李唐,不會再來打擾你。”見丁美兮低頭沉默,林彧開始布置任務,“有一家研製低空無人機防禦係統的公司,叫正信科技。想想辦法,到總工程師劉曉華的辦公室,去安一個竊聽器,越快越好。”

“知道了。”

林彧點點頭,起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打開大門的瞬間,丁美兮的聲音終於在身後響起,林彧滿懷希望地轉身望去,卻看見丁美兮站在原地,指著桌子說,“把你買的包拿走。”

* * * * * *

電視的聲音不算小,但還是不能掩蓋屋裏丁美兮和李小滿的爭吵聲。這是李唐意料之中的局麵。丁美兮認定李小滿早戀,拿著本《青春期性教育手冊》找她談話。就這種情況,想不吵起來,太難了。

這時,丁曉禾拿著一套剛幹洗完的西裝走了進來。明天要麵試了,他借了李唐的西裝穿一下。屋裏的戰局越來越熱鬧,丁曉禾聽見動靜想過去看看,卻被李唐攔住了。

“怎麽了?”丁曉禾小聲問道。

“就……唉,沒什麽。”李唐說著扯了扯西裝上幹洗店的標簽,“這還是我和你姐結婚時候買的,這麽些年還沒卸。你將就著湊合湊合。等你上班了,讓你姐送你套新的。”

“不用不用,聽說到時候會給我們發製服。”

“這麽好啊,哪個單位?”

“國家安全局。”

李唐下意識地用力一扯,標簽上的訂書針紮進了手指肚,一滴血珠子嗖地冒了出來。

丁曉禾見狀趕緊接過西裝:“藥箱在哪兒,先消消毒?”

李唐搖著頭把指頭放進嘴裏嘬了兩下,接著問道:“國家安全局,幹什麽的地方?”

“嗯——”丁曉禾低頭避開了李唐的目光。

“不能說呀?有紀律?”

正當丁曉禾不知如何作答之時,屋內的戰火蔓延到了外麵。李小滿氣呼呼地衝出來,完全無視母親追在身後氣急敗壞的教訓,鑽進自己的臥室,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丁美兮正要強行進入,李唐拿著外套上前攔住她說:“走,下趟樓。你弟弟明天麵試,給他買條領帶去。”

* * * * * *

冷飲店外麵的桌子上,放著丁美兮的雜牌包。李唐把剛買的新領帶往肩膀上一搭,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對丁美兮說:“傻了你,那麽貴的包為什麽不要?非得自己花錢買?姓林的那麽摳,你以為他會自己出錢嗎,花的還不是經費?這些當官的都這樣,再緊,自己花的也能擠出來——”

剛和女兒吵完架,丁美兮本來就很上火,李唐又囉囉唆唆地叨念白天的事兒,讓她感覺更加煩躁。她拿著小勺在冰淇淋裏攪來攪去,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說:“你怎麽現在嘴這麽碎?像個更年期。”

李唐手裏的勺子忽然停住,抬頭問道:“誰這麽說我?”

丁美兮沒接這個茬兒,氣哼哼地說:“我自己有錢,股票掙了,我買個包怎麽了?我又沒用你買。”

“誰說我像更年期?你從來沒這麽說過。”李唐還抓著剛才的問題不放。

“你自己看看,你不像嗎?”

“是不是新竹說的?”

“他現在叫林彧。”丁美兮說完瞪了他一眼。

李唐不屑地嘁了一聲:“聽聽這破名字,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現在都什麽年代了,誰能認識這種生僻字?人人都管他叫林或,天天或或地叫著,禍事能不來嗎?一點都不吉利。”

看著李唐的神情,丁美兮忽然想起白天自己在林彧麵前維護他的樣子。他一定也覺得自己是和他關係更近的人,想到這些,剛才的煩躁似乎減少了一些。她對李唐問道:“他來廈州,你怎麽不告訴我?”

“這幾天事情多呀。幺雞也死了,哪顧得上說這事。”

“知道他到了家裏,十分鍾你就撲回來,不要命了?超速闖紅燈,被扣了幾分?”

“我才懶得管你們在哪兒。我正好就在附近。”李唐說著把自己麵前的空碗往旁邊一挪,“你的冰淇淋還吃不吃了?不吃給我。”

丁美兮默默地把碗推到李唐麵前,抬眼正好看到他肩膀上的領帶。“丁曉禾考了國安,這個事不能叫林彧知道。他叫你去安竊聽器,辦公室那麽多人,這怎麽裝?他們說什麽我們就得幹什麽,以後要是叫你去上天呢?李小滿死活不承認自己談戀愛,兩句話不對就給我甩臉子,你是她爸爸,你管不管?麻煩最近這麽多,要不要去南普陀拜拜?你說話呀!”

聽著丁美兮無助的抱怨,李唐舔舔嘴唇說:“麻煩就像冰淇淋,吃完一個,再吃一個,慢慢吃唄。”

* * * * * *

西裝革履的丁曉禾仿佛換了個人,一下子顯得成熟起來。他想自己坐車去,可姐姐說,第一次麵試,寧可多等也別遲到,堅持讓姐夫開車送去。

丁曉禾拗不過姐姐,但他其實不願意和姐夫單獨相處,尤其不喜歡他們出租車司機的職業病,尬聊。此刻,李唐一條胳膊耷拉在車窗外麵,另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車子也和司機一樣,吊兒郎當地緩慢前行。

丁曉禾看了看表,小聲說:“這近路怎麽這麽慢?”

“早高峰,哪條路也走不快。”李唐嘴上雖然這麽說,但一拐方向盤,往前加了個塞。然後他假裝看倒車鏡,觀察了一下丁曉禾。他和往常一樣,表情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李唐思量了一下,假裝閑聊似的探問起來:“我原來拉過一個你們這單位的,老得加班,半夜才出來打車,說一有事就沒日沒夜地忙,出來進去還什麽都不讓說,是不是?”

“不清楚。”

“你說,國安和公安有什麽區別?你們將來也帶槍嗎?有沒有手銬?”

“不太了解。”

“等你上了班,還回家來住嗎?給你們分宿舍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等李唐再問,丁曉禾忽然指著前麵的路口說,“姐夫我到了。”

李唐看了看四下的建築:“在這兒?”

“嗯,單位讓我們在這集合,一會兒有人來接。”

“我說呢,這兒也不像呀——”話未說完,丁曉禾已經下了車,站在原地,朝李唐揮手。李唐衝他點了點頭,繼續向前開去。倒車鏡裏,丁曉禾的身影越來越遠,李唐皺著眉,心裏又多了個包袱。

* * * * * *

其他老師都去上課了,丁美兮拿著那本她親手製作的花名冊,一頁頁仔細翻找,終於在一位家長的備注欄發現了有用的信息——湖裏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丁美兮撥通了這位家長的號碼,溫柔而客氣地說:“是李主任吧?我是李雨桐的班主任丁美兮。有個事情我想麻煩一下,正信科技公司您了解嗎?就在湖裏區,台灣街,對,有個親戚的孩子想去實習,讓我幫著問問。好的,謝謝——”

剛掛斷電話,外麵響起敲門聲。緊接著一張陌生的麵孔探進來問:“黃老師,是在這個教研組吧?”

“是,您是?”

“我姓段,是學生家長,想跟您了解點情況。”段迎九走上前去,主動向丁美兮伸出了手。

對這位不速之客,丁美兮習慣性地保持著警惕。這個中年女人,看年紀倒是像學生家長。可她話裏話外問的事,和孩子學習都沒什麽關係,反而處處圍繞著黃老師的家裏事兒刺探。丁美兮閉嚴了嘴巴,除了誇讚黃老師教學水平不錯,其餘的事情一概不知。

丁美兮的反應自然也引起了段迎九的好奇。如果說嘴嚴不八卦還算是有修養的表現,那丁美兮的穿著打扮就不得不令人好奇了。飄逸的V領連衣裙,剔透的絲襪,閃亮的高跟鞋,還有精致的妝容和特別打理過的頭發,怎麽看這個造型也不像準備站在講台上吃粉筆灰的樣子。

“丁老師,你們學校是對老師形象有要求嗎?您打扮得可真漂亮。”

“謝謝。”丁美兮覺得這句恭維似乎另有深意,緊接著便說,“您還有別的事兒嗎?我到時間去上課了。”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喊報告。隻見陳星抱著一摞卷子走進來,看見段迎九站在屋裏,他吃驚地脫口喊道:“媽?”

丁美兮也很意外,她回想起前幾天打的那個電話,不禁問道:“您是陳星的家長?那天打電話,是您接的?”

段迎九倒顯得很鎮定,馬上客氣地說道:“丁老師?一直給阿寶補課的就是您啊?那天他爸給您回電話了嗎?我讓他替我道歉,道沒道?他是不是給忘了?”

可沒等丁美兮回答,阿寶緊張地搶先問道:“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奶奶死了?”

兒子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段迎九無比震驚。她匆匆告別了丁美兮,簡單和兒子詢問了兩句,便開車往家裏去。婆家遠在內蒙古,按阿寶的描述,婆婆應該已經病重。

雖然婆婆不喜歡她,但作為兒媳婦,段迎九也覺得自己此時的表現有點說不過去。沒辦法,她這幾天忙得連白天晚上都分不清了。幺雞一死,線索全斷,她隻能帶著人跟各個派出所對接,大海撈針地排查。下麵的人有怨言,汪洋也給她施壓。可不這樣又能怎麽辦?有些硬骨頭,就得硌斷了牙也不撒嘴地硬啃。隻是這樣就難免傷著自己和身邊的人。

進了家門,陳華果然在收拾行李。段迎九開門進來,他聽見了卻沒回頭。

“糖尿病加重了,還是血壓出了問題?”段迎九湊過去訕訕地問道。陳華還是沒回頭,自顧自地繼續收拾。

“我記得你媽是低壓高吧,是不是老了容易忘,沒按時按頓吃上藥?”段迎九又問了一句。

陳華淡淡地說:“你忙你的,沒事。”

“什麽時候的飛機?我看今天到包頭的航班還得在南京轉。阿寶說你要帶他回去,他班主任今天準假的時候可不太高興。你媽到底什麽毛病?不能等到周末嗎?”見陳華什麽都不說,段迎九越說越急,語速也越來越快。

陳華終於停下手,抬頭看了段迎九一眼,低聲說了兩個字:“胃癌。”

段迎九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拳,她緩了緩勁兒,掏出手機一邊翻日曆一邊說:“我看看啊,後天我能抽個一天,也許得大後天——”

“她不想見你。”陳華阻斷了段迎九各種不靠譜的也許,然後平和地說道,“離婚的事,我沒什麽條件,你覺得怎麽合適就怎麽來。我和阿寶也說過了,他肯定是跟我。平時你要想看他,我也不攔著。”

剛才的一拳還沒緩過勁兒來,挨臉上又是一巴掌。段迎九的心裏開始冒火:“你都定了的事情,這是在通知我,還是命令?”

“我是想談啊。可以談,我隨時都行啊。說好了談,每次你都沒時間,每次都不來。我知道你忙,我也忙,我們都忙,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你,對不對。結婚之前你爸就告訴我,別指望幹國安的會像普通女人普通老婆一樣。他給我打過預防針,要麽就別娶你,娶了就別後悔,我沒有後悔,段迎九,我隻是覺得我們現在和離婚沒有區別,你覺得呢?”

陳華越說越激動,甚至一把搶過段迎九剛剛接通的手機:“我不想再等了。今天我們就談個透。事情沒說清楚之前,誰也別走。”

“行吧。”段迎九往沙發上一坐,脫了鞋盤上腿,對陳華說,“聽你的,談吧。”

陳華慢慢冷靜了下來,他把段迎九的手機放在茶幾上,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剛要開口,就看見段迎九一邊用手背擦汗,一邊念叨:“好熱啊,我的毛巾還有嗎?”

陳華歎了口氣,走到衛生間,拿起一塊灰色的毛巾。剛想往外走,又有點不放心,把毛巾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確定沒有異味,才轉身出去。可就在此時,衛生間的門突然從外麵關上了,緊接著傳來哢嗒一聲。門口的人影一閃而過,陳華覺得不對勁,過去一拉,門已經被反鎖了。

“你幹什麽?把門弄開!開開門!聽見沒有!”在陳華的怒吼聲中,段迎九拿起手機出了家門。她不想談,也沒時間談,現在辦公室裏,一撥新人正等著她麵試呢。

* * * * * *

國安局大樓的會議室裏,丁曉禾端坐在桌子旁,耐心地等著。朱慧則像一隻小鳥,嘰嘰喳喳地圍繞著他,非要跟他互相提問,做模擬演練。丁曉禾耐著性子回答了幾個問題,可朱慧越問越不著調,丁曉禾隻能單方麵終止了這場演練。

可朱慧連跟蹤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她心裏的小火苗怎麽可能輕易熄滅。見丁曉禾不說話了,她又湊過去小聲問道:“我去找你,你姐姐跟你說了嗎?”

丁曉禾沒回答。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手機沒電了。”

“你連撒謊都不會。”朱慧得意地說,“看著我。再說一次沒電了?你老躲我幹什麽?公安大學教你的反偵查,全用我身上了?”

丁曉禾長出一口氣,目不斜視地問道:“麵試的內容都準備好了嗎?”

朱慧傲嬌地哼了一聲,仿佛已經看穿了丁曉禾的心思:“你考公務員,我也考公務員。你報哪兒,我也報哪兒。你辭職我也辭職。告訴你丁曉禾,你越這樣我就越煩你。我煩死你。”

丁曉禾轉過頭看著朱慧,嚴肅地說:“我們已經分手,很久了。”

“誰規定分手了不能再好?安全局嗎?”

正當丁曉禾被朱慧的胡攪蠻纏折磨得無處躲藏之際,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背著包推門走了進來。他的頭發有點自來卷,穿著一身便裝,進來之後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丁曉禾,便在門口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丁曉禾料定他也是來麵試的,剛想起身去打招呼,卻被朱慧一把拉住了。

“敲門都不會,還會和你打招呼嗎?”朱慧話裏有話,故意說得很大聲。可自來卷小夥子絲毫不為所動,好像屋裏根本沒別人似的。

* * * * * *

回到國安局,段迎九馬上向大峰問起新人麵試的情況。

“按著你的安排,四個半小時,六個辦事員,都在大會議室裏待著。沒人送水,沒人進去,也沒人回答過他們的問題。都沒遲到,最早到的叫丁曉禾。有個叫黃海的話最少,話最多性格最外向的叫朱慧,是裏頭唯一的女的。第一個問幾點麵試的也是她。每個人都吃過早飯,除了黃海都穿著正裝。沒人出過這棟樓,除了上廁所也沒人離開過會議室——”

“現在的孩子都這麽老實嗎?” 段迎九似乎有些失望,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句,“誰上廁所的次數最少?”

“這個有什麽問題?”大峰不解,可也馬上給出了答案,“丁曉禾。他一直坐著,很穩。”

“辦案盯梢打埋伏,一蹲就是一天。挑個不尿頻,**大的,很重要。朱慧,黃海,還有這個不尿尿的叫什麽來著?”

“丁曉禾。”

“就要這三個。”

* * * * * *

因為應付段迎九,丁美兮比約定的時間晚出來了一會兒。一上車,李唐就把行動目標的詳細資料交到了她的手上——

劉曉華,四十一歲,祖籍湖南,大學畢業以後留京,因為性格關係受到同事排擠,先後跳槽到武漢和上海,六年前來到福泉。離過婚,有個孩子跟著女方在福州。有技術,正信科技首席工程師,在低空飛行器研究領域很有名。平時喜歡在論壇上和人掐架,網名叫不長腿的鳥。

丁美兮一邊補妝,一邊聽李唐詳細描述劉曉華的情況:“這人脾氣不好,還和網友約過架。總說些過激的話,微博被封過三次,封了就注冊小號,接著罵人。手套箱裏有他的照片和網上的言論,還有一些博客裏的文章,你一會兒看看。我覺得這是個粗中帶細的人,表麵看著很糙,其實很敏感。”

丁美兮不著急看這些,和人打交道,她憑的是自己的直覺和這副美麗的皮囊。此刻,她剛刷好睫毛膏,左右看了看,歎息道:“睡不好覺,眼袋又大了。”

李唐看了她一眼,接著囑咐道:“這個人性格很古怪,在每個單位基本都沒朋友。生活裏也很孤僻,在網上連女人都要罵。等會兒進去以後看情況,如果不行就馬上走。”

丁美兮收好化妝品,拿出資料翻看了兩眼:“文筆還可以,不過不如你。你最近還寫詩嗎?”

“伺候老婆閨女和小舅子就夠了,哪還顧得上那些有的沒的。”李唐說著一打方向盤,正信科技所在的大樓已經出現在他們眼前。李唐熟練地把車停在了攝像頭盲區。下車時,丁美兮的臉上多了一副墨鏡,李唐戴上了一頂棒球帽。

* * * * * *

“我已經到樓下了。”丁美兮昂首挺胸地來到寫字樓大堂,一邊講電話,一邊大步流星地往裏走,“好,門禁是吧?怎麽和門口說?劉工辦公室,好,幾樓?喂?沒信號,你等一下啊——”

此時,執勤的保安已經提前刷開了門禁,殷勤地提醒道:“劉工程師在六樓。”

“謝謝。”丁美兮禮貌地點點頭,徑直走向電梯間。片刻後,她從電梯裏探出頭來喊道:“麻煩你,電梯好像有點問題。”

保安聞聲,快步走過來察看。空****的大堂裏,李唐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轉身進了寫著“步行梯”的那扇門。

* * * * * *

丁美兮沒想到,剛上到六樓,她就和目標不期而遇了。劉曉華的形象比想象中要差。之前在照片上,他隻是顯得有些桀驁不馴。而本尊看上去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油膩膩的胸卡在格子衫上晃來晃去,頭發蓬亂,表情嚴肅,好像隨時準備張口罵人。

丁美兮摘下墨鏡掛在V領上,領口比剛才更低了。她身姿妖嬈地朝劉曉華走去,眼神飄來**去,但總圍繞在劉曉華的身邊。劉曉華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眼看二人就要擦肩而過,樓道盡頭有個聲音喊道:“劉工,遠程視頻會議開始了,麻煩抓點緊!”

劉曉華聞聲,快步離去。丁美兮鬆了口氣,朝步行梯的方向望去。

* * * * * *

本來,安裝竊聽器對李唐來說是小事一樁。反鎖好辦公室的門後,他很快鎖定了安裝位置——辦公桌正上方一直開著的燈管。把燈管從天花板上卸下來,裝好竊聽器,再原封不動地把燈管裝回去,整個過程最多需要十分鍾。丁美兮說,劉曉華去開會了,時間綽綽有餘。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還不到十分鍾,劉曉華就從會議室裏衝了出來,邊走邊罵:“別拿老板來壓我!誰的意思我也不聽,我隻聽數據!三樣數據都不合格,二十天能幹出個屌來!誰能幹誰自己來!”

如果安裝順利,這點時間也勉強夠用。可偏偏在最後一步裝燈的時候,李唐聽到樓道裏吵吵嚷嚷的聲音,手一抖,把螺絲掉在了地上。他趕緊下地去找,卻不想踩滑了旋轉椅,撞到了旁邊的櫃子,櫃子頂上的資料稀裏嘩啦掉了一地。李唐顧不得這些,他要盡快找回螺絲,把燈裝回天花板。可螺絲滾到了桌子最裏麵,他伸手夠了半天也摸不著。想挪開桌子,卻沒注意桌子上的水杯,桌子一抖,杯子傾倒,水一下子鋪滿了桌麵。

李唐在心中暗暗罵街,卻無法阻止劉曉華的腳步越來越近。

* * * * * *

其實會議室的門一開,藏在電梯口一側的丁美兮就要拿手機給李唐打電話。可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赫然顯示:無信號。她不甘心地撥了幾次,根本打不出去。眼見著劉曉華怒氣衝衝地朝辦公室走去,丁美兮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超過去,堵在了劉曉華的麵前。

“不認識了?”丁美兮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挑釁。

劉曉華顯然還沒消氣,瞪著眼睛質問道:“你誰?”

丁美兮冷笑一聲:“論壇裏罵完了人,你痛快了,這事就完了?”

“你要幹什麽?”

“罵人要道歉,網上也一樣。說對不起。”丁美兮說著把頭一揚,把白皙修長的脖子充分展現在了劉曉華的眼前。

劉曉華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轉頭看看電梯,問道:“你怎麽上來的?”

丁美兮微微一笑:“天天和人約架,次次公布地址,網上那些信息敢留不敢認嗎?我加你微信不通過,還怕人找過來,你在網上那些脾氣呢?”

丁美兮的話像連珠炮似的,劉曉華無言以對,氣呼呼地喊了一句:“保安!”

“不道歉,還攆人,你就是這麽對待女性的嗎?”丁美兮有點慌張,她故意提高嗓門,向屋裏的李唐傳遞外麵的情況,這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丁美兮的聲音很快消失在樓道裏,劉曉華走到辦公室門口,一擰把手卻開不開門。他側耳一聽,發現了裏麵的動靜,二話不說,後退兩步,直接把門撞開了。辦公室裏一片狼藉,天花板破了個洞,裏麵一根水管裂開了。雖然裂口已經被堵上了,但桌上地上已是一片汪洋。

“天天叫你們檢修,沒人聽,水管爆了知道罵人了!別給維修部打電話了,三個人也剛夠修的!”李唐操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喪聲喪氣地一邊說,一邊拎著扳手走了出去。

很快保潔員和修理工聞訊趕來,收拾殘局。劉曉華坐在轉椅上,回想著剛才的情景,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在通訊錄這一欄看到了一個叫“喵喵”的新申請。他通過了申請,在對話欄裏打了幾個字:“我在哪個論壇裏罵過你?”

頃刻,一條新消息跳了出來,隻有兩個字:“道歉。”

* * * * * *

李唐快速走到停車處,把濕衣服和帽子脫下來塞進後備廂。正當他準備開門上車的時候,忽然發現,林彧已經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江頭公園背麵的一條小路上,這裏白天幾乎沒有行人,更重要的是也沒有攝像頭。李唐蹲在車尾,給車子換上了本來的真車牌:閩D T3953。

林彧站在一邊,看著他說:“最近出事的人很多。一個死了,心髒病。一個被抓了,還不知道怎麽樣。你們也要小心點。”

“到別人眼皮子底下去安竊聽器,是得小心。”李唐擰著螺絲,頭也不抬地說道。

“工行的思北支行,經理辦公室的保險櫃裏放著一份高級客戶的資料,得拿出來。見著丁美兮那天,我本來是去找機會接近那兒的經理。約了兩次,到現在也沒見著。你要是覺得這個容易,我和你換換。”

“買理財炒基金,這種事情還是長官來吧。”

林彧歎了口氣,望著遠方說道:“幺雞死了,他手裏有一筆錢也跟著飛了,要是找不到,很麻煩。”

“多麻煩?”

“你的錢,我的錢,廈州所有的經費都在裏麵,你說多麻煩?”

李唐安好了車牌,站起身來正要說話,卻被林彧搶先說:“放心,肯定要找出來。吃喝拉撒都要用錢,要是找不到,我怎麽和家裏交代?”

李唐點點頭:“要是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林彧衝他擺了擺手。李唐坐在駕駛座上,打著了車,又把車窗搖下來說:“丁美兮說,以後別送名牌包,太貴,不如折現好了。”

林彧露出習慣性的笑容,望著出租車越開越遠。

* * * * * *

李唐拎著一袋子菜走上狹窄的樓梯,經過隔壁的時候,不由停了一下。十八年前,角川在這間屋子裏,幾乎要把他掐死了。最後關頭,新竹用一個沉重的台燈砸倒了角川。十八年前,新竹那張圓圓的笑臉在李唐的腦海中時隱時現,漸漸和胖胖的林彧重疊在了一起。

回到家中,李唐坐在臥室的桌子前,翻看一個舊日記本。本子上寫著一首詩:

愛人

愛,是耗盡生命枯萎的花

愛,是疼痛的撕扯和叫喊

愛,是不分白天與夜的夢

愛人啊,你讓我過了一個提心吊膽的春天

李唐把這一頁翻過,用手把頁縫壓平,拿起一杆筆,準備在空白的一頁上寫一篇新的。剛要落筆,客廳裏傳來門鎖轉開的聲音。李唐把日記本合起來,放到了抽屜裏,然後向外一看,是丁美兮回來了。

丁美兮的外套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火鍋味,李唐接過來掛到了陽台的通風處。

“吃火鍋去了吧這是,這麽大的味。”李唐知道丁美兮約到了劉曉華,他是想問問進展如何,但看見丁美兮一臉疲憊的樣子,又把後麵的問話咽了回去。

丁美兮把高跟鞋換下來,趿拉了拖鞋,往衛生間而去。李唐看著她的背影提醒了一句:“你的頭發。出門前,頭發是紮起來的。你忘了。”

丁美兮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轉身進了衛生間。她知道李唐的意思,但她現在就是什麽也不想說,因為進行得實在太不順利了。整頓飯的時間,她忍著劉曉華醜陋的吃相和自以為是的話語,笑臉也送了,媚眼也拋了。高跟鞋掛在腳尖上,在桌子底下**來**去,把劉曉華的褲腳都快踢髒了。待他吃飽喝足,還假裝憂傷地說了一句“懶得回家,沒意思”。

然而劉曉華居然告訴她:“這是我第一次和網友出來吃飯——AA吧。”

一大桌的菜,丁美兮為了保持形象,一口都沒吃,居然讓她AA。丁美兮現在也吃不下了,因為這個劉曉華實在太惡心了。

* * * * * *

深夜,李唐翻出日記本,在一張空白頁上,慢慢地寫著——“十七年四個月零三天”“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回家”“幹完自己該幹的”……

這些都是幺雞臨死前對他說的話,那日的情景在他眼前反複浮現,而這些話他亦反複咀嚼了很多遍。

臥室的門忽然開了,李唐冷不丁地一哆嗦,猛然轉過身,直勾勾地望著剛剛進來的丁美兮。丁美兮看出了李唐的緊張,她走過去,緩緩拉住他的胳膊,輕柔地反複摩挲,半天才感覺他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還是幺雞?”看著李唐寫在本子上的字,丁美兮問道。

“十七年四個月零三天,你說,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丁美兮想了想:“也許是給自己下了藥,糊塗了,他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

“不可能。”李唐堅決地搖搖頭,“他從來不說半句廢話,他一定想告訴我什麽。是誰把他逼死的?好好的一個人,跑都跑了,為什麽還要自殺?”

丁美兮正要說話,突然客廳的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