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蟬鳴與嘶吼

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長音蟬鳴,它總是在夏天沒完沒了地大叫,囂張的聲音在炎熱的空氣裏更像是易燃物。它順著我的呼吸湧向四肢百骸,籠罩了無數微小細胞,一點兒一點兒地吞噬心裏的靜,聲音越是吵鬧,越是覺得鬧心。

我領著喬在公園裏等老邱的時候,就會聽見煩躁的蟬鳴,可是這種煩躁比起另一種發慌的恐懼,並不算什麽。如果可以,我倒寧願聽蟬鳴,也不願聽喬絕望的聲音。

“嘭!”一聲巨響隔絕了我和門裏的人,房裏有朦朦朧朧的說話聲和大吼大叫聲,女人無措安慰的話,如春雨般溫柔地落下,卻不能安撫躁狂的人。

客廳的薄簾被一陣輕風吹起,簾尾的流蘇來回**漾間,隱隱約約掃動了什麽,細眼一瞧,幾絲垂在窗台邊的白發輕飄飄地落地了。

我看了半晌那幾絲靜躺在地上的白發,緩緩抬頭,外麵已寂靜無聲。偌大的天同心情一樣漸沉,沉得不是發黑,而是從灰色裏擠壓出一種異樣的暗紫,這壓抑的顏色似乎也訴說了氛圍。

喬房間的門在被碰撞之後顫抖了幾下,裏麵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大概是家具摔壞了。

我不喜歡傍晚,這時候,他很難過。

踱步一個來回後,我無助地將手貼在門上……無助?

我能有什麽無助?真正無助的,是門內的他們,一個是拚盡全力展現溫柔和安全感的母親,一個是跌跌撞撞抑製不住害怕的精神病患者。

我甚至能想象她以勇士的保護姿態,試圖替他趕走驅之不盡的恐懼。黑暗鋪天蓋地湧來,隻要她不倒,隻要他還在,孤立無援又算得了什麽?

噬心的痛還是不能麻木一切,噩夢的降臨是他眼前浮現的剜心畫麵,那擊破防線的回憶如同鐵軌上沉沉壓來的長鳴刺耳的火車……他的歇斯底裏,仿佛要突破這座舊樓,突破牢籠枷鎖,帶著絕望而釋放什麽。太尖銳了,我顫抖著手捂住了耳朵,並非聲音尖銳,而是聲音裏飽含的情緒尖銳。那聲音直叫我發慌,堵得慌,怵得慌。我又舍不得在眼下離他而去,隻能幹著聽,幹著承受,又無能為力。周女士亦如此,她為人母的心,隻能被千倍萬倍地放大,再然後,比誰都要焦慮不安。她怕嚇著我,也怕出現別的情況,隻要碰上這個時候,必然隔絕別人。她獨自撐起要垮的柱子,在我看不見的世界裏力挽狂瀾。

手機輕輕響了,是秦裴照,她大概要叫我回家吃飯。我不想讓她在電話裏聽見喬的聲音,就按了拒接,發短信告訴她,一會兒回家。我又走到窗戶邊上,望向似乎要落雨的天空,腦中忽然浮現了一首遙遠而溫暖的歌謠……歌謠壓在我的喉嚨裏,變成了幾句請求周女士開門的話,剛開始她好像沒聽見,裏麵太嘈雜了,在我加大音量,用力拍門後,她才抽出空搭理了我。

“阿秦……乖……外麵好生待著……”

“姨,我有辦法讓喬好受一些,開門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我,我明白她是在保護喬,亦是在保護我。我見過她剛安撫好喬的樣子,頭發散亂,滿頭大汗,憔悴得像生過一場大病。

互相僵持了一會兒,我再次開口了:“您得讓我試試,不是嗎?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誌願對象……”

在沉悶聒噪的嘶吼聲裏,開門的聲音被淹沒了。她喘著氣,眼圈通紅,疲憊地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馬上又轉身進去了。

“但願你別嫌棄他。”

“怎麽會?!”

周女士倒顧不上我的情緒,她正想方設法地按住躁狂的喬,我連忙鎖了門,防止他跑出去。

他那雙狹長的眼睛比周女士那雙眼還要紅,猩紅如血,充斥著驚惶,以及深深的痛苦。麵前困獸般的男人,在生不如死中苦苦掙紮。他的痛不欲生,令人忍不住別開眼睛。

我沒有靠近他,隻立在原地,將壓在喉嚨裏的歌謠漸漸和他的嘶吼聲進行了一場雙重奏。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要掘芋,掘仔掘掘仔掘,掘著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頭要掘芋,掘仔掘掘仔掘,掘著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鹹,阿媽要煮淡,二個相打弄鼓鍋,依呀夏都,當差槍,娃哈哈,阿公要煮鹹,阿媽要煮淡,阿公要煮鹹,阿媽要煮淡……”

外婆是閩南人,後嫁到了此市來,打小她就愛唱這首歌給我聽,秦裴照以前也愛唱。這首歌對於老家人的意義像是精神上的避風港。聽過另一首《天黑黑》的局外人也許就會明白這種懷念感了。

歌謠《天黑黑》的調子原是比較輕快活潑的,隻不過我沒唱出它原本的味道,唱得太過柔和,似箜篌演奏般空靈,似山洞風聲般輕飄,沒有輕快之感。

我循環唱著《天黑黑》,用歌聲來安撫他,想要把我童年的感覺帶給他,哪怕唱得不正宗,最起碼能安慰到他一點點,那就足夠了。也正如歌中所唱,下起雨也要勇敢前進。

唱著唱著,我眼眶裏湧動出一股溫熱的淚水。我擦了擦眼,繼續清唱:“天黑黑……要落雨……”外婆已不在世,尋常我不會隨便去懷念這首歌謠,因為素來喋喋不休的秦裴照會變得安靜孤獨,我也會開始想念外婆。外婆去世的那天,秦裴照在醫院病房裏直直地坐著,她啞著聲唱了很久的《天黑黑》,並沒有痛哭流淚,反而很平靜。可越平靜,看不到的難過也越深。童年,外婆和秦裴照把《天黑黑》帶給了我。現在,我又把《天黑黑》帶給了他們,歌聲樸實陪伴,周女士始終抱著喬的頭部,她親吻他發病時流汗的額頭,也誇我唱得好聽。不知是時間的作用,還是歌聲的安定,喬漸漸平息了,他疲憊地閉上雙目,一場回憶的惡鬥似乎落幕了。

我忐忑的心,終於有所平複。周女士拉起被子給他蓋上,她的聲音帶著可愛的小固執和濃濃的希望,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他。“會過去的……都會好的……肯定會……一定會。”

她的碎碎念結束,屋內恢複平靜,靜得隻能聽見喬不平穩的呼吸聲。牆邊的書桌被撞歪了,雜亂無章的小物件撒了滿地。周女士掃了一眼周圍的狼藉,她拉著我的手臂帶我慢慢退出房間。

我們輕聲關門,給他安眠的時間。才剛退出去,周女士就將額頭輕輕磕在了牆壁上,我伸手輕拍她的背,她頓然直起腰,眼中流露愧疚。“乖孩子,對不起。”

我從口袋裏搜出一張紙巾,折疊起來幫她擦滿額的汗,也撩開她臉上濡濕的幾縷淩亂黑發,糾正道:“應該說,辛苦你了。”“是,辛苦你了,謝謝……謝謝……”我聲明:“不要說謝,說謝就生疏了。”周女士擦了擦汗水和眼睛,又開始誇我是好孩子。

我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接通後,秦裴照對我果然一通臭罵,不管她罵什麽,我都說是是是。接電話的期間,我瞧見周女士匆匆忙忙地取了一把傘過來,她一指窗外給我看。

我轉頭看過去,薄簾大半部分的顏色很深,布料上深深淺淺的痕跡象征著大雨對它的摧殘,窗台和地上也被飄進來的雨水打濕了,空中的雨似乎下了有一會兒,或許在我唱《天黑黑》的時候就下雨了。

等我的通話結束後,周女士問我是要住一晚還是回家?在外留宿?我怕秦裴照會打斷我的狗腿,屆時還得靠老杜罩著。稍微想象了一下在外留宿的後果,我一個激靈,取過傘準備打道回府。

周女士解開手中另一把折疊傘的粘扣,不容拒絕地要陪我打車去。我屁股還沒落到出租車的後座上,她就以最快的速度付了車費,並囑咐司機開穩一些。

出租車由慢到快地前移,她顰眉撐著腰,目送我好一會兒後,才轉身消失在了雨夜老街的拐角處。雨棚遮擋下的幹牆麵,殘留了一個又一個手印,連成了一條模模糊糊的黑線,延伸到拐角處,也瞧不見了。

回家老老實實聽了秦裴照的數落,我才被放行,要不是有老杜幫忙說了幾句話,我恐怕還有大半個小時的數落要聽。她訓起人來,比起高中教導主任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要是反駁一句“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她就會瞪著情感強烈的金魚眼大吼“我是你媽”!

她可以用“我是你媽”來封殺我的任何抗議。

對於賜予我生命而偉大的中國式母上,對於善用長輩威嚴來蔑視我平等交流的親戚,對於他們理所當然而又猖獗的聯手批評,被圍剿的晚輩該歎一聲,我本好漢人格能立!今由祖規縮成烏龜!

往時,隻要秦裴照當祥林嫂打幾通電話給關係好的親戚訴苦,誰都可以以勸矛盾的理由來踐踏我,不由分說地教育我,肆無忌憚地批評我。

對此,我掛電話掛得相當利索。倒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對大姨說了句“關你啥事”,她還專門跑到我家來,合著秦裴照一起整治我。

我嘛,來了一招假意離家出走,使秦裴照消停了大半年,也使其餘親戚的態度收斂了一二。

不過治標不治本,長輩的德行始終是難以消除的通病,麵對秦裴照,我可以保持沉默,但麵對插手我家事的親戚,我便會毫不客氣。

於是成了所謂沒教養的刺兒頭以後,他們迎麵倒沒了聲音,背地裏個個傳我又凶又惡,是個不好相與的壞東西,也教育自家兒女不準和我往來。

說來也好笑,秦裴照聽了他們的背後話,義憤填膺地站了我和老杜的陣隊,往後也不當祥林嫂和親戚訴苦了。

但秦裴照的念經功,可抵十個有毒親戚。

我單手揉著有些發昏的腦門兒,寫完定期要寫的日記後,搜了幾部健康操的視頻看,選中一個相對簡單易學的腰部鍛煉操。我熬夜練了大半宿,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我受不了汗味,又洗了一個澡才安然上床。

都說,人要是累了,就睡得香,可是晚上我睡得並不好,渾渾噩噩間聽到的全是喬在傍晚時的那種嘶吼,飄飄忽忽的聲音,如同白日裏經風吹起的薄簾,在我身邊晃啊晃,飄啊飄,似遠,似近,如鬼魅侵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