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失的凶手

人的記憶是有規律可循的,

記憶力是一條向下的曲線,

無論是什麽事情,

隻要你不重複去想,

都會逐漸被淡忘。

葉之舟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語速也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注意到哥哥在自己的影響下持刀的手越來越不穩。

“哥……”

“手術”再次被打斷,葉之橋停下手裏的動作,無奈地看向他。

葉之舟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嗅著鼻端散不去的血腥味,鼓起勇氣上前按住了葉之橋的手“:哥,我一人做事一人……”

“嘭——”

葉之橋沒讓他把話說完,一拳砸在弟弟臉上:“你現在清醒一點了嗎?”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對葉之舟動過手,這一拳,讓兄弟兩個人都從當下的情境裏短暫抽離出來。

葉之橋壓著嗓子低聲道:“我沒有時間跟你兄弟情深了,按照我說的去做,我們兩個都不會有事!”

“可是……”

葉之橋沒再理會,重新操弄起手中小小的手術刀,有條不紊地分開屍體骨肉相連的地方。

葉之舟看著他,腦中忽然冒出“情同手足”這個詞。

他知道此時想起這個詞有多諷刺,此後也多半不敢再用這個詞,不敢再回憶起今天經曆的一切,但這一刻,雖然嘴上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潛意識裏想到有哥哥在,他就安心許多。

他向來是信任哥哥的,哥哥做的任何重大決定也都沒有出過錯,如果哥哥說不會有事,那是不是真的就能僥幸逃脫?

長久的沉默裏,葉之舟的心漸漸落定,沒了之前的混亂。

葉之橋並不知道幾步之遙的弟弟心裏正掀起何種驚濤駭浪,他一遍一遍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穩。若這場“分解”是考試,他已經犯太多錯誤出局了。

寒窗苦讀學醫數年,誰知道有一天會用在這種地方。

像是在進行一場沒有助手、沒有燈光的手術,隻有無盡的壓力和窒息感將自己包裹。

血肉在利刃下撕裂開,葉之舟最終還是撇開眼睛,因為他無法將那一攤攤血水跟幾小時前還生龍活虎的人聯係起來。

他最初明明隻是想自衛的,誰知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叫囂著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恐懼又憎恨這個失控的自己。

可是哥哥沒有。

他用手背狠狠按住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餘光裏都是葉之橋有條不紊的動作。

他當然記得哥哥為了考上醫學院是如何挑燈夜讀,也記得他收到第一麵病人家屬送的錦旗時有多開心……

可今天之後,他們的生活勢必急轉直下……

一切,會變成什麽樣呢?

他真的能靠精神病脫罪嗎?分屍之後不會被警察發現嗎?

樓道裏傳來電梯的停留聲,葉之舟覺得一顆心已經紮到了嗓子眼兒,他緊盯著大門的方向,生怕下一秒就會有敲門聲響起。

所幸,電梯向下運行了,機械聲漸小,最後耳邊隻剩下窗外的風雨聲和屋裏的音樂聲。

葉之舟的心髒重新回到胸腔,血液回流,他揉了揉麻木的雙腿,準備關掉陳新凱的音響。

葉之橋察覺,朝他搖頭:“晚上再關,你走之後,設置半小時定時關閉。”

“好……”他木訥地答,嗓音沙啞。看著哥哥額角越來越多的汗珠,他幹澀地咽了下口水。

葉之橋將陳新凱的屍塊裝進行李箱,又買了張最近的大巴車票去鄰市“度假”,而葉之舟則按照他的吩咐,回家後製造了一起小規模的停電事故,時值深夜,物業修理花了點時間,足夠給陳新凱的“失蹤”一個想象的空間了。

淩晨,葉之舟接到了哥哥的電話:“我在附近找了個農家歇下了,行李箱已經在附近燒毀了。你醒後要照常去工作室錄音,如常和安安見麵,這幾天警察要是找上門,就按我說的交代。”

葉之橋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裏,成了安定葉之舟的力量。

葉之舟掛了電話,準備去浴室衝個澡,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原本平靜下去的心又在這一瞬間懸了起來。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沒有抽煙的習慣。”餘洋回道,表情真摯不似作假。

“你解釋一下,為什麽會簽葉之舟的名字?”審訊桌上不僅有他在便利店買煙的記錄,還有他刷過卡的購物小票。

餘洋眼神一頓,又飛快抬起眼皮,帶著認命的口氣:“我……變成葉之舟了。”

“不對。”隔著一道單向玻璃聽了半天的楊超甩甩頭。

雖然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餘洋極有可能因精神分裂成了葉之舟而殺人,很多事在這個前提條件下也都能解釋通了,可楊超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們搜集的證據全部成了餘洋患有精神問題的佐證,案件一步步的推動看似是警方主動,卻像是被牽著走,我要親自審。”

楊超匆匆走出候審室,跟等在外麵的林毅打了個照麵。

“不是讓你回避一下?”他皺眉。

“楊隊,我知道規矩,我隻是……對不起……我隻是太了解餘洋了,他不可能殺人!這案子我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我知道你倆的關係,但死者父親是程建業,死者本人也是公眾人物,現在上上下下都關心著這案子,鄭局已經親自接手了。況且……他自己也認了罪……你情緒上難以接受我理解,但是,得避避嫌。”

餘洋被審了多久,林毅就在門口等了多久,卻依然對屋內的狀況一無所知。幾次都急得恨不得衝進去,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說上話的人,哪能這麽輕易被勸退。

他拉住楊超:“這案子沒那麽簡單,一定有隱情!楊隊,餘洋可是個平時對阿貓阿狗都仁慈的家夥,他怎麽可能殺人!”

案子可能另有隱情,這一點楊超有同感,可他跟林毅的想法卻不一樣,隻能安慰:“哎……現在媒體和群眾的目光都對著我們,你不能參與進來落人口實。你不信朋友會殺人,總得信咱隊裏兄弟查案的本事吧,如果真的與他無關,我們會給他清白的。”

林毅還要繼續說,卻被楊超按住了肩膀。

“如果你想起什麽跟嫌疑人有關的信息要補充,隨時來找我。”他知道這個愣頭小子現在聽不進去,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感情會影響你的判斷,局裏不讓你參與,也是為你好。”

林毅神色複雜地回視著他:“楊隊,我再說最後一句……”他有些哽咽,“餘洋從小過得就很苦,但是再苦也沒走過一次彎路,沒動過一次歪腦筋,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都熬過來了,他不會在這種時候情緒失控……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堅強,所以……”

“我知道了,”楊超知道他為了這個案子幾晚都沒合眼,以往總是喜形於色的人如今像是沒了氣的皮球,氣色很差,“這陣子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當給自己放個假。”

他朝樓道裏一字排開的刑偵一隊隊員們抬手示意:“陪你們林哥出去跑兩圈。”

楊超推開審訊室的門,年輕的警察在他的示意下走出來。

“怎麽樣?”兩人站在門口,楊超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著餘洋的側臉,他還是那副認命的表情。

“他堅稱自己是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下殺了人。”

按照餘洋的說法,他因程誠的壓迫和刺激,在極度的精神壓力下出現幻覺,犯病時一度以為自己是小說裏的主人公葉之舟。

楊超看著年輕警察遞來的筆錄,眸色漸深。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到達程誠的別墅時,他的狀態就已經很奇怪了,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他看到我沒有立刻趕我出去,也沒有威脅我的舉動,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如果當時我察覺到這種變化,一定不會把他當成陳新凱。可我沒有意識到,當時心裏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找到陳新凱跟蹤自己的證據。”

楊超看著筆錄上的“證據”二字,頓了下,問道:“現場的證物怎麽樣,檢測結果出來了嗎?”

“是的,死者是在注射過毒品的情況下與他發生的爭執,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麽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了。這麽來看,嫌疑人應該沒有撒謊。”

楊超點頭,從程誠家裏搜出的證據和他本人的手機記錄來看,這個別墅可以說是他藏匿毒品的一處窩點,附近的監控都被破壞了,不排除是程誠刻意為之。

人前是光鮮亮麗的商界精英,人後是害人害己的癮君子,如今不隻是官方媒體十分關注,連網絡論壇上各種不著邊際的帖子也寫得玄之又玄。

楊超接著看筆錄。

“他一直在刺激我,說一些很難聽的話,房間裏反複播放的音樂也讓我十分惱怒,我來到‘暗房’查看照片,跟他發生了第一次爭執,拉扯間他滾下樓梯,我看到他頭部摔傷了,流了很多血,可他仿佛沒有痛覺一般,隻呻吟了一會兒就從地上爬起來,去廚房拿了水果刀,一直喊著我今天逃不掉了。他像魔鬼,一路踩著音樂的節奏重新走上樓梯,血滴得到處都是。”

楊超跟著筆錄敘述,進入了眼前這位作家的現場還原之中,似乎陪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他走回二樓,步步緊逼,直到我躲無可躲。他揮刀刺向我,我用右手臂去擋,生生挨了一刀才找到機會反撲。當時……我心裏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如果我想過回正常人的生活,他就必須得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刀已經插在他的腹部了。”看到這兒,楊超的眼睛眯了一下,“確定他死了,是因為他身下的血越來越多,胸膛不再有起伏,但他還睜著眼睛,嘴角帶著笑,一直盯著我看,我害怕極了,隻能打電話給餘海,我以為他會像小說裏的葉之橋幫葉之舟清理現場一樣,幫我瞞天過海……”

楊超合上筆錄,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這確實解釋了為什麽嫌疑人在殺人之後會打電話給完全幫不上忙的精神病哥哥,而餘海後來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可是……

幾次審訊裏,除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差異,殺人過程的描述都十分一致,按說是非常完美的自白了,楊超卻很是疑惑,他不知道這位懸疑小說家是不是擁有極強的反偵查能力,知道什麽地方該模糊,什麽時候該把核心問題交代得很清楚。

“楊隊,”年輕的警察給他倒了一杯溫水,“休息會兒吧,目前看來這個餘洋應該就是凶手了,他的描述跟現場情況都吻合了。”

“確認一下程誠的死亡時間,把在這前後出入程家的人都查出來。”

最近,程燁每天都從噩夢中醒來。

好像整個人陷入了一大塊吸飽水的海綿中,何處都找不到支點,何處都使不上勁,在令人窒息的無助和痛苦中沉溺,她極度渴求能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可是沒有了。

最有可能救她的人不在身邊。

“程燁?”江瑾叫了三遍她的名字,才把她的思緒拉回來。

正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江瑾辦公室裏的百葉窗透著光,在牆上留下一道道規律的影子。

程燁的目光微滯,額前劉海兒淩亂。

“你相信我,好嗎?”江瑾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專業,她本是程燁最好的閨密,可此刻是治療她PTSD的主治醫生。

程燁應了一聲,卻並沒有放鬆多少,雙手依然抓著座椅兩側的把手,肩膀僵直。

江瑾把她的動作收入眼底,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程燁……案件還在調查當中,我知道對你來說,接受治療非常困難……”

越過辦公桌,江瑾走到程燁身後,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摸:“我完全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不過,請你把自己放心交給我,好嗎?”

程燁的肩膀終於有了鬆動的痕跡,情緒也打開一個小小的閘口:“江瑾……我不想回程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她的眼睛早就哭腫了,眼下也泛著沒有休息好的青黑,疲態一覽無遺。

江瑾輕輕把程燁攏入懷裏,女孩的聲音從她胸口傳來。

“如果真的是餘洋殺了程誠,那都是因為我,都怪我啊!是我把他牽扯進來,是我害了他!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他那麽努力寫了新的小說,眼看著就要成功了!都是因為我啊……”

程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江瑾給她遞了紙巾,又趕忙幫她順氣:“發生這件事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你不要歸罪給自己,而且現在還沒有結案不是嗎?即使餘洋自首,也一定是事出有因,我們等等看警方的結論吧,好嗎?”

江瑾與餘洋接觸過幾次,她也無法想象那個待人親切和善的大男孩會舉刀殺人。見程燁哭得累了,江瑾扶她在沙發上躺下,點了一支舒緩情緒的精油蠟燭,哄著她閉目養神。

她像是在給小朋友講睡前故事一樣,聲線輕柔:“你知道有個心理學理論叫‘艾賓浩斯遺忘曲線’嗎?”她想幫程燁轉移一些注意力,隻好拿出自己專業的知識,“人的記憶是有規律可循的,記憶力是一條向下的曲線,無論是什麽事情,隻要你不重複去想,都會逐漸被淡忘。事情已經發生了,是無法挽回的,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學會不記起,直到這件事成為那條無限趨近於零的曲線。”

原本已經不再落淚的程燁,聽到這兒,翻過身,雙手揪緊了身上的薄毯,痛哭出聲。

江瑾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這又怎麽了?我的大小姐,不哭了啊,不哭了。”

“我……我知道……”程燁的眼皮疊了好幾層,哭得發疼,也不太顧忌,隨意抹了一把,“餘洋……餘洋跟我說過這個,他還說遇到我之後,從前吃過苦的記憶,都忘記了,都被與我在一起的幸福記憶更新了……”

她把頭埋進江瑾的肩膀,聲音嗡嗡的:“他那麽好的一個人……”

江瑾輕拍程燁後背的手慢了下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席卷了她的大腦,而懷裏的女孩一無所覺。

“小燁,我……還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你按我教你的方法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放鬆一會兒,我處理完回來陪你吃午飯。”

林毅接到江瑾的電話後就匆忙趕到了餐廳,此刻正是午飯的點兒,人滿為患,可他還是一眼在人群裏認出了側分著長發,氣場強大的她。

江瑾已經點了兩杯咖啡在等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打算久坐。

“謝謝你抽空出來……”江瑾語氣壓得很低。

再次見麵的原因跟上次差別太大,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和傷感。看著林毅的手在白瓷杯上流連,卻沒有喝的意思,她才想起他和餘洋一樣,是不喜歡喝咖啡的。

江瑾伸手把他沒碰過的那杯咖啡端到自己麵前:“我忘了你不喝咖啡,你再點一杯別的吧。”

“沒說不喝啊!”林毅連忙搶回自己的杯子,仰頭喝了一大口,五官立刻皺在了一起,“還真不該喝,這咖啡是真苦啊!”

“瞎逞什麽強啊,喝不了就算了。”看到他這副不著邊際的樣子,江瑾沒忍住?了一句。

一時之間,竟有點回到了舊時的氣氛。

林毅不服:“這不是喝了嘛!再說……你喝兩杯,晚上還睡不睡了啊!”他的語氣有點曖昧,怕她反感,立刻補了一句,“最近你應該也很……不好過吧?”

他眼裏關心滿滿,江瑾躲開他的視線,把剛到嘴邊的埋汰話咽了回去。

“說正事……”她猶豫著開口,“我這兩天在給程燁做治療……我聽她說,餘洋對心理學也有了解,這你知道嗎?”

“心理學?我也了解啊!”林毅怕她是要問案情進展,別說自己不知道了,就算是知道也不方便透露,隻好顧左右而言他,伸手招呼服務員又要了一份菜單,“都說醫者不自醫,你心裏有什麽問題,我幫你解決解決?”

江瑾翻了一個白眼給他,頓時林毅又恢複了嬉皮笑臉:“嘿嘿,餓不餓,我們點個比薩?”

江瑾搖頭:“不了,我沒時間,程燁還在我那兒。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說……我覺得餘洋既然喜歡心理學……”

林毅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把手裏的菜單遞給她,打岔道:“再忙也要吃飯啊,程燁要吃飯,你也得吃啊!你想嚐嚐焗蝸牛嗎?我還沒嚐過呢,這麽大的蝸牛我還是頭一次見,我不敢……”

“啪。”江瑾把菜單反扣到桌麵上。

“我和你說正經事呢!”

氣氛十分糟糕,服務生客氣地說了句“您先慢慢看”,就識趣地走開了。

江瑾意識到自己有些嚴肅了,緩了口氣:“我是覺得……一個熟知心理學知識的人,不可能沒有一早發現自己精神出狀況了……”

林毅在桌上無意識輕叩的手指頓了一下,隨後眼角又掛上漫不經心的笑意:“這能說明什麽啊……你啊,別亂想,查案是我們警察的事。”

“你不覺得蹊蹺嗎?以你對餘洋的了解,他如果早就有精神方麵的問題,你會沒有察覺嗎?他會直到釀成慘劇後才察覺嗎?”

“江瑾!”林毅神色冷下來,“不要瞎猜,你不了解餘洋。”

“才不是無端猜測,我隻是覺得奇怪。”看著林毅陰沉的麵色,江瑾在心裏歎了口氣,也罷,她今天根本就不應該找他出來。

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包,一副話不投機要走人的架勢。

“怎麽還生氣了?”林毅拉著江瑾坐下,“你說的我明白,我有自己的判斷。”

江瑾看林毅的眼神不似作假,便就此作罷,兩人心照不宣地都沒再提起案子,沉默地應付了一頓飯,味同嚼蠟。

跟江瑾會麵結束,林毅心裏十分不暢快,他不了解江瑾的專業,可也不完全認同她的猜測。

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評判這件事,反而讓真相顯得更混沌了。

一隊的辦公區幾乎沒人駐守了,楊超暫代著林毅的隊長之職,此時正獨自對著白板上的人物關係圖愁眉緊鎖。

他經手過的刑事案件無數,有著神準的直覺,因此在警局裏被大家戲稱“謀麵鬼才”,意指他看一眼嫌疑人的麵相,就能判斷出是不是真凶。雖然傳得玄乎了些,但沒人會否認他的辦案能力。

白板上,餘洋與程誠的照片並排,下方還有兩張照片,分別是當前一隊調查的一位物理老師和二隊揪著不放的報案人小李。

兩支隊伍辦案風格完全不同。

一隊跟餘洋有些交情,知道他被懷疑,個個都有些憤懣,查案多半都抱著想要為他證明什麽的心態;二隊大都更理性些,認為凶手是前來自首的餘洋的可能性較大,調查小李也是常規流程。

也是因此,一隊中有幾位熬了好幾個大夜,硬是排查了網站上所有可疑的小說讀者,還真讓他們查出來一些先前未曾注意到的嫌疑人。

同樣翻來覆去看了幾十個小時的小說訪客記錄的林毅,也從不少留言偏激、賬號詭異,可能有嫌疑的讀者中,留意到了一個ID為“繹”的人。

“林隊,你想怎麽查?”刑偵一隊的幾個兄弟一早就來林毅家報到了,這會兒圍坐在客廳。隻等他一聲令下。

“查什麽查!都給我回家去!”林毅沒好氣。

他為餘洋違紀,是因為十幾年的情誼,其他隊員跟餘洋雖然有交情,可犯不上陪他冒險。何況一隊如今有楊超坐鎮,於情於理,他們來他家裏這一趟終是不該。

幾人互相看看臉色,都沒動。

“走走走,都給我走!”林毅開始攆人了,“楊隊怎麽安排的就怎麽查!其他人用不著都撲在這個案子上。”他記得有隊友早就該休假的。

“哥!”這回,他們連“隊長”也不叫了,擠在門口不願散去,“你不讓我們插手,我們明白,那你看……我們來你家聚餐,很可能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為首的隊員一開口,其餘幾人立馬反應過來,紛紛應和。

“對對,我們這兩天啊,在研究一起網絡犯罪。通過犯人的ID鎖定了一位市二中的物理老師,姓言,你說,這物理老師也喜歡看小說哈……”

“可不是,”另一位接話,“明天二中期末考試,大後天就放寒假了,可不得囤點在家看嗎?”

“行了……”林毅低聲打斷。

他查得到,他們當然也查得到,甚至因為職務之便,比他掌握的信息更多。林毅看著幾個人的黑眼圈,心裏很不是滋味。不是沒想過讓他們幫忙,一隊的偵查實力他最清楚不過,能參與進來一定事半功倍。

然而想到後果,他還是決定靠自己。

“今天的聚餐結束了,”他側頭回看,客廳的茶幾上留了一個檔案袋,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他連一杯水都沒來得及給他們倒,“該忙什麽忙什麽去,我……”

說“謝謝”太見外,損他們的話又說不出。

“我不留你們吃飯了,有約。”林毅撇撇嘴。

幾人被林毅“趕”出家門,慢吞吞地排隊下樓。

“二隊應該還在跟小李死磕,不過估計也再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了!”幾個人下樓梯還不忘“匯報”二隊的進度,交談的聲音還在樓道裏遊**,尾音劃過林毅心上,惹得他鼻尖發癢。

“楊隊!”二隊隊長唐小天走進會議室,給楊超遞上一遝文件,“耽誤您一些時間,我匯報下小李的情況。”

楊超頷首,唐小天拿起桌上紅色的記號筆,在小李的照片下方畫了一個問號。

“作為程誠死亡的報案人,也是他的助理,小李最初接受訊問時就交代了當日的情形,他到達現場的時間、撥打報警電話的時間、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都與我們的調查一致,同時他也主動交代出了程誠吸毒的犯罪事實。”

唐小天的話讓楊超回憶起初次見到小李時的畫麵,那時他坐在審訊室裏聲淚俱下,一方麵表達著對於程誠死亡的傷心,一方麵又懺悔著自己沒有早點阻止及舉報他涉毒的行為。

看上去很像為步入歧途的雇主惋惜,又像是頗有苦衷的正義青年,可是話裏話外都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而把程誠塑造成了一個蠻橫專製不聽勸的霸總形象。

唐小天繼續說:“死者程誠沒有親近的朋友,大都是商場上的泛泛之交,小李是他生前關係最密切的人,算是左膀右臂。根據他自己交代,程誠對他極為信任,幾乎無所顧忌,所以小李才能提供給我們他涉毒、涉黑、詐騙的直接證據,但是,他並非表現出來的那樣對程誠的死亡感到那麽痛苦……”

楊超翻看著手上的資料,讚同道:“所以說,從這些資料收集的完整度和時間上來看……這個小李早就在搜集程誠的犯罪證據了,他之所以有這麽確鑿的證據都沒有報警,不是因為什麽深情厚誼,隻不過……”

唐小天接過話:“隻不過是留著把柄。”

楊超:“是的,這種人偷奸耍滑慣了,做事不會不給自己留後手。”

早在第一輪偵查時,楊超就已經在心裏給小李下了這樣的定義。

以程誠的個性來說,他不會在身邊放一個正義感爆棚隨時可能舉報自己的定時炸彈,他要的左膀右臂,定然是能幫他把商場上的醃臢事處理得遊刃有餘的,且有著很好把控的弱點。

要麽貪錢,要麽圖利,要麽跟自己一樣濕了鞋,誰都不幹淨。

總之絕無可能是小李演出來的那個樣子。

唐小天眼睛一亮,覺得自己懷疑的方向對了:“楊隊,你跟我想得一樣嗎?”

楊超:“你是想說,他既然有把柄,程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他,這樣一來,兩人都有了想要致對方於死地的動機。”

唐小天:“對的!所以我們重點排查了小李的情況!根據法醫推測,程誠的死亡時間是1月14日晚8點左右,而當日最後一個離開他家的,就是這家夥!很有可能他在殺害程誠之後,又裝作不知情重回現場假意報案……”

楊超揮手打斷他的妄下定論:“他有問題,但……”

“楊隊,他真的有很大的嫌疑。”唐小天不甘心,他的視線瞥向審訊室的方向,那裏麵,小李還在“配合調查”。

“他先前閉口不談1月14日去過程誠私人別墅的事,在我們拿出證據之後,才含混帶過。我們調查了他的銀行流水,他離開後不久,賬戶就收到了一筆來自海外的匯款,我們有理由懷疑他是拿著犯罪證據威脅了程誠,導致二人矛盾升級後痛下殺手。”

“海外賬戶查了嗎?”

“在查了,很快會有結果。”

楊超依然揮手:“假設賬戶就是程誠的,小李的目的是要錢,那麽已經拿到了,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地殺人?”

唐小天:“也許是程誠先動的手呢?小李出於自衛……”

“不對,他離開現場時還未到案發時間,已經拿到錢再返回現場殺人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小李與餘洋並無過多交集,這無法解釋餘洋為什麽要自首。”

唐小天沒忍住,一巴掌拍向白板上餘洋的照片:“楊隊,不是我說,這個餘洋的話能信嗎?什麽自首,我看他就是來添亂的!還人格分裂殺人,神神叨叨的!”

“比起小李,餘洋的犯罪動機更明確,雖然他身上還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但是我認為程誠的死跟他的關係更大。你處理更多刑事案件就會知道,小李這種人諂上驕下、恃勢淩人,可往往並沒有殺人的膽子。”

“可……”

“我問你,小李還交代了什麽?”

“沒有了,隻是強調程誠為人霸道,極力撇清自己案發當天與他爭吵的事,說他易怒,對越是親近的人越容易發脾氣,瘋起來連他爸程建業都不放在眼裏,就是不承認自己威脅過程誠。”

“楊隊,唐隊,打擾一下。”會議室外,二隊的小鄒敲了敲門,得到許可之後小心翼翼探進頭來,“海外賬戶的信息查到了。”

他有點抱歉地看向唐小天:“不是程誠的,賬戶屬於程建業。”

楊超與唐小天對視:“查!”

唐小天得令,一邊安排人詢問小李關於程家父子的關係,一邊決定帶人親自去一趟程家大宅。

雪停了。

正午的光線落在白色的樹梢上,風一吹,揚起一層金光,又撲在二中校門口的光榮榜上。

林毅裹著羽絨服,帽子、圍巾一應俱全,隻露著眼睛,緊緊盯著榜上的照片。

優秀校友那一欄有程誠,他的照片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還有個熟麵孔,前陣子剛被抓,簡介裏寫的是作家。

林毅呼了口白氣,手腳都已經凍得冰涼。

“這光榮榜,可不咋光榮啊。”他喃喃自語。

下課鈴聲響起不久,上午的考試結束了,學生們魚貫而出。林毅不再分神,對著學校大門目不斜視。

他不方便直接進學校找那位物理老師,隻能蹲守,委實考驗眼神。

十五分鍾過去,認錯了兩位男老師,林毅有些泄氣,既不知道自己這個方向找得對不對,又不知道是否會無功而返。

原本今日此行隻是為了找線索,他並不覺得物理老師是真凶,否則怎麽會留下這麽明顯的訪客痕跡等著被查到?況且,他又是出於什麽原因原封不動地複製小說中的殺人情節來給自己平添嫌疑,這太不合理了……

正想著,校門口主路上駛來一輛警車,紅藍色車燈和響亮的警笛聲引得學生紛紛側目。一隊的兄弟默契地給了林毅率先問話的時間,應當不是他們。

麵前經過一個穿著黑色外套,推著自行車的男人,他深埋著頭有些慌張,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沒事吧?”林毅扶住他,一跟他對上眼,赫然發現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言繹老師,”林毅小聲說,“我是咱們市緝毒大隊的林懷光,方便聊兩句嗎?”不方便直接以自己的名義問話,林毅借了自家老爸的名頭。

哪知道物理老師聽完他的話,手一鬆,車把一歪摔在地下,自行車也不要了,轉身就跑。

難不成還真是他?

林毅原本腿腳有些凍僵了,這下也顧不得熱身,飛速朝前方身影追去。

這孫子絕對犯事兒了,聽到警笛就發虛,報了家門他就跑。林毅喘著粗氣,一把扯下礙事的圍巾甩在路邊的槐樹梢上,腳底生風。

路有點滑,物理老師時不時回頭看,起初以為甩開了追蹤,誰知道林毅看著有點胖,實際上靈活得很,還一邊追一邊喊他的名字,這麽一會兒工夫,很多他教過的學生都跟著喊:“言老師,後麵有人叫你。”

言繹又氣又惱,左竄右竄,最後還是沒跑了,在路口的便利店門口被林毅抓住。

林毅沒有當著學生的麵太過粗魯,而是伸手勒過言繹的脖子,小聲道:“言老師,為人師表,給你個麵子,你也不希望我在這兒用手銬吧?”天知道林毅的手銬都被收回去了。

言繹剛想掙紮,看著經過的學生,放棄了。

林毅就這麽拽著他的衣領進了便利店,買了兩瓶礦泉水,遞給他一瓶,自顧自喝下幾口:“挺能跑啊你,說說,跑什麽呢?”

這下,輪到言繹疑惑了,敢情這位警官並不是掌握了什麽證據來抓自己的?他連自己為什麽跑都不知道?

他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看得林毅直想笑。

“我這是給你機會呢,”林毅解了渴,也勻過氣了,“我先說,就是給你定罪了,你先說,就是有自首情節,這差異可大了,懂嗎?”

言繹微微點頭。

“嗯,看來你最近買的那些刑偵犯罪小說沒有白看。”

言繹睜大了眼睛,沒想到警方查得這麽細。

他有些沮喪地垂下頭,艱澀地開口:“蘇堯和程誠的事,我是碰巧知道的,那天不是同學聚會嗎……我見他跟蘇堯兩個去了包廂,也想搭句話,但是他看不起我們這種普通人,秘書根本不讓我靠近。”

林毅聽著完全不在他意料範圍內的事,不動聲色地打開了手機錄音的功能,順便給一隊的警員發了條信息:“來三七便利店,幫我捎個人。”

言繹見林毅也不催促,擰開礦泉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道:“我就在那層樓等著,就想啊……程誠這個人看不起我們,但是他都一視同仁啊,憑啥就看得起蘇堯呢?我就想等程誠走了,去問問蘇堯是怎麽攀上關係的。”

“然後?”林毅饒有興致地問。

“然後程誠走了,我就去包廂找蘇堯,我才知道,才知道他們……都吸那玩意兒……”言繹表情很是懊惱,“我那天就不該去啊!警官,我不是故意包庇的,你相信我。”

“我聽你這話的意思……你剛才跑那麽快,是因為怕知情不報被抓?”林毅冷笑,“我再說一遍,罪行是你先交代還是我先說出來,性質完全不一樣。你想清楚,是在這裏舒舒服服坦白,還是跟我回局裏,同樣是配合調查,後者可是會留案底的。”

言繹辨不得他話裏的真假,但見他神色與之前大不一樣了,背後冒出一層冷汗。

“你以為我平白無故來學校堵你?”林毅眼神犀利地盯著他。

言繹有些發虛,猜測警察是真的查到自己頭上了,難怪都要出動警車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交代:“那天,我……我……我知道了蘇堯答應幫程誠誣陷一個作者的事,兩人想合夥搞黃他的新書……”

林毅已經把手裏的空瓶捏扁了,壓抑著胸腔裏的怒火:“你跟蘇堯關係很好嗎?這種事他為什麽要告訴你?”

便利店不時有學生來買零食,路過都要叫一聲老師,言繹靠在汽水冰箱前,不停流汗。

“一個宿舍的,問啥說啥。”

“接著說。”

“我……我最近手頭需要點錢,程誠那麽有錢,對他來說就是動動手指的事。”

“所以,你拿這個消息去威脅程誠?”林毅又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想讓冰涼的**壓住幾乎要躥出來的火氣。

言繹深吸一口氣:“哪裏算得上威脅,我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氣去找了程誠,結果沒說兩句話就被他從會所裏趕出來了,他根本不當一回事。”

這倒是在林毅的預料之中。

以程誠的路數,哪怕誣陷餘洋的證據被人確鑿地擺在眼前,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況言繹全憑一張嘴。

言繹打開手機裏的打車記錄給林毅看:“這應該是……出事前一周多。”

“程誠是怎麽拒絕你的?”林毅看了眼手機,記住了會所的名字。

言繹一五一十地回:“很敷衍啊,甚至沒有讓我把話說完,他說我要是有什麽驚天的秘密,直接賣給小報雜誌還能掙二百塊錢稿費……哎,他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心思都在他妹妹身上。”

妹妹?那不就是程燁。

林毅的思緒越來越混亂。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比他之前掌握的細節多得多,一直以來,警方的偵查方向都以餘洋為主,並沒有懷疑到程誠身邊其他人的身上。

一是沒有作案動機,二是都有不在場證明。

林毅記得很清楚,程誠出事之前那幾天,程燁都乖乖待在家裏,有養父母和保姆做證。

那麽言繹在會所看到的“妹妹”又是誰呢?

一隊的警車已經停在路口,其中一位警員看到了林毅,揮手示意。

林毅和言繹前後腳走出便利店。

“我都交代完了啊……”言繹小聲嘟囔。

“林隊,捎誰啊?”

“他。”林毅推了言繹一把,囑咐道,“去緝毒大隊,給他做個尿檢。”

“你!”言繹的後半句話堪堪卡在口中,他看到林毅眼神發冷。

“你說得對,碰了那玩意兒的人都會變得喪心病狂。”

警車離開了,林毅點了根煙朝反方向走去,他得拿回掛在樹梢上的圍巾,那還是某一年生日餘洋送給他的。

“警官,上回你們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先生、太太和小姐那幾日都在家,三餐也都是在家裏用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保姆有些著急,額上都是汗,似乎對警察不相信自己反複的詢問感到焦慮。

唐小天查案向來單刀直入,不管對方是什麽豪門背景,隻問:“程先生最後一次與程誠發生爭執,是什麽時候?”

程建業眉頭一皺就要喊律師,程太太卻尖著嗓子哭起來:“你什麽意思?你怎麽說話呢!我兒子才剛剛出事,我們一家都非常痛苦,你現在這樣問難道是懷疑我先生?我可以投訴你的!”

她哭得淒慘,頻頻停下喘氣,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隨時都要昏倒。

唐小天麵不改色:“我們就是為了給您剛剛出事的兒子找出真凶,請配合我們的調查。”

程建業起身要走:“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其他跟案子無關的,我也無可奉告。有問題你們直接跟我的律師溝通吧!你也看到了,我太太受到的打擊非常大,沒辦法再麵對你們……”

“那您呢?”唐小天也跟著他起身,“痛失愛子,還是您唯一的繼承人,您看上去可沒怎麽受打擊。”

他語氣不善,同行的小鄒都有些尷尬,可程建業卻一反常態沒計較:“年輕人,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不是什麽情緒都要掛在臉上的,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是你……這種人想象不到的,我沒有太多時間崩潰。”

他走到程建業麵前:“小李都交代了,案發當日他收到的那筆錢是你給的,因為他要幫你盯著程誠,他遞交的那份程誠的犯罪證據,其中的日期甚至早於他入職的時間,應該也是你的手筆吧?你又是為了什麽?總不能是為了勸兒子從良吧?”

“你說什麽?”

比程建業更震驚的,是坐在他身後的程太太。

她一手捂著胸口,不可思議地瞪著程建業:“你怎麽回事?阿誠之前跟你吵架時我還當是他不懂事,不懂得你這個當爸的良苦用心,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唐小天乘勝追擊:“程太太,程誠可有說過些什麽?吵架的內容又是什麽?”

“哼,”程太太冷笑,“這就是我們的家務事了。”可她的眼神已經從方才的無助,變成了熊熊怒火燒向程建業。

隻是,父親和兒子再怎麽分裂,她也不會擺在台麵上給別人看,遑論現在警察還在懷疑程建業。

“我還有個疑問,現在看,您身體沒什麽大礙,公司發展也很平穩,怎麽就突然退位,把實權交給了當時經驗還不多的兒子?而且……還是董事會全票通過的決議?”

這是先前警察去公司以及在小李的口供裏得到的信息,原本以為沒什麽太大的作用,如今串聯起來,卻構成了一個“太子逼宮”的故事。

唐小天善用激將法,還要開口,卻被小鄒拉住了。

再說下去兩人也不會承認,場麵隻會更難堪。

“請問,”小鄒的視線轉向保姆,“程燁在嗎?能否叫她出來配合下我們的調查呢?”

“小姐不在,出事之後就沒回來過。”

“那……你們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根據調查,程燁名下沒有其他住址。

“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程太太也坐不住了,“阿姨,送客!”

保姆尷尬地陪著兩位警察走向玄關,唐小天卻瞥著牆上巨大的全家福若有所思。

“程誠跟程燁也經常吵架嗎?”

保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老實回答:“以前不會,小姐從來不敢,但是最近……”

“阿姨,”程建業威嚴的聲音傳來,“陪太太上樓去休息。”

“好的先生!”她抱歉地看向唐小天,小聲飛快說了一句,“小姐她……真的很可憐。”

“先生不好意思,私人會所您不能進。”

林毅覺得這門口保安的嚴格程度堪比獄警了。

吃了閉門羹,又苦於不能直接亮身份,一隊的人還被他支開去查物理老師了,林毅想了想幹脆躲到巷子裏打電話報了警,謊稱這裏有毒品交易。

他跟著林懷光耳濡目染不少相關案件,隨意丟幾個名字出去,相信就能引起重視。

林毅硬著頭皮跟緝毒大隊的前輩打了招呼:“叔,我接到線人消息,說這裏是個藏毒據點,跟你們進去瞅瞅?我線人消息可靠。”

他隻字不提自己現在被禁止查案的事。

被叫“叔”的老警員是林懷光的老搭檔,這麽多年把林毅當自家孩子看待,自然沒起疑心,摘下帽子直入會所。

警察臨檢,所有人都集合到了大廳裏。

林毅在女工作人員的隊伍裏挨個找著,想看看有沒有符合特征的——跟程燁很像的那個妹妹。

可找了半天,這些女人在林毅眼裏,個個都不像程燁。

“叔,你們先查著,我去監控室看看。”

林毅讓值班經理調出了監控,看到了那天被程誠摟在懷裏的陪酒女,她的年紀跟程燁不相上下。

“應該是了。”他朝老警察道,“叔,能帶回你們隊裏問話嗎?”

老警察拍拍林毅的後背:“你就在這裏問。”他指著方才和林毅說話的那個包廂,“進去問,我們在外頭等著,在這兒問話,跟局裏效果不一樣。”

被叫出來的女孩跟林毅一起進了包廂,觀察了半天後,心裏有了些判斷,不等林毅開口,她率先問道:“你不是警察吧?”

他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樣,而且這做派也不像是正規流程啊……

林毅沒時間廢話,給她看了一眼程誠的照片,問:“認識吧?”

女孩見他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馬馬虎虎看了一眼:“不認識。”

“仔細看看。”林毅壓低了聲音。

“說了不認識,幹什麽啊您這是?”陪酒女滿臉不屑,實在叫人牙根癢癢。

門外是一群出了警卻沒查到什麽線索的同事,屋內的人被監控拍到了還不承認,林毅強壓了一天的憤怒再也止不住。

“我沒心情跟你兜圈子!給我老實交代!”他鮮少有震怒到嘶吼的程度,還狠狠一掌拍在了包廂的玻璃桌麵上。

女孩被嚇到,強裝著鎮靜,可聲音裏的顫抖卻暴露了她的慌張:“嚷什麽啊,會所每天來來往往那麽多人,我怎麽可能記得住每張臉?”

林毅耽視著女孩,一個表情都沒有放過。

外麵這個陣仗,加上自己的嚇唬,她年紀輕輕卻沒有露出驚嚇的神色,是不是能解讀為她見慣了各種場麵,或許還曾有很了不得的靠山?

林毅活動了一下肩頸,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順手開了兩瓶啤酒,遞給女孩一瓶,跟今日在便利店的動作如出一轍。

“坐。你猜得對,我不是警察,我搞這一出是為了給別人看。”

女孩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順從地坐下來,喝了一口啤酒,接話:“給誰看啊?”

“你知道程誠死了吧?”

“我是他爸那邊的人。”林毅說完,從包廂的鏡子裏窺視著她的反應。

女孩坐直了身子,比見到警察還緊張:“你能讓警察幫你辦事?”

林毅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岔開話題:“我老板讓我查真凶。”

他不急著編故事,免得女孩看出端倪。

“程老板的意思是,真凶在會所裏?”

“我不是來回答你問題的,而且,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林毅放下啤酒,“跟我說說你們最後一次見麵的那個局。”

他假意幫她回憶了一下:“那天除了蘇堯,還有個同學來找他?”

女孩蹙眉想了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同學,但確實有個不識相的被趕出去了,我還是第一回見有人膽子這麽大,還敢威脅他。哥,你該不會是懷疑他?”

“怎麽,我不能懷疑他?”

“不是,我就是覺得你要是見著他了,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那樣的,頂多占占小便宜,哪有殺人的膽子,窩窩囊囊的。”

林毅聽著,有些能明白老警察讓自己在這裏問話的用意了。

這些事,到了警局她定不會這樣說出來。

他又給女孩開了瓶酒,不過這次就沒那麽好說話了:“我坦白告訴你,老板讓我查真凶,查不到我可沒有好下場,我不好,大家都別想好過。”

女孩放下了酒瓶:“你什麽意思?”

“妹妹,你可得幫我仔細回憶回憶那天的事,”林毅打了個酒嗝,忽然想起往日裏每次打嗝之後都會被餘洋笑,內心一陣絞痛,不想再演了,“一點細節都別放過。”

他的指甲點著桌麵,發出催促的聲音。

“那天就是很平常的一個局,我要是知道什麽,早就跟程老板匯報了。”陪酒女點了支煙,眼裏盡是不合時宜的嫵媚。

林毅怒極反笑:“你知道我查不出凶手走投無路的時候會怎麽辦嗎?”

陪酒女抬了抬眼皮。

“找個替罪羊。”林毅看著陪酒女,語氣堅定地說。

雖然是一通瞎扯,可是足夠震懾住對麵的人了。

“你要不……去問問另一個人。”女孩咽了咽口水,“程總有個很奇怪的趣味,要我……穿校服,還……給我起名字,叫我……”

“程燁。”林毅將信將疑地替她說出來。

“犯罪現場的房門和窗戶都沒有被撬動的痕跡,說明凶手不是強行入侵,很可能與受害者相識,是後者主動開的門,或是凶手知道大門的密碼。”

“行凶後,凶手十分冷靜地處理了現場,說明不是**犯罪,且凶手很有可能熟悉受害者家中情況。”

“餘洋作為最大嫌疑人主動自首,極有可能是想替人頂罪。”

按照這個方向推論的話……

林毅在黑板上畫出程燁的犯罪側寫。

難道,真的是程燁?

這個想法在林毅的腦中降臨之後就被無限放大,程燁的臉不再如從前一般單純,每回憶起一次她的笑容,林毅都覺得頭皮發麻。

他捂著臉蹲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麵前的“違紀檢討書”隻開了個頭,他一點也不想寫下去,因為還得違紀,不如最後一起寫了。

林毅關了電腦,決定重回一趟案發現場。

其實已經來回巡查了很多遍,可疑的證物都被送去鑒證科調查了,林毅這一次來,隻是來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漏掉的其他線索可以證實自己的猜想。

根據餘洋的描述,殺人現場是在一樓客廳,而衝突最開始是在二樓的走廊。

林毅悄悄潛入,沿著樓梯走上去,在走廊上站定,望向盡頭的窗戶。

光線照進來,浮塵漫舞,他閉上眼睛,輕哼著披頭士的P.S.Iloveyou。

他按照餘洋形容的那樣,把自己代入程誠,跟著音樂的節奏走,到“Be in love with you”這一句結束時,他睜開眼睛,剛好站在了走廊最正中。

兩邊的牆上都是照片,乍一看沒有任何特別。

可林毅回想起來自己偷偷看過的那份餘洋的口供,他說第一次衝突就是在這裏發生的。

為什麽呢?是因為牆上的某一張照片嗎?

林毅仔細盯著查看,努力想從中找出些邏輯。

他用手電筒來回照了幾遍,最終在一張合影處停下了目光。

看得出來,這應該是程燁十八歲生日的紀念照,全家人都圍在她身邊,可程燁的笑容卻並不達眼底,甚至有些敷衍。

林毅戴上手套取下相框查看,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低頭時卻發現這張照片下麵的地麵上,有一些牆皮脫落的粉末。

有人在近期動過這張照片?是餘洋還是程燁,抑或是程誠自己?

跟這案子有關嗎?

林毅無從得知,可直覺告訴他,這個猜測的方向是對的。

他重新審視兩麵牆。

發現照片應該是按照年齡的規律排下來的,有單人相也有合影,有獲獎時刻也有雜誌封麵,無論是那一張,上麵的程誠都意氣風發,占據絕對的中心位置。

沒錯,無論是在家裏還是朋友圈子裏,程誠都是絕對的核心人物。

他又拿起手中那張程燁十八歲的合影,仔細打量起來。

如果說這張照片傳遞出的信息跟其他照片有什麽不同,那就是這張照片除了有程燁的身影之外,是牆上唯一一張不以程誠為主角的。

林毅試圖分析程誠的心理,像程誠那樣任何事情都需要占據絕對主導權、擁有絕對存在感的人,應該不會在專門用來彰顯自己高光時刻的照片牆上,掛一張以其他人為主角的照片。

林毅心中的答案更明確了一些。他把照片掛回牆上,決定去房間的其他地方找找還有沒有相關的線索。

他摸黑來到書房,手電筒的光掠過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和財經類書籍,停在書架最上層,那裏有幾摞影集。托程誠的福,影集上都標注著日期,給他的搜查工作省了不少工夫。

從程誠高中時期的影集翻起,他獲獎無數,可大都是單人照,看得出朋友並不多,人緣不太好,哪怕是站在人群裏,看起來也冷冷清清不太合群。

林毅繼續翻初中時期的影集,這裏麵夾雜了很多程燁的照片,他慢慢有了結論,似乎初中時兄妹二人感情還不錯,程燁的出鏡率很高,看上去也比較親近,跟十八歲生日那張反差很大。

這期間,是什麽原因讓他們疏遠了呢?是不是程燁發現了程誠對自己的心思?

再往下翻,年紀就更小一些了,看了幾頁,林毅突然愣住,回憶奔湧而來。

照片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笑得異常燦爛,卻讓林毅生生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這張臉,還有這張臉的主人帶給自己的恐怖記憶,以及他在餘洋和自己手上留下的傷疤,林毅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覺得如墜冰窟,周遭的一切聲音都聽不見了,時間仿佛回到那個遙遠的傍晚,那個他鼓起勇氣跟餘洋一起打架的傍晚,那個被棒球帽男孩詭異笑聲充斥的傍晚。

林毅蹲在地上,頭傳來一陣劇痛。

此前所有的假設都被這一張照片全部推翻。

什麽程燁撒謊,什麽餘洋定罪,這些猜想沒有任何支撐。

難道……餘洋一早就知道程誠就是小時候曾經霸淩他的棒球帽男孩?

這是他殺了程誠的理由?

他接近程燁,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複仇?

不可能!

他為自己出現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這不是餘洋!這不是餘洋會做的事!餘洋和程燁相處的點滴他都看在眼裏,他愛她,作不得假,況且,餘洋不是以牙還牙的性格,怎麽可能為了報仇,繞這麽大一個彎殺人。

他的思緒並沒有因為這些照片明朗起來,相反,兒時印象中的餘洋和程誠反複出現在腦海裏,越來越混亂……

他需要弄清楚答案。

林毅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程誠的別墅,一路駕車向餘洋家駛去。

餘洋家的門像從前一樣開著,樓道裏卻沒了往日常有的粵劇的腔調和烹飪食物的香氣。

林毅從麻布簾中探出頭,客廳沒有開燈,也沒有人影,他慢步走到臥室的門口,喚了一聲餘海的名字。

“海哥……”

餘海坐在**,正直勾勾盯著地上的星空瓶。

林毅知道這瓶子的由來,心下一陣難受,可又清楚自己來到這裏的原因。

“餘洋他……”

以前林爸常說,一個人的眼神是不會騙人的,機敏還是遲鈍,狡黠抑或單純,行為和語言或許都能作假,可眼神卻藏不住。從警以來,林毅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罪犯,自認能從眼神中讀出很多情緒,可他卻從未料到有一天會從餘海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那種眼神該怎麽形容呢……

他在難過,是那種洞悉一切後無力掙紮的難過,帶著釋然、果斷和一種熾熱的抱歉。

從小到大,林毅早就習慣了餘海的視若無睹,別說對視了,就連三個人一起鬧著玩的時候,餘海也從未把他當作活物。他一直以為餘海的眼中隻有餘洋一個人,哪怕後來餘洋說起餘海很喜歡程燁,林毅也根本沒當一回事,隻覺得是餘洋的心理作用。

所以按道理,這種眼神不該屬於餘海。

或者說,不該屬於林毅印象中那個對周圍世界毫無感知的餘海。

他的眼神告訴林毅,關於程誠死亡這件事,他一定知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