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休書

郭家隻有武麗、顧青、若蘭和呂俠一眾女眷和幾個鄰居在。

武麗言稱,“和大伯哥吳近去了唯一能說上話的國公府,可人家推說。‘雖有奉承之心,奈何不在其位,望乞恕罪。’一句話推了個幹淨。顯是我們人微言輕,實是家道中落已經至此境地了。”

又有鄰居說:“我找了右廂公使手下的展護衛,可姓展的卻說,‘於法度上繞不過去,倘有疏失,如之奈何。’所以不能添力,這是都不想插嘴過事兒。”

“主要現在的公人,都是見錢如蒼蠅見血。”

眾人七嘴八舌,連聲歎息。

郭士安道:“現在是周全人性命,揮盡家財也顧不得了。我趁夜去趟都廂府,明日一早去見公主。”郭士安說這話時明顯疲憊至極。

“老爺廢功,也不能廢寢忘食啊!”

郭士安一一謝過鄰裏,又要郭奕磕頭,卻被武麗一把拉住。

若蘭撫著郭奕的額頭一臉的心疼狀。“小奕兒,你怎麽這麽實誠,磕頭虛晃幾下就好,這麽磕法,哪裏受得了!再說也不頂用,關鍵還是銀兩好使。明天你不用去了,我代你去跟著爺爺,你在家陪著你娘吧。我見她一哭一個暈迷,始終淚不能止。”

郭奕急道:“打從我記事起,從未見我娘哭過。”郭奕說著出門奔回母親的房間去了。

武麗向郭士安簡單介紹了一下家中的情況。“家母已經醒轉,移到下院休息去了,隻因那些當年打家劫舍犯著彌天大罪,原本都是該死的人,招安了這麽多年,還不安守本分,怕他們去而複返,對家母不利,所以就移去了下院。”

“她死活我已經不放在心上。”郭士安說完轉對眾人道:“眾位鄰裏,隨我去看一下金花吧,做個見證。”

眾人一聽,雖不明所以,倒也紛紛起身。

郭士安一行眾人進到金花的房間,果見金花哭得雙眼紅腫,兀自摟著郭奕在流淚。

郭士安長歎一聲,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對著金花鄭重其事道:“金花,有個事跟你說。”

金花趕緊推開郭奕,掙紮正身。

郭士安續道:“這個是郭敢寫的。結義兄弟因他受累,恩義難舍,交情難報。當年被砍頭的其中三個,對他都有救命之恩——”

此時的郭士安心如火炙口似煙生,說話的聲音已經嘶啞。“都怪你婆婆。你莫怪郭敢不體恤你們母子。他有休書在此——”

“什麽?”金花禁不住驚問。

郭士安卻轉對眾人道:“今日眾位鄰裏高朋在此,我郭士安替兒子郭敢主張此事。郭敢他因犯重罪,生死難料,就算發配遠惡州軍,去後存亡不保——金花,你休為他誤了前程。是以我替他主張,明白立紙休書,任由你帶奕兒改嫁他人,並無爭執。”

“爹爹怎麽說這種言語。”金花一臉的不解。

郭奕也爬起身,扯下爺爺手中的休書,“這是什麽?”

金花搶道:“敢哥他天年不濟,遭此橫禍,我怎能舍他而去。曾經誓言聲聲,言猶在耳。”

“這不是爹爹的筆記。”郭奕努嘴生氣道。

郭士安禁不住歎氣。“你們認得也好,不是我郭士安寡情薄義。郭敢他性命隻在咫尺之間,我不能不為了奕兒的安危考慮。我已經告了郭敢忤逆之罪。讓他出了籍冊,官給執憑,公文也已經存照,這也托了好大的人情,言明與他以後不相往來。”

武麗摟住郭奕坐到金花的身邊安慰道:“你們別會錯了意,咱們做家私存,供奕兒居用。咱們大宋多有這般算的,就是假意脫離關係,實則一切暗中往來,家人父母妻兒不受連累。”

金花聞言丟下休書沒甚言語,一時抑鬱難宣,又有些暈迷。

郭士安上前伸手救治,那邊偏偏有人進門來報:“老爺,下院的老夫人口不能言,狀似中風。可能已經半日了,家人們剛剛才有察覺。老爺,趕緊去救治救治吧。”

郭士安被激怒,叫道:“敢兒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有何麵目活著!”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郭士安又恨恨地道:“我隻道她已經死了。”

次日,郭奕沒再跟爺爺出門,倒是若蘭,說到做到,早早登門,拿著裝有金葉子和錢引的盒子,跟了郭士安去磕頭求告。

郭奕一直陪在母親金花的身邊。呂俠和任麒兩個小夥伴陪在郭奕左右。

金花朦朧昏睡。三個孩子說話不免輕聲細語,仿佛咳嗽一聲,都是罪過。

“呂俠,你爹爹他可有什麽話說?”郭奕神情迫切地問。

“沒有。”呂俠說著,不免麵帶愧色。“我看見爹爹收了你食盒裏的東西。”

呂俠說著拉住郭奕的小手,“你們走後,我才跑出來。我就跟爹爹說:‘遠親不如近鄰,爹爹莫要失了人情。結果被他狠狠地打了一耳光,現在還有些疼哩。”

“卻是哪邊?”郭奕過意不去,不禁去摸她的小臉。

任麒也上前來摸,被呂俠伸手打掉了,繼而微笑道:“也沒怎麽疼了,爹爹也是嚇唬我罷了。”

任麒感歎道:“其實收了也好,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爹爹定會出力幫忙,不像我家爹爹,我一提,他竟說什麽,‘咱家屋宇不整,人力寡薄,哪敢誤人足下。’氣死我了。”

“這種事官小的確實不好周全,你們也不用這般見責愧疚。”郭奕倒是通情達理,勸慰起任麒來。

呂俠道:“那你可知,若蘭為何今天代你去磕頭求告?”

“這個——”郭奕一時答不上來。

“若蘭昨晚眼淚汪汪對我們說,說他伯父有言,說幾日前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到了一個亭子前,亭上有匾,題名侍康,旁邊還有芍藥花,獨放一枝,豔麗可愛,花下有一隻白羊。他伯父醒後很是驚喜。若蘭是已末年羊年出生的,屬羊,他伯父恍然大悟。就說,過了正月,不讓若蘭再上私學了,要把她送到宮中,安排在親王府裏做個丫鬟侍女。”

郭奕皺眉道:“這麽神奇?”

“神奇什麽呀!若蘭的娘親止不住流淚,說大伯哥就是在胡扯,純是因為,忽聽你們郭家家道中落,武姑姑給你爹做妾的指望也落空了,若蘭母女就此沒了依靠——”

“這個怎麽說?”郭奕還是不大明白。“做侍女能給很多錢嗎?”

任麒搶著解釋道:“是締結契約,雇主與雇傭的關係,雇用期間,就如同賣身與雇主了。若蘭的伯父說他是好意,讓若蘭早些圖個前程,她娘親也無可奈何了。”

“那若蘭同意了嗎?她可是說要做我媳婦的。”郭奕竟然還天真地問。

“若蘭不答應也不行啊!所以今天才有代你去磕頭這樣的舉動。”

郭奕一聽不禁大為感動,紅了眼圈,“他們吳家怎麽可以這樣?”

呂俠一旁添油加醋道:“你們沒發現嗎?咱們四個當中,若蘭最是技藝超群,字寫的也最好,萬一大了,被官家親王收為藝妓寵妾,父母就可以從女兒身上嫌取大把的銀子。”

“**裸地賣女求榮。”一旁的任麒很是氣憤。

“也不可以這麽說武姑姑吧。”呂俠道。

“事實就是如此。”任麒堅持己見。

呂俠又道:“主要是現在沒了你們郭家這個依靠,為將來計,為若蘭圖個前程,也沒有什麽不好。若蘭知道沒幾天就要離開咱們了,才舍棄了與咱們一起玩耍的時光,代替你去磕頭求肯,她心裏定是有苦不說罷了。”

郭奕聽得大痛,心中一陣沸熱,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

呂俠又道:“我聽爹爹跟人提及,那個蔡確最是無事生非,喜歡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希望開封府那個姓劉的能夠好些。”

“偏偏就是他不肯收受咱們的銀兩。”

三個孩子忍不住唉聲歎氣。

稍後,任麒又道:“我爹爹說,過了正月,他就出外為官,要離開東京了,我們都得跟著,到時候咱們就四分五裂了。”

郭奕一聽,反而安慰起呂俠和任麒兩個夥伴來。“你們不用擔心我,都好好的,圖個日後相見,隻顧自己前程就好。”

幾個夥伴說著話,日近中午,不想三娘突然歸家。

眾人齊呼亂喊,仿佛見了主心骨一般,居家立時有了一絲生氣,可三娘突見家中變故,卻異常冷靜,說是冷淡處之也許更為確切些。

三娘隻是詳加詢問之後,‘哼’了一聲,“咱們家大娘子還真是厲害呀!”說完便去了廂房,看顧李家小姐的傷勢去了。

郭奕等人鬱鬱而退,想是三娘遠路風塵,權且讓她休息一下吧。

眾人更沒有心思去過問西雲之事,三娘也一直沒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