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禪院紅劫(14)

“你們說這事兒怪不怪?”眇目和尚道:“雖然我一隻眼不濟事,可是另一隻眼總不會看錯吧?明明在外麵瞧著有個小姑娘,進去以後怎麽就沒了呢?”

我和叔父各有心事,都沉默不語,眇目和尚嘟囔了幾句,便也住口。

不多時,眇目和尚忽然停住腳步,伸手一指,道:“就是這裏了。”

這裏是大寶禪寺中院西廂,有三四間矮房相連,眇目和尚說有一間是堆放幹柴、煤灰的,有一間是存放蔬菜糧食的,有一間是生爐做飯的,再有一間就是濟清老和尚的臥室了。

我和叔父挨屋探查,都看的非常仔細,卻沒發現什麽異常,也沒有尋見什麽王八烏龜。

柴房裏有幾個水桶,經眇目和尚辨認,有一個是去年濟清放過烏龜的,但瞧上去和尋常的水桶也沒有什麽兩樣。

我們把濟清老和尚的臥室留到最後去看。眇目和尚說什麽也不肯進去,神神叨叨的說不舒服,非要在外麵等。

那屋子不大,幾乎是環堵蕭然,家徒四壁,隻有在靠北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窄小的木板床,此外,別的家具、飾品一概沒有。

一件換洗的僧衣掛在牆上,一雙布鞋晾曬在窗台上,除了都很破舊之外,便再無別的出奇之處。

“味兒不對。”叔父凝立片刻,突然搖了搖頭,強調似的又說了一句,道:“這屋子裏的味不對!”

我仔細嗅了嗅,屋子裏並沒有什麽奇怪的味道——四周異常幹淨,床鋪整整齊齊,地麵毫無雜物,天花板上也幾乎是纖塵不染,哪裏有什麽味道?

我忍不住問道:“大,你聞到什麽味兒了?”

叔父道:“啥味兒也沒聞見!”

我道:“那您說味兒不對?”

“就是什麽味兒都沒聞見,才不對頭!”叔父道:“一個人住的屋子裏,咋會啥味兒都沒有嘞?”

我猛然醒悟,確實,一個人住的屋子裏,怎麽會什麽味道都沒有?!

而且也太幹淨了吧?

山上的簡陋小屋,沒有蚊蟲,沒有螻蟻,犄角旮旯裏連蛛網都沒有,太不正常——除非……

除非什麽,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脊背突然有些發寒。

“啊!”

一聲尖利的慘叫驟然傳來,嚇得我和叔父都是一哆嗦。

“走!”

我和叔父都聽出來了,那聲音是衛紅的!

她竟然還沒有離開大寶禪寺。

外麵的眇目和尚也嚇得不輕,見我和叔父出來,便白著臉迎了上來,慌裏慌張道:“有人在叫……”

聲音就在附近,但是叫喊的太過於突兀,急切間並不能分辨出具體位置。

正在我和叔父四處觀望的時候,又有幾聲慘叫傳來,或男或女,聲音噪雜卻清楚,我和叔父轉身便往大寶禪寺北苑奔去。

大寶禪寺是斜跨山溪,依偎山壁而建,分前院、中院、後院,後院又分東苑、西苑。

其中西苑很大,沒有院牆,山壁就是院牆。西苑中花草樹木叢生,有竹林,有花圃,有木橋,有藤閣,又有山溪穿流而過,怪石嶙峋,景致清幽……

我和叔父無心欣賞,奔跑甚快,眇目和尚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大呼小叫的跟在我們後麵追。

剛剛穿過竹林,跳過木橋,我們便瞧見一群人朝我們湧來——正是先前那群在廟裏鬧事的年輕人。

我和叔父停住了腳步,站在橋頭,看著這群人往跟前跑。

幾乎所有人都像是打了敗仗一樣,各個神情慌亂,爭先恐後……衛紅被幾個女青年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跑,臉色白的嚇人,嘴唇一個勁兒的哆嗦。

“站住!”叔父大喝一聲,如舌綻春雷,驚得四周林鳥亂飛,潰奔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

“一群小賴種們,還沒走啊,又幹啥壞事了?!”叔父站在橋頭,朝眾人怒目而視。

眾人呆呆的看著我和叔父,都像是嚇傻了似的,沒一個吭聲的。

“哎呀,累死我了,阿彌陀佛……”眇目和尚喘息著趕了過來,瞧見眾人,便一縮頭,躲在了我和叔父身後。

我和叔父不怕這群人,廟裏的和尚卻怕的要命。就算是這群人剛剛放火燒了廟裏的大雄寶殿,和尚們也不敢吱聲。

“血!”突然有人指向橋下的山溪,驚叫道:“流到這裏了!”

“呀——”又有幾個女青年尖叫起來,各個都怕的五官扭曲。

我往溪水中一看,果然有一抹殷紅順流而下,去勢緩慢,漸行漸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連帶水腥味,鑽進鼻孔,十分的不受用,我不由得臉色一變,望向眾人,失聲道:“你們殺人了?!”

“快跑!”有人大喊一聲,就衝木橋奔了過來,眾人紛紛尾隨。

“想跑?嘿嘿!”冷笑聲中,叔父猿臂輕舒,抓住衝在最前麵的人,往後大力擲去,隻聽“哎唷”幾聲,坐倒了一大片。

“先放火,又殺人!真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一群壞透了賴種!”叔父目露凶光,道:“今天撞到老子手上,誰也走不了!”

先是一陣沉默,繼而群情激奮:

“我們沒殺人啊!”

“老先生,您也快跑吧!畜生吃人了!”

“是啊,是啊……”

眾人紛紛亂嚷起來,模樣又著急又驚恐,還帶著三分可憐,幾個女的哭哭啼啼,另有幾個男的也快落淚了。

我忍不住問道:“什麽畜生吃人?”

“是烏龜。”衛紅哆哆嗦嗦道:“烏龜吃了劉,劉永勝,就,就在後麵的池、池塘裏……”

“阿彌陀佛!”眇目和尚驚叫著,一屁股坐到地上,閉上眼連連念起佛經來。

我也倒抽一口冷氣,往人群中望去,果然不見劉永勝的身影。

叔父一閃身躥到衛紅跟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問道:“池塘在哪兒?”

“那兒!”衛紅忍痛伸手往後指去。

“我沒說走,誰要是敢走,試試!”叔父朝眾人吼出這句話後,便不再發一言,飛身疾走,我也趕緊跟上。

血氣越來越濃,隻十幾丈遠,我便瞧見了一方碧綠如玉,鏡子也似的水麵,迅即又瞧見了一大片猩紅血色!

再走近幾步,我的心便砰砰亂跳了起來!

我瞧見一隻磨盤大的黑背烏龜漂在水麵上,頭如人腦,口若碗大,嘴角血跡斑斑,正一張一合,嗤嗤有聲的啃食著一具浮屍——從衣服上可以看出那浮屍正是劉永勝,隻不過他的臉皮和頭皮已經沒了,白森森的頭顱骨露在陽光下,一陣晃眼!

那大烏龜似乎聽到了我和叔父臨近的動靜,停了啃食的動作,仰起腦袋緩緩的朝向我們——刹那間,寒意撲麵,兩道幽光一閃而逝……恍惚中,那大烏龜的腦袋又垂了下去,繼續啃食劉永勝的屍身。

“嗤嗤……跐溜,吸——”

青天白日,四周安靜極了,隻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伴隨著那黑褐色腦袋的蠕動,頻繁響起。

對那烏龜來說,似乎周圍的一切都無關緊要,隻有吃人,才有意義。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腦子裏各種念頭閃掠而過,什麽都抓不住。

半晌,我才喃喃說道:“劉永勝他們為什麽會跑到這裏?”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響起,我回頭看時,卻見是天然禪師,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我的身後,我竟茫然不知。

他的身後跟著幾個小沙彌,還有那眇目和尚,各個都瞧見了這情景,各個都嚇得麵如死灰。

一個小沙彌臉無人色道:“主持,你瞧,烏龜吃人!”

那中年和尚也顫巍巍道:“這,這池塘裏什麽時候出了這麽個怪物?”

眇目和尚哆哆嗦嗦,道:“我早就說了,濟清是有問題的,你們都不信!這烏龜就是他養的!去年還能裝在水桶裏,現在就這麽大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對了,對了!那聾啞老頭這幾天都沒有來寺中,肯定是被這孽畜給吃了……”

“罪過,罪過……”天然禪師雙手合十,念誦道:“此者皆是南閻浮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業力甚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聖道。是故,眾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後有報,纖毫受之。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可代受……”

眾僧聽見,也都紛紛雙手合十,低眉耷拉眼,跟著天然禪師念誦起來。

我本來心中又驚懼又焦躁,可被這些僧眾一念,竟又寧靜了許多,我不禁問道:“大師,您是在為劉永勝超度麽?”

“不是。”天然禪師搖了搖頭,道:“我念誦的經文,是《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裏的一段話,地藏王菩薩對普賢菩薩述說地獄名號,以及各色人等生前作孽,死後要受何罪……世人切勿以為惡小而為之,凡事必有因果,也必有報應,積小成大,積少成多,後患無窮。這劉永勝,唉……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天然,你少說風涼話了!”叔父冷冷道:“你的廟裏藏著這麽大一隻吃人的烏龜,你的罪過咋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