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聽見心跳

放假回來,一準兒找不到我的影兒,秦裴照就會這樣念叨我,我不反駁也不多嘴,左耳進右耳出。總之我媽也念不了我多久。

清晨我用了早飯就想出門,被秦裴照數落一陣,我還是規規矩矩地留在家裏看電視了,左右去探望喬的時間還早,他或許還沒起床。

秦裴照削著半青半紅的蘋果,抬眼看了看我,盤問我的學業。

我能按好的說,則按好的說。她也不算嚴厲,反正這些年我就是不溫不火的樣子,她不求我學業頂尖,隻求我順利畢業。

我嗑著瓜子在客廳裏閑混,對於她的各種問題,插科打諢,就等著她老人家出門了。

“今年你那精神病同學好些了嗎?”喬當年的事,秦裴照略有耳聞。她抱以同情的態度,和老杜一樣有時會向我問一問喬的病情,或是滿足她個人的八卦。

老杜是我父親,我常常不叫他爸爸,隻管他叫老杜。我也不叫秦裴照媽媽,而是直呼其名。這是自小的習慣,他們所要求的。因為一位相識的老人家說,不叫他們爸爸媽媽,我的身體會安康,我的命裏也會更平安。

我想,或許也不算迷信,過去我大病一場,險些夭折,醒來後甚至記不清童年的某些事,記憶有所殘缺。不過,童年的事大多不算重要,即使是正常人,也會記不清童年的一些回憶。

我沉吟著,回答她:“可能,好些了。”

秦裴照分了一半蘋果給我,她一撇嘴,臉上露著婦女笑:“可能好些了?這是什麽話,到底是好了,還是不好了?”我一點頭,告訴她:“好了!”我就希望喬好,管他好沒好,我應該按好的來說。秦裴照略帶怨氣地嘀咕:“好了就好,不枉你白看他幾年,你一回家,連你爸媽都不想看,專看那精神不對的崽子去了。”我摸著後腦勺兒幹笑:“我這是做誌願者。”“誌願者?”她把手中的水果刀不輕不重地甩到茶幾上,嘴邊掛著嗤笑,“不如回鄉下去你外公那裏做,去你爺爺奶奶那兒也行。”

“我又不是單做喬家的誌願者,敬老院和福利院的我都在做。”我的解釋秦裴照才聽不進去,她向來不喜歡我做誌願者,有時候還要罵一罵我是爛好人,跟老杜一樣的爛好人。

果然我一說,她就開始念我了,活像《西遊記》裏的念經唐僧,而我就是戴緊箍的那位了。好不容易挨到她去買菜,我就靜悄悄地溜走了。出門那一段路,秦裴照走在前麵,我走在後麵,至於為什麽要靜悄悄地溜,我也不知道。

到了喬家附近,我拐進超市逛了一圈,買了伊利的袋裝冰棍兒,才不慌不忙地上樓。手心裏的鑰匙每到了放假才屬於我,周女士原先也覺得還來還去很麻煩,叫我揣著不用還了,隻是我怕給搞丟,一定要還她。

門縫慢慢張開,我推著門邊看向裏頭,屋裏光線不好,比外頭暗太多,家具看起來灰撲撲的,物體斜影重疊。我知道,它們不是髒,而是沒光。周女士每天都要將它們擦上一遍的。

客廳的窗簾已經被拉開到了極致,可還是那麽暗,這個老房子裏,光線最好的就屬喬的房間了,隻可惜他喜歡拉上窗簾過日子。咦……今天喬的精神看來很好,他在客廳裏。男人衣裝整齊地端坐在椅子上,他常正襟危坐,仿佛還是個學生。

啊……

他張著嘴,配合著婦人張嘴。

食物送進他嘴中後,他看著破電視機,百無聊賴地咀嚼。周女士拿穩調羹,重新舀了一勺有葷有素的飯菜,然後耐心等待著他咀嚼完嘴中的食物。看見他吞進飯菜,她皺紋深深的眼尾就會彎一彎。

這一幕,讓人感覺很熟悉。

見我來了,周女士忙擱下碗招呼我吃飯,我隨手把塑料袋遞給她,淺笑道:“我吃了才來的,姨,這是喬想吃的冰棍兒,我來喂他吃飯,您先把它凍起來吧。”

周女士微收下巴,她垂眼瞧了瞧透明的塑料袋後,就以嗔人的態度說:“少吃些涼的,對身子不好。”“嗯嗯,不多吃的。 ”我拿起桌上的木碗,坐到喬旁邊熟練地喂他。他看著走向廚房的周女士,不張嘴,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我仔細一瞧,他是在看塑料袋裏的冰棍兒。我側身擋住他的視線,有節奏地搗了搗碗裏的飯菜:“不吃完飯,不能吃。”喬收回了目光,他又開始慢慢地咀嚼食物了,也不急。我驚歎道:“越來越聽話了,你要是一直聽話,想吃冰棍兒我以後都給你買。”他張嘴一笑,飯菜都漏出來了。我連忙擱下木碗,抽出紙巾幫他擦嘴,再撚起掉落的米粒。似乎見我忙碌,撿得很是頻繁,他也低頭撿起褲子上的米粒塞進嘴中。我偏頭看他,米粒撿光了,他的動作也沒有停,繼續撿起空氣塞進嘴中,狀態木然……我按住他的手,歎著氣喂他飯。他現在很少發病了,大多時候都在發呆,做一些無意識的動作。我覺得他的狀態比以前好,那一定是在變好。

拖遝的腳步聲在周圍響起,周女士走動來,走動去。她不急不躁地幹著家務活兒,偶爾會把視線轉過來看一看我們。這時候,我就學著喬憨笑的模樣,衝她“嘿嘿”幾聲。她便抿嘴言笑,放低聲寵溺地道一句:“傻丫頭。”我摸摸頭轉回臉,專心致誌地喂喬用完飯。他打完一個氣息很淺的嗝兒,就伸直了食指,定定地指向廚房那處。雖然沒有指到冰箱,但我也曉得他想做什麽。我收起喂飯時的那套溫和麵孔,漸漸板臉做出老師模樣,教育他休息一會兒才能吃冰棍兒,不然肚子會疼。

喬仍指著廚房不動,宛若一個木頭人,這是暗暗跟我較勁啊。不過他沒有漠視我這個人就直接動身,也是比以前好太多了,說明他感受得到我對他的照顧和教育,或者說我在他眼裏同他房間的書桌一樣,起碼有了存在感。

一絲絲的喜悅,一絲絲的欣慰,仿佛從心裏冒出了綠芽。他好像開始記得我了,可又說不清,等我去外地念書後,鬼曉得我們的情誼是不是又得重新來過。

我分散著喬的注意力,絞盡腦汁讓他忽略冰箱裏的冰棍兒,他真是給我麵子,歪頭看我扮演《藍精靈》裏麵的格格巫。我身上披著黑撲撲的外套,鼻子上固定了用紙卷起來的尖鼻子,正張牙舞爪地亂叫,時不時還要擺弄一下藍精靈木偶,來個人格分裂。誰叫桌上正好有藍精靈木偶。這絕不是喬在街上賴著不走買來的玩具,也不是周女士為了逗他開心買來的兒童貨,喬就算病了,尋常把玩的東西也比較有智商,比如他畫的那幾幅少見正常的油畫,比如叮叮作響的九連環,比如形狀難以描述的孔明鎖……我觀察過他解九連環,彼時他瞳孔無焦距,麵容刻板,他到底有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九連環上麵我都有些迷糊,反正他給人的感覺像是無意識在撥弄,然後輕輕鬆鬆地便解開了。

話說回來,藍精靈木偶大概是廖思行買的。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廖思行以前罵人,常罵別人是格格巫。他還道,罵人就罵格格巫。

廖思行告訴過我,格格巫邪惡、陰險、愚蠢、虛榮又貪婪,還有一大堆我忘記了的人性哲學。那時候我就暗暗地想,看個動畫片也鑽研得如此透徹,他可能把藍精靈放了幾百遍吧。

哈,托廖思行的福,我正以誇張的話劇表演形式,扮演那邪惡、陰險、愚蠢、虛榮又貪婪的格格巫。我這副模樣要是被清醒時期的喬看見,可以去撞牆了,於是我在心底祈禱,什麽時候清醒都行,別在此刻就行。其實不用我祈禱,這種概率很小,麵前的喬全程笑到了底。

以前念高中的時候,數學老師抽人答題,我便悄悄地低頭,雙手合十心裏默念,不要抽到我,不要抽到我,於是十有八九,抽中的就是我。我累死累活演了半天話劇,竟發現周女士單手叉著腰,在後頭壞壞地錄我當白癡的視頻。她似乎強忍著笑,不想吵醒做格格巫的我。我驚得“啊”了一聲,捂著臉急急飛奔過去,可憐兮兮地要求周女士刪除視頻。她倒沒捉弄我,放了一遍視頻給我看,利利索索地就刪了。

我們在牆邊站著看視頻,那邊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奇怪聲,我先推周女士,讓她去忙自己的,再循著聲音找到了廚房去。

清冷的人影直端端立在冰箱旁,積了油漬的紗窗裏透著不算明朗的光,光亮幾乎都籠罩著他,造成了朦朧冷漠的視覺。我第一眼望去隻看見他半耷拉著眼皮,一動不動。

地上斜躺著幾塊奶白色的老冰棍兒,它們周身化開的水漬沿著地縫緩緩流動,幾股細流有的交錯,有的孤僻開路,眼見要流向他白瘦的赤腳上,我連忙上前推了他一把。

喬的身子本就不算好,冰水要是沾了腳底心,容易受涼。

哧溜一聲。我推人心切,不慎踩中了其中一塊冰棍兒,引發了連鎖反應,又踩到了另一塊,接著是第三塊。我前仰後翻地踉踉蹌蹌,既像是在滑冰,又像是在跳聳肩舞!我在晃動中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忽然襯衫衣領一緊,我的喉嚨也一緊,晃眼就見一隻骨節泛白的大手扯著我,我的身子隨那大手牽引而去。在快要衝擊到對方的時候,我抓緊了櫥櫃邊緣,及時刹住腳。喬一直保持沒動,因衝力,我的下巴還是嵌進了他的脖頸間,磕在了比想象中還要厚實的寬肩上,那一瞬的溫暖和安定,叫我慌了一絲神兒。

我愣著,久久未動。

我聽得見他緩慢吞口水的聲音,我聽得見他胸腔裏心髒的跳動聲,我聽得見太多未曾近距離聽過的聲音,屬於他的聲音。一種窒息感從心室漲上了喉嚨,擋住了空氣的來回,令我呼吸微急。

“不好吃。”他油然而生一絲委屈,一絲失落。說完之後,他就笑了,不知在笑什麽,仿佛剛剛說話的不是他,他可能也忘記自己說過話了。

我離開他的肩膀時,側頭就撞進那雙極近的笑眼裏,和煦被傻氣攀比了下去,他頰邊的紋增增減減,驀地神情一頓,輕噓了一聲,就看向地下的碎冰陷入凝思。

腳步聲從另一頭傳來,是周女士來了。“阿秦,怎麽了?什麽東西撞的響?”該是我撞到喬,他又撞到櫥櫃的那聲響。我瞟了一眼和喬實實挨著的身體,滿臉發熱。在周女士走來之前,我趕緊蹲在地上收拾狼藉,並告訴她:“呃……哦……那個……喬把冰棍兒都撕開了,我說不能吃太多,爭搶的時候,推了他一下,然後冰棍兒就掉了,他也撞到櫥櫃上去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幸好沒把易碎品撞倒,我……我馬上收拾,您出去吧,我的打掃能力您還沒見過嗎?”

周女士沒有半點兒責備人的反應,反倒想蹲下來擦地。我搶走她手裏帶有破洞的帕子,屏著氣息,指了一下喬說:“帶他去穿鞋吧,這裏我來打整,我弄髒的,我擦幹淨。”

“這孩子……你們都一樣強。”周女士忍不住搖頭,她臉上因老化而微微內陷的褶皺,在笑意舒緩時,逐漸展開。我轉過去捂著胸腔,還是斷斷續續地屏著氣,我潛意識裏覺得屏了氣,心就不會跳得那麽厲害了。

碎冰都丟進了垃圾桶,我發呆幾秒,抬手用帕子擦垃圾桶牆邊的汙漬,不禁晃著神,嘀咕道:“這傻裏傻氣的模樣,也分得出味道。”看來,喬確實不喜歡這種老冰棍兒,把食物扔在地上是他的反抗和嫌棄,雖然他神誌不清不楚,但還是曉得手工冰棍兒才是地道的美味。我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掐著時間,帶他去公園蹲點等老邱了。走前,必得聽周女士的一陣嘮叨,我不會覺得煩,向來聽得仔細,我得讓這個操勞的母親放心,即使我還年輕,還沒有孩子,總該也明白她如今的心情。畢竟,一路走來,我見到了這位女士人生中艱難困苦的時刻,見到了喬搖搖欲墜的家,見到了黑白照上笑容樸實卻未能歸家的阿叔。從別人那裏聽聞的,和自己親眼看到的,心情差別實在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