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悄悄來臨的甜夢

八月末,雁大新生入學。

陽光從樹蔭的空隙灑下,滿地碎銀。鬱鬱蔥蔥的樹蔭遮擋住青年男女憧憬的臉龐。這是最好的十九歲。

來往的新生裏,江瀲那一抹微風撩動的白裙最是耀眼。她駐足在校園的街道上,仰頭閉眼聞著風中的桂花香。

她,如願考上了雁大。

耳邊剛凝了片刻安靜,忽然湧上一群學長,聲音爭先恐後:

“學妹……”

“寢室在哪兒?”

“我送你過去。”

…………

每屆新生入學都是最熱鬧的時候。一群伺機而動的學長,等待著送學妹到寢室,幫學妹搬行李。特別是大一沒能“脫單”的學長,看著學校剛注入的“新鮮血液”,趕緊趁著機會套套近乎,順利的話還能發展一下感情。

小姑娘被學長們的熱情嚇到了,聲音細細軟軟:“E區602。”

E區是學校最遠的女寢樓,六樓是女寢的最頂層,話音剛落就散了兩位學長。剩下三位學長,一個沒搶到行李,空著手想要跟著學妹,被另外兩位拿著行李的男生趕走了。最後兩個學長,一人提著行李箱,一人提著背包。

一路上,兩位學長各種嘮家常,從出生年月星座八卦到家裏幾口人都聊得門兒清,最後正題終於落到了她有沒有男朋友這件事上。

江瀲乖乖地如實回答了每個問題。

“是單身。”她又補充道,“大學也沒有一定要談戀愛的打算。”

兩位學長會心一笑,順理成章地加了好友。

江瀲推開寢室門,瓷磚折射出一種恍然的明亮,短暫失明。須臾後,視線了然清晰,光線順著窗沿灑在床鋪桌椅上,留下陽光溫暖的味道。

她是第一個到的,選了一個靠裏的位置,把行李放下後,手機響了。

剛才戴金絲框眼鏡的學長發來消息:備注一下,21軟件3班趙凱博。

下一秒,她就被拉進了“2022雁大交友群”。

江瀲眉頭微蹙,這個群不用被添加者點同意就能自動進群。她性子喜靜,不喜歡這類交友,甚至有些反感。還沒等她點退出,群裏彈出了一條@(編輯注:意為提醒、通知)全體成員的消息:今天中午12點,第三食堂交友聚餐,費用AA(編輯注:指各人平均分擔所需費用),餐後統一轉給我,統計人數,參加的扣“1”。

緊接著,下麵立馬跟了一列“1”。

畢竟是學長,剛進群就退出是不是太不給麵子了?

她遲疑片刻作罷,退出界麵,順勢看了眼時間,離十二點沒剩幾分鍾了,肚子恰到時機給出了抗議聲。

江瀲按照來時的記憶走到了距離較近的食堂,濃鬱的飯香撲鼻而來。她前腳邁進食堂大門,後腳停歇在門檻外,要邁不邁地頓住。

迎麵視線進入一大桌人,幾張桌子被拚到一起。男男女女,相談甚歡。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臉錯愕地仰頭去看食堂的門牌。

——第三食堂。

聚餐人之中,趙凱博的位置最為顯眼,左右被女生夾擊,一副混跡各大交友局的“玩咖”模樣。

江瀲低頭回避,意欲繞開那桌。

趙凱博的位置正對門口,他的目光剛好轉了過來。

江瀲側眸,兩束目光遙遙相撞。

趙凱博語調愉悅,隔著幾米淡薄空氣喊江瀲:“小江學妹,你也是來聚餐的吧,快過來!”

“……我?”

一桌人的目光齊刷刷朝向江瀲。

幾名學長視線在她身上一睃過後,眸子一亮,相當熱情:“這屆學妹氣質真好,快過來坐。”

“菜還沒動,一起吃。”

盛情相邀之下,江瀲搬了張凳子無奈加入,坐到了趙凱博對麵的女生旁邊。

她拘謹地坐著,打量著飯局的人,六個女生四個男生。細看對麵還留了張凳子,好似等待著誰的到來。她猜測未到的那個人應該也是男生,以此達到男女均衡的交友目的。目的性太強了,想到這兒,她興致頓減。

江瀲在新生中相貌身材出眾,話題幾番迂回,最終還是落在了她這兒。

不知哪位學長問了句:“像小江學妹的這類乖乖女,是不是一門心思都是學習,有過喜歡的人嗎?”

話音剛落,一桌人安靜了下來,屏息等待著她的回答。

江瀲臉色微紅,笑容含羞,微微點頭。

每每想到“喜歡”這類代名詞,緊跟著的回憶都是陽光灑落在高中校園的主席台上,那個穿著沒有一絲褶皺的襯衫、白到發光的男孩,在台上不急不慢地講著話,字句清晰。

高中生陸燃,是學校楷模,“雙商”高,樣貌佳,成績優。他時常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發言講話,或是在升旗儀式上作為護旗手。

他是主席台上熠熠生輝的學生代表,而她卻是學生隊列裏再平凡不過的一員。

但不可否認,那是江瀲心動的開始。

忽然有一天,她無意間發現陸燃與她同在一個小區。一牆之隔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陸燃家是價值百萬的別墅區,而她家是靠姑媽供給來的高層住宅。

從普通住宅區去往學校的路上,會必經別墅區。從此以後,她便習慣同他的上學時間一起出門。

她就遠遠地、靜靜地跟著他,也不上前搭話,隔著十幾米距離,就好似一同上學般。僅是這種巧合,就讓她很滿足了。

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年零五個月。江瀲一直以為,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

直到那天,日出很早。太陽灑下的光暈罩在少年頭頂的發絲上,聖潔光亮。

在一個巷子轉角,陸燃加快腳步,江瀲被甩在後麵。最先傳出的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淡,沒有一點情緒。

“別跟了,我今天不去學校。”

江瀲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沒發出聲音。她從牆壁後露出腦袋偷偷觀望他。

他佇立在夏天悶熱的風中,頭上有細密的汗珠,日光直射下,他的臉藏匿在光中,看不清表情。

與此同時,他也望了過來。江瀲趕緊收回了頭,噤聲藏在牆後。

她不知道陸燃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是才發現,還是早就發現了?那他又是怎麽想她的行為呢?她暗藏的小心思被拆穿了嗎?

江瀲很笨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紅著臉掉頭繞路跑走了。

可這是他們的告別,因為江瀲是去辦退學手續的。

家庭發生變故,母親為了去市區賺更多的錢,也為了讓父親在大醫院接受更好的治療,舉家從鎮上搬到了市區,她也被迫轉了學。

從此,她失去了陸燃的消息。

就在她以為再也見不到陸燃的時候,去年在便利店偶遇,以為要忘記的人,在那一刻忽然翻湧上心頭。

雖然她隻看到陸燃的一雙眼睛,但這樣已經很知足了。

雖然陸燃在大學依舊很受女生歡迎,雖然他可能有換不完的女友,但那又怎樣,她從不敢奢望他有一秒屬於過自己。

江瀲吸了吸發酸的鼻子:“當然有了。”

是暗戀,也是初戀。她的聲音低啞,苦澀萬般,話題沒再繼續。

倏忽,坐在她對麵的群主突然站起來,對著她後方走來的男生打招呼。

“阿燃,這裏!”

“久等。”

男生的聲音掠過江瀲的頭頂,聲音很淡。

這一瞬,江瀲心頭一緊——兩個聲音重合了!

記憶裏的聲音和此刻實打實出現的聲音相吻合成為一人,清晰地出現了。她回眸,順著聲音去尋——

陸燃從光亮中緩緩走來,五官越發清晰明朗。他去掉了口罩和帽子的遮掩,眉骨上顯露出一道細小的疤痕,顏色很淡,是經久未愈的舊傷。疤痕之下盡顯頹痞不羈的帥氣,更透著一股不易靠近的張狂野性。

他五官雖沒變,但整張臉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與從前儒雅內斂的乖暖男判若兩人。

陸燃無意回眼,與那抹清澈目光相對上,神色一頓,心頭遲緩地浮起一絲躁亂。

——她怎麽會在這兒?

——還有自己,這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堂而皇之出現在交友局上,怎麽看都和高中的好學生不挨邊兒。

旁人察覺陸燃神色,問他:“認識?”

陸燃收回目光,僥幸揣測女孩沒認出他,更沒把現在的他和高中的他對上號。

他嗓音微啞回應道:“不認識。”便闊步朝江瀲對麵的空位走去。

在座的女生們紛紛眼睛一亮,在他加入後熱鬧更甚。

江瀲眼底泛起紅。明明是一樣的五官,卻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是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如同把昔日的舊靈魂打碎,在軀殼裏麵注入了一個全新的靈魂。

她不知道陸燃在這一年半裏經曆了什麽,但一定是不好的經曆。

緊接著,她的心又往下一沉。如果說在便利店陸燃沒認出她,她可以僥幸認為是因為那天高領毛衣遮住了半張臉。但在剛才,四目相對,毫無遮擋,她不能騙自己。

陸燃不記得她了。也對,像他那樣耀眼的人,隻有同樣發光的人才值得他的駐足。

江瀲看著對麵的陸燃神色奕奕,她卻插不進去嘴,隻想趕快結束這場飯局。

她端起一杯水,往嘴裏狂灌了幾口,掩飾著尷尬,卻沒想到一口氣喝得太猛了,嗆著了。她不想被他看見,但是臉憋紅了,還是連連咳嗽。

目光之餘,對麵骨節分明的手端起茶壺,將她杯中的水添滿。

水聲縈繞,熱氣升騰。

江瀲微微一怔,抬起頭。

陸燃正和旁邊的人聊天,目光絲毫沒分過來,手上的動作更像是不經意的順勢而為。把她杯中的水添滿後,他又把自己的杯子添滿。

江瀲緊繃的一顆心悄然落下,端起杯子一口氣喝到底,終於不咳了。

食堂正值飯點,學生很多,周遭嘈雜。

江瀲低聲道了句“謝謝”,並沒打算讓陸燃聽見。

不知為何,她餘光瞥到陸燃嘴角向上揚起了一個不易被察覺的弧度,嘴巴很小幅度地張合了一下。

口型好像在說——不用謝?

聚餐結束,江瀲拒絕了趙凱博要送她的好意,迅速離開“事故現場”。

烈日正濃,陸燃眯眼看著前麵的那個女生,她的背挺得直直的,步子又小又快,走路時馬尾辮左右地來回甩著。

他沒忍住,叫了聲:“同學。”

江瀲聞聲一愣,回頭,瞳孔亮了片刻。陸燃是不是……記得自己?心中微小的驚喜,就像藏在汽水瓶裏的小泡泡,一個接一個“咕嚕咕嚕”地冒出來。

陸燃抿了抿唇,過了會兒,才開口:“你的鞋帶開了。”

“……”

江瀲心底漫過一絲自嘲,窘迫地蹲下來係鞋帶。他怎麽會記得她呢?站在光裏的少年怎麽會窺見陰暗的角落。

陸燃垂眼瞧她係鞋帶的方式,頭一次見有人這麽係鞋帶,像一隻憨憨的水獺。他不經意間勾起唇角。

江瀲被他盯得不自在,呆呆地摸了摸頭頂:“怎麽了,我頭上有東西嗎?”

四下寂靜,塵埃飛揚。

陸燃笑意回攏,沒說話。

又過了一陣兒,他問:“你有沒有覺得有‘億’點點熟悉?”

他在試探她。

江瀲茫然:“?”

算了,陸燃無聲歎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兒:“動物世界的感覺,你被那群學長當成……”

“獵物。”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讓江瀲頭皮發麻。該怎麽解釋?她不是有意參加交友局的。可是陸燃,為什麽要參加呢?

“才剛開學就這麽著急找對象?”

江瀲一驚,而後泄氣地垂下頭,心想:完了,徹底被誤會了……

陸燃也察覺這話不妥,重新措辭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別在垃圾堆裏找對象,群裏的學長‘渣’得很,釣長線廣撒網,看哪個上鉤。”

江瀲沉默了一陣,眸子忽然變得很亮,迫切地想要尋個答案。

“那你呢?”她仰起頭,問他,“陸燃學長。”

那你呢?也是帶著目的性來聚餐?也是為了尋找“獵物”?

陸燃學長?聽到江瀲的這個稱謂,陸燃低頭剝口香糖紙的動作頓了一下。少頃,他玩味地勾唇笑了笑,口香糖放入口中,咀嚼了兩下,立刻變成了一個泡泡,越吹越大。

“啪”的一聲,泡泡爆了。他俯身看著她,聲音裏壓著笑意:“怎麽,對我感興趣?”

“沒,沒有,我隻是……”江瀲此刻變成了個小結巴,最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沒有?他們都叫我‘阿燃’。”陸燃眼尾挑著笑,“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你怎麽知道我姓陸?”

軍訓結束後,大學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社團和學生會的活動多了起來。

江瀲不喜歡熱鬧,在寢室和父母打電話報了平安,告訴他們大學生活一切適應,最後還讓他們別擔心,錢夠花。

掛了電話,她查詢了下銀行卡餘額,稍微鬆了口氣,還夠花到月底。沒等她把手機放下,屏幕又亮了。

交友群消息@全體成員:今天中午12點,第三食堂交友聚餐,費用AA,餐後統一轉給我,統計人數,參加的扣“1”(隻限沒參加過的)。

幾乎每隔三天就會收到一條聚餐消息,一樣的內容複製粘貼,隻是多了括號裏麵的內容。如果不是因為陸燃也在群裏,江瀲早就退群了。這個群,是她與陸燃唯一有瓜葛的社交媒介了。

回想起那天陸燃問她是怎麽知道他姓陸的,江瀲含糊其詞地應了句:因為看了雁大論壇置頂的帖子,知道他是名聲遠揚的校草(編輯注:類似校花的說法,指本校公認的最帥氣的男學生)陸燃。說完便溜之大吉。也確實,陸燃的名字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盡管這事已經過去一星期有餘,但至今想起仍覺得臉頰發燙。她雙手輕拍臉頰讓自己保持清醒,隨後退出頁麵。

列表前列被入學以來加的各種群占據,她看了眼沒什麽有用的群消息,正準備關掉頁麵,班級群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文藝委員:同學們,今天下午沒有課,校園裏麵會有各大社團報名點以及學生會部門報名處,歡迎大家踴躍報名。

消息一出,寢室裏的交際花坐不住了。

劉雅芝從**彈起來尖叫:“姐妹們,我下午要化一個美美的妝!有沒有一起的?”

話音落下,沒人回應。

耿雨戴著耳機打遊戲,時不時飆出兩句狠話。聶婉目不轉睛地刷著韓劇,看到“高能”情節時發出了一陣尖叫。

一個是沉迷虛擬世界不問外界的假小子,一個是沉迷韓劇喜歡幻想的小女生。

江瀲不愛熱鬧,沒興趣參加社團,更不喜歡管人,對學生會也沒意向。但她又怕劉雅芝尷尬,便笑著婉拒:“要不你再問問隔壁寢室的人?”

好在性格大大咧咧的劉雅芝並不覺得尷尬,她興致不減,搬著凳子往江瀲跟前移了移,朝江瀲擠眉弄眼,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小道消息,社聯主席是個超級無敵大帥哥,說不定下午就能見到他哦!就算不參加,見見帥哥也能養養眼嘛!”

江瀲頓了一下,超級無敵大帥哥?

一提到帥哥,江瀲第一反應就是陸燃,有比陸燃還帥的帥哥嗎?

江瀲有些動搖,劉雅芝繼續展開說服:“你真的沒有興趣嗎?確定不去?不後悔哦。”

江瀲眉眼一彎,無奈地笑:“好了,我去。”

活動場麵空前盛大,新生寢室樓兩旁擺滿了各社團和學生會納新的桌子。

劉雅芝報了好多社團,江瀲一個也不感興趣。但劉雅芝報社團並非是看興趣,而是看臉。

她一連填了五六份表,剛對江瀲擺手說不報了,目光一轉看到吉他社社長清秀俊逸,又湊過去要了份表,邊填邊借機和他套近乎。

目測又得聊十分鍾以上,江瀲百無聊賴地踮起腳,在熙熙攘攘的人海裏搜尋著陸燃的身影。

沒有,都不是。她有些小失望。

眼下,劉雅芝和吉他社社長聊得熱火朝天,好像全然忘了江瀲在等她。不過,江瀲倒也不急,她還在期盼著陸燃出現。有些人雖得不到,但能經常見到也滿足了。

倘若劉雅芝口中“超級無敵大帥哥”的社聯主席真是陸燃,那這麽熱鬧的日子他不會不出現吧。

又等了一會兒,到了下午五點鍾。學校廣播發出“刺啦”一道噪聲,隨後傳出一道女聲,語氣不怎麽親和:“各社團以及學生會,請於五點三十之前把新生的報名表交到C棟103室。”

要結束了,陸燃應該不會出現了吧。江瀲心裏空落落的。

吉他社社長聽到廣播後,也開始整理報名表。

劉雅芝拉絲兒的眼神望著她十分鍾的“戀人”,仿佛已經遞過了海誓山盟,即將經曆生離死別。

江瀲抿了抿唇,走過去:“學長,我幫你送吧。你們先聊著。”

社長周禹銘抬眸,女孩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浮在眼前,沒拒絕:“那謝謝你了,學妹。”

劉雅芝滿臉感激,眨巴著眼睛給了她一個飛吻。

江瀲緩緩一笑,接過厚厚的一遝。

雁瑜大學校園很大,走到C棟至少十分鍾的路程。不上課時C棟整棟都空著,用來留給學生組織活動。大學不像高中,課程沒那麽緊了,課外活動占據了生活的一部分。

江瀲是來送報名表最早的。樓裏還沒人,她左右看了看門牌。

指示牌提示103室在最南邊。

江瀲朝深處走,隱約聽到男女對話的聲音,隨著她越走越深,聲音逐漸明朗,女生的語調漸高:“你為什麽不和我談戀愛,我哪點差了?”

江瀲屏神細辨,這聲音與廣播中那抹不怎麽親和的女聲一致。她又往前走了幾步,聲音是從103室傳出來的。她側頭,女生的背影進入視線。

女生個子高挑,頭發高高紮起,幹練又精神,像個女強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的男生,高傲中又帶著點祈求。

江瀲站的這個位置,剛好看不到男生。男生的半個身子都被女生的背影遮擋住了。

江瀲遲疑著在門口尷尬地站了一會兒,準備原路折回。

“你說話啊!”

男生沒反應,女生伸手去拉他,身體微微向旁錯開,男生露出一截衣角,立刻被江瀲的視線捕捉到。

那件衣服?

她眼皮微微一跳,萬般熟悉的回憶閃現。

又是那抹低沉漫不經心又富有磁性的男低音。

陸燃的聲音冷冷的:“你不用懷疑自己,你往我身上找原因就對了,你就當我有病。”

他目光沒看她,向別處睨。

陸燃這漫不經心的一睨,正巧看到門口那抹被風帶著飄起的白色裙擺。

他驀地一怔,眉頭一蹙:“交表嗎?”

“……”

驀然寂靜。

“呃……是。”江瀲被迫收回腳,走到門口,遲疑地點點頭。最後點頭的那一下,頭直接順勢低下,仿佛犯了個偷聽牆角的大錯。

“你是學生會還是社團?”女生眼尾一挑,因被人偷聽到明顯不悅,“我怎麽沒見過你?是新生?”

“對……我是來替社團……”

“——找你的,陸燃,”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女生瞥了眼江瀲,“話都說不囫圇。”

女生五官精致,妝容明豔又幹淨,氣勢上還壓了江瀲一頭。

江瀲沒辯駁,甚至從心底生出一種自卑。她朝陸燃走去,每一步都挪動得很艱難,很想當場鑽進地縫。

陸燃接過,翻動著那摞厚厚的報名表。

“吉他社?”

“我是來替吉他社社長交表的。”

“哦?”陸燃眉間一挑,“你和他挺熟?”

“不是。”

“你報了嗎?”

“沒有。”

“什麽社團都沒報?”

“嗯。”

“嗯?”陸燃把那摞報名表放在身後的桌子上,聲音稍滯兩秒,“現在報。”

“?”

陸燃看著江瀲,嘴角含著些不明的笑意,遞給她一張空白表:“有問題嗎?”

江瀲看著陸燃的眼睛,似乎沒有開玩笑,便默默接過那張表。

走廊上傳來聲響,陸陸續續進來了交表的社長和會長。剛才的女生沒了祈求的姿態,搖身一變又成了趾高氣揚的學生會主席。她心情不怎麽好,對其他部門會長說話時摻著明顯的挑刺和咄咄逼人的意味。

進來的人多了,周遭聲音變得聒噪。

江瀲手中的表還是空白的,一個字都沒有動,她不知道要填什麽社團,糾結了好一陣都沒下筆。

“報個社團有那麽難嗎?”

陸燃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恍神間,那頁空白表已經被他搶走了。

“陸學長,交表。”外麵的人魚貫而入排隊找陸燃。

陸燃沒抬眼,隨手一指:“放那兒吧。”目光仍落在那張空白表上。

他拔開筆蓋,夾著筆杆轉了兩圈,若有所思。

“我幫你填。”陸燃低著眼,修長的指節攥著筆,“名字?”

猝不及防,這是他第一次問她的名字,即便高中時有很多次擦肩而過,他也從未駐足留意過她的存在。

“江……江瀲。”小姑娘歡喜地眨眨眼,乖乖回應,“‘水光瀲灩晴方好’的‘瀲’。”

陸燃三兩筆連成兩個漂亮的漢字,一撇一捺,力透紙背。

小姑娘怎麽這麽單純,問什麽就答什麽。他嗓子裏憋著笑,一本正經的樣子裝得比誰都像。

“手機號?”

“手機號是139……”

陸燃滿意地寫下一串阿拉伯數字,同時鐫刻在腦海。

一番“盤問”過後,江瀲回答完畢。陸燃隨意填了個棋牌社。

大學的社團五花八門,桌遊都能自成一社。而棋牌社,是陸燃下意識第一個想到的社團,因為他經常光顧。

“可是……我不會打牌,也不會下棋。”江瀲聲音小小的。

陸燃轉頭看她,女孩表情認真又可愛,單純得讓人心尖兒癢癢。

他忽然想笑,低著微顫的睫毛輕聲道:“教你啊。”

教?誰教?你教嗎?

江瀲想問,咽了咽嗓子,沒問出口。

學生會主席收完表,轉頭看見陸燃那麽高冷的人竟然在幫小姑娘填表?!

她輕嗤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喲,沒手啊,還需要陸燃幫你填?”

陸燃聞聲,筆尖一滯,嘴角的笑意散了去,音調降了三分:“盧思悅,別太得寸進尺了,你今天能坐到學生會主席的位置是我給周毅提的。”

“那是你補償我的!”盧思悅在對上陸燃燃燒的眸子時,繳械投降,“算了。”她沒繼續頂撞陸燃,悻悻地抱著一摞表離開,轉身時故意撞了一下江瀲的肩。

盧思悅不覺得江瀲對她是一種威脅。因為人人都知道陸燃不談戀愛,就算談戀愛也永遠不會碰這種類型。

“盧思悅。”陸燃的聲音在她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傳來,低沉又冰冷。

那一刻,盧思悅知道陸燃是真的生氣了。

“說話利索是你的優勢,但嘲諷人這一點,我隻覺得是刻薄。”

江瀲從C棟出來的時候,臉像個紅蘋果一樣。雖然陸燃有意幫她說話,但江瀲明白,那是他骨子裏的教養。

陸燃在高中時就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溫暖,他好像總是比同齡人要更成熟更穩重一些,永遠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

雁鎮新高開展過一場以“大學等我”為主題的誓師大會,目標群體為高三年級。江瀲所在的高二年級要為學長學姐們送上祝福,因此也參與了進來。

會議廳裏,人頭攢動。

陸燃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站在台上激昂演講。全場燈光熄滅,僅有一束追光落在他身上。

台上的少年耀眼如常,聲音溫潤,談吐清晰。他說話的時候,唇角彎彎,帶著笑意。他有一對酒窩,笑起來的時候很明朗,就像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之下,連同烏雲也全部散去。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演講最後,他引用了一段華坪高中的校訓。字節鏗鏘有力,眼神堅定放光。

話畢,少年行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禮。

台下掌聲雷鳴。

陸燃永遠是光芒的、耀眼的、被人圍繞的,就連下台後,賀卡和鮮花也是排成隊伍送給他的。

江瀲也為他準備了賀卡,隻不過為了不表現得那麽明顯,她給其他班級骨幹學長也送了賀卡。

不同的是,陸燃的那份賀卡裏夾著一枚Q版卡通刺繡頭像,是江瀲親手繡的。

這枚小小的頭像,是她連續一個月利用關上臥室門迅速做完作業的空餘時間,一針一線挑燈夜縫的成果。

但對江瀲來說,送出禮物也需要極大的勇氣。

陸燃一路收著大家送來的祝福,此外不乏一些人送來精致又昂貴的禮物,但他都拒絕了,隻收了鮮花和賀卡,每收下一份都不落下一個謝謝。

江瀲被擠在最外圍,她把手中的那份賀卡緊緊地攥在身後,猶豫了很久都沒有上前。

眼看著陸燃的身影即將錯過,江瀲慢慢垂下了頭。

“稍等一下。”人群中男生的聲音清朗有磁性。

陸燃走遠了幾步後忽然折回來,眉眼帶笑望著江瀲:“學妹?呃……應該是學妹吧,你手裏的賀卡是送給我的嗎?或者你有什麽不方便,需要我轉交給哪個學長嗎?”

“給……”江瀲聲音小小的,臉色微紅,“你的。”

陸燃笑了,很快,他雙手接過賀卡。

“謝謝,我現在可以打開嗎?”

江瀲微微點頭,陸燃小心翼翼地展開。

賀卡內側夾著一枚精致的刺繡頭像——是他自己,看起來花了很多心思。

陸燃把賀卡合上,眉眼的笑意更濃了。

“我很喜歡。”

陸燃的接受向來坦**又大方,他珍視每一份欣賞與愛慕,就算拒絕也給人舒服不尷尬的感覺。

那一刻,江瀲覺得她這一個月的一針一線都值了,因為陸燃值得她如此。

她覺得陸燃這一生都應該有人熱烈地愛著他,即便那個人不是她。

時間拉回到現在。

陸燃變了個性格,時痞時傲、時冷時熱,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做什麽都漫不經心。但他的秉性似乎沒變,依然用那玩世不恭的軀殼,藏掖著一顆溫暖的心。

江瀲推開寢室門,劉雅芝正端坐在位置上卸妝。一見她回來,劉雅芝立馬停下手下的動作,熱情地送上一個大大的擁抱。

“愛死你了小江江!說吧,明天想吃什麽?姐請客!”

江瀲不習慣與人親密地接觸,整個人一僵,尷尬地笑笑:“不用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劉雅芝沒察覺,甚至還在她臉頰上落下了一個感激的吻。劉雅芝八卦心不減:“見到社聯主席沒?你走之後,我見好多女社長都花癡著臉從C棟出來了。怎麽樣,帥不帥?”

“是帥的。”江瀲老實回答道,話鋒一轉,“你和吉他社社長聊得怎麽樣?”

劉雅芝一臉“傲嬌”:“快拿下了。”

江瀲笑:“那你還這麽關心社聯主席帥不帥?”

“這就是你不懂了吧,愛美之心……”話沒說完,劉雅芝手機響了,在看到名字後,她衝江瀲神秘一笑,“等會兒。”

劉雅芝人緣好,平日在寢室有煲不完的電話粥,這才剛開學就已經結交了好幾個校內的姐妹。

江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算和姑媽開個視頻。還沒等她點開視頻通話,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陸燃。

劉雅芝習慣點揚聲器外放,對方的聲音清晰傳來:

“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讓我給你打聽那個叫陸燃的校草的聯係方式嗎?下午去交表的時候我看到他了,他好像還是社聯主席來著。人太高傲……”

後麵的話劉雅芝都聽不進去了,她假意哭腔:“嗚嗚嗚,我之前沒把他倆想到一塊兒去。結果就這麽錯過了!早知道下午我就搶過吉他社社長的表去找陸燃學長了……不說了,掛了,我去傷心會兒。”

電話那頭還沒說完,劉雅芝就點了掛斷。她低頭痛思了一會兒,猛然抬頭看向江瀲:“江瀲,你不知道社聯主席是校草嗎?”

江瀲茫然兩秒後,退出了微信聊天界麵。

劉雅芝這話不太友善,言外之意是,江瀲交表的行為別有目的,而不是在幫她。

江瀲無奈卻又誠實地解釋道:“我知道校草是陸燃,也想過你口中社聯主席無敵大帥哥也可能是陸燃,因為陸燃的確很帥,但我不能確定。”頓了頓,“去交表不是別有私心,廣播裏聲音是個女生的,我沒往陸燃方麵想。”

江瀲解釋得誠懇,劉雅芝帶著些許愧疚道:“對不起小江江,我錯怪你了。”

江瀲無奈彎唇:“沒關係。”

安靜須臾,劉雅芝的聲音又響起:“所以,你下午是因為想見陸燃才跟我去報社團的?”

“……”

“像你這種好學生也對陸燃感興趣嗎?”

連著兩問猝不及防地炮轟,江瀲毫無征兆地臉頰發燙起來。她思忖幾秒,找到了個合理的理由。

“論壇置頂的那條帖子一直放著陸燃的照片,我想看看他本人與照片差得大不大。”

劉雅芝相信了,轉身繼續卸妝。

江瀲幽幽地鬆了口氣。她覺得如果告訴了劉雅芝她高中就認識陸燃,劉雅芝勢必會喋喋不休追問個沒完。但她隻想獨自守著那份心意。

劉雅芝邊卸妝邊說:“沒興趣就好。你可別被陸燃不談戀愛的單身人設迷惑了,他雖然不談戀愛,但也不是省油的燈,經常混跡於各大娛樂場所,是盡人皆知的‘玩咖’!還經常夜不歸……”

這些都是小道消息,沒有依據,她點到為止:“我看你單純才說這些的,你別看他身邊異性纏身,但沒人是他第一任正牌女友。”

江瀲垂眼,陸燃……真的變成這樣了嗎?

下一秒,劉雅芝伏在江瀲的耳邊。她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香水味,朱唇微啟:“但我,撞定他這堵‘南牆’了。”

…………

正如劉雅芝所說,那僅是她追陸燃的開始。開學半月以來,沒人知道她在偷偷謀劃著什麽。

江瀲和劉雅芝算不上熟,還沒好到過問私事的程度,她很快就把這件事暫且擱置到了腦後。

像往常一樣,江瀲一下課便鑽進寢室做作業。她遇到一個拗口的生僻詞,口中反複咀嚼著其中的詞義,隻聽門外一聲悶響,寢室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了一把,撞在牆壁上彈了幾個來回。

江瀲的思路瞬間被打斷得無影無蹤,她轉頭,穿著露臍裝和小短裙的劉雅芝站在門外,吸睛養眼。

劉雅芝身材一絕,且毫不遮掩,那是一種明豔張揚的美,就像綻放在盛夏的扶桑花,烈日之下她更妖豔,僅是一眼便叫人挪不開眼。

江瀲呆滯許久,眸光變暗。雖然她不想認輸,但不得不承認劉雅芝追帥哥是有資本的。

劉雅芝把寢室門關上,興奮無比:“姐妹們!搞定了!”

她的動靜實在太大了,一向不參與群聊的聶婉和耿雨也紛紛看過來。

劉雅芝坐下,對著鏡子進行全方位補妝:“我好姐妹果兒,她新談的對象和陸燃一個寢室,今晚他們寢室有聚餐,果兒也跟著去,然後她就叫上我了。”

江瀲:“你這周就是在忙這個嗎?”

“沒錯,她答應我以後從她對象那得到的關於陸燃的情報都轉達給我。”

耿雨:“戀愛腦。”

“……”

“大學不談戀愛豈不是很枯燥。”劉雅芝一邊補妝,一邊說著,“我費了老大勁兒打聽陸燃,知道了他室友,順著他室友找到了果兒,為了請那個果兒吃飯,提前預支了我一星期的飯錢呢,嗚嗚嗚……”

“雅芝,我讚成你這句話,我想在大學談戀愛。”說起戀愛這個話題,沉迷韓劇的聶婉瞬間來了興趣。

“你倆,少沉浸在虛擬世界,多出去走走什麽都有了。寢室都不出,等著國家分配男友嗎?還是等著天上掉下個好隊友?”

劉雅芝對著鏡子補完了一個番茄色的口紅,“吧嗒”了一下嘴:“要不你們跟我一起去參加晚上的聚餐吧,反正吃飯也是AA,正好帶你們這些‘萬年寡王’認識點人。”

耿雨立刻從**彈起來:“遵命,我現在就找一身衣服!”

聶婉把手裏的韓劇關掉:“我也去。”

劉雅芝轉頭問江瀲:“你呢?”

沒等江瀲回答,耿雨先插嘴道:“江瀲是個學霸,人家一心想要學習,前幾天不是還有個學長追她嘛,你見她給反應了嗎。”

聶婉:“對啊江瀲,你外形條件不錯,一開學就有人追,但從沒看見你對誰上過心,你喜歡什麽樣的啊?”

江瀲沉思了片刻,除了那人好像沒有在意過別人。

喜歡的類型,究竟是那個儒雅內斂、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還是現在這個痞帥不羈,又傲又酷的雅痞公子?

喜歡,究竟是喜歡某些特質?還是愛屋及烏地喜歡某個人身上的所有?

她不知道,她想找到答案。

寢室裏短暫地安靜了片刻,隨後傳來了江瀲的聲音。

“我也去。”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結束,劉雅芝帶著寢室三人,先去和她姐妹果兒會合,果兒帶著她們再和她男朋友肖宇以及男友的其他三個室友碰麵。

姐妹小聚的這短短的一路,話題中心一直在陸燃身上。

果兒將肖宇講述的陸燃傳達給劉雅芝——

喝酒、泡吧,陸燃沾了很多壞學生的標配,從前好學生的影子消失無蹤。

如今的他奇怪又矛盾。愛玩愛聚,卻從不談戀愛。愛喝酒,卻唯獨不去夜市上喝。跟女孩沒有距離感,卻是雷打不動的萬年單身人設。

他依然成績很好,比賽獎項拿到手軟。好像做什麽都不費力,卻又做得很好。

好像很自由,又好像很壓抑?而且肖宇說他一直在服用某種藥物……

果兒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對著前麵的一行人喊他男友的名字。肖宇回頭,緊跟著那撥人也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陸燃轉過頭的那一刻,江瀲恰巧抬起頭,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小半月沒見,陸燃的頭發又長了一些,已經能遮住一點點眼睛。他雙手側插著褲袋,姿態散漫又隨意。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有停留在江瀲身上,一觸即離。

看到這麽多人,陸燃微啞的語氣裏帶著些躁意:“肖宇,不是隻有你對象嗎,怎麽這麽多人?”

肖宇一笑,攬過陸燃的肩:“你這個學長魅力大,那群新生都想要見見你。”

肖宇放緩腳步,轉身問女生們:“咱們吃什麽啊?”

劉雅芝的目光投向前麵的露天夜市:“咱們去擼串吧,配上啤酒!”

其餘人剛想答“好”,陸燃回過頭,聲音淡淡的、冷冷的——

“不去夜市,店裏吃。”

如果不是一年多前在夜市上發生的意外,他可能也不會……

陸燃的另一個室友郭宸接道:“對,大學一年了隻要是去吃夜市,你們的陸師兄都不會去。”

郭宸轉頭的時候,看到江瀲的那雙眼睛,總覺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學妹,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江瀲抬眸,有些驚訝。沒想到一年前的便利店一瞥,郭宸竟然還記得。估計隻有他記得,陸燃和肖宇早就忘了吧。特別是陸燃,高中無數次擦肩而過都不記得她,那一麵又怎會記得。

沒等江瀲回答,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室友冷聲道:“郭宸,這套把戲過時了,我猜你是不是隻要見了美女都覺得眼熟。”

話音落下,幾個人輕聲笑著。

郭宸給那人使眼色:“周毅,學妹在呢,給點麵子。”

周毅?江瀲發覺這名字耳熟,細細想來,好像聽陸燃說過盧思悅的學生會主席職位是他給周毅提的。周毅是陸燃的室友。

可是陸燃為什麽要幫盧思悅坐上學生會主席的位置呢?盧思悅說那是陸燃補償她的?若盧思悅單方麵追求,陸燃又談何補償?

江瀲不解,默默地咽下疑問,聽他們探討著晚上吃什麽。

“烤魚呢?”肖宇看向最近的一家烤魚店,問陸燃。

陸燃點頭,眉眼很淡:“隻要不是夜市,都行。”

江瀲抿唇,難道那件事還留在陸燃心底嗎?

高中的時候,陸燃是夜市上的常客。幾乎每周五放學,江瀲都能在露天小攤位遇到他。

他朋友多,人緣好,交友更是廣泛。無論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無論哪裏有局都會有人叫上他。

存在感很強的他,走到哪都被目光環繞。在江瀲的記憶中,陸燃一直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極少落單。

——那一天,是第一次。

深秋過後,天色暗得很快,道路兩旁昏黃的街燈亮了一路。街燈盡頭,少年獨自斜倚在路燈下,他褪去了陽光“三好生”的外衣,心事比夜色還濃。

江瀲坐在夜市的一盞燈下吃炒米粉,須臾,她身後的空桌落座了一群高三年級的學長學姐,他們嬉鬧聲很大,為慶祝即將畢業而頻頻舉杯。

其中一位女生轉頭看到了倚在燈下的陸燃:“欸,那不是咱們學校的名人嗎?赫赫有名的‘三好生’啊!”

又一眼鏡男搭腔道:“我認識,叫他一塊來玩。”說罷,他對陸燃招手,“陸燃,過來坐。”

他問眼鏡男:“為什麽叫他來?”

話音一落,桌上寂然,眼鏡男嚇得聲顫:“肆哥……我想著在座的各位幾乎都認識陸燃,就,就……”

被叫肆哥的男生全名叫馮昱肆,是雁鎮新高的老大,也是不折不扣的混混。在雁鎮新高沒人敢頂撞他,並且整個學校,他是唯一一個與陸燃樹敵的人。

馮昱肆囂張跋扈,絲毫不退讓:“叫他滾。”

“……”

“我就看不慣他裝好學生!”

“……”

“怎麽不接著裝了?好學生這個點應該在家乖乖地寫作業!”

“……”

馮昱肆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因為對方多麽厲害就放在眼裏。但他又很仗義,校內任誰被欺負了都會出頭,因此大家心甘情願認他做老大。

第一次吃了閉門羹,陸燃沒生氣,隻是聲音低了幾個度:“行,這裏不歡迎我,那我走就是了。”

陸燃抬腳,修長的腿並作很大的步子。

馮昱肆的聲音很大:“老子最討厭的就是偽善的人!”

聞言,陸燃腳下一滯,神色變暗,淹沒在了沒燈的陰影處。好學生的標簽從來都是別人給他貼的,好學生不能叛逆,好學生隻能站在陽光下。天黑了就要回家,天亮了就要披著陽光成為榜樣。

世人用上帝視角框架出好學生的道德戒律,然後快樂地做不被約束的自己。他們做不了玫瑰,卻還偏偏要求玫瑰不能腐爛。

雖然江瀲在夜市上見過陸燃很多次,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陸燃消沉。

他站在昏黃搖曳的路燈下,萎靡不振。他脫掉了傳統意義上好學生的外衣,時而發光奪目,時而晦暗不明。

回憶似夢一般。

曾經她不敢上前跟他說一句話的男孩,而今就坐在她對麵,漫不經心地挑著魚刺。

江瀲想得出神,對著陸燃碗裏的魚發呆,究竟哪一麵才是真正的陸燃呢?

對麵好似感受到了這道熾熱的目光。陸燃掀起眼皮,微微疑惑地抬眼——幹嗎盯著我的魚?

兩人這目光交錯,被肖宇逮了個正著。他開玩笑道:“這菜才剛開始吃,這倆就已經暗送秋波了。”

眾人聞言,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江瀲和陸燃。

江瀲回過神,緊張地低著頭,生怕自己的小心思公之於眾。

陷入尷尬之時,郭宸接著肖宇的話茬跟著起哄。

“喲,陸師兄這是物色到了新目標?不過,這小江學妹的確是清純類的絕色。全校皆知,哪個妹子被陸燃看了超過三秒以上,第二天兩人準一起上——課。”郭宸把“上”字說得很重,別有用意地斷句,任人都能聽出來。

肖宇跟著郭宸一陣哄笑。陸燃忽然變了臉色,硬生生把他們的笑逼了回去。

氣氛一時間跌入冰點,一桌人沒人敢再接話。

劉雅芝看看陸燃,又看看江瀲。她的愛向來明豔又張揚,和江瀲不一樣。

她湊近江瀲耳邊,語氣帶著驕傲和大膽:“我打算追陸燃。”

江瀲愕然:“可是……陸燃不談戀愛。”

劉雅芝:“試試,又不損失什麽。”

“吉他社社長呢?”

“比起陸燃的帥,周禹銘的帥根本不值一提。”

江瀲沒再說話,隻是眉眼多了幾分晦澀。

高中時期的陸燃是乖美男類型,現在的陸燃是痞帥類型的,這種帥帶著不可控的乖戾,更加勾人魂兒。

像劉雅芝那類明豔類型的美女,也偏愛這種類型的帥哥。

肖宇以為兩個女生嚇到竊竊私語,忙不迭解圍道:“我說燃兄,你把人家小學妹嚇得都開始說悄悄話了。”

他又看了眼陸燃降到冰點的臉色,緩解著:“陸燃認識的都是明豔類的美女,從來沒有見他和小江學妹這類清純美女打過交道。我就是開個玩笑,郭宸接哏有些過火,大家別介意。”

說完這句話,他又想到果兒和自己提過她姐妹好像對陸燃很感興趣,便給劉雅芝遞了個“梯子”。

“我見到好幾個在男寢樓下等陸燃的,都是小劉學妹這種類型的。我猜你們的陸師兄就吃這一套。”

肖宇這個和事佬為一桌人操碎了心,話題成功轉移。

一桌人的目光齊刷刷移向劉雅芝。

她打扮得明豔又嬌媚,金黃色的大波浪,配上短款露臍裝,衣服將她前凸後翹的身形和小蠻腰展現得淋漓盡致。

聽到肖宇的話,劉雅芝笑得更燦爛。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她端了端坐姿,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

根本不用劉雅芝宣示主權,江瀲就不戰自敗。從高中到現在,她一次也沒贏過。

她垂著眼,反複地夾盤裏的一根土豆絲,怎麽也夾不起來。看起來毫不在意,其實心髒早已灌滿苦澀。

陸燃把半杯啤酒一飲而盡,煩躁的情緒又湧了上來。

從高中到現在,他都不知該如何靠近那潭清水。

他喉結滾動了兩下,苦澀入喉。

“你挺了解我?”陸燃的聲音帶著啤酒入喉的清冽和低啞,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模樣,“你怎麽不直接說——”

他嘴唇微抬,補充道:“我喜歡胸大屁股翹的。”

江瀲的一顆心徹徹底底地跌到地麵,失落的情緒像潮水一般,覆蓋上來將人淹沒。

完了——陸燃喜歡明豔的。

劉雅芝回到寢室建了個群,一共九個人,兩個寢室的人加上果兒。

待陸燃進群後,她改了個很浮誇的名字:保護校草行動。

陸燃也回到了寢室,聽到室友三人不約而同地盯著手機發出一陣怪笑,他莫名其妙地拿起手機,緩緩蹙起眉頭,發送了一個問號。

陸燃:530.80元

群裏又恢複了安靜。

江瀲板正地坐在凳子上,盯著群聊中陸燃的頭像,點開又退出,反複了多次,躊躇著是否要趁這次轉賬機會直接添加陸燃的微信好友。

她經過這幾次和陸燃的接觸,發覺還是會被陸燃的一舉一動牽動心弦。也許愛一個人是愛他的靈魂。

她不信陸燃真如傳聞那般不好。

趁其他人還沒有在群聊裏發起轉賬,她指尖輕顫著對準那行“添加到通訊錄”,一閉眼點擊發送。

等待的時間無比煎熬,江瀲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一會兒,手機振動了兩下,微信收到提示: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江瀲緊繃的神經剛放下兩秒,看到那空白的對話框後,心跳又變快了。她迅速地用手機計算出九個人的平均值:58.97元。

猶豫須臾,她直接發出了一個60元的轉賬。

對方很快便接收了。

對話框頂端,陸燃的名字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兩秒過後,他發來:大氣。

江瀲聽見自己轟然的心跳聲。太不真實了,似夢一場。順理成章地加上了他的微信,並且對方還主動回了她一條消息!

她心髒突突地往外跳,指尖也跟著發抖。不知道回什麽,想以表情包終結話題,誰知在她翻著收藏的表情包時,一不小心點到了屏幕。

下一秒,一個親親表情包發送成功!

江瀲臉色迅速升溫成一個紅蘋果,她懊惱著從劉雅芝那存來的這個表情包,不僅一次沒用上反而還引來了“禍端”。

另一邊,江瀲發來親親表情包時,陸燃沒關對話框,表情包恰巧迎入視線,間歇片刻,一個問號甩了過去。

回複完,陸燃走到陽台上,開了瓶氣泡水,灌了幾大口,神色很重地凝視著遠方。

遠方的夜茫茫一片,樓棟光亮如星辰一般點綴著夜色。

記憶裏,高中時有個女生,純淨得沒有一點雜質。她當年不辭而別,沒留消息,隻留下隻言片語說想考雁大。他就先進了雁大等她,一年後,竟真的等到了。

氣泡順著瓶壁咕嚕地往上躥,一個個小泡泡綻開又破滅。

這一次,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奔赴向她,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原有的計劃,往後,不知該如何是好。

等他再看手機時,江瀲已經撤回了表情包。

他忽然萌生出了逗她的想法,便又回了條消息:不是沒興趣嗎?怎麽還這麽主動?

幾年間的時間變作回憶不過一瞬,就像人生在歲月的長河裏也不過滄海一粟。

手機倏忽一振,將陸燃的思緒打斷。

微信彈出一條消息,他以為是江瀲,先看了文字:哥哥,今晚有約嗎?

陸燃的微信不難加,隻要有人發來驗證他都會通過。這些人的微信,他甚至不能一一和臉對上號。

他從列表裏挑出一條有用的消息,是李醫生發來的,問他什麽時候來複查。

他近期病情反複還要歸咎於他高中的記憶又被喚醒了。痛苦記憶被喚醒,就會無來由地煩躁。

陸燃思考了一會兒,隨手回了個“下周”,然後百無聊賴地將未讀消息一一點開,再退出。點完一遍後,還是沒收到江瀲的回複。

膽子這麽小?

陸燃撓了撓後腦勺,擔心嚇跑小姑娘,便又回:多給我轉的下次請你吃烤腸。你放心,我不喜歡占你這小姑娘的便宜。

發完,他後知後覺:自己什麽時候給女生發消息這麽主動了?

他熄滅屏幕,無奈輕笑一聲。

江瀲從回到寢室就沒從那張凳子上挪開過。

她一直端坐在座位上,盯著陸燃的對話框,從始至終沒關掉,卻也沒回複。看著陸燃新發來的微信消息,她又陷入了漫長的精神內耗。

陸燃指的“占便宜”究竟是哪種“便宜”?是男女關係的便宜還是物質上麵的便宜?又或者是一語雙關?

她的心情像在做閱讀理解時一樣複雜。

好一陣,江瀲打下一個字:好。

對方沒再回複,江瀲安靜了下來,開始研究陸燃的微信。

陸燃的微信名是一個簡單的“L”,這和她不謀而合。

江瀲的微信名也是“L”,她喜歡用“L”代替自己的“瀲”,而陸燃是用“L”代替自己的“陸”。

她心髒亂了一拍,繼續往下看——陸燃的頭像乍一看是全黑的,點開之後,會發現是夜幕,夜幕上還綴著一顆小月牙狀的月亮。像是他自己隨手拍的。

陸燃的朋友圈背景是黑色係的風景網絡圖片,應該是喜歡簡約和冷淡風;個性簽名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透出隱隱的高冷疏離感;微信號是他第二個字的疊字拚音加生日數字,由此可見,他應該是水瓶座;朋友圈全部是英文歌曲分享,沒有一張照片,應該是不喜歡分享日常。

於是,她把陸燃分享的每一首歌都依次點開,加入收藏,並創建了一個新的收藏歌單,命名為“L”。

江瀲和陸燃的姓名拚音縮寫都有L,就算被人看到也不會引起懷疑。

江瀲戴著耳機,聽著陸燃喜歡的英文歌。

劉雅芝的聲音很大,隔著耳機還是傳到了江瀲的耳朵裏。

“同誌們,今天晚上如果有查寢幫我罩一下,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劉雅芝出門的時候,穿了條短裙,又化了個大濃妝。

女生的心思都很細,劉雅芝前腳剛一出門,後腳寢室裏便展開了關於她的討論。

耿雨敷著麵膜,口齒不清地聲動嘴不動地說:“她這是又一春來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聶婉看著韓劇也不忘插一嘴。

劉雅芝經常大晚上出門不回寢,一來二去,整個寢室的人都習慣了。耿雨和聶婉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八卦著。

江瀲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便繼續聽著陸燃的專屬歌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