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意惟微

陳潞頓時愣住了。他平時才智過人,並非料不到這一節。然而一時間頭腦發熱,卻想出這下下之策來。此刻他逐漸冷靜,也的確察覺到不妥。

沈鑒瞧出他遲疑,立即進逼道:“不僅如此,你若繼續猶豫下去,便會馬上被抓。不信你聽!”

陳潞一激靈,屏氣凝神,門外似乎傳來響動。

他立即用刀子抵住沈鑒脖頸,隻聽兩個人對話道:“陳大人去哪兒了?”“不知道,過會兒再來吧。”

說罷腳步漸行漸遠。

沈鑒冷冷道:“現在是巳時,一天中公務最繁忙的時刻,隨時會有人走進這扇門。到時你進退不得,除了被抓還有其他下場嗎?”

陳潞不禁問道:“那……那我該怎麽辦?”

沈鑒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溫柔:“你應該勒死我,然後把現場偽裝成我自縊的樣子,唯有那樣才能騙過所有人。”

陳潞略微想了想道:“不行,勒死和縊死區別很大。自縊憑借的是全身重量,當其集中在喉嚨上時,會壓迫人張開嘴巴吐出舌頭,也就是尋常說的‘吊死鬼’相。勒死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沈鑒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殺人者手法高明,也是可以做到的。他隻需把人仰麵背著,然後拱起背部,便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可是……”

陳潞失魂落魄道:“可是?”

沈鑒笑了笑:“你缺少最重要的工具:一根繩子。”

陳潞乜怔怔重複道:“我需要一根繩子……”

原來沈鑒昔年遊曆四方,不光學正道,亦學詭道。他幾句話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門極厲害的左道,喚作“迷魂術”,後世稱作“催眠術”。它可以通過暗示、誘導使人做出種種行為。然而此法必須在人心神大亂之際施展,否則絕難成功。沈鑒也是急中生智,放手一搏之下居然奏效。

可即便如此,他知道目前隻是情勢稍緩,自己仍處於絕對劣勢,於是繼續用柔和的語調說道:“恰好我有一根繩子。”說罷拿出那塊染滿血的手帕。

陳潞仿佛看見救命稻草,伸手便搶。沈鑒卻把手指一張,帕子飄飄忽忽的飛到十來步開外的地方。

陳潞轉身去夠手帕,沈鑒心中大喜,這段距離足夠他逃出內堂了。可不料陳潞剛踏出半步,便猛然回頭,一腳踩住他後背道:“你騙我,想趁這功夫逃走是不是?”

沈鑒隻覺得骨頭寸寸斷裂,卻強撐著說道:“你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去拿手帕。看呀,它在那兒等你呢。”

陳潞猛地搖了搖頭:“不對,不對!”突然雙臂發力,拽起沈鑒的雙腿往前便走。沈鑒知道這是生死關頭,自己決不能放鬆,於是用盡平生力氣死死摳住地上的磚縫。

他指尖滲出點點血痕,身子卻紋絲不動。陳潞聽得門外人來人往,心中愈發慌張,終於一聲怪叫,撇下沈鑒向手帕奔去。

這一刻他仿佛回到當年和爹娘逃難時的地方。

那是一條漆黑的路,遠遠望不見盡頭。他隻能幻想路的盡頭有一個堅固而溫暖的房子,那裏麵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更沒有喊殺聲和燒向天邊的火。

可忽然間,房子飄起來了,變成一條沾血的手帕。它飛舞著,身姿曼妙,離他是那麽近,又那麽遙不可及。

陳潞不禁流下眼淚,輕聲喚道:“等等我。”

可無論怎麽追趕,手帕卻一次又一次從他指縫間溜走。他向前跨出幾步,忽然發覺自己站到了大堂中“明鏡高懸”的牌匾下。

那四個字像是發怒了,橫豎撇捺全都劍戟般張開,睚眥欲裂。

他不敢看它們,牌匾卻忽然帶著沉重的風聲砸下來。陳潞縱身躲開,與此同時左手探出,終於將手帕捉住。

至此,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長長的出了口氣,可驀然發現身旁的景物變了。

四周霧氣沼沼,全然分不清東西南北,陳潞忽然記起自己還要勒死沈鑒,急忙幾個箭步躥回原處。

沈鑒依然趴在地上,陳潞冷笑道:“這回你還往哪兒跑?”說罷迎風一抖手帕,飛快繞過沈鑒的脖子,雙臂運力道:“死!”

隻聽得嘎嘣一聲響,什麽東西斷掉了,然後轟然墜地。陳潞不禁一愣,這聽上去不像是脖子的聲音。

他急忙俯身下看,地上哪有沈鑒的影子,隻有一塊生滿青苔的石碑,書三個大字“忘川河”。

“忘川河?這是哪兒?”他不禁喃喃自語道。“我不是在公堂上嗎,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舉目四顧間忽見水波縱橫,一葉黑色的扁舟徐徐行來。小舟上艄公好似骷髏般枯槁,肩頭落著幾隻膘肥體壯的烏鴉。

烏鴉碧油油的眼睛正盯著他。

艄公說道:“走,我來接你渡河。”

陳潞恐懼的搖了搖頭:“滾開,我哪兒也不去!”

艄公歎了口氣,不再言語,可肩上的烏鴉突然一陣鳴叫,衝天而起,直奔陳潞而來。

他臉上的皮肉瞬間被啄得精光,撕心裂肺的哀嚎起來……

大堂中,沈鑒站起身。隻見“明鏡高懸”的牌匾將陳潞的頭砸得稀爛,他雙腿一蹬,再不能動彈了,手中卻兀自緊緊攥著那塊染血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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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沈鑒提著一壺冷酒、幾兩蠶豆離開順天府,來到北雁嶺一處孤墳旁。細雨中,他舉起杯,將酒一飲而盡。

這時隻聽背後傳來一聲喚:“沈爺……”回頭一看,來者竟是胡姬。沈鑒慘然笑了笑:“你也來了。”

胡姬抹著眼淚點點頭,在墳前擺下杯盤。先在地上灑了杯,又給沈鑒斟了杯。

沈鑒問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胡姬道:“城南有個酒肆叫醉月樓,缺個招徠顧客的人。他們的老板想讓我過去,我答應了。”

沈鑒仔細瞧了瞧她的臉:“莫非還有別的事?”

胡姬低下頭:“老板還想納我為妾……我也答應了。”

沈鑒默不作聲,咽下一大口酒。胡姬忙道:“沈爺,你別生氣,胡姬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也是江白當初的意思,我唯有安了家才能讓他心安……”說罷嚎啕大哭起來。

沈鑒歎氣道:“胡姑娘,我沒怪你。”又好言安慰幾句,胡姬才逐漸平複,抽泣著對沈鑒道:“沈爺,案子雖然結束了,但我還有件事不明白。”

“什麽事?”沈鑒問道。

胡姬皺眉道:“其實我早聽說北雁嶺有夥普什圖人。可那時他們聲望並不差,甚至隔三差五做些周濟窮人的事。您說好好的一群人為何變成了後來的樣子?”

沈鑒望著遠處,喃喃道:“人呐,如果隻記得仇恨,最後受傷的一定是自己……”他又撓了撓頭道:“這事我也很費解。就拿陳潞來說,他之前為官清正,風評甚佳,怎麽就忽然變得暴戾而極端了呢?唉,總歸是被仇恨蒙蔽了吧!”

兩人正說話時,一人拉著板車而來,站在遠處張望。胡姬站起身道:“沈爺,店裏的夥計來接我了。”

沈鑒道:“嗯,你先走吧,有時間我去照顧你生意。”於是胡姬拜別,沈鑒在雨中又發了會兒呆,便也返回順天府。

到館驛時,趙鐵牛正在門前等他,一見麵大呼小叫道:“老沈,你不是得癔症了吧?吏部升你的官,你怎麽拒了?”

沈鑒無奈的笑笑:“我這人沒什麽大出息,隻想在小地方窩著。”

趙鐵牛搖頭道:“可惜,灑家還想著做你的手下呢。不過正是人各有誌,不可強求。以後再來順天府記得找我,我請你喝酒。”

沈鑒四下望了望,輕輕在門柱上拍了拍,笑道:“一言為定。”可這時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事,說道:“對了,之前調來的卷宗沒還呢吧?”

鐵牛道:“沒有,還在你房間裏放著。”

沈鑒道:“好,我再去看看,別有什麽遺漏。”

他轉身進了屋子,裏麵光線甚暗,便點燃燈火。除了陳潞經手的文書外,他的個人信件也被暫存此處。案子的事實已經很明顯,所以刑部的人根本沒怎麽翻閱這些材料。

可沈鑒覺得讓陳潞墮落的秘密就藏在裏麵。

他一封一封的讀起來,忽然有張紙箋“啪”的掉在地上。拾起一看,邊角發黃,顯然不是新近之物。

沈鑒將其展開,不禁愣了。隻見字字是娟秀的小楷,仿佛某位大家閨秀的手筆,然而運筆調鋒間似乎暗藏刀劍,讓人覺得後脊梁發涼。

內容很短,寫著:“沈鑒,你找到我了嗎?”落款“建文四年”。

這是一封混在陳潞家書中的,寫給沈鑒的信。而且是在八年以前。什麽人會在那時便料到今日之事?或者……這根本就是一個布了八年的局。

你找到我了嗎?

沈鑒仿佛看見一個黑暗的影子徐徐轉過身,露出猙獰的笑。他驀然間手一縮,信紙居然自燃起來。

沈鑒大驚,急忙用衣袖撲滅火焰,這時趙鐵牛卻忽然闖進屋子裏大叫道:“老沈,皇上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