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可及

我從未有過任何可做庇護的門戶,

本天真地期待你能給我,

但現在,我卻不想要了。

空氣中充斥著血液的腥味,葉之舟呆坐在血泊裏,渾身顫抖,眼神空洞。

不遠處,陳新凱躺在地上,腹部、腿部有不同程度的傷口,胸前已經沒了起伏,雙眼圓瞪,唇角還掛著笑意。

縱使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主刀醫師,葉之橋也難以壓抑反胃的感覺。

一小時之前,葉之橋接到弟弟的電話,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恐慌,來不及問明原委,他放下所有的工作往回趕。

到了現場,房間裏還在一遍一遍單曲循環著P.S.ILove You,而葉之舟隻會來回重複一句話:“哥,我殺人了……”

葉之橋跪下抱住葉之舟的頭,血跡沾到自己身上也毫不在意:“我說了等我回來處理……你為什麽就這麽衝動!”

“是他逼我的!哥,是他逼我的……”

葉之舟將頭深深埋進哥哥的懷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終於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他帶我去看他的攝影作品,裏麵全都是我的照片,全是我的照片……跟蹤安安的是他,送花到公司的也是他,他想破壞我們的感情!”他說著,腿腳蜷縮在一起,在哥哥懷裏不停抽搐。

葉之橋緊緊地抱著弟弟,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沒事了,哥在,沒事了。”

他尚不清楚事情為什麽會到這般境地,卻已經暗自下定決心不能報警置弟弟於不利境地。

葉之橋輕聲安撫著弟弟,同時飛快地在腦中判斷現在的情況。

等葉之舟稍微冷靜下來一些,葉之橋放開環抱他的雙手,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起身走向他方才用手指著的那個房間。

他想:如果陳新凱已變態如斯,警察就不難順著照片懷疑到弟弟身上,得把照片都處理掉才行。

可進門之後,葉之橋環顧四周,卻大吃一驚。

牆上確實貼滿了人像照片,卻沒有一張是葉之舟的……

怎麽會這樣?

葉之橋剛剛平複了一些的心跳又急速加快,弟弟最近因為公司經營不利出現過幾次很大的情緒波動,聯想到上次搶相機事件,以及葉之舟最近與陳安安爆發的爭吵,他好像想通了什麽。

他從房間內走出來,比做了一整天的手術還要疲頓,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走回葉之舟身邊,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聲音:“現在,把事情的經過,一字不落地給我複述一遍。”

葉之舟看著他,不知道從何說起,慌亂地搖頭。

葉之橋用手托住弟弟的臉,音量提高了一些:“聽著,我會保你平安無事的,但前提是你要清楚地告訴我所有的細節!”

葉之舟聽到“平安無事”四個字,眼神空洞地頻頻點頭,依然沒能忍住緊張帶來的抽搐。

“看著我,”葉之橋努力控製住弟弟崩壞的情緒,手托得更緊了些,“我需要事情的經過。”

葉之舟穩了穩心神,緩緩開口道:“……他撲了過來,我在他的腹部捅了一刀,他就摔倒在地下,可他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明明在流血,可他還一邊笑一邊說著他有多愛我,哥,他已經變態了你知道嗎?他一直在說以後我們兩個人會有多開心,他還說我跑不掉了,他會把我囚禁起來……”

葉之舟的講述斷斷續續,葉之橋不得不反複發問,以確認兩人之間的拉扯和動作。

等他厘清了全部的過程,才調整了自己的語氣:“你記住,你今天什麽都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那些照片。我會幫你全部處理掉,就像不存在一樣。”

很多人都習慣在事後反省自己當時做得不足的地方,以此來幻想另一種選擇帶來的更優結果。

如果當初沒走那條路,如果當時沒有那個眼神,如果當下沒有為某個信念堅持,情況會有所不同嗎?

餘洋的答案是,不會。

他心裏很清楚,即便以上的如果都實現,他也依然不能避免挨打的事實。因為不管重來多少遍,他都篤定自己會喜歡上那個叫程燁的女孩。

路燈亮了,引擎聲轟鳴遠去,巷子恢複了平靜,行人看向一趴一跪在巷子內的兩道模糊身影,並不清楚剛才在這裏發生了什麽。

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星期四,有風乍起,即將變天,商業街鱗次櫛比的櫥窗精致明亮,跟黑暗中的暴行僅僅隔著一條街。

也隔著另一種人生。

餘洋用手撐住地麵勉強爬起來,腰腹已經失去知覺,腿腳也傳來一陣陣鑽心之痛,周身力氣才恢複了一點,他踉蹌著撲向餘海。

“哥,哥?你怎麽樣?”

餘海不答,他隻能一點點查看。

碰到他右胳膊時,餘海的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是骨頭痛嗎?別怕啊,我現在就帶你去醫院!”餘洋急促地喘氣,又不放心地觀察起哥哥的頭部,“這裏呢?疼不疼?除了胳膊還有其他地方受傷了嗎?”

餘海沒有停止呻吟,抱著自己的右胳膊不停掉眼淚,餘洋忍痛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抱住他的頭:“沒事了,現在沒事了,別怕。”

熟悉的手機鈴聲傳來,滿布裂痕的手機屏幕上,是程燁天真無邪的笑靨。餘洋彎腰把它撿起來,一不小心抻到剛剛被重拳擊打的肩胛骨,他不得不放緩動作,忍住劇痛,靠在牆邊深呼吸兩下,才神色如常地接了電話。

“餘洋,我……今晚不去你那邊了,程誠讓人來接我下班了……”她有些低落,對電話另一邊的情況渾然未覺,“我想著別跟他硬碰硬,就先回來了。”

“好的,那你就乖乖待在家,我這邊有點事,晚點找你好嗎?”為了不讓程燁聽出來,餘洋盡全力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跟平時一樣輕柔,可他明明就連呼吸都覺得生疼,脖子上青筋暴起,臉憋得通紅。

程燁沒有察覺,無奈地掛了電話,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短暫而叛逆的“離家出走”之旅。

餘洋癱坐在地上,額角都是汗,總算“蒙混”過去了……

他估摸著程誠應該沒有多為難程燁,不由得鬆了口氣,這樣也好,看看自己和餘海這副模樣,免得絞盡腦汁編理由騙她了。

這幾天對餘洋來說是真的煎熬,自打住進這充滿消毒水味的醫院,餘海就沒怎麽開口說過話。他的右胳膊因骨折打了石膏,這會兒正很不自在地摳摳弄弄呢。

“哥,別動,你乖乖不動才會好得快。”

餘海聞言安靜了一會兒,眼睛望著病房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哎,真對不起……”餘洋對著空氣道歉。

他已經說了無數遍,向成年後也要有這種遭遇的哥哥道歉,也向決定隱忍不發、沒有選擇報警甚至連林毅都沒有透露半分的自己道歉。

9點過10分,餘海的眼神漸漸有些迷離了,餘洋湊到他耳旁,輕聲囑咐了句:“哥,我回家去拿些換洗的衣物,你先睡。”說完,跟值班的小護士打了招呼,才舒了口長氣,往家裏走去。

餘洋自己身上也帶著傷,他祈禱著可千萬不要碰到葉伯,否則免不了要解釋最近突然消失的原因。

真是越怕什麽越來什麽,餘洋才邁進小區一隻腳,就看到老頭迎了過來,不知道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裏等了多久。

“這是從哪兒回來?最近怎麽連個人影都見不著?”說著,葉伯在他身後拍了一巴掌。

餘洋的後背被他拍得生疼,齜牙咧嘴地躲開:“最近……忙……”

“躲什麽?我自己手勁我不知道啊?”

餘洋“嘿嘿”笑了兩聲,沒讓葉伯看出端倪來。

“有事找我,怎麽不打電話?”他嚐試把話題扯開。

“電話裏一兩句說不清,”葉伯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響,“哎……我兒子……把這房子賣掉了,明天我們就得搬家!”

餘洋聽清他的話後頓住了腳步。

“怎麽不走了?回去再說。”

“搬家,這麽突然嗎?”

“就是說呢!買家是我兒子在美國的老板的朋友,關係有點繞,但是做了個人情,對方開的價也好,就沒跟我們老兩口商量,先斬後奏了。”

關係不算繞,至少餘洋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名字。

他繼續往前走,覺得腿腳千斤重。

葉伯還在身後念叨:“價是不錯的,比這周圍市價高出不少,就是買家心急,讓我們立馬搬,連個準備都沒有。”

家門口的感應燈壞了,這個老舊社區的物業效率很低,拖了很久沒換,餘洋以前總是擔心葉伯老兩口晚上出門看不清,現在覺得,若能換個環境更好的大房子,也未嚐不是好事。

“那成,”他苦笑道,“明天我幫您搬家,不過……住哪兒呢?”

“我兒子在西城不是有套婚房嗎?讓我們老兩口先住過去!你說他們在美國也不回來,那房子空著不請我去住,非要賣了我的房買新的,真不知道怎麽想的!”葉伯摸著黑上樓,有些費勁,“對了,你吃過了沒有?大海呢?他吃沒有?”

“吃了,吃了,我哥他……和程燁在外麵唱歌呢,我回來取個東西,還得回去。”餘洋扯謊,眼神飄開。

不過葉伯也看不到就是了。

到了門口,葉伯停下來,沉默了半晌。

“唱完歌記得早點回來,別玩太晚嘍!”葉伯還是頭一次訓人帶著溫柔腔,說罷,又給餘洋整整襯衣上的褶子,“我和你葉嬸商量過了,我們不往遠了買,實在不行,就在咱這院子裏買一套,到時候你帶著大海過來吃飯方便!”

“行,那我以後得多吃幾碗飯。”

“貧嘴,”葉伯笑了,“快進屋吧,我也回去了。”

餘洋用手機電筒幫他照著明開了門,聽到他的鎖門聲傳來才算放心。

樓道裏安靜下來,餘洋垂下手,視線也隨之落到地麵上。月光透過樓梯夾層的破舊小窗滲進來,在地上勾勒出一個有些喪氣的剪影,他歎了聲長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

“吱啦”一聲,木門打開,餘洋還沒從剛剛感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就被眼前的境況嚇了一跳。

家裏被翻得亂七八糟,客廳的桌子和落地燈都倒在地上,沙發堆著如山的衣服、衣架……顧不上換鞋,餘洋衝進臥室,除了紙書遍地外,電視完好,床下鐵盒裏存折和銀行卡還在,地上零零散散的一百多塊現金也沒被拿走。

真是萬幸,對方動靜不算大,也不為財,看來隻是想報複一下自己罷了。

餘洋鬆了口氣,把雙手支在腿上,弓著身子一點點掃視著狼藉的現場,想努力梳理出該從何處收起。不經意回頭,瞥見櫃子下的藥箱被騰空,旁邊散落著一地黃色和白色的藥丸,他心立刻一緊——那是餘海全部的藥!

餘洋訥訥退了兩步,脫力地在地板上坐下來,沒錯,這是在向他發出警告,對方對自己了如指掌,可以輕易進出自己的生活,輕易對自己身邊的人有所動作。

家裏是,葉伯是,餘海更是。

房間裏一點聲響都沒有,餘洋隻聽到自己的耳鳴,他不知道是這一刻激動的情緒所致,還是不久前挨的那頓打的後遺症。

餘洋苦笑,這一地狼藉跟自己眼下被攪亂的人生節奏又有什麽分別?同樣的被動,同樣的不堪,同樣的任人擺布。

手中的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屏幕亮起,程燁的信息隨之而來。

“說好打給我,都幾點啦?”

餘洋回了一個“馬上”,靠著床邊坐下來,努力整理著複雜的情緒。

或許自己無力招架大廈將傾,可畢竟不仰賴程家而生,還有自救的能力,還有求生的欲望,萬不可讓程燁知道此間種種,不然,不知她又會有多少難過和自責。

餘洋的手攤平又握緊,眼睛在黑暗裏炯炯有神。

程誠,不管你想怎麽擊垮我,我都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熬了個通宵,隔天一早,餘洋陪著餘海在醫院吃了早飯,就又趕回來幫葉伯收拾屋子了。

他們在這老房子裏住了大半輩子,珍惜的家具一件也舍不得扔,葉伯還有不少藏書,這會兒正小心翼翼往紙箱裏擺。

餘洋看著葉伯在書房佝僂著的背影,有些不自在地撇開眼。

摸摸這兒,蹭蹭那兒,老房子的地磚翹起來不少片,牆壁也有裂痕,可每一處瑕疵,餘洋都記得來曆,有的還是他和哥哥造成的。不過,或許葉伯的兒子說得對,他們的生活是要越來越好的。

餘洋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藤編的沙發雖然看著不行了,但還能用,不要扔掉,說不定人買家還要呢!”屋裏進來幾個穿製服的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員,葉伯趕緊上前交代。

“老葉,咋還專門請人搬家呢?怕摔著你那幾盆寶貝花?”下樓買菜路過的老馬朝屋裏道。

“哪裏,人家請的,急的喲!”葉伯喘著粗氣搬著一箱書,餘洋趕忙接手,陪他一起往門外走。

“車也都一早就來等著了,都是他們掏的錢,是個大老板呢。”

餘洋沒吱聲,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這件事。

“葉老師。”

單元門口的光被一個人影擋住,餘洋抬起頭,感覺渾身上下的血都在往腦部衝。

他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幼獸一樣,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葉伯麵前:“你來幹什麽?”

餘洋認得他,不僅認得,還記得程誠借他口說出的那些侮辱。

眼下他又來招惹葉伯做什麽?

不等小李說話,他身邊的幾個男人就走上前按住了餘洋,仿佛他才是那個無法無天破壞別人生活的人。

葉伯本來還想問他們是怎麽認識的,看到幾人的架勢,也顧不上了,他上前掀開一個人的胳膊:“你們怎麽回事?這是我家孩子,怎麽這麽粗魯!”

到底是不敵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被反應過來的人搡了一把,撞在樓道的牆上。

餘洋再也忍不了,朝推搡葉伯的男人臉上狠狠砸了一拳,一瞬間就見了血。

最近壓抑在心裏的怒火頃刻都發泄了出來,餘洋本來身手就不差,撂倒了右手邊的一個男人,那人沒站穩摔下台階,把小李也撞得栽倒在地。

聽到動靜的鄰居都圍了過來,勸架的勸架,叫罵的叫罵,吵吵嚷嚷,眼看著事態越來越嚴重。

小李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改變,甚至稱得上和煦。他拍了拍西裝上的灰,提高了音量朝餘洋警告說:“你再衝動下去,這裏會有更多人受傷!”

餘洋正和另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聽到這句話,放緩了自己的動作。

混亂之中,葉伯聽不真切,可他很清楚地看見餘洋掙紮了兩下就停了下來,眼裏像是要噴出火,卻又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他趕緊上前:“洋啊,沒事沒事啊,你看我好著呢。”

餘洋呼了口氣望向葉伯,眼裏有歉意,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幾個人放開鉗製住餘洋的手,葉伯走上前將其抱住,摸摸男孩的後腦勺,他懂,這些人他惹不起,他兒子惹不起,餘洋更加惹不起。

“老伴,你先收著,”葉伯朝葉嬸無力地說,說完又轉向餘洋,“你跟我過來……給我解釋清楚。”

餘洋點頭的瞬間,立刻就紅了眼睛。

成年以後,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大委屈,他都未曾在葉伯麵前哭過,但此刻從他嘴裏吐出那一個委曲求全的“好”字,卻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他用手背快速擦掉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幾滴,隻能繼續擦,眼角被磨得發紅。

比以往每一次流的淚都要滾燙,也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決絕。

餘洋跟葉伯來到院裏的老槐樹下,爺孫倆並肩而坐,說著掏心窩的話。

葉伯吸了一大口煙,舌尖發苦:“非要跟這群人扯上關係,這麽多年話都白跟你說了!”葉伯把頭偏向一邊,瞅著遠處不斷被塞滿的車廂,“我們老了,你沒人依仗,就別給自己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餘洋更委屈了。他嘴巴噘著,使勁睜著眼不讓眼淚流下來。

葉伯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了踩:“要是一早知道這房子是那廝買的,我就是拚了老命也不能讓它被賣了!”他不如前幾年那樣身體硬朗,踩那幾下舒了好幾口粗氣,看上去再禁不得大風大浪。

“還是得賣!賺他錢,咱不虧!”餘洋努力講出句輕鬆的話,想安慰葉伯不讓他自責。

“這是什麽話!”葉伯幹枯的手疊在一起,上麵生著老繭,溝壑縱橫,“他這是要讓你沒了依靠!”

餘洋聞言伸出手,搭在葉伯手上,他那年輕而富有力量的手血管清晰,對比間徒然生出一種讓人辛酸的感覺:“他說沒有就沒有了?我還是可以隨時帶我哥去蹭飯,不是嗎?以後住得遠了,這飯啊,得多吃幾碗!”

他親昵地蹭了蹭葉伯的手,假裝沒發現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經幹掉的淚痕。

單元門口的人群漸漸散去,搬家公司的車也已經被裝滿,像方鼎的四角,厚皮輪胎往地麵緩緩一沉,紮實,沉重。

小李示意手下發車。車子啟動,引擎發出“突突”的聲音,像是無情的鍾擺,為這場離別做倒計時。

葉伯起身,朝著貨車的方向挪步走去。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褲腿空****的,更瘦弱了一些。

車子緩緩開出小區,葉伯跟在後麵的腳步變快了一些,有那麽幾步,幾乎是小跑的。

餘洋看著不忍心,追上去一把抱住他,臉緊緊貼著葉伯的後背,淚水流了下來,鹹鹹的,帶著難言的苦澀。

“追不動了,”葉伯壓著嗓子,“追不動了啊……”葉伯弓著身,深深的眼窩裏藏著無盡淚水。

餘洋抱住葉伯的那一刻,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什麽都沒有改變,他不會離開,更沒有變老。

餘洋把頭深深埋在葉伯身後,也不再強撐著裝大男孩,淚水如雨如注。

“不追了。”他悶聲道。

或許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有這樣的經曆,哪怕趨利避害的本性和理智的思維結果都指向很清晰的選項,我們依然會因為感性的搖擺,去選擇看上去錯了的那個。

“我說,你能不能有點時間觀念,次次遲到,大家都是公主,憑什麽就你有病啊?”江瑾得心應手地數落起程燁來。

“哎呀,今天銀行人多,你就別生氣了。”程燁委屈巴巴地挎住江瑾,走進商場的一家女裝店。

“你說你坐九站地鐵去銀行開一個戶,就因為利率比別家高了那麽一點點,說出來程建業老臉都要掛不住了。”江瑾拿了一件初冬新款的裙子進試衣間,白色的絨毛質地看起來異常暖和。

“新戶高0.2個點呢!”程燁扒在試衣間門口,眨眨眼睛,“積少成多的道理江醫生不知道嗎?”

“得得,摳死你算了,”江瑾試了一下裙子,有點不合適,“我穿著小,你個矮,穿上試試。”

“嗚嗚,你們怎麽都欺負我!”程燁一邊扮著哭腔,一邊乖乖地拿著裙子走進試衣間。

“說到這兒,你哥最近又抽什麽風?”江瑾問她。

程燁臉色變了幾變,才艱澀開口:“沒……我隻是……害怕他找餘洋麻煩。”

“所以,你倆現在見麵都要小心翼翼的?”江瑾並不知曉事態的嚴重性,隻當是哥哥不喜歡妹妹的男友,說了些不好聽的。

“嗯。”程燁換好了裙子,站在江瑾的試衣間門口,“我叫了車,一會兒就走,抱歉啊,沒陪你吃上飯。”

“誰讓我有一個戀愛腦閨密呢!”

江瑾也穿好了,兩個人站在大幅穿衣鏡前麵。

“小燁,你穿白色真好看,”裙長到腳踝,收腰很好,裙擺和袖口半透明的蕾絲襯得她皮膚更加白皙,“你穿婚紗也一定會很好看的。”

放在往常,麵對江瑾這樣的讚許,程燁一定會仔細想想,今天這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而此刻,她對著鏡子居然有些神往。

江瑾也察覺到她的變化。

“不是吧?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還好試衣間沒有其他人,否則程燁真的要臉紅透了。

“不怕你笑我,我真的想過,”鏡子裏,程燁眼神明亮,“他告白的時候那麽深情,我……忍不住已經在想嫁給他的那一天,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江瑾大笑,可又不單是覺得她天真可愛,更多的是為這份感情替她開心。

“女人啊……”她輕輕掐了一把程燁的腰,“這條裙子姐送你啦!我去買下來,它更適合你!”

說著,江瑾又拿了一條新裙子進入試衣間。

“哦,對,我想起來了,”江瑾從試衣間的門縫裏伸出頭,“一會兒我還是跟你一路吧,有文件落在醫院了。”

程燁木然側頭:“去醫院怎麽會跟我一路?”

“你不去醫院找餘洋嗎?”江瑾捋了一下肩上的長發,將脫下來的裙子掛上衣架。

“啊?他生病了?”程燁急得直接打開江瑾試衣間的門。

“你瘋啦,你姐姐我還光著呢!”江瑾一把推上門,又氣懨懨地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啊,餘海不是在我們院住好幾天了嗎?”

“大海哥哥?他怎麽了?”程燁焦急地扒在門口。

“具體不清楚,我也是遠遠看著一回,還以為你知道呢!餘洋這小子,幾乎是天天住在醫院裏了,竟然沒告訴你?”

程燁揪著裙邊,心裏有些慌亂:“我好幾天沒見他了,電話裏問他,什麽時候都跟我說好著呢!”

“哎……”江瑾歎氣,“看來是我多嘴了,他不想你擔心,應該沒大事。”

“大事小事都該告訴我!”程燁一改往常的好脾氣,神色嚴厲。

“嘖嘖……”江瑾已經換好了衣服從試衣間走出,“這還沒嫁過去呢,小媳婦兒角色倒是代入得挺順暢的哈?”

程燁並沒有應聲,一個人生著悶氣。

餘洋萬萬沒想到會在醫院碰到程燁。

女生有備而來,不僅拎了一兜水果,還帶著一腔怒火。

幾天沒見,餘洋很想趕緊把她抱到懷裏,可是看著她來算賬的架勢,又忍住了。

他知道她氣什麽:“我哥胳膊骨折了,不嚴重,很快就能出院了。”他指了指身後躺在**的餘海,老實交代。

程燁像是來巡查工作的領導,裏裏外外看了看餘海的傷情,這才直起身,給了餘洋一個“繼續說”的表情。

可他什麽都沒說。

如果這是一場電影,在男女主角這場沉默的對手戲裏,觀眾會感受到雙方對彼此熾烈卻壓抑的愛,而現實生活裏,沒有旁白和背景音樂的加持,一個不願交代前因,一個隻能猜測後果。

程燁剛想反問,被一個哭著跑進病房的小孩撞了一下。

“媽媽,媽媽,救我!”哭著的小孩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他衝到餘海旁邊的病**,躲在一個中年女人身後。

“你過來,有本事別躲大人身後!”身後又衝進來一個男孩,個頭稍大些,看樣子應該是十歲左右。

“我說你們家孩子怎麽回事,已經連著跟我們孩子打了好幾天了,你看看這胳膊,都給打青了!”中年女人一手保護著兒子,一邊衝過來拉架的男孩家長吼道。

“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一個年齡更大一點的奶奶從身後衝過來,攔住追著人打的男孩,連連賠不是。

“我沒有錯,他搶我的玩具,還把我的恐龍扔了,我見他一次打一次,打到他死為止!”小男孩發起狠來,身子都在哆嗦。

“你看看這說的什麽話,十幾歲的孩子說這麽狠的話,那以後可怎麽得了,這是要當殺人犯啊!”中年女人不依不饒,找病房其他人評理。

“您別這樣說,我回去管教就是了……”奶奶有些力不從心,拉住孫子往外走。

“奶奶,我沒錯!他搶我玩具,我就要打死他!”小男孩一邊被拉走,一邊哭著喊。

病房裏哭聲、罵聲、勸架聲十分嘈雜,頓時統統鑽入耳朵,程燁一動沒動,微微皺著眉,盯著餘海的傷勢,內心很不是滋味。

“出去走走吧。”餘洋溫柔地拉起程燁的手,這個環境下,說不準何時程燁就“爆發”了。

兩人沉默著一前一後走上了醫院的天台,程燁雖然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沒急著開口,她認真觀察著眼前的男孩。

他沒瘦,那就好,看著眼前這個隻報喜不報憂的傻瓜強打著精神衝自己笑,一瞬間,好像又不想再生他的氣了,程燁肩膀稍稍鬆了一些。

她微微張開雙臂,看向他:“新裙子,好看嗎?”

餘洋露出近幾天第一個笑容,把她帶進了懷裏。

橘子香氣伴著冬日的冷風掠過他的鼻尖,他的心上人毫發無傷地出現在他麵前,所有的隱忍好像都值了。

程燁深吸了口氣,餘洋的擁抱讓她重新有了安全感,隻是……她放開攬著他腰的雙手,動作麻利地掀起他的毛衣,速度快到餘洋完全來不及阻止。

是他太粗心了,怎麽能忘記自己背上有膏藥的味道。

“怎麽回事?”

他想圓過去:“幾天不見就這麽心急,怪不得別人都說小別勝新婚。”

程燁沒有開玩笑的心思,他腰腹的瘀青看得她心都揪緊了。

“是不是程誠幹的?”

聯想到餘海的傷情和餘洋的刻意隱瞞,答案昭然若揭。

一陣救護車由遠及近的聲音響起,氣氛莫名緊張起來,餘洋朝她走近了一步,剛要開口,程燁卻退了一步。

“如果你要說隻是你們打鬧受的傷,就別費這個心思騙我了。”

餘洋隻好放棄了解釋,此刻的程燁幾乎能洞悉他的一切想法,從前他為這樣的契合感到驚喜,而今卻希望她別那麽敏感。

“還有哪裏受傷了?”程燁問他。

“背上,”他不再逞強,拉住她的手,“要不,你給我揉揉?”

程燁的手掌溫熱,一路拂過瘀紫的傷口,心疼不已。

“小事兒,你忘了嗎,我學過散打,身體底子好!”餘洋逞強。

程燁吸了一下酸澀的鼻子。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樣的……傷害。”她的話說得委婉,卻又帶著一股不易被察覺的自責和孤絕。

不想再看到他眼中映出的那個令她厭惡的自己,程燁雙手慢慢鬆開餘洋,撇過臉向天台近處的圍欄走去。

遠方的天被夕陽層層暈染,兩個人的腳步一前一後。

“今天我來,原本是想問問你為什麽‘報喜不報憂’。可現在我明白了,我根本就沒臉問。”走到圍欄的這一段路很短,程燁卻想了很多。

“我幻想過很多關於我們的以後,我想嫁給你,擁有一個我們的小家,有一整麵牆的書櫃,放著所有我和你都喜歡的書;我想過我們的作息總是差不多,我們的工作也有交集,我們有聊不完的話題,我們會一起成為最成功的作者和編輯……”

餘洋不懂她為什麽突然說起這些,隻從身後抱著她,將下巴放在她的頭上,與她一起望向前方。

“我們會在晚餐後去海邊散散步,最好還有一隻狗狗,金毛或者哈士奇,什麽都好,我們為了同一個目標一起努力,不用大富大貴,隻要確定每天睡醒枕邊都是對方就好。”

餘洋跟上她的思路,保證道:“都會實現的。”

程燁搖了搖頭:“這些話,原本隻想讓它藏在日記裏,或許未來某一天你真的娶了我,才會拿給你看我曾那麽心急地愛著你。可現在,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再做諸如此類的幻想了。”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情緒沉靜內斂,“餘洋,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

那語氣就好像在談論天氣一樣平靜,她想要努力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可眼中蓄起的淚卻再也止不住。

“你說什麽呢!”餘洋有些心急又有些惱怒,按著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麵向自己,“別瞎想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情況沒有你想的那麽壞!”

“是沒有你想的那麽好!”程燁厲聲,“是我把你和大海哥哥牽扯進來的,你根本不知道程誠氣急敗壞起來能做出什麽事!都是我的錯……你本應該更好,應該順利地出版自己的作品,應該擁有坦**的未來,你不該承受現在所遭受的一切!”

“那你呢!你就應該被他掌控自己的人生嗎?”他不同意她的逃避,放在她肩上的手又撫上她的臉龐,逼她與自己對視,“何況,如果沒有你,我原本就得不到出書的機會,如果沒有你,我的未來也不會更好!”

這不是個掏心掏肺的好時機,可她分手的語氣太堅決,餘洋真的很怕再沒有機會:“你想過的那些未來,我也一樣想過,出書也好,不出也罷,成功也好,平淡也罷,我的每一種設想裏都有你,是你讓我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多了幾分期待,是你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能有無條件愛我信我的人,你已經成了我活下去的意義,怎麽能輕易說分開呢?”

程燁看著他,似乎沒料到他會一股腦兒說出這些埋藏在心裏的話。

“我曾經真的為自己做了很久心理建設,讓自己能夠接受或許一輩子與哥哥相依為命、為葉伯養老送終的人生,我的成長境遇讓我與其說是為自己打算,不如說是為哥哥、為葉伯而活。我害怕所有的親密關係,怕我在意的人並不在意我,怕我在意的人離開我,所以我幹脆假裝自己沒有欲望,久而久之,我好像真的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程燁白色的裙擺和長發在風中飄揚,美得驚心,又令人痛心。

餘洋緊緊拉住她的雙手,將她擁入懷中。

“可是你出現了,全身心地接受我,讓我所有的想法都有了回應,讓我所有的愛都不會落空……”

像是第一次他背著她時那樣,程燁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胸膛的起伏。

“是你……讓我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這麽一個人,隻要她出現,你就能明白,從前吃的所有苦都是為了遇到她,隻要遇見她,一切就都值得。”

他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的發間,一下下輕柔地撫著:“你說我不知道程誠能做什麽,對,可我知道我不會因為他給我壓力就跟你分開!”

程燁掙脫開,本想說什麽,可喉間像是含了一片檸檬,酸澀地抑住了她想說的所有的話。

“小燁,我們一起努力,好嗎?你別放棄我。”他握著她冰涼的手輕吻。

他從來都是有些倨傲和理智的,偶爾會露出大男孩般的調皮,程燁從沒見過他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候。

這麽近距離地看著,她很想像以前一樣抱一抱他,可是……

這一刻若是她沒守住自己的心,被他感動,下一刻他又不知道會在何處遭逢狂風暴雨。

是啊,大不了自己繼續回到從前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裏,又怎麽可以將最愛的人推入重重深淵?程燁垂眸不忍再與他目光相撞。

“我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但我至少可以選擇不要毀掉你的!”

說完,她黯然轉身離開。

“程燁!”餘洋追上去,“我知道你心疼我受傷,但是咱們不要這麽輕易說分手,好不好?我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一晚,咱們慢慢聊,行嗎?這本書出不來,還可以試試其他的出版社,程誠勢力再大,也不至於毀了我,一定還有別的出路啊!”

程燁沒理他,眼裏氤氳著水汽按下電梯,長發擋住半張臉,雙肩因壓抑而輕顫。此刻她隻想衝到程誠麵前,把餘洋和餘海受的傷分毫不差地還回去。

可她不敢,從小就不敢。

“求你別再說了,”電梯抵達,冰冷的金屬門打開,程燁率先邁入,按下餘海的樓層之後,又按下一層,“也別跟著我,回去陪餘海哥哥吧。”

餘洋拿不準她的意思,看著電子屏變化的層數,焦急地把她堵在電梯的角落:“今天的分手,我不同意,我當沒聽到,知道嗎?”

“程燁……”

“或許程誠是對的,”她看向停住的數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電梯的門重新打開,她把他推出去:“分開了,大家都輕鬆一點。”

餘洋扶住門框,卻被她的話定住了身形。

程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自己眼裏充滿才華的男人,充滿擔當、充滿愛意、此刻難掩受傷神色的男人,程燁按下了關門鍵。

電梯啟動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再也憋不住,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膀,縮成小小的一團。

而後的每一層,都有不同的人進進出出,可是沒人問問這個掩麵痛哭的小姑娘到底怎麽了。

醫院總是這樣,每時每分都上演著人間至痛,稍一碰到別人的肩膀,難保不會扯出一段撕心裂肺的人生。

“叮!”一層到了。

電梯裏的人陸陸續續從她身邊挪開,邁向屬於自己或焦灼或奔波的生活。程燁緩慢起身,鼻子哭得通紅,她行屍走肉般拖著腳步,心裏一直重複著那句說給自己的話。

“我從未有過任何可做庇護的門戶,本天真地期待你能給我,但現在,我卻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