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雲直上

1.圓明園受寵

太平軍勢頭最旺的時候是在鹹豐三年 (1853),從武漢到南京,長江兩岸皆被其占領。對於清廷來說,最難的不是打仗,而是為打仗籌備糧餉。為了彌補因戰爭、賠款造成的財政虧空,清廷在這一年開始鑄造、發行大錢、鈔票,結果引發通貨膨脹,即使有錢也難以買到軍用和日常生活物資。這給原本就不重視商業發展的清王朝帶來了沉重打擊。

鹹豐帝白天在太和殿聽各部官員抱怨,晚上在乾清宮看各地官員的奏折——全都是請求援兵,增撥糧餉,或者拯救災民,幾乎沒有一件讓他高興的事情。可以說,鹹豐帝是一個非常 “苦命”的皇帝。他幼年患過天花,臉上留下了一些麻點;十歲喪母,由靜貴妃即皇貴太妃博爾濟吉特氏撫養。少年時他學騎馬,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摔折了腿,自此留下跛疾。既麻又瘸,還缺少母愛,自幼體質極差,這樣的青年要擔起國之大任,顯然不堪重負。他即位以後一心想當一個好皇帝,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生活上簡樸節約,凡事小心謹慎。然而,他接手的江山已經是千瘡百孔,不僅國庫空虛,而且民亂四起。他剛即位,洪秀全等人就在金田發動起義,號稱 “太平天國”。太平軍揮師北上,節節勝利,鹹豐帝感覺自己的皇位受到了嚴重威脅,心中十分焦慮。麵對前所未有的危局,他雖有心振作,卻又深感無回天之力;他還感覺自己身體欠佳,擔心性命朝不保夕。在這種情況下,他極需要一個清淨的地方來思考和處理國家大事,也需要調整自己的情緒和心境,於是圓明園就成了他的首選之地。

鹹豐四年 (1854)五月,蘭貴人奉詔前往圓明園侍奉皇帝。她被安排在圓明園一處叫 “桐蔭深處”的地方,這裏十分偏僻,平時皇帝遊覽圓明園時根本不會來這裏。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麽不可思議,蘭貴人在這裏初次得到鹹豐皇帝的臨幸,正是這偏僻之地的梧桐,讓蘭貴人成了一隻 “金鳳凰”。當然,這並非巧合,都是蘭貴人精心安排的。

那天傍晚,在韓來玉的引導下,鹹豐帝饒有興致地遊覽圓明園,這裏還有許多他沒有到過的地方,“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 “桐蔭深處”。突然,他眼前一亮,發現不遠處有一女子站在梧桐樹下,十分顯眼,於是著魔似的朝那 “桐蔭深處”尋去。

蘭貴人早已看見皇帝向這邊走來,心怦怦直跳,但她佯裝不知,平靜心緒後坐下來唱起了小調:“秋月橫空奏笛聲,月橫空奏笛聲清。橫空奏笛聲清怨,空奏笛聲清怨生……”這美妙的旋律、清脆悅耳的歌聲深深打動了皇帝。他一腳跨入 “桐蔭深處”,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子:她身穿一件小紅衫,手搖一把白鵝毛扇,背著臉坐在樹下一叢翠竹旁的青石上,慢條斯理地哼著小曲,正唱道:“冬閣寒呼客賞梅,閣寒呼客賞梅開。寒呼客賞梅開雪,呼客賞梅開雪醅。”真是千回百轉,餘音嫋嫋。鹹豐帝忍不住讚了一聲:“好曲子!”

蘭貴人猛然回頭,看見萬歲爺就在眼前,連忙跪在地上叩見聖駕。鹹豐帝微微一笑,叫她抬起頭來,隻見她明眸皓齒,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翠,不禁怦然心動,問道:“你剛才唱的是什麽曲子?”蘭貴人奏道:“臣妾唱的是四景連環曲,乃明朝侯方域(1)作的連環詩句。”鹹豐帝說:“原來是四景,朕隻聽得秋冬兩景,還有那春夏兩景,快快唱來朕聽。”蘭貴人莞爾一笑,口中稱是,一曲接一曲地唱下去,鹹豐帝則含情脈脈地邊聽曲邊盯著蘭貴人看。

曲盡人歇時,鹹豐帝意猶未盡,略問數語,蘭貴人對答如流。他看眼前這個女子秀外慧中,其學識才藝遠在其他妃嬪之上。良久,鹹豐帝口渴想飲茶,隨行的太監以春上龍井甘露奉上,蘭貴人伸手接過捧到皇帝跟前。玲瓏的玉指、鮮紅的指甲、掌心一抹胭脂,惹得鹹豐帝一把握住她的玉手,低語道:“叫他們傳諭勤政親賢殿,說朕今晚在桐蔭深處歇下了。”

這一晚,蘭貴人獲鹹豐帝臨幸,接下來幾晚,她薄暮時分便洗過蘭花浴,輕施脂粉,通體薰香,專等寵召。“天地一家春”成為他們歡愉的主要場所,鹹豐帝在 “溫柔鄉”裏暫時忘卻了外麵的烽火連天。不久,鹹豐帝便讓內務府殿內總管太監口傳聖旨,將蘭貴人晉升為懿嬪(未舉行冊封儀式),並移居圓明園東北的 “香遠益清樓”。鹹豐帝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此和懿嬪消磨,或賞花,或吟詩作賦,亦唱小調或折子戲,樂此不疲。不少人認為懿嬪受寵,除了她的美貌和才藝外,“有機智,遇事輒先意承旨”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據說鹹豐帝喜愛各種名花,尤愛海棠和玉蘭。每當春雨過後,他常在海棠和玉蘭樹下流連忘返。而懿嬪身上時常散發的玉蘭的幽香,加上她那嬌美的姿容,讓年輕的天子意亂情迷,久久不能自拔。現今頤和園的樂壽堂 (慈禧舊居)及周邊栽種的玉蘭花依然十分別致。堂院前門外視野開闊,放眼望去,山島蔥蘢,碧波**漾,鶯飛魚躍,一派生機,讓人從心底萌生出一種對自然山水草木的親近之感。而圓明園 “天地一家春”院中種有西府海棠,淡粉色含苞待放的花朵,好似風動雲舞,也十分嬌美。

鹹豐帝一時迷戀懿嬪,竟覺得與皇後鈕鈷祿氏在一起有些無趣。因為皇後凡事一本正經,在聽宣堂上是皇後,在臥房裏還是皇後。兩人相敬如賓,卻少了夫妻之間的那種情趣。她從不與人交惡,又無爭強好勝之心,對皇帝言聽計從,也從未想過幹政,但鹹豐帝經常讓她看奏折,所以她不得不花一番心思來應付,她甚至不曾想過怎樣獲專寵,鹹豐帝故而戲稱她為 “女聖人”。

在圓明園的那段時間,鹹豐帝大部分時間都和懿嬪共處一室。但懿嬪有一個生理毛病,每遇經期,她都會 “腰腹脹痛,胸滿嘔逆”。由於懿嬪有時不便侍奉皇帝,鹹豐帝便常去雲嬪武佳氏那裏。雲嬪出身於鑲黃旗包衣家族,生下來就為皇室服務。她是鹹豐帝的第一個女人,比鹹豐的原配福晉薩克達氏還要早。薩克達氏已去世好些年,鹹豐帝幾乎都快忘了她,但對雲嬪的感情依然熾烈,惹得兩位新人——懿嬪、麗貴人心生嫉妒。

不過,此時的鹹豐帝還是以國事為重,既沒有專寵某人,也無荒**之事。清廷全麵圍剿太平軍的戰役正在天京 (今南京)周邊展開,進入了關鍵階段。太平軍兵分南、西、北三路進伐,為了及時處理緊急軍務,鹹豐帝於初秋返回紫禁城,第二天便在乾清宮聽政。懿嬪也一同回城,並被安排入住長春宮,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專屬宮殿。她不勝歡喜,將宮裏宮外好好欣賞了一番。長春宮的正殿高懸著乾隆帝的禦筆匾額,上書 “敬修內則”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似在告誡後宮妃嬪要嚴格遵照祖宗家法行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東壁懸掛著梁詩正(2)敬書的《聖製太姒誨子讚》,西壁懸 《太姒誨子圖》。懿嬪對乾隆帝的書法讚不絕口,但對此匾的文字含義卻並不認同。

回城後,麗貴人因懷有身孕,也晉升為麗嬪。由於兩位新晉升的嬪都對雲嬪表示不滿,鹹豐帝不願意為了舊人而得罪新寵,便漸漸冷落了雲嬪。雲嬪深知自己在出身、容貌和才藝上都沒法與麗嬪、懿嬪相提並論,皇帝之所以寵愛自己,完全是念及舊情。如今兩位新歡聯手,她顯然難以招架。雲嬪覺得盡管自己未被打入冷宮,但處境已與冷宮無異,看不到任何希望,於隔年正月初四抑鬱而終。

雲嬪之死,沒有在後宮興起多大波瀾,倒是給鹹豐帝出了一道難題。他不知道該賜給雲嬪怎樣的諡號,隻將金棺移到田村殯宮暫安。倒是懿嬪和麗嬪內心又躁動起來,現在她們的上頭隻有皇後一人了。

2.家事國事的喜與憂

鹹豐五年 (1855)新年伊始,鹹豐帝聽到了一個壞消息:太平軍石達開部大破湘軍,複克武昌。接著,石達開部又返身東進,攻下了湘軍水營,燒毀湘軍戰船一百餘艘。曾國藩座船被繳,“文卷冊牘俱失”。悲憤之餘,曾國藩投水自盡,被屬下救起,又欲策馬赴敵營自殺,被羅澤南、劉蓉極力勸阻。隨後,曾國藩逃去南昌,固守待援。而鹹豐帝從各地上呈的奏折中看到的都是 “獲勝,但是……”,大臣們上呈的折子讓鹹豐帝看不出到底是打勝了還是打敗了。鹹豐帝非常著急,不斷地走馬換將,幾年裏將朝廷大員幾乎換了一遍,滿蒙漢二十四旗的正副統領與將軍、綠營提督、各鎮關總兵、各道道員、各 (州)府知府等都由皇帝親自統調、處置、獎懲。

五月,麗嬪生下了皇長女,鹹豐帝為此高興了好一陣子,甚至都不去圓明園避暑了。鹹豐帝之所以如此高興,是因為後宮曾有流言說,皇帝雖然正值壯年,但大婚已經七年,後宮妃嬪仍沒有生育的跡象。人們以為皇帝沒有生育能力,宮廷內外各股政治勢力蠢蠢欲動,令鹹豐帝焦躁不安。如今麗嬪誕下皇長女,其功勞不隻是使流言不攻自破,更是給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有力回擊。五月初九日,鹹豐帝諭內閣:“麗嬪晉封麗妃。”這樣一來,麗嬪的品階便在懿嬪之上了。後來,皇長女被封為榮安固倫公主。麗妃在宮中生活將近四十年,曆三代皇帝,地位一直比較穩定。

皇長女降生可謂有人歡喜有人愁,這些發愁的人中就有懿嬪。好在麗妃生的隻是一位公主,對懿嬪的前程還構不成直接威脅,何況麗妃平素身體欠佳,生下公主後身體更弱,侍候皇帝恐怕力不從心。為了搶占先機生個皇子,她極力鼓動鹹豐皇帝去圓明園消夏,因為隻要皇帝去了那個容易觸景生情的地方,她就有辦法讓皇帝獨寵她一人。在這方麵,皇後、麗妃都不能與之爭鋒,更別提後來的貴人、常在等新秀了。

可是,鹹豐帝這次未能讓她如願。他要求朝臣們勤政,自己當然得以身作則。而在圓明園處理政務實在不如在紫禁城方便,眼下圍剿太平軍已到最關鍵的時刻,他需要及時了解各地戰況。每遇到拿不定主意的麻煩事,他就到皇後那裏,征詢她的意見和看法。盡管皇後無意幹政,但她很有政治頭腦,常常在鹹豐帝征詢時建言獻策。她建議皇帝盡快將被圍困在南昌的曾國藩解救出來,一方麵可以繼續利用湘軍牽製太平軍的大部分力量,減緩京城的壓力;另一方麵可以鼓舞士氣,從而發動更多地方武裝鎮壓太平天國起義。鹹豐帝覺得皇後言之有理,於是頒旨讓欽差大臣兼總督軍僧格林沁督促江北、江南兩大營和湘軍水師統帥彭玉麟(4)加緊對太平天國都城天京的圍攻。鹹豐帝還為軍糧擔憂,皇後又建議北糧南調,或者從關外調糧。這個建議可謂膽大、及時又極具見地。

早在鹹豐四年 (1854)年底,欽差大臣、內閣學士勝保曾鬥膽提議加征厘金,上奏宣揚其種種好處,並請下旨各地仿行。到鹹豐五年(1855)上半年,南方戰區各省先後開始廣征厘金,農、商負擔進一步加重。但是,就算手頭有了錢,朝廷也買不到糧食。皇後此時提出這個調糧建議解了燃眉之急,這主要是因為她對前線的情況比較了解。這段時間,皇後充當了鹹豐帝的政治伴侶,鹹豐帝把侍寢的機會大部分留給了懿嬪,隻偶爾臨幸其他妃嬪。

這時,後宮還有一件事讓鹹豐帝操心,他的養母、皇貴太妃博爾濟吉特氏已病入膏肓,他幾乎每天都去壽康宮問候,以盡一點孝心。皇貴太妃在彌留之際,鹹豐帝讓禦前太監安德海傳口諭晉封她為康慈皇太後,了卻她畢生的最後一個心願。七月初九,康慈皇太後殯天,置靈駕於慈寧宮。按祖製,這是皇太後宮所,但她生前沒在這裏住過一天。

七月二十一日,鹹豐帝下旨將康慈皇太後的梓宮移至圓明園的綺春園迎暉殿。太後生前常居綺春園,設梓宮於此,“以便恭奠幾筵,用伸哀慕”。同時,鹹豐帝還讓內閣頒布告示,凡在京城的人一律在一個月後才能辦喜事及進行公開的娛樂活動。康慈皇太後的棺柩在十月二十五日移葬山陵。

鹹豐帝在圓明園守孝一個多月,沒有妃嬪陪伴,寂寞難耐,九月初就返回紫禁城。當天傍晚,宮中禦醫來報,懿嬪已懷孕三個多月。鹹豐帝喜不自禁,馬上擺駕長春宮。當夜,鹹豐帝讓禦膳房做了宵夜,長春宮裏的所有人幾乎一夜未眠。

此事引起了皇後的關注。第二天早晨,皇後諭傳懿嬪到自己居住的鍾粹宮,捧出祖訓斥責,並下令太監預備杖撻。鹹豐帝退朝回到後宮後,見氣氛不同往常,太監宮女們神色緊張,一問太監安德海才知皇後正在大聲訓斥一個妃嬪。鹹豐帝猛然想起,皇帝不能留宿妃子寢宮,此乃宮中大忌,懿嬪定是受罰了。他徑直走進鍾粹宮,想為懿嬪開脫。皇後見皇帝駕到,叩首跪拜,責己諫言:“聽說皇帝昨夜在長春宮醉臥一宿,這是臣妾的德行有失,不能督率群妃,擔心外臣非議臣妾,所以召來此妃戒斥她,無使臣妾遭受惡名。”鹹豐帝知道這是皇後在諷諫自己,但還是笑著打圓場說:“是朕一時高興貪杯,不怪懿嬪,從今以後,朕少飲酒就是了。”皇後謝而起立,在場之人都對皇後肅然起敬。

鹹豐帝臨走前又對皇後說:“朕差點忘了一件大事,禦醫確診懿嬪已有三月身孕,今後皇後多安排些人手照顧。”皇後回稟道:“此乃宮中頭等大事,臣妾定當妥善安排好,請皇上放心。”她傳諭輪值殿內總管崔長禮,將懿嬪安置到儲秀宮。因麗妃也住儲秀宮,懿嬪隻得住在儲秀宮後殿思順齋 (後改名為麗景軒)。

從鍾粹宮出來,懿嬪一改楚楚可憐的模樣,壓低聲音怨道:“可惡,這個看似柔順的女人竟如此仗勢欺人!”禦前太監安德海聽得十分明白,知道懿嬪對皇後不滿,一個勁地勸慰她:“娘娘莫要生氣,也不怪皇後娘娘不通人情,要怪隻怪宮裏頭規矩太多。依奴才看,娘娘是個心胸寬闊、有大誌向之人,能忍一時之氣,必成大氣候。”懿嬪覺得安德海的這番話是刻意討好,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在皇宮中,隻有能立規矩的人才是真正的主子,博得皇帝的一時恩寵並不能讓她永遠高枕無憂,但這些話不能對一個太監講。她問安德海的家裏還有什麽人,是怎樣進的宮,原來的名字叫什麽。安德海一一作答,懿嬪又親切地說:“安德海這個名字叫著不太順口,以後幹脆叫你 ‘小安子’吧。”安德海滿心歡喜,覺得懿嬪娘娘這是在拉攏自己,在宮中能有這樣一個靠山對他以後的前途自然大大有利,所以他從此就認定了這個主子。

鹹豐帝回城沒幾天,又傳來一個喜訊:清軍的江北、江南大營及水師聯合曾國藩的湘軍對太平天國進行圍剿,盡管付出慘痛的代價,但畢竟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曾國藩在江南收複嶽州,進逼九江,僧格林沁在河北打敗了李開芳統領的太平軍,並俘獲了李開芳本人,太平軍北伐至此失敗。

勝利雖然來得有些晚,卻使鹹豐帝有了重拾河山的信心,他在朝堂上諭示各部、府及內閣、軍機等官員,要厲行節儉、勤政刻苦。他一日連頒兩旨:一是對剿匪有功的幾位朝廷大員進行獎勵,僧格林沁晉為博多勒噶台親王, “世襲罔替”,同時加授兵部尚書銜,命他移軍高唐(今山東聊城市高唐縣),繼續剿滅北伐軍李開芳餘部;軍機大臣賽尚阿、琦善等人一並受到加爵加銜獎勵;給原勞師無功的欽差大臣勝保賜還頂戴。二是諭令各衙門做好準備,一個半月後他將親駕西陵,祭拜道光帝和列祖列宗,送康慈皇太後的棺柩歸山陵。

鹹豐帝原本還擬就了一份聖旨,給曾國藩晉爵,命他統率湘軍並署理湖北巡撫,但內閣學士、前鋒營統領肅順(5)覺得不妥,他說:“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裏,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之福。”言語背後的意思很明顯:這樣一個閑職官員跟鄉野村夫沒有多大差別,卻能一呼百應,拉起一支龐大的軍隊,要是給了他高官要職,一旦他生出謀反之心,那無異於養虎為患。鹹豐帝在使用漢臣的問題上比較開明,但因有洪、楊前車之鑒,非常時期他又不得不小心謹慎,於是改詔為加授大學士兵部侍郎銜、湘軍統領,命其率軍沿長江東下,進攻江浙。同時讓胡林翼(6)實任湖北巡撫,但因他手下的湘軍大都是曾國藩舊部,恐怕受曾國藩掌控,於是又給胡林翼頭上戴了 “緊箍咒”——派官文(7)為欽差大臣、湖廣總督,主持湖北軍務。朝廷的這一安排實際上是將政權與軍權分離。

曾國藩是個聰明人,他深知皇帝的用心,主動請辭部分官職,但內心卻很痛苦。作為漢臣,最憂心的就是受到皇帝和朝廷的猜忌,這樣做起事來不僅束手束腳,也無法堅定作戰的信心。

曾國藩的動搖會給 “剿匪”帶來怎樣的後果,恐怕鹹豐帝、內閣學士和軍機大臣們都沒有充分估計到,身處危局之中,不思破解之術,反而擔心大權旁落,他們對漢臣的芥蒂之心讓大清王朝向深淵又邁進了一步。

3.母以子貴

一晃冬天又過去了,鹹豐六年 (1856),戰局再度發生變化,鹹豐帝盼望的大好局麵並沒有如期到來。相反,太平天國的東王楊秀清在年初就開始實施集中優勢兵力解圍計劃,領西征軍與南征的部隊會合,抽調精銳,編組強大的作戰兵團,專尋清軍南、北兩大營的薄弱處進行突破。他先將鎮江解圍,接著擊破江北、江南大營,然後向西進攻湖北。出身行伍的欽差大臣向榮驚駭得病,忙向鹹豐帝請調江北大營剩餘兵力助攻。鹹豐帝恐太平軍北上,氣急敗壞傳諭道:“汝必欲江北兵,可將汝首送來!”向榮氣餒至極,沒幾天就死了。這時,誌氣消沉的曾國藩再度被困在江西,太平天國自此進入全盛時期。

鹹豐帝憂心如焚,國內四處是揭竿而起的勢力,太平天國剿滅不了,江淮一帶的撚軍又瘋狂鬧起來,主要成員是皖、豫、蘇、魯四省交界處的一些私鹽販子、遊民及貧苦農夫,他們迫於生計,揭竿而起。白蓮教這個生生滅滅幾百年的宗教組織也擴大了規模,數之不盡的 “反清複明”幫派都在暗中結盟。鹹豐帝不明白,他從即位的第一天就開始“剿匪”,幾年來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為什麽匪越剿越多呢?自清軍與太平軍交戰以來,文官武將竭力 “剿匪”,死於戰場的多不勝數,就是二品以上的大員,戰死的、病死任上的、因一次戰敗而自殺的也有幾十人,如烏蘭泰、雙福、福珠洪阿、祥厚、陸建灜、周天爵、呂賢基、吳文鎔、常大淳、蔣文慶、向榮等。為了打贏這場仗,朝廷花錢毫不吝嗇,國庫早掏空了,就連乾隆朝留在宮中的三口大金鍾也熔鑄成金條當作軍費,皇帝的私房錢全拿出來充公,妃嬪們的金銀首飾也捐出許多,就連寺廟裏的各種銅器也被鑄成了銅錢……仗打到這個份上,鹹豐帝已竭盡全力。他認真審視了眼前的形勢,反倒心平氣和了許多。

敗仗吃多了就有了處變不驚的本事,這一點鹹豐帝從 “常敗將軍”勝保身上看得很清楚。勝保敗了不知多少次,但仍在朝堂上活躍。鹹豐帝想通以後,覺得南方的戰事越來越遙遠。他已經不在乎江淮流域一城一地的得失,隻看重京畿地區的安定。他的基本策略是不管仗怎麽打,保住京城、保住皇位、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隻有當山東、湖北、河南告急時,他才會派重兵布防。

當然,鹹豐帝和他那幫六神無主的 “高參”也出台了一些具體措施:進一步下放權力,包括進一步擴大戰區各省、專署衙門加征苛捐雜稅的權力,自主處理本地區軍事事務的權力,擴大朝廷各部任免較高品級官員的權力,等等。

為了緩解各地的財政危機和籌措軍費應付開支,朝廷開始實施捐官製,即讓那些有錢人拿錢出來買個四品以下的道台、候補知府及縣令之類的空銜,遇到機會再補實缺,湊到的錢用來解決燃眉之急。

與此同時,朝廷還增加了簡放官員的名額,將一些較年輕的京官封個官銜,放回原籍辦團練發展地方武裝。這項工作看似簡單,實則困難重重,因為朝廷不給錢不給糧,兵勇自招,糧餉自籌,能否辦好全看自己的本事。打了勝仗,朝廷可以賞給頂戴;打敗了,是戰死、病死,還是投江上吊,悉聽尊便。但即便是這樣的苦差事,也有人搶著去幹。

外麵戰事正酣,而後宮卻相對平靜。懿嬪正在儲秀宮思順齋保胎待產,她既不為打得越來越慘烈的戰事擔心,也從不過問朝中的政事,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平安生下一個健康的皇子,提升自己在後宮的地位。

鹹豐帝也把未來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即將出生的 “龍種”上。懿嬪待產的最後一個月,他破例召懿嬪的母親帶兩名仆婦提前到宮中細心照料,並早早讓太監宮女們籌備懿嬪分娩事宜。正月初九,鹹豐帝命欽天監博士擇選 “刨喜坑”的 “吉位”,即滿族人用來掩埋胎盤和臍帶的吉地。經過一番考察,欽天監博士選定儲秀宮後殿東邊門為吉地,隨後三名太監刨好 “喜坑”,兩名姥姥在喜坑前念喜歌,撒放一些筷子、紅綢子和金銀八寶,取意 “快生吉祥”。內務府送來精奇 (滿語,是從小看護孩子的地位最高的仆役)和乳母共十名,懿嬪的弟弟照祥也讓首領太監送來燈火及乳母二十名供挑選。但思順齋地方太小,懿嬪僅挑了兩個名分最高、生過男孩的婦女備用,另有兩個經驗豐富的接生婆供差遣。

從二月初三起,太醫院派出六名禦醫到儲秀宮輪流值班,此為 “上夜守喜”。禦醫需輪值到產婦分娩後的第十二天。三月初,各種接生工具、新生兒吉祥物、辟邪物品等陸續送進儲秀宮,所有人員進入 “一級戰備”狀態,嚴陣以待。

三月二十三日午後,鹹豐帝耐著性子在乾清宮暖閣看完內閣轉呈的清軍北大營的加急折子,正要回養心殿休憩片刻,這時內務府內殿總管前來奏報:接生姥姥來報懿嬪臨產。鹹豐帝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既緊張,又激動,來回地在暖閣裏踱步。下午二時許,內殿總管再報:懿嬪產下一位阿哥,母子平安。

喜訊傳出後,整個紫禁城熱鬧起來。中國南方烽火連天之際,宮廷內卻在張燈結彩,滿朝文武額手稱慶。鹹豐帝更是欣喜若狂,慎重地為新出生的阿哥取名愛新覺羅·載淳,並於當日升香告祖,作長律以誌吉慶:

敬感天麻祖考仁,佳音儲秀報麟振。

恩深德厚哀常慕,奕啟載祥定名淳。

庶慰在天六年望,更欣率土萬斯人。

升香安佑昭慈佑,沉痛難勝永憶親。

鹹豐帝將懿嬪加封為懿妃,並於十二月舉行冊封典禮。各路接生姥姥、太醫、宮娥、太監論功行賞,受獎人數比 “剿匪”功臣還要多。在內憂外患的煎熬中,宮中好久沒有喜慶的事情了,小皇子降生帶來的喜慶氣氛持續了半個多月。還不到小皇子滿月,鹹豐帝又宣布大赦天下,普天同慶三天。另外,將西直門內新街口二條胡同路北的一棟官房賞給懿妃的母親。

按照清朝祖製,皇子生下來後,無論嫡庶,都由宮內專門的乳母哺乳,生子的嬪妃則安心休養。鹹豐帝愛子憐母,對懿妃的寵愛也就更進了一層。

與此同時,中南部戰區的局勢也在不斷變化。鹹豐帝並不在意某一場戰役的勝敗,而是時時關注太平天國下一步的動向。撚軍與太平軍似乎出現聯手趨勢,並有從中路湖北、河南北上的跡象。於是,鹹豐帝又開始調兵遣將,決定先把撚軍的勢頭打下去。之所以要重點對付撚軍,一是因為撚軍勢頭沒有太平軍強勁,較容易鎮壓;二是撚軍的勢力範圍在長江以北,離京畿較近,威脅也更大。

在剿撚中,又有一批所謂的帥才大展身手,如英桂、袁甲三(8)在河南與撚軍交戰三戰三捷。在此同時,太平天國內部發生了激烈的權力鬥爭,給了清軍和湘軍可乘之機。東王楊秀清逼宮謀權,北王韋昌輝奉詔殺楊,翼王石達開聞訊領兵 “清君側”,天王洪秀全殺韋昌輝迎石達開回京輔政。整整一個秋季,天京城陷入血腥恐怖之中。正與清軍對峙的前線將領放棄戰守返回,第一線的主力亦不待勝利而抽回,卷入這場大殘殺之中。太平軍在年初呈現出的強勁勢頭頃刻化為烏有,軍事優勢大大削弱。

鹹豐帝聞訊歡欣鼓舞,立刻諭令江北、江南大營重整旗鼓。軍機大臣琦善的手下大將德興阿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北軍務;已故欽差大臣向榮的手下大將和春也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鹹豐帝把因消極決策而懈怠的政務重新撿起來,在養心殿分別與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以及各部尚書商議,分析戰局,重點討論了錢糧的籌措及運輸問題。

不久,被困的曾國藩也得以脫身,率湘軍開始反擊。隨著各地奏報增多,鹹豐帝越來越興奮。他下令欽差大臣和春、德興阿 “乘此機會”“迅奏朕功”;又下令欽差大臣官文和湖北巡撫胡林翼 “乘此內亂,次第削平”。在給官、胡二人的諭旨中還有一段話:“所望克複上遊,即可移師東下,由九江而至安慶,由安慶而至金陵……兵餉可不加增,而勝利庶幾有望。”看樣子,他想乘機把太平天國一舉消滅。

前線戰事節節勝利,讓鹹豐帝很滿意,後宮的一些人開始在他耳邊鼓噪,說是皇子的降生帶來了國運的逆轉。鹹豐帝對此深信不疑。鹹豐七年 (1857)正月,皇子載淳將滿周歲之時,宮內大肆慶祝,鹹豐帝再下諭旨將懿妃晉封為懿貴妃。懿貴妃就此越過麗妃,成為後宮中地位僅次於皇後的妃子。

賜封之後,鹹豐帝還特許懿貴妃回娘家省親。有個服侍過懿貴妃幾十年的老宮女後來回憶省親的經過時說:

那是鹹豐七年 (1857)正月,慈禧 (懿貴妃)產下皇子九個月後,皇帝特旨準許她回家省親。當天一大早,太監就到錫拉胡同告訴慈禧的母親,懿貴妃當日中午要回來省親。聽到這個難得的恩許,慈禧家人及親朋好友驚喜交加,幾乎整個錫拉胡同的人都傾巢而出,爭相目睹慈禧乘坐華麗鑾輿回家的排場。黃簾遮垂的鑾輿緩緩來到慈禧家門,庭院內兩邊是早已躬身等候著慈禧的母親及所有家眷奴仆。轎子一直抬到大門口,太監才請慈禧下轎。

下得轎來,慈禧在宮女的攙扶下徑直走進正屋,在正座上安然落座。此時,慈禧家人也隨後進屋,除了母親和年長的親戚外,其餘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地跪下向慈禧請安。隨後大擺宴席,席間,母親隻能坐在女兒下手,因為此時女兒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之母。但這位貴人似乎並未沾染上皇宮貴族的傲慢,她談吐自若,就像昔日為人之女時一樣,對家庭瑣事,特別是妹妹們讀書的事尤其關心。

家宴熱熱鬧鬧,慈禧在席間詢問並回答了許多問題。一月份的白晝轉瞬即逝,宴席持續到後半晌,隨行太監請貴人準備回鑾。慈禧親切地與家人告別,說自己不能與他們共同生活,非常難過,不過她也希望母親有朝一日可以蒙恩入宮去看她。然後,慈禧給每個人都賞賜禮物,依依不舍地乘坐鑾輿離開。葉赫那拉氏隨和親切的態度給所有參加宴席的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鹹豐帝特許懿貴妃的家人進宮,她居住的儲秀宮後殿就顯得狹小了些。他有心想為懿貴妃修繕長春宮,又苦於沒有銀子,隻得作罷,從中可以看出鹹豐帝對懿貴妃恩寵優厚,用情至深。

(1) 侯方域 (1618—1655):字朝宗,明朝歸德府 (今河南商丘)人。明末清初散文家,散文三大家之一,明末 “四公子”之一,複社領袖。

(2) 梁詩正 (1697—1763):字養仲,錢塘 (今浙江杭州)人,清朝大臣、書法家,經常隨乾隆帝出巡,朝廷重要文稿多出自其手。

(4) 彭玉麟 (1816—1890):字雪琴,安徽省安慶府 (今安慶市內)人,清朝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書畫家,人稱 “雪帥”,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並稱 “中興四大名臣”,湘軍水師創建者、中國近代海軍奠基人。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封一等輕車都尉。

(5) 肅順 (1816—1861):字雨亭,滿洲鑲藍旗人,清朝宗室、權臣,鄭獻親王濟爾哈朗七世孫。自道光中期曆任禦前大臣、總管內務府大臣、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等職,深為鹹豐帝信任,顯赫一時。

(6) 胡林翼 (1812—1861):字貺生,湖南益陽縣 (今益陽市)泉交河人,湘軍重要首領。

(7) 官文 (1798—1871):字秀峰,滿洲正白旗人,清朝大臣,曆任荊州將軍、湖廣總督、文淵閣大學士、直隸總督、內大臣等職。

(8) 袁甲三 (1806—1863):字午橋,河南項城市人,清朝大臣,袁世凱叔祖,曾參與鎮壓太平天國、撚軍起義,官至漕運總督兼江南河道總督,提督八省軍事,賜號 “伊勒圖巴圖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