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探望這件小事

二〇一〇年,我坐火車從某城回到家鄉,按例去探望一位姓喬的老同學。

這是我每個寒暑假都需要做的事情,對我來說,已是習慣,對他來說……不……他都不記得人了,又何來對他之說?

我念大學念昏了頭。

回家見過了父母,我才按照記憶裏的路來到了環境靜謐的一處住所,老同學所住的那幢樓在犄角旮旯裏。最開始的時候,我總要麻煩守門的大爺幫我指路,但現在我對這兒已經輕車熟路了。

走入腐朽的樓道內,輕微的腳步聲喚醒了聲控燈。我的步伐由急變為緩,慢慢踏上最後一級樓梯。我拐出樓道走至門前,抬手敲了敲,再衝貓眼的方向禮貌微笑。

這棟商品房年代久遠,沒有電梯。

門緩緩開了,一個模樣顯老的女人衝我笑了笑。她笑時,額頭的、眼周的皺紋就深了些。她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說:“阿秦呀,這麽早就放假了?高中都還沒放呢。”

“姨,大學跟高中是不同的,都說了幾百遍了。”我笑眯了眼睛,提起手中翠綠色的禮盒,又道,“給,四川的特產,今年不僅帶了青城茶,還有豆瓣和張飛牛肉。”

周女士嗔怪我幾句下次別破費的話,然後邀請我進門。她默契地把我領到一個房門前,囑咐了一些話,就安然去做飯了。

我輕輕擰開門,極慢地推門進去,頭先入了門,我的身子還剩半截兒在外麵。

明明是大白天,屋裏卻黑暗到叫人透不過氣,裏麵的人早將厚重的窗簾緊緊拉上了,消瘦的男人伏在桌前忙碌,他的左手邊僅有一盞不甚明亮的台燈,喬窸窸窣窣地在素描紙上動著他指骨瘦凸的手。

我開門的聲音還是影響了他,他一時僵住了身體,寬直的後背微頓後,放慢動作轉頭看我,那張清俊的臉上寫滿了漠然,雙眉下的眼睛呆滯無神。見了我,他沒有任何異狀,我由此鬆了一口氣。

偶爾有生人來到屬於喬的地盤上,他就會發病,我大抵已不算生人,都探望他有幾年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素描紙上的灰白畫被描繪了大半。畫上的內容很壓抑,兩個格調詭異的黑影子似有糾葛,一前一後,一大一小,一個瑟縮趴著,一個張牙舞爪。

喬呆滯的眼睛突然有了異樣,他撲到桌前遮住自己的畫,將素描紙捏得皺巴巴。他咬著牙,目光像一頭犀利的狼狗一樣,仿佛在用視線幽幽地驅逐我。

我退後,清晰地告訴他:“我不看,你藏起來就行。”

喬沒有動作,隻埋在桌前捂著畫。他額上的劉海兒稍微遮掩住了眉目,使得眉目若隱若現,那黑順的劉海兒有些稀疏,不算多,還沒有到野人的地步。

看來,他又不肯剪頭發了。

喬寡言,聽不進去我的任何話,或者說他已經活在了自己所建立的安全世界裏。我拉過旁邊的凳子坐下,沉靜地看著他。

喬是我的高中同學,曾經是一名極其優秀的高才生。在校園裏,他耀眼得如同懸掛在高空中的太陽,仿佛散發著無盡光芒,令同輩仰望。

可是在四年前,一夕之間全變了,他從意氣風發走向了頹唐。或許不是一夕之間,我不太確定,因為我隻是旁觀者,也是道聽途說之人,可能也是一個在暗角裏的目擊者。

喬念書的時候,不說是校草,也是我們中學的風雲人物。他的相貌不差,成績均優,年級排名總在前三名。他以學霸而聞名,是老師眼中的優等生,同學眼中的乖乖男。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中,喬都不是讓人操心費事的叛逆男孩兒。他的學業使老師安心,他的懂事使父母欣慰。這個男孩兒溫順禮貌,待人卻有一層如厚重玻璃般的無形疏離感,仿佛令人永遠也夠不著。因此追逐他的女孩兒,都堅持不了太久,或者說他的態度決定了別人的機會。而我不過是默默在暗處始終看著他的一名普通學生。我很普通,家世、性格、相貌都是中等,這樣不溫不火的自己,有時候讓我很惱火。可是,隻要看見穩重耀眼的喬,我就會變得寧靜,說不上來的寧靜。

他的家庭條件似乎不太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寒門出狀元”這兩句話在他身上體現得不錯。老師們都喜愛他,常有師者說,喬高考中狀元有很大的希望。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眼中的喬,學識一等一。記得他喜歡朗誦課文,雖然每科成績差不了太多,但他好像更偏愛文學。在語文課和英語課上,老師們時時要請他朗誦一回優美的文章,來給大家洗洗耳朵,洗洗浮躁的心靈,洗洗高考前奮戰的疲憊。

過去的畫麵仍能悄悄浮現在眼前,清爽的風擦過藍色的簾子輕微拂進了窗內,淺淺金烏斜照,明亮的暖光猶如橙色的果皮,包裹住了一大半的教室,果皮內是新鮮的我們。

透明的玻璃窗外偶爾傳來一聲鳥鳴。

白俊的大男孩兒雙手拿著書本,直直地站在課桌前,流利地朗誦文章。喬從大男孩兒變成男人的特殊時期,嗓音微啞,不乏磁性,稍微有一點兒怪異,但並不影響什麽,他沉穩的聲音絕對是聲控的福利。多數女同學都聽得享受。說起念課文,或許會想到小學生念課文的做作感,但是喬的聲音和語氣裏沒有半點兒小學生念課文之感,而是像電台裏的溫柔哥哥在說話。如山穩重,如風舒爽。他的聲音不會令人覺得冒昧輕浮,也不會令人覺得囉唆乏味。喬有時念完了一篇課文,興致好的話,還會要求再念一篇。老師大多不會拒絕優等生的小請求,而且還是學習上的請求,再說老師也喜歡聽他朗誦,就由著他去了。

我的座位在中間位置,離第一排的他,不算遠也不算近。我常常隻能看見他飽滿的後腦勺兒,以及那張清風霽月的側臉。

他的眉宇很俊氣,比班裏的男孩子都俊。他的睫毛濃密而卷翹,比班裏的女孩子都要好看。還有那雙深深的雙眼皮,好看得不像亞洲人的眼睛。

擁有這樣五官的他,毫無陰柔之感。窗外照進一束光,恰好鍍在他身上,除了恬靜,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高個子的他收音坐下後,大家都醒神了,一個兩個又開始枯燥地埋頭苦幹。我把眼前堆得如小山似的書本,往旁邊一挪,又能清晰地看他的後腦勺兒了。除了我,還有幾雙秀美的眼睛也盯在他後背上,正黏糊糊地看,看得入迷入眼,叫我想笑。我雖然看,但看得還算正常,隻是仰慕優秀的人而已。

喬從不回頭,或許他也知道有幾個女生在看他,回頭不小心對視上的話,一來生了誤會不好,二來後頭沒甚可看,全是玩世不恭的學渣和痞子。

我倒很羨慕那群玩世不恭的人,時時刻刻不必壓抑本我,活得多姿多彩。

各人有各人的路,倒不會去瞧不起誰。他們不愛好學習,隻是沒挖掘出自己的閃光點,他們擅長的學習方向還未出現。

輕快的下課鈴響起,等同學們記錄好筆記,值日的我緩緩上台認真擦黑板,英語老師所寫下的單詞瞬間被我擦得一個不剩。

擦黑板和整理講台桌的工作,是按照學號輪流來的。我的學號正巧是喬的前一個,有時他會因為做功課或看書而忘記擦黑板,我則在上課鈴快響起的時候,盡“舉手之勞”幫他做了值日工作。

等學習入神的喬發現了,就會微笑著,同我道一句清淺悅耳的“謝謝”。

他很禮貌,常常對人說“謝謝”。

一句“謝謝”還不止,輪到我下次值日,他還會提前幫我完成講台上的工作,默默地整理,默默地擦黑板,再看我一眼,表示還清了。

是的,喬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不論是誰,他都要還。他這樣出色的人,多的是女孩子給他幫忙,我也就常常看見他還人情,還得幹幹淨淨,又默然。

擦黑板這件小事,是我們讀書那幾年裏為數不多的互動。

擦完黑板,我揮手扇了扇麵前飄舞的粉末,轉身看向整個班級,我在一片清心讀書的同窗裏,一眼瞧見了喬在教同桌做題,他的態度相當溫和。

喬的同桌姓廖,名思行,長相不佳,一臉麻子,還戴著一口銀色的鋼牙套。班裏的人都不和廖思行說話,因為他們覺得他醜,所以避而遠之。除了避而遠之,就是開各種粗俗的玩笑,大聲叫他“麻子爛臉”“鋼牙醜男”。

可是,真正醜陋的,不是嘲笑者嗎?他們麵目猙獰,行為醜,言語醜,醜出天際,卻不自知。

我從沒有參與過嘲笑,不與他們同流合汙,隻偶爾會幫廖思行說說話,那幾個男生就把惡意的玩笑轉移到了我身上來,他們說,我喜歡廖思行。

後來,我就沒敢再幫人說話了,但是喬敢,他犀利起來,沒幾個同學對付得了,喬的言語中透著韌勁和嚴厲,將“醜人們”堵得說不出話,又窘迫。

廖思行原本性情陰鬱,但是和喬做了同桌以後,人開朗了許多,也不太在乎別人的惡意調侃了。我替廖思行高興,高興他能和喬做朋友。要不是廖思行的成績倒數第一,他還做不了喬的同桌,因成績實在差,所以班主任欽點喬做他的小老師。我看著自己不溫不火的成績,又惱火了。回過神來,我用帕子把講台擦得光亮,也將黑板擦和粉筆盒整齊擺放好。明天就是喬值日了。在剛剛下課那會兒,喬通常要概括課堂重點,也要看老師布置的作業多不多,多的話,他會利用短暫的課餘時間完成作業。他是我目前為止見過的做題速度最快、質量最高的尖子生。

第二天,在我要去講台上時,喬利索地合上書本,徑直上台整理衛生,他修長白淨的手在黑板上左右橫動,動得人心裏泛癢。喬下來的時候,我正大光明地看了他一眼,他並未看我,隻目不苟視。後來,我盡舉手之勞的次數少了大半,喬開始記得擦黑板了,偶爾見我起身要去擦黑板,他搶一步擋在我前頭,對著我疏離笑問:“你是擦黑板狂?”

我悻悻掉頭走人,簡短地說:“我以為今天值日。”

身後沒有傳來喬的聲音,我轉頭看了一眼,他正在講台上擦著黑板,那高瘦的身軀在日影中隱隱泛起光澤,藍白的校服被他穿得雅致,也有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澀。我覺得,他應當去做個模特兒賺點兒外快。

別人是衣服襯人,他倒是人襯衣服。

我喜歡看見校服穿在他身上的模樣,那是一段永遠回不去的美好的寧靜時光。我至今還常摩挲我們唯一的合照,不過這合照隻是同窗眾多的班級照。

很遺憾,我和喬這樣優秀的人沒有真正的合照,畢業的時候他不在,甚至沒有參與拍攝畢業照。

幾年前,我去找老班要班級照的時候,他問我:“有了畢業照,為什麽還要班級照?”

我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尊敬的老班:“缺了一個人,畢業照就不算畢業照了。”

他沉悶地“哦”一聲後,重新印了四十八份班級照,一一鄭重發給全班同學。那也是同學們第一次如此有默契,沒人奇怪為什麽會收到過去的班級照,也沒人做先鋒去問為什麽,連尋常最嘴欠的幾個男生也默默地將班級照收放妥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