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處以被告人死刑(2)

太陽快落山了,純一著急起來。熙熙攘攘的海濱遊客越來越少,繼續留在這裏反而會引人注目。

純一站起身來,在太陽鏡的掩護下一邊四處觀察,一邊慢慢往前走。周圍沒有看上去像刑警的人。

也許在中湊郡是安全的。但是剛這樣一想,突然又感到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不安感的壓迫:南鄉也許在勝浦市被警察抓起來了。

純一走出海濱浴場,向商店街走去。他決定采取行動,那就是盡快返回增願寺,在不動明王的肚子裏進行搜索。如果能在那裏找到與真正的凶手有直接關係的證據,不僅樹原亮的冤罪可以昭雪,也可以洗清自己。要想幫助包括南鄉在內的所有的人,必須把十年前的搶劫殺人案弄個水落石出。

純一找到一個家庭用品雜貨店,走進去買了手套、繩子和手電筒,把它們裝進隨身攜帶的背包裏,然後向車站走去。他在一個掛著“出租自行車”招牌的土特產商店裏借了一輛自行車。他認為到什麽都沒有的深山裏去,坐出租車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純一跨上自行車,直奔通向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道。在穿過國道的時候,差點撞上了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他看見駕駛座上的人是南鄉,但扭頭再看那輛車,發現不是他們一直使用的那輛本田思域。

純一摘下帽子和太陽鏡裝進背包,然後調整好姿勢,重新跨上自行車,朝著被山體滑坡掩埋了的增願寺急馳而去。

南鄉進入陽光飯店的停車場以後才安下心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終於安全地逃出勝浦市,到達了中湊郡。但是絕不能大意,應該考慮到旅館飯店等住宿設施都在警察的掌握之中,隨時都有被檢查的危險。

南鄉先從外麵觀察了一下陽光飯店的大廳。令人高興的是,裏麵隻有一群大學生,沒有設伏的刑警。

坐在服務台裏邊的是以前見過的那位大堂經理。南鄉提出要麵見董事長以後,對方馬上為他聯係,不到一分鍾就得到了見麵的許可。

南鄉來到三樓,沿著走廊走到最裏邊的房間門前敲了敲門,安藤董事長馬上笑臉相迎。還是那個不炫耀自己的地位、待人寬厚的安藤,跟上次見麵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調查有進展嗎?”安藤示意南鄉在沙發上坐下,和和氣氣地問道。

南鄉感覺自己處於很尷尬的位置,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委托人曾要求杉浦律師嚴格保守秘密,絕不能說出委托人的姓名。可是他直接來拜訪委托人,還想請委托人幫忙,太不合適了。杉浦律師甚至會被懷疑違反了保守秘密的義務。

“隻差一步了。”南鄉敷衍道,“非常對不起,在向您詳細說明之前,我想借用一下您的電話。”

“請。”安藤滿麵笑容,用手指了指煙灰缸旁邊的電話。

南鄉拿起電話,按了純一的手機號碼,馬上就聽到了接通音。南鄉在心裏祈禱著:純一,拜托了,快接電話!

南鄉終於聽到了純一的聲音。

“喂!是南鄉先生嗎?”

“三上。”南鄉不由得大叫起來,就像好幾十年沒見麵了。

“南鄉先生,您沒事吧?”

那興奮的聲音讓南鄉感到無比高興:“不必擔心我,比起我來更重要的是你。你聽說指紋的事了吧?”

“聽說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想問你呢?”

純一好像生氣了:“怎麽會有我的指紋?”

南鄉一時啞然無語,愣了一下才問道:“別急,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不知道證據上為什麽會有你的指紋嗎?”

“不知道,”純一斬釘截鐵地答道,“我既沒有碰過小手斧也沒有碰過印鑒。”

“十年前呢?我記得你說過,十年前的事你記不太清了。”

“不,”純一略微遲疑了一下才說,“殺害宇津木夫婦的人絕對不是我!不是!”

“好,我相信你。”南鄉認為追究這些問題應該是以後的事,就換了話題,“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嗎?”

“知道,”純一的聲音變得僵硬起來,“跟樹原亮一樣。”

“是的。”南鄉察覺出純一現在的心情非常慌亂,很想發脾氣:你小子為什麽現在還一個人單獨行動啊?想到這裏南鄉問道:“現在你在哪裏?”

“去增願寺的路上。”

“什麽?”

純一聽出南鄉感到吃驚,就把自己在圖書館的新發現告訴了南鄉,然後說道:“我們和警察都沒有檢查佛像肚子裏是否藏著什麽東西。”

“好!我明白了!”南鄉說完瞥了一眼安藤。安藤董事長正坐在辦公桌前看他的日程安排,好像根本沒注意聽南鄉打私人電話。南鄉說道:“現在我在陽光飯店。”

“啊!是嗎?”純一高興起來,“他是委托人,應該會幫助我們。”

“是啊。”南鄉笑了,同時想到目前增願寺是純一最佳的藏身之處,就囑咐道,“如果發現了證據,不要離開那裏,我去接你。”

“明白了!”

“另外,我的手機不能用了,聯係不上我也不要擔心。”

“好的。”純一在掛斷電話之前又問了一句,“南鄉先生,您真的沒事嗎?”

“真的沒事,一切都會非常順利的。”

“那好,回頭見。”

南鄉打完電話對安藤說:“剛才失禮了。現在我可以告訴您,樹原亮事件肯定是個冤案,現在終於可以昭雪了。”

安藤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是的,”南鄉不知道杉浦律師到底透露了多少情況給委托人,就含糊其詞地說道,“但是,在最後的階段出了點麻煩事,無論如何也得請安藤先生幫個忙。”

“不管什麽忙我都願意幫!需要我做什麽您就直說吧!”

“如果您方便的話,請安藤先生派車把我送到現場附近的山裏去。”

“那裏有證據?”

“是的。”

“可以啊!”安藤說完,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命令司機把他的車開到飯店正門來,然後對南鄉說道,“咱們這就走吧!”

走出董事長辦公室,南鄉和安藤一起往飯店一層走。南鄉拜托安藤安排拿到證據以後的事情。安藤很痛快地答應把純一和南鄉藏在自己的陽光飯店裏。

南鄉總算安下心來。

走到正門外邊,南鄉被安藤安排在奔馳車的副駕駛座上。南鄉受到貴賓一般的待遇,開心地笑了。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隻要能從增願寺佛像的肚子裏把證據找出來,一切都會發生逆轉。

安藤從部下手中接過鑰匙,坐在了駕駛座上,他要親自開車送南鄉進山。隻見安藤一隻手把空調開到最大,另一隻手把領帶摘了下來。

南鄉吃了一驚,不由得看了看安藤的手。董事長係的領帶不是那種繞在脖子上需要兩隻手才能打好的領帶,而是那種領帶結後麵有一個夾子,夾在領口即可的那種。

安藤大概是注意到了南鄉的視線,笑著解釋道:“繞在脖子上的那種領帶勒著脖子不舒服,而且太熱。”

南鄉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微笑著看了看安藤露在短袖衫外麵的兩隻手腕。這位陽光飯店的董事長,哪個手腕上都沒有戴手表。

純一站在了埋著增願寺的山體陡坡上方,他在擔心帶來的登山裝備不夠。

天已經黑了,眼下陡坡已經被黑暗吞沒。隻有一個手電筒不管怎麽說都讓人覺得心裏沒底。這時,一陣風掠過臉頰,純一感到空氣中濕氣很重,看樣子要下雨。純一後悔沒有帶鐵鍬來,如果下起雨來,增願寺的入口就有被泥土埋起來的危險。

但是,眼下已經刻不容緩了。純一橫下一條心,將手電筒向下插在皮帶上,抓住順著陡坡垂下去的繩子,慢慢向增願寺入口滑下去。

在家庭用品雜貨店買的手套和繩子都很滑。純一小心翼翼地往下降,幾分鍾以後順利地到達了增願寺入口。

純一把手電筒拿在手裏,鑽進了漆黑一團的洞穴裏。也許是因為昨天挖開之後通了風,發黴的味道沒有昨天那麽嚴重了。

純一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在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前進,每走一步都要穩一下身子。他慢慢向大殿深處走去。

台階正在前麵等他。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台階前麵,用手電筒向上麵照過去,光束立刻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之中。他把光束從最上邊那一級台階慢慢移下來,同時默默地數了數,正好是13級台階。

13級台階!

純一不由得閉上了眼睛。13級台階!這是毀滅的預兆嗎?

但是,如果他不登上眼前的13級台階,就無法挽救樹原亮和自己的性命。

純一抬起頭,毅然踏上台階,一級一級地向上走去。

安藤駕駛的奔馳車打著遠光燈,進入了盤山道。

離增願寺大概不到十五分鍾車程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南鄉在思考自己什麽地方有判斷錯誤。跟安藤第一次見麵的那天,杉浦律師就打來電話,說委托人不希望三上純一參加調查。由於這個巧合,南鄉斷定剛剛見過純一的安藤就是委托人。

“咱們去哪裏?”手握方向盤的安藤問道。

“快到了。請從宇津木耕平家前麵開過去。”

南鄉這樣回答的同時,大腦在飛快地轉動。真正的凶手應該是一個過去犯過重罪的人物,也應該是一個受到監護人宇津木耕平敲詐後損失巨大的人物,同時還應該是一個有財力在宇津木耕平被殺害前把9000萬現金打到宇津木耕平的存折上的人物。

南鄉向安藤那沒戴手表的手腕瞥了一眼,說道:“安藤先生真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

“是嗎?”

“是的。因為我看到您為了樹原亮幫了我們這麽多。”接著南鄉突然問道,“您的血型是A型嗎?”

“不,是B型。”

南鄉差點笑了。現在的他麵臨進退兩難的局麵。證據被發現,對於真正的凶手來說,意味著極刑。如果十年前的存折被純一找到了,安藤拚了命也要奪回去。

奔馳車從已經成為廢墟的十年前的殺人現場前麵開過去,上了沒鋪柏油的林中土路。坐在高級奔馳車裏也能感到有些顛簸。

“快到了嗎?”安藤問道。

“快了。”南鄉答道。自己在董事長辦公室給純一打電話時,應該沒有說出過“增願寺”這個詞。“我的搭檔已經拿到了證據,就在前麵等著我呢。”

“前麵什麽地方?”

“森林裏。以前營林署使用過的山中小屋。”

在黑暗中,純一終於登上了第13級台階。

南鄉大概還沒到——純一這樣想著,用手電筒向下麵照了一下,可是光束連大殿一層的入口都照不到。

純一把光束移到大殿二層中央的佛像身上。不動明王手上緊握降魔寶劍,好像在時刻準備消滅所有佛的敵人。據說不動明王原來是異教的最高神祇,他與他那可以壓倒一切的破壞力一起轉世再生為守護佛教的武神。如果有誰玷汙了釋迦如來開辟的淨土,如果有誰違反了佛法,都會受到他手上寶劍無情的一擊。

現在的純一終於明白了自己被眼前這尊佛像吸引的理由。他在圖書館看過的資料中這樣寫著:佛教為那些隻靠大慈大悲無法挽救的愚昧眾生準備了這尊破壞神。

純一感到悲哀。自己是不動明王的敵人——純一在心裏這樣想著,雙手合十祈禱了片刻,然後走近佛像,把戴著手套的手伸出去,觸摸不動明王的身體。

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感觸傳遍全身,純一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他再次仰望著不動明王那憤怒的形象祈禱之後,摘下手套直接用手摸。

剛才的感觸沒有錯。這尊佛像是一座木雕,不是采用“脫活幹漆”技法製作的內部有空洞的佛像。

純一心中充滿了絕望。證據藏在佛像肚子裏的推測是錯誤的!

這時從外麵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是南鄉到了嗎?純一回頭向入口處看,可是發動機的聲音沒有停止,汽車開過去了。

純一的視線重新回到不動明王身上。他用手電筒照著佛像,前前後後一點一點地細心觀察,結果在佛像後背上發現了一個正方形,似乎是劃痕,但好像比劃痕更深。隻是因為被不動明王背負的火焰木雕擋住,無法近看。

純一再次雙手合十祈禱,然後使勁往下拽火焰木雕。整個佛像傾斜了,插入佛像中的火焰木雕被拔了下來。

純一放下火焰木雕,再次用手電筒照著完**露出來的佛像後背,凝視著那個正方形的劃痕。那是一個木製的正方形蓋子,這尊木雕佛像內部肯定有空洞!純一用手指劃了劃蓋子周圍的縫隙,他的心狂跳起來。雖然蓋子的顏色跟整個佛像是一致的,但無疑是用環氧樹脂類黏合劑粘上的。這不是古代技術,應該是十年前凶手幹的。

純一想打開木蓋,但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黏合劑的黏合力很強,將蓋子與佛像緊緊連成一體,用手指根本摳不開。

純一走下13級台階,尋找可以使用的工具。他在大殿一角找到一把鋤頭,拿起鋤頭再次走上13級台階,繞到不動明王的木製雕像身後。

要想看看佛像的空洞裏有什麽,隻有毀壞佛像。

純一緊握鋤頭,將鋤頭高高舉起。就在那一刻,他猶豫了。

此刻,純一的矛盾心理比兩年前殺死佐村恭介時還要強烈。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以神的名義屠殺民眾的理由。

但是純一知道,能夠救樹原亮的命的,不是這尊木雕佛像,而是自己。

純一將高高舉起的鋤頭照著不動明王的後背刨下去。

奔馳車駛過增願寺以後,又向前開了三百米左右才停下來。

南鄉從奔馳車上下來,對安藤說道:“我要從這裏走到森林裏的山中小屋去。”

安藤點點頭,從副駕駛座前麵的儲物箱裏拿出一個手電筒:“我也去。”

“別把您的皮鞋弄髒了。”

“弄髒了還可以再買新的嘛。”安藤看著擦得鋥亮的黑皮鞋笑了。

二人向營林署用過的山中小屋走去。穿行在樹木之間的南鄉幾乎沒有說話,他在拚命地思考著將要發生的事情。

到達小屋後,安藤如果看不到純一,會是怎樣的反應呢?是的,隻有那個時刻才是看透安藤真麵目的時機。如果安藤是真正的凶手,他肯定知道證據藏在什麽地方,肯定會火速趕到增願寺去。

而南鄉一定會想辦法阻止他。他開始在記憶中搜尋小屋裏有沒有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結果什麽也沒想起來。

這時隱約傳來了汽車的聲音。安藤也注意到了,他停下腳步與南鄉互相對視了一下。汽車的聲音在他們後方停了下來。好像停在了增願寺附近。

到底是誰到增願寺去了?南鄉不由得盯住了安藤。難道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別人?是不是去增願寺搶奪證據了?

“誰來了?”安藤問道。

南鄉假裝歪著頭思考,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對方的臉上還是浮現懷疑的表情,至於在懷疑什麽,還無法判斷。

南鄉覺得情況不妙,明明一切都還很模糊,南鄉卻清晰地預感到事態將朝著令人絕望的方向發展。

汽車好像在陡坡下麵停下了。

純一心想:南鄉終於來了!就像是覺得所向無敵的援軍到了,純一把鋤頭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一下接一下地刨下去。每刨一下佛像後背的木頭就剝落一塊。再刨深一點,再刨深一點,終於,那個正方形蓋子連同它周圍的木頭一起被刨了下來。

純一放下鋤頭,用手電筒照著那個黑咕隆咚的大洞裏邊仔細觀看。他看到一卷東西,伸手掏出來一看,是一卷很舊的經文。純一再次把手伸進去摸,沒想到那個洞很深,根本摸不到底。純一掄起鋤頭,憋足勁朝著佛像的後背發起了最後一擊。

隨著轟隆一聲響,不動明王的整個後背都被刨下來,底部完全暴露了。

純一看到裏麵東西的那一瞬間,不禁叫出聲來。

果然有一個存折,存折的封皮上寫著宇津木耕平的名字。整個存折被染成了黑色,應該是十年前的血跡。除了存折以外,還有一捆被胡亂捆在一起的文件之類的東西。大概是凶手從犯罪現場拿走的監護觀察記錄吧?但是讓純一叫出聲來的原因還不是這些,因為他還看到了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東西。

小手斧和印鑒。

這兩件東西也和存折一樣滿是血痕。

這兩件證據不是已經被發現了嗎?這是怎麽回事呢?

純一決定先看看存折。他把已經淩亂的手套整理好,盡量不觸碰紙麵,慢慢翻開了滿是血汙的存折。

以百萬元為單位的轉賬記錄立刻映入眼簾,轉賬人的名字都是安藤紀夫。

安藤紀夫!

純一知道了真正的凶手的名字以後,不由得回頭向入口處看了一眼。陽光飯店的董事長現在是不是跟南鄉在一起?會不會就坐在剛才停在陡坡下方的汽車裏呢?

安藤發起攻擊的時刻來得比南鄉預想的早多了。

南鄉站在營林署用過的小屋前正要開門,就聽到背後有衣服摩擦的聲音。在他回頭看的那一瞬間,一根直徑約十厘米的圓木,朝著南鄉的頭部橫掃過來。

南鄉的左耳頓時什麽都聽不見了。也許是耳輪被打裂了,臉頰上感到有一股熱乎乎的**在往下流。遭到重擊後南鄉蹲在地上,這時才確信安藤是真正的凶手。

緊接著南鄉又遭到了第二次打擊。他用兩隻手護住頭部,假裝已經失去了抵抗能力,忍耐著安藤的毆打。終於,安藤認為南鄉已經失去了知覺,就停止了攻擊。南鄉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對方的皮鞋,看到那雙皮鞋向小屋移動時,立刻開始反擊。他抱住安藤的雙腿,站起身往上一抄,安藤一扭身子,後背撞到了門上,撞破門板,倒在了小屋裏邊。

南鄉猛撲上去,將安藤按住,沒想到被安藤一腳踢到了襠部,仰麵倒在了地上。管教官時代學過的擒拿術隨著年齡的增長生鏽了。這回安藤占了上風,騎在南鄉身上,雙手掐住了南鄉的脖子。

這時南鄉才徹底醒悟,這是真正的拚殺,是你死我活的拚殺。雖然他的意識已經開始變得朦朧了,但兩隻手本能地在地上摸。他終於摸到了安藤落在地上的手電筒,於是他抓起手電筒,怒吼著向安藤的太陽穴砸去。

但是安藤掐著南鄉的手並沒有鬆動,他那失去彈性的僵硬的眼皮裏的眼睛布滿血絲。

南鄉用手電筒向布滿血絲的眼睛捅了過去。

純一合上存折,小心地放進背包裏,然後將目光投向小手斧和印鑒。

這兩件東西為什麽會在這裏呢?檢出了自己的指紋的證據又是怎麽回事呢?

突然,純一心中一隅響起一個聲音: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如果剛才停在入口附近的那輛車是安藤開過來的,再這樣磨磨蹭蹭的就沒命了。

但是,出現了不應該存在的證據,說明了什麽問題呢?隻能說明自己和南鄉完全看漏了重大線索。

緊接著,純一發現刻著“宇津木”三個字的廉價印鑒,材質是塑料的。就在那一瞬間,一切都明白了。

委托人這次委托杉浦律師重新調查樹原亮事件,根本不是為了給樹原亮昭雪冤案,也不是為了查出安藤紀夫這個真正的凶手。許諾給純一和南鄉的高額報酬,說穿了實際都是純一的父親支付的。不讓純一參加調查工作的理由,把純一的指紋印在假證據上的方法,一下子都被純一看破了。

委托人使用了精確到微米的凝固光硬化性樹脂的激光造型係統。使用這個係統,可以根據訴訟記錄中宇津木印鑒的複印件,很容易地複製一枚宇津木耕平的印鑒。這個係統不僅可以複製印鑒,還可以讀取指紋圖像的二維數據,再把指紋的凹凸仿製出來,就可以製成一枚指紋圖章。

純一想起了自己在不知道匿名委托人是誰的情況下登門謝罪時的情景。人家給他茶喝並不是對他的熱情招待,而是為了獲取他的指紋。

就在這時,純一聽到13級台階發出了輕微的嘎吱嘎吱的聲音。雖然來人躡手躡腳,盡量不讓腳下出聲,但黑暗中的13級台階還是向純一發出了入侵者正在向他靠近的警告。一級又一級,充滿殺意的敵人,離純一越來越近。

委托人大概是通過從杉浦律師那裏得到的信息推測出純一在這裏的。對於委托人來說,找出能證明事件真相的證據是最壞的結果。如果委托人親自捏造的,故意埋在陡坡的泥土下的印鑒和小手斧不能再作為證據,就不能讓純一代替樹原亮被送上絞刑架。

純一把手電筒照向13級台階的階口,化為複仇之鬼的男人悄然現身。

“有期徒刑兩年?太輕了!”手握獵槍的佐村光男開口說話了,“你奪走了我兒子的性命,隻判兩年?”

純一嚇得說不出話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純一的頭部。佐村光男全身燃燒著複仇的感情,宇津木啟介與他根本無法相比。

純一心想,這位父親有殺死自己的權利。兩年前,自己殺死了他的兒子佐村恭介。作為父親,他應該有報仇的權利。

超過了限度的憎恨使佐村光男的臉都變了形。他的眉梢高高吊起,將槍托貼靠在腰間做好射擊準備,慢慢靠近純一:“把證據一件一件地都給我拿出來!我要把這些證據毀掉!殺死宇津木夫婦的凶手,就是你!”

這句話把毫無抵抗意誌的純一從深淵中喚醒。如果安藤紀夫的犯罪證據被毀掉,樹原亮和自己都免不了被冤枉地處死。

看到純一在猶豫,光男吼叫起來:“小手斧和印鑒!還應該有存折!”

純一點點頭,把手伸向背包,拿起背包朝裏麵看了一眼。裏麵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純一拿著手電筒,裝出要照一照背包裏的證據的樣子。就在這時,純一突然關閉了手電筒的開關。

周圍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與此同時,霰彈槍噴出了火光。純一拚命在樓板上打滾。槍聲震耳欲聾,餘音亦使耳朵感到疼痛,純一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你就是應該被判處死刑的人!我現在就對你執行死刑!”

純一在劇烈的耳鳴中,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光男的怒吼聲。純一趴在樓板上一動不動,因為如果稍微一動彈就會發出聲音,光男就會知道他的位置。

左眼被戳爛的安藤大叫著向後退去。南鄉趴在地上,拚命地吞咽著唾液,力圖使自己恢複失去的呼吸。就在這時,他的背後又受到了安藤的襲擊。一隻眼睛流著血的安藤拿起小屋裏的一根四棱木棒,開始反擊。

如果自己被安藤殺死,在增願寺裏的純一,以及可能已經被純一發現的證據,都會陷入危險之中。如果純一也被安藤殺死,證據被安藤毀掉,樹原亮就無法逃脫被判處死刑的命運。南鄉終於成功地吸進一口氣,躍起身子向小屋深處跑去。那裏有一卷鐵鏈。

安藤似乎發現了南鄉的意圖,照著南鄉的腿上就是一棒,但摔倒後的南鄉還是用右手抓住了鐵鏈的一端,他迅速回過身來,用鐵鏈向搶劫殺人犯抽過去。

伴隨著尖銳的擊打音,安藤的上身搖晃起來。但那隻是刹那間的事,安藤揮著木棒又向南鄉衝過來。南鄉把鐵鏈拉回來的時候,安藤也逼近到眼前了。南鄉掄起鐵鏈試圖阻止安藤的進攻,結果鐵鏈套在了安藤的脖子上。南鄉拚命用雙手拉緊鐵鏈,勒得安藤喘不上氣來。

“你還想殺人嗎?”對殘忍的殺人犯的憤怒從南鄉的口中迸發出來,“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渾蛋,我們才有了痛苦!”

雖然安藤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但他還想打南鄉。南鄉對安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樣子從心底感到恐怖,他將鐵鏈更緊地勒住安藤的脖子,“你以為我會眼看著你殺死樹原和三上嗎?”

南鄉緊緊地勒住安藤的脖子毫不放鬆,根本沒有注意到安藤已經沒有任何抵抗能力了。這時,對生活的記憶全部從南鄉的腦子裏消失了。父母、哥哥、想重新接回家的妻子,還有開一家受孩子們歡迎的糕點鋪的夢想——全都消失了。

從麵如土色的安藤的嘴裏,垂下來一條通紅的舌頭。

南鄉這才回過神來,放下了鐵鏈。

安藤就像要往南鄉身上靠似的癱倒在地。

南鄉恍然若失地看著腳下的死屍。

南鄉這次絞死殺人犯的場所,不是拘留所裏的刑場。

佐村光男早就放棄了通過法官的審判處死純一的想法。現在,把已經埋入地下的寺廟作為殺人的舞台,再合適不過了。

在隻能依靠聽覺判斷純一所在位置的漆黑的寺廟裏,光男一邊反複嘟囔著“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一邊來回走動。

純一屏住呼吸,光男每踏出一步,微微的顫動就會傳到趴在樓板上的純一的身上。一步,又一步,光男正在朝純一這邊走來。

純一憋不住氣了,同時也忍耐不了恐怖了。他抓起背包,向前奔跑起來。

在聽到身後啊的一聲驚叫的同時,聽到了槍聲。從槍口噴出的火舌在一瞬間為純一照亮了逃走的路線,他看到自己離台階還有三米遠。但是槍口噴出的火舌同時也為光男指示了純一所在的位置。

退彈殼的聲音響過之後,又一發霰彈射向純一。被打飛的地板碎片劃破了純一的臉。緊接著槍聲又響了。純一覺得右腿就像被剝了皮一樣疼痛,霰彈打中了他的腿。

向左邊倒下的純一,繞到不動明王雕像前麵,憑著感覺靠在了佛像身上。這時,就像從地獄深處發出的可怕的低沉的響聲回**在整個增願寺。純一驚恐萬分,兩手支撐在晃動的樓板上。原來,由於光男剛才的一通亂射,支撐二層樓板的一根柱子折斷了。

樓板開始大幅度傾斜。光男也察覺到情況不妙,不顧一切地向純一撲過來。純一心想,最後的時刻來到了,戰鬥將在最後的時刻結束。生死關頭,純一打開了手電筒的開關。

光男就在身邊。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光男舉起了霰彈槍。純一在傾斜的樓板上往上爬的時候,被滑下來的不動明王像撞了一下。

由於重量很大的物體的移動,樓板傾斜的速度急劇加快。純一的腳被抄了起來,與佛像一起向光男砸將過去。

純一在聽到槍聲和慘叫之後,身體被拋向半空。旋轉著落下的手電筒的光束,在一瞬間照亮了正在坍塌的增願寺二層和通向二層的台階。

不知通向何處的13級台階。

純一的目光隻在13級台階上停了一刹那,緊接著就受到了幾乎可以把他壓成肉餅的衝擊。此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3-

上午9點。

鐵門被打開了。

聽到鐵門沉悶的撞擊聲,樹原亮停下了糊紙袋的手。就像從頭頂到腳尖穿過一根凍硬了的鐵絲,恐懼傳遍全身。與此同時,整個死囚牢籠罩在不知道是誰要被送上絞刑架的戰栗與困惑中,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終於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樹原亮聽到死神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徑直向自己這邊走來。

別過來!千萬別過來!

樹原亮拚命地祈禱著。但是,堅硬的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音不但沒有停下,反而一步一步地靠近了。一列縱隊來到了樹原亮的單人牢房前麵。

是我嗎?今天要被殺掉的是我嗎?

就在這時,腳步聲突然停下了。

停下了!腳步聲在我的牢房門前停下了!

觀察口被打開了。

樹原亮悵然若失地看著從觀察口注視他的管教官的眼睛。

觀察口被關閉,門被打開了。門外站著的是警備隊員和身著警服的管教部長以及負責指導教育的首席管教官。

“270號,樹原亮!”警備隊長說,“出來!”

樹原亮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也許是大小便失禁了,下腹部感到熱乎乎濕漉漉的。

警備隊中的兩名隊員走進牢房,抓住樹原亮的兩隻胳膊,把他架了起來。樹原亮就是想反抗,也沒有絲毫的力氣。

上下的牙齒合不上了,哆嗦著咯嗒咯嗒作響。管教部長走到樹原亮麵前,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表情。

“現在跟你說什麽大概你也聽不進去。但是為了履行手續,我們不能不讓你看。”管教部長說著把兩張紙塞給了樹原亮,“第一張是根據刑事訴訟法第502條提出的異議申請的結果。先看這一張吧。”

樹原亮癱坐在地上,喘了一口氣,開始看第一張紙。

平成十三年[2](M)第165號

決定

東京拘留所在押申請人樹原亮

鑒於以上申請人對審判執行提出了異議申請,本法院做出如下決定:

主文

駁回樹原亮的異議申請。

後麵記載的駁回理由等項目,樹原不想看了。希望破滅了——樹原亮腦子裏想的隻有這一句話。

“看完了嗎?仔細看了嗎?認真看了嗎?”管教部長直到看見死刑犯點頭才停止了追問。接下來他讓樹原亮看第二張紙。“還有一張是要求重審的結果。”

樹原本想轉過臉去不看,但在“你好好看”的斥責聲中,還是看了起來。

平成十三年(H)第4號

決定

原籍為千葉縣千葉市稻毛區鬆山町3丁目7番6號的東京拘留所在押申請人樹原亮,對因搶劫殺人於平成四年[3]9月7日被東京高等法院宣布的有罪判決(平成六年[4]10月5日被最高法院駁回上訴)提出重審請求。本法院在聽取申請人及檢察官等各方意見之後,做出如下決定:

主文

對本案開始重審。

樹原瞪大了眼睛。

他反複看著最後一句話。

也許是因為意識還處在朦朧之中吧,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意思看明白了嗎?”管教部長問道。

樹原搖了搖頭。

大概是為了不讓周圍牢房裏的死刑犯聽到,管教部長壓低了聲音,但還是非常清晰地在樹原的耳旁說道:“決定開始重審你的案子了。”

樹原抬頭看了看管教部長和站在他周圍的人們。大家臉上都帶著微笑。

“聽好了,這不是哄你也不是騙你。你作為一個將被重審的被告人,要搬到別的房間裏去。你可以離開這個關押死刑犯的牢房了。”

“搬到樓上去,”警備隊長看上去很高興,他低頭看了看樹原亮那濕漉漉的褲子,“先洗個澡,然後整理一下行李。”

樹原亮呆呆地坐在地上,再一次抬起頭來看了看周圍的人們的笑臉。他想,同樣都是這些人,既可以成為死神,也可以成為天使。

“我……真的得救了嗎?”

“這要看重審的結果如何。現在我隻能這樣說。”管教部長說到這裏臉上浮現出笑容,“總之,恭喜你!”

站在樹原亮身邊的兩個警備隊員想把他拉起來。這次,樹原亮用很大的力氣掙脫了他們的手,因為他要擦掉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個從死亡深淵邊緣上生還的男人,趴在單人牢房的中央號啕大哭了很久。

過了一會兒,負責指導教育的首席管教官蹲在樹原亮的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頭說道:“在這個決定的背後,有人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你永遠都不要忘記他們。”

[1] 1952年在日本北海道發生了警官白鳥一雄被槍殺的事件,史稱“白鳥事件”。盡管被認定為凶手的再審請求於1975年最終被駁回,但日本最高法院在決定中做出了如下表述:即使在再審製度中,也適用“存在疑點時其利益歸被告人”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通稱“白鳥決定”)。這一決定為此後許多冤假錯案的再審創造了可能性。

[3] 1992年。

[4]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