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來的後來

你看,人生真是場無情的戲弄。

你大費周章地保護一個人,

到頭來卻發現,

是他在保護後知後覺的自己。

很多年以後,我們或許都不再記得某一次爭吵的原因,某一個擁抱的理由,某一句詞不達意的告白,但我們一定記得那些與我們一同經曆過低穀的人,記得最弱小無助時仍然被依賴、被信任的感覺,以及為了一件事奮不顧身的決心。

我是《夜鶯與鳶尾花》的作者,餘洋。

非常感謝你能讀到這裏,這代表著,我們一起完成了一段莊周夢蝶的旅途。

最初,我創作這部小說隻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女孩,想要以她為原型寫一個愛情故事,後來我們有幸走在了一起,成為彼此人生中的驚喜。

我把我們的故事寫成小說,想著人老以後,如若無意間喪失了愛與被愛的浪漫能力,再回首青澀的文字,依然能滿懷悸動,感念彼此的出現與存在。

可現實並不如人願,屬於我的童話故事還未完結,反派就已經出乎意料地到訪了。

那段時日至今想起仍覺得無比壓抑。被構陷、被欺侮、被威脅、被拆散……我強撐著反抗,卻隻迎來更為殘忍的真相。

筆是作者的武器,躲在文字背後的反抗,是刻骨銘心的。

我創作了“陳新凱”這個反麵角色,他的出現讓熟悉我的讀者們興奮起來,因為他帶著神秘而懸疑的色彩,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讓愛情故事的節奏急轉直下,也讓葉之舟和葉之橋兄弟倆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很多讀者問我,這個角色是否映射著我真實生活中的某個人,就像女主有原型那樣,陳新凱也有嗎?

我不否認這一點,但小說創作始終是一個藝術加工的過程,需要考慮起承轉合和鋪陳布置,才能讓故事更生動。因此《夜鶯與鳶尾花》裏的每一個角色,都有著幫我把故事表達得更精彩的任務,於是也就脫離了原型,成為能夠跟我“對話”的、有血有肉的存在。

我想,這也回答了為什麽我沒有給男女主一個非常美好的結局的問題。

事實上,初版連載的《夜鶯與鳶尾花》裏,結局還要更加殘酷一些。那一稿陳安安定居他市,嫁給了一位老師,從此柴米油鹽,平淡或幸福都有另外的人同她麵對。

那一版的葉之舟沒有被免除刑事責任,經曆牢獄之苦後,哥哥帶著他移民到了澳大利亞——一個與中國四季顛倒的地方。葉之橋做醫生,葉之舟開了家小餐館,兄弟倆相依為命。盡管命途多舛,淒風苦雨,終是舟遇見橋,停船靠岸。

有讀者留言說更喜歡原版結局,因為它更現實。是啊,大部分感情都是這樣相忘於江湖的,承諾時有多認真,分開後就有多遺憾。

經年以後,不論曾經多麽摯愛,彼此的生活總還要繼續,你依然是你,我也依然是我,隻不過我們都學會了接受,各自有了嶄新的生活。

從前,我一度認為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生活中的熱血和希望總歸會被慢慢消磨殆盡。

可是,我從獄中被放出來的那天,當我真正走出那扇我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的鐵門——空氣是散發暖意的,車笛聲是悅耳動聽的,就連陽光都摒棄前嫌地一股腦兒地往你潮濕陰鬱的身上硬擠過來。

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形容,在不見天日、不見自己的銅牆鐵壁裏待太久,哪怕有人定期來看望你,不間斷地給你打氣,也抵不過真真切切踏上回家的路的感覺。

不隻是獲得自由那麽簡單,而是由心底生出一種蓬勃的欲望,一種好好活下去的欲望。以至於,我原本以為我的人生早就結束了,但那一刻,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站在監獄門口,我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堅定的想法,如若我還有膽色和勇氣提筆,一定要給葉之舟一個更好的結局。

所以最終版的故事中,我給葉之舟免除了刑事責任,陳安安也在急風驟雨後依然選擇默默守候。

也許沒經曆過生死的人,是無法理解這種心情的。就好像,現在我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鮮活而值得感激的,所以,我希望筆下的人物也能擁有希望,哪怕,隻是一點點微弱的光。

我很感激經曆的一切讓我意識到這一點,也很慶幸依然有機會寫書給你們看。服刑的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出來以後我究竟要做什麽?

或者說,一個犯了錯的作者,會被原諒和接受嗎?

好在,你們沒有放棄我。

她也沒有。

出獄後不久,在她和老蘇的幫助下,這本書順利上市了。幾年時間過去,它成為暢銷作品,修訂、再版,我終於能夠再回望,寫下這篇後記。

所以,請允許我把說爛了的話再絮叨一遍。

葉之舟的故事是偶然的創作,現實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行凶作案的人,所以不管你處境如何,有何等困難,都不要放任自己的惡念。

我的故事是創作的偶然,命運寬宏,我才得以如願,但僥幸不是常態,對錯是非,我們都要有最基本的判斷。

人生如寄,浮雲朝露,希望讀到這裏的朋友可以好好珍惜身邊所愛之人,全情投入所愛之事當中。

要正直、善良、本分地奮鬥,要永遠堅守著希望。

說好隻寫五百字的,囉囉唆唆就寫到這兒了。這篇後記算是我給葉之舟一個交代。

那我的呢?

如果你仔細聽,夏天有好多種聲音。

晴空萬裏中有鴿子伴著哨音飛過,車水馬龍裏有蟬鳴陣陣。微風吹拂,樹葉打著卷兒飄落時留下輕柔的響動,就連掉落在地上的冰激淩融化時也有聲音。

每一年,每一季的夏天,它們都會重來一遍。

“你聽到了嗎?”一個梳著馬尾、穿黃色連衣裙、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有點激動地拉住身邊的朋友,“你聽前排的歡呼聲!一定是他到場啦!”

翁源書店的門口,長長的隊伍一直延伸到步行天橋的階梯旁,放眼望去,都是手捧著書的年輕讀者,有的人甚至抱了一摞。他們一點點跟著隊伍挪動,在聽到書店內傳來的驚呼聲後,紛紛踮起了腳尖張望。

書店臨街,巨大的電子屏上有一個笑容燦爛的男孩,名字格外顯眼。

女孩對著電子屏抓拍了好幾張,滿意地分享給朋友看:“太帥了!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的!”

被朋友揶揄了幾句,她趕緊爭辯:“我不是顏粉,真的!我今天來最重要的事,就是簽名時問問大大能不能有Happy Ending,我的葉之舟好可憐啊!都第三部了還要經曆這麽多痛苦,我想看他和陳安安原地結婚!”

書店中庭又響起一陣歡呼,VIP通道裏,四五個人簇擁著一位白襯衣男士走出來。

他的俊逸一如從前,還有著滿滿的少年感。

原本鬧哄哄的場地,在他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之後,頃刻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笑顏溫和的大男孩身上。

“大家好,我是餘洋,好久不見。”

隻這一句低沉磁性的開場白,又立刻引得全場人聲鼎沸。

主持人是餘洋的老朋友,和他寒暄調侃了幾句這些年他迅速成名後的變化,就將話題引到了媒體群訪環節。

坐席的前三排坐滿了翁源本地及從周邊省市趕來的記者,按照流程,開場後有二十分鍾的開放提問環節。

“餘洋老師,”坐在前排的記著問道,“作為此次巡簽的最後一站,也是您首次在家鄉舉辦的簽售會,有什麽感想嗎?”

台上的餘洋與主持人並排而立,姿態輕鬆,語氣十分謙卑:“每一場簽售會上,我都會說一遍,我真的很感激有這個機會,無論是出書還是能夠站在這裏與各位見麵。過去的一些經曆,讓我一度以為自己很難繼續在這個行業裏生存下去,可是你們的諒解與包容,成了我能夠繼續下去的理由,也是我目前最大的動力。把翁源當作簽售會的最後一站,一來是圓了我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二來是提醒自己別忘了從哪裏出發,我希望自己能夠保有最初創作時的熱情,不忘初心吧。”

仲夏的白日,哪怕冷氣開得再足,千人場地也很悶熱。餘洋心疼還在門外排隊的讀者們,又趕緊回答了幾個問題,讓工作人員安排記者轉移到了休息區,空出位置給讀者們。

這下,氣氛輕鬆不少,很多原本不敢舉手提問的讀者們都躍躍欲試起來。

“您好,我是新讀者,剛剛讀完第一部,請問……”第一個被主持人選到的女生有些拘謹,“‘夜鶯’係列已經完結了嗎?”

不等餘洋回答,場上其他人異口同聲道:“沒有!”

女生嚇了一跳,趕緊補充問題:“那麽到第幾部完結呢?完結之後您會開新坑嗎?”

餘洋垂眸,隨後故意露出感慨的表情逗她:“真羨慕你啊……”他輕聲笑起來,“剛入坑,還有那麽多精彩內容可以看。”

場下一片哄笑。

“‘夜鶯’係列今年年底會完結,下一個坑也挖好了,具體怎麽填,什麽時候填完,暫時保密。”

“下一本主人公還是小說家嗎?”有個站在人群後麵露不出頭的讀者不假思索地問道。

餘洋的食指放在唇間,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有可能是位編輯,有可能是警察,也有可能是心理醫生,”他聳聳肩,“也許我會挑戰一次雙女主視角,一切皆有可能,不過……會很精彩,敬請放心入坑。”

提問的女生剛紅著臉坐回位置上,旁邊的人搶過話筒,勇敢地站起來:“餘洋哥哥。”

女孩的聲音過於親昵,引來一片哄聲。

“我是你發起的社區醫院服務升級項目的誌願者,也一直都在關注你捐贈的福利項目。於我而言,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作家,不是遙不可及的偶像,更像是我的哥哥,一直指引我去往正確的方向。”

“哇……”其他人對這個小姑娘紛紛投以熱烈的目光。

“我很佩服你的能力,但我了解到你最近跟合夥人開了家出版公司,轉型成了老板,再加上手頭的項目,想問問你是如何兼顧這麽多身份的,你又最喜歡哪個呢?”

主持人有些擔心地望向餘洋,不知道他是否願意多聊除了新書以外的事。

餘洋給了主持人一個放心的眼神,示意他沒關係,沉默了三五秒鍾,拿起話筒。

“謝謝你的問題,”餘洋揮揮手讓提問的讀者先坐下,“最近我也在思考,究竟哪一個身份是我真正喜歡的?對創作者來說,能把自己一時迸發的靈感和想要表達的東西傳遞出來,這種快樂是無可比擬的,可另一麵,作為出版人,我能為圖書行業發展添一份力,也是十分有價值的事。我記得……在我還是小透明,四處碰壁的時候,就非常渴望能夠遇到欣賞自己的伯樂,所以我完全能懂新人作者的心態,也希望盡到綿薄之力,成為他們實現夢想路上的一塊‘墊腳石’。”

他揚了揚下巴,有點調皮地問:“你們覺得當作家和當‘墊腳石’,我應該更喜歡哪個角色?”

大家又哄笑起來,喊什麽的都有。

餘洋眉眼舒展,繼續道:“隻要你們一直喜歡看我的書,我就會一直寫下去,”他頓了頓,放輕聲線,“你們會嗎?”

“會!”場下的回答整齊劃一。

“那就好,”他安撫似的拍了拍自己胸口,“作為‘作者’,聽到你們的保證我就放心了;作為‘墊腳石’,我們公司下半年會推出一位新人,也請大家多多關注!”

最後一個問題,餘洋留給了最後一排不太敢舉手的小女生。

她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半抬著胳膊,眼神閃躲。

被餘洋點到後,她怯怯地站起來,目光幽深,神情恬淡,讓餘洋一瞬間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程燁。

“我……我想問餘洋哥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一下子,場內氣氛被推到了**,主持人維持了好幾次秩序才讓聲音平靜下來。

餘洋微微眯起眼睛,好像通過她回到了幾年前,那個遇到程燁時他從牆上一躍而下、與她目光相撞的夏天。

“溫柔,而有力量。”

他如今這樣總結她。

“那……如果能重來,你還會做一樣的選擇嗎?”

原本有些吵鬧的場中漸漸安靜,雖然還有人小聲埋怨這個女孩的提問不合時宜,但也都把探尋的目光投向了台上。

主持人立刻看著餘洋的眼色,打算他稍一皺眉就打圓場。

餘洋淡然一笑:“收到,”他說,“你坐下吧,我來回答你。”

她問得模糊,但現場了解餘洋過往經曆的人幾乎都明白這個選擇指的是什麽。

“我覺得,人一生中能遇到讓自己奮不顧身去守護的人,或者遇見願意守護自己的人,都是十分不易的事情,而我很幸運,我遇見的人同時滿足這兩方麵。”

今天之前,即使餘洋已經能雲淡風輕地談起過去,但在這樣的千人場合,大多還都是喜歡他的讀者群體中,難免有一絲緊張。

他想了想繼續道:“既然你非她不可,她也願陪你顛沛流離,那就隻管披荊斬棘、翻山越嶺地真心相待。珍惜她,守護她,別放過寶貴的愛,隻要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曆,那些痕跡就會印在你的身上,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因此變得成熟、堅韌、仁慈、懂得包容。哪怕重來一萬次,我依然會選擇守護那人,當然,是用對的方式……”

讀者們都是十幾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看著他忽然感性起來的樣子,有懵懂,也有共情。原本熾烈的氛圍走向溫和,餘洋的聲音就像他的文字一般,緊緊抓著所有人的心。

四小時的簽售會結束,餘洋跟幾位不舍得離場的讀者合影之後又再三道別,才算是結束了這一年所有巡簽的工作。

“你聽到了嗎?”助理走到他身邊,“你的讀者還專門編了口號支持你。”

“真好。”餘洋喝了一口水,目色溫柔地看著書店最重要的區域擺滿了自己的作品。

不再有質疑的聲音,不再有抄襲的誹謗,也無關豪門恩怨和私人情仇,所有的聲音都來自作品和作家本身。

除了她以外,這幾乎是餘洋能想到的最好的未來。

“燁姐,你回來啦,跟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嗎?”

下班的點,幾個實習生小姑娘叫住剛從外麵趕回公司的程燁,她雖然是大家的領導,卻一點都沒有距離感,對每個人都非常親和。

“不啦,我有約了,你們去玩吧,我給報銷!”

女孩子們一陣驚呼,等她走遠了才開始討論:“今天餘洋回來做簽售了呢,我朋友圈好多人去了!你們知道嗎?我聽說燁姐是餘洋的初戀……”

“真的假的?八卦到自己人身上啊!”

“不知道呢,但是能被餘洋當成原型寫進小說的女生好幸福啊,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個這麽喜歡我的人!”

程燁聽到她們的對話,停在走廊的拐角處,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真奇妙。

那些本以為會纏繞終生的傷痛,最後都被時間隔了一層保護膜,漸漸變淡,它們當然不可能讓傷口完好如初,但至少能讓她在聽到自己的經曆變成別人口中無足輕重的八卦和談資時,不至於再像從前那個小女孩一樣憂心忡忡。

她驀地想起,曾經餘洋和江瑾都告訴過自己遺忘曲線這回事,那時候她還不甚理解,總覺得想記住的事忘不了,那曲線隻不過是人們在遇到困境時沒有解脫之法找來安慰自己的一套說辭罷了。

可現在她卻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程燁搖頭笑笑,走進辦公室,上麵端正地寫著“秘書長”三個字。

餘洋快出獄的那年,程燁將他的《夜鶯與鳶尾花》所有文稿整理成冊,東奔西跑地完成了這部作品的出版,她頂著巨大壓力實現了兩個人曾經共同的目標,讓後來的餘洋不至於徹底被放棄,失去人生的方向。

那之後,她辭去了編輯的工作,創辦了一家公益機構,專職為受侵害的女性們奮鬥,成為了一名女性社群的意見領袖。她自信地出現在媒體、公眾麵前,告訴那些曾被傷害過的女孩,要勇敢地站起來保護自己,即使再弱小,也不要忽視自我的力量。

她從一個遇到問題習慣躲起來、需要人保護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能夠承擔痛苦,並將其轉化為動力的女人,找到了實現自己價值最好的方式。

程燁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資料,資料上的這個小女孩被她的補習老師強暴,自殺未遂,被家人救了回來。

程燁所說的今晚有約,就是去看望她。

我臨時有個事,晚點去找你。

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

趁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她趕到了女生家裏。

跟她想象中一樣,她的父母以淚洗麵,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裏,無論誰叫也不開門。哪怕知道了程燁的來意之後,也隻是短暫地露了個臉。

程燁沒有為這樣的不受待見而灰心,她比誰都能理解這位女生的痛苦,她向女生父母說明了她們機構能提供免費的心理谘詢和代理律師服務,並承諾一定會幫她走出噩夢。

從女生家裏出來以後,她平複了很久,這不是第一次經手這樣的事件,剛剛那女生的眼神她也一如既往地熟悉。那是種生無可戀的眼神,她企圖在女生的身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自救的勇氣,可是完全沒有。

每個人的承受能力都不相同,受傷之後的應激反應也不相同,有的人會釋放出求救的信號,讓周邊的人持續不斷地關心和關注自己,也有的人,就像那個女生,經曆了數次絕望和不公之後,把自己的心牢牢鎖死。

那是逃避,也是麻木,程燁懂這種感覺。

正因為完全能夠共情,才更想幫助她。

平複了很久,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這才去甜品店取了定製的蛋糕,還手寫了一張卡片。

今天是餘洋三十歲的生日,她決定把這一晚當作坦誠相待的契機。

餘海正在食堂裏排隊打飯,阿姨看到他提醒道:“今天有蛋糕吃哦,一會兒別忘了領一塊。”

他點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大海今天怎麽這麽開心?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刑滿了?”來特殊監獄幫犯人檢查身體的醫生透過餐廳的玻璃門往裏看,跟獄長聊起來。

“還有五天,隻是……他應該算不準自己的刑期吧。看他平日裏跟人交流也不多,出去以後能不能正常生活還不知道呢!”

“誰說的,”醫生指著前方,“看到了嗎?他把剛領到的蛋糕分給其他人吃了呢。”

餐桌邊的餘海規規矩矩地吃完了盤子裏的食物,看著比自己小的男生吃掉他額外讓出來的蛋糕,好像比自己吃到了還開心。

“哦……他經常照顧那位,”監獄長想了想,“據說跟他弟弟年齡差不多,可能是寄情吧……”

“他得的是阿斯伯格綜合征,會好的。”

飯畢,監獄長和醫生一起組織大家回去休息,餘海收了所有犯人的餐盤,來到洗碗池認真地清洗著。

食堂的大媽心疼他,偷偷拿了一塊海綿蛋糕包起來塞給他:“回去吃吧,自己吃哈!別再讓給別人了。”

他看上去比剛來的時候高了些,倒不是因為身量長了,而是不再總駝背,精神也好了不少。尤其今日,笑得憨憨的,懷裏揣著蛋糕,走路都輕快起來。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間裏,那裏隻有一張鐵床和一個床頭櫃。說是床頭櫃,不過是灰色的水泥牆旁,豎著的一個簡易架子罷了,上麵滿滿當當擺著餘洋每次來看望他時,帶給他的書和習題集。

餘海在床邊坐下,光從小方格的窗子透進來,落在書架上。

灰暗的走廊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輕輕咬了一口,蛋糕甜蜜的香氣在舌尖散開,他眼睛直直地望向那本《夜鶯與鳶尾花》,歪歪嘴角笑了起來。

生日快樂!

新書大賣!

林毅假模假式地發了兩條信息,半天得不到回複,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真不出來慶祝一下嗎?

這下,餘洋回了:不了。

也不想喝一點?

他不屈不撓,說到重點。

餘洋發來語音:“我聽說某人辦案太忙,已經連續一周沒怎麽回家了。馬上就要被掃地出門了,還想著出去喝酒,不要命啦?”

林毅扁嘴,回了一個跪下的表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今兒兄弟結案,想著出去喝一頓回家再挨罵,這麽看我還是先回家挨罵,再找你喝一頓吧。”

“林隊,我們出去聚餐,聽說你不去,給你買了份飯!”同事敲開林毅辦公室的門,打包了一份晚餐給他,卻發現他辦公桌上擺滿了受害人資料,根本沒處可放。

剛要幫他清理,卻被攔住了。

“哎哎,別亂動!放地上,你們去吧。”林毅扶正桌上被碰歪的相框。

出了辦公室,年輕警員咕噥著:“那相框裏的是林隊什麽人啊?我就輕輕移了一下,他反應這麽大。”

其他人聽到,了然:“那照片裏的人是餘洋,我們全隊的大哥,你新來的,不怪你,以後就知道了!”

林毅看著外賣,這家警局旁邊老字號的鹵味,以前餘洋經常請全隊的小夥伴一起吃,自餘洋出事以後,他的人生像是被誰按下了二倍速的按鈕,升了職,結了婚,每一刻都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奔跑。

“老婆……”林毅打了個電話。

“你還知道打電話呢?你知不知道你還有個家呢?”劈頭蓋臉的指責落下來,林毅卻覺得美滋滋的。

“你今天再不回家,以後都別回來了。”

“嘿嘿……”這句話他聽過太多遍,以前聽他媽這樣凶他爸,現在換成了她。

“笑什麽!抽風了吧!”

“抽風了,抽風了!”林毅耍賤,“剛好回家你給治療一下,江院長。”

“趕緊給我滾回來!你兒子都快不認識你了!”

“遵命!”

林毅樂嗬嗬地拎著外賣走出辦公室,撞見幾個還在加班的同事。

“林隊,既然要回家了,還吃什麽外賣啊?嫂子廚藝那麽好!”

林毅一邊往外走,一邊回:“哦,我得墊兩口,回去得挨兩小時罵才能吃上飯呢!”

熟悉他德行的警員笑出聲來。

“對了林隊,洋哥今天簽售我們也沒有到場支持一下,多不好意思啊!”

“什麽不好意思?”林毅停住,轉身看著幾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同事,“我看你們就是想跟我討簽名本!”

“林隊果然料事如神,我們這麽委婉都被看出來了。”

“我走了!”他留給大家一個後腦勺,聲音在樓道裏回**,“下周吧,他現在住市郊的家,正給自己放假呢。”

遺忘如果有聲音,應該是筆尖劃過紙片的聲音吧。

餘洋在日曆上輕輕一劃,離和哥哥團圓的日子,不遠了。他在心裏默念著。

臨湖的獨棟別墅簡約低調,二樓一整層都空著,那是餘洋給餘海留的房間。

一樓整麵牆的書櫃裏,有一列放滿了他獲得的獎杯。

窗外淅淅瀝瀝落著雨,窗戶上印著屋內暖暖的燈光。餘洋給自己倒了杯紅酒,淺酌慢飲,漸漸放鬆下來。

“吧嗒——”大門的密碼鎖應聲打開,是程燁回來了。

餘洋快步迎上去,提著蛋糕的女生笑得有些抱歉:“我……”

“你又不帶傘!”餘洋接過她的蛋糕和包,看到她發絲有被打濕的跡象,轉身準備去幫她拿一條毛巾擦擦。

“誰能想到這天氣這麽陰晴不定,白天還是豔陽高照呢!”

餘洋笑著打趣她:“都在翁源生活三十年了,你還不知道這裏氣候的規律就是沒有規律啊?”

“欸,嫌我年紀大了是不是?特意強調三十幹什麽?”兩個人恢複打情罵俏模式。

“沒有,沒有!”他幫她擦頭發,然後溫柔地從身後攏住她,“是我,我年紀大了。你是仙女,以後也不會年紀大,隻有我,三十了還要賴著你,六十了也這樣。”

“越大越膩歪!”程燁撒嬌似的拍拍他環在自己腰前的手,兩個人晃晃悠悠走向廚房的料理台。

她手上忙著解開蛋糕的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磕著,剛才那個出租車開得有點猛。”

餘洋的下巴擱在她的頸窩:“那你不會讓他開慢點?還下著雨呢!”

“我已經晚啦!再慢趕不上你生日了怎麽辦?”

“沒關係,就是個形式,”他說著不在乎,語氣卻有點酸,“誰讓我女朋友現在是事業型女強人呢!”

說起她的工作,程燁猶豫了片刻,喃喃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去看了那個女孩子,她的情況非常不好,拒絕跟所有人溝通。哎,隻要壞人沒有被繩之以法,我就怕她又會想不開……”

“溝通和抓壞人,都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餘洋安撫她。

程燁知道他指的是誰:“嗯,心理治療我已經請江瑾親自幫忙了,案子也是林毅他們局在處理。”

“喲,聽起來你很會壓榨朋友啊!”餘洋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他的西裝褲口袋裏還躺著一枚鑽戒,需要找機會求婚呢!

“哎,我今天看到她,真的特別特別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說到這兒,程燁想起了什麽,停下手裏的動作,與他麵對著麵,“對了,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也有話要說……”餘洋有些不自然地開口。

“我猜到你要說什麽了,你也知道我隻有一個答案。”餘洋西裝的褲袋鼓起一個包,戒指盒的輪廓太過明顯,“但是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能先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你的話還要不要說。”她也不想破壞這麽美好的時刻,可有些話她覺得必須說在這之前。

餘洋看著她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神色,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程燁給自己灌了杯酒,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我十二歲那年被程家收養,一直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直到念高中,我遇見了一個關係很好的男同學,我們有差不多的童年經曆,也正在遭遇同樣難挨的青春期,所以走得近了點。結果……結果被程誠誤以為我在跟他早戀。”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再提起這個名字了,餘洋驀地聽到,心髒還是有些發緊。

“那時候他已經要出國讀書了,卻還是要在走之前管理我的交友圈,他讓我不要再跟那個男生來往。其實原本逆來順受的我是習慣聽從的,隻是不知道那時候哪來的魄力,好像遇見同類就給了自己底氣似的……我違抗了他的命令,然後……”

程燁停了一停,聲音變小了一點:“然後他強暴了我。”

餘洋的震驚無以複加,從腳底到頭頂生出一股涼意,他立刻牽住程燁的雙手,緊抿著唇。想問她為什麽不早點告訴自己,又想安慰她別怕,可此刻千言萬語卡在嘴邊,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說,他就是要讓我知道錯了,要讓我記住即使他人在國外,我也要聽他的,讓我記住我一輩子都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那種變態的控製欲,你懂嗎……”

“別說了,”餘洋額角的青筋暴起,頭微微發顫,讓程燁繼續說下去,未免太過殘忍,“你不需要向我交代這些的,你……無論以前怎樣,我們都不會變。”

他先程燁一步流下眼淚,反而是她在替他擦拭。

“讓我說完……”程燁的聲音輕輕柔柔,透著苦澀,能感受到她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後來呢,我拚命存錢……想早點有獨立生活的能力,能養活自己……可是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在軟弱地逃避,我本可以早點站出來揭露他的真麵目,哪怕是逃離那個地方也好,可我一直沒有勇氣……”

餘洋一隻手臂撐在廚房的料理台上,穩住自己的身子,一隻手攬住她,把她拉進懷裏:“讓我好好抱抱你……”

他喘著氣,胸腔節奏不一地收縮和舒張,後麵那句“別說了”,似乎帶著乞求的意味。

餘洋眼角止不住的淚將程燁的發絲打濕,他薄薄的嘴唇從她的耳郭擦過,順著額前向眉眼間劃落,最後在她鼻尖落下一個吻,輕得像羽毛。

程燁把頭靠近餘洋的胸膛,他的體溫讓她不再戰栗:“那次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又恢複了正常,我以為程誠放過我了,可直到他不許我和你在一起,想像小時候那樣想輕而易舉地拆散我們,我怕極了……”

程燁從餘洋的懷裏起身,端起他沒喝完的那杯紅酒,混著淚水一飲而盡:“我怕他,可我不想再任他擺布了,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結果……他又一次要強暴我。”

餘洋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在程燁麵前失控,否則隻會讓她更難過。可情緒像泄閘了的洪水,讓他難以忍耐,他一拳砸在大理石桌麵上,手指關節通紅,憤怒地閉緊雙眼。

程燁趕忙放下酒杯摟住他:“我想了無數次該不該和你說,現在,大海哥要出來了,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

她的手臂緊緊地將餘洋環住,加快了語速:“那天他吸了不少,沒能得逞,但我被嚇得不輕。後來我去找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想求你帶我離開程家,或者離開翁源,怎麽都行!可是你不在……”

餘洋預感到程燁接下來要說的話了,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家裏隻有餘海哥一個人,我把所有的痛苦一股腦兒地都告訴他了,我沒想那麽多,我以為他聽不太懂,哪怕他聽懂了,也不會對我有什麽看法,更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我那時很需要一個這樣的傾吐對象,所以隻顧著宣泄自己的感受,卻沒考慮到他也有自己的感受。”

程燁說得斷斷續續,可語氣裏的自責與後悔他哪能聽不出來,他幾乎是吼著打斷她:“不是你的錯,你才是受害者!”

冰激淩蛋糕有一些融化的趨勢了,上麵的小人微翹的嘴角有些耷拉,仿佛在為這場無意間的傾聽感到抱歉和難過。

餘洋捧著程燁的臉,源源不斷的淚水滴在唇間、手上:“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他重複著,像盛怒的獅子般恨不得咬碎那醜陋的侵犯者。

如果這件事要論錯,禽獸不如的程誠是錯,衝動行事的餘海是錯,包庇罪犯的自己是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程燁來認錯。

餘洋整張臉都哭僵硬了,他努力調整呼吸,控製自己的情緒。

程燁此刻也像個淚人,她知道,於他於己,撕開真相都太過殘忍,但這些秘密壓在心底太久,若此刻不說出來,始終會是兩個人之間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兒。

“餘……”程燁才說出一個字,嘴巴就被餘洋死死地貼住。

他已經從抽抽搭搭變成幹咽,脖子憋得通紅,不給程燁一秒鍾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他手止不住哆嗦地拿出口袋裏的戒指,白色的鑽石在燈光照映下璀璨奪目。

“餘洋,讓我說完。”

他雖然還是有著很多疑惑,但此刻,他什麽也沒多問。

他單膝跪地,顫抖著手把戒指取出來,慌張地戴到程燁冰涼的手上。由於尺寸略小,程燁的中指被卡得通紅。

“餘洋,你聽……”

程燁還沒說完,餘洋已經站起來繼續吻向她了。

這個吻不同於以往所有的吻,又用力又很深,餘洋閉著眼,滾燙的淚沿著鼻梁成串地滑下。

他知道,程燁想說的是,餘海都聽懂了。

不隻是聽懂了,餘海還明白,如果程燁當時站出來舉報,那麽媒體一定會大肆播報諸如“程家長子性侵妹妹”的新聞,程燁死守多年的秘密會成為公開的談資,免不了一生被人指指點點。

更重要的是,以餘洋的性格,一定饒不了程誠。

於是,餘海根據程燁這幾次來家裏描述的地理位置,在草稿紙上推演出了程誠的住所,他想要假裝自己偶然發現其吸毒並舉報,這樣既可以讓程誠受到懲罰,也不至於牽連到餘洋和程燁。

餘海被程誠緊勒住脖子的那一刻,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時候,餘洋被霸淩他的孩子們打得很慘,是他以命抵抗,才護住了弟弟。

這一生,他能為餘洋做的實在有限,他忽然來了神力,反撲程誠,失手殺了他。

當餘洋循著手環上的定位趕來現場時,等待他的是程誠冰冷的屍體和餘海認命般的沉默。

不忍讓餘海入獄,餘洋選擇遮蓋事實,頂替罪名,製造出自己殺害程誠的假象。

為了讓女友程燁更好接受他“殺害”她哥哥這件事,餘洋兜了一大圈,偽裝成精神分裂的“葉之舟”,將自己的小說世界和現實世界巧妙相連,試圖瞞天過海……

你看,人生真是場無情的戲弄。你大費周章地保護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是他在保護後知後覺的自己。

程誠死了,他對程燁犯下的錯,也就無可追究了。

林毅狠心拚命也要將餘海送進去的初衷,這麽看也成立了。

而餘海就要刑滿釋放,幾年前他究竟經曆了什麽,餘洋不想知道了。

餘洋告訴自己,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善與惡,人不過是順勢而為的渺小動物而已。往前看吧,讓自己順著那條遺忘曲線循序漸進就好了。

一輛七座商務車停在監獄門口的停車位上,早上剛洗過,車身在陽光下反著鋥亮的光。

“別忘了啊,我們說好的,一會兒見到餘海哥,你先說話。”程燁握著餘洋有些僵硬的手,早早就在車裏等著了。

餘海智力正常這件事,始終是程燁這些年的心結,一方麵她理解作為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如果能夠以“聽不懂”外界信息為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管,對餘海來說,是更符合本性的選擇;但另一方麵,餘洋被蒙在鼓裏這麽多年,為了餘海放棄了大把的機會、外出的時間,戰戰兢兢地照顧哥哥,二十幾年沒一刻能稍微喘口氣,如今知道真相,對他來說難免有些殘酷。

“我知道你不好受,可餘海哥哥心裏肯定更自責。出來了就是最好的結局,我們都會很幸福的。”見餘洋沒回應,程燁又補充了一句。

餘洋點了點頭,右手始終揣在牛仔褲的口袋裏。

上午11點過一刻,餘海在民警的陪同下,緩緩地走出大門。

他比起剛進去的時候好像瘦了一些,一手拿著旅行袋,另一隻手緊緊攥成拳頭,貼在額頭上。

他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站定之後,還有些顫抖。

餘洋走到他麵前,兄弟倆隔了一米的間隔。

餘海的眼睛有些泛紅,看著弟弟,沒有一絲躲閃。

餘洋的眼球也布滿了紅血絲,正午的太陽刺眼,他的眼皮忍不住抖了一下。

兄弟二人交換著眼神,太多的話壓在喉嚨,一個字都發不出。

餘海的眼眶漸漸蓄滿淚水,像是一條暗深的河,水流在巨大的中心旋渦裏湧動,就要翻滾出來,就要吞噬一切。

餘洋太擅長控製情緒了,所以他眼裏的淚水,不多不少,晶瑩剔透。

餘海的下巴稍稍往下壓了一壓,像是做錯事的小孩,緊繃著雙唇看向弟弟,一串淚順勢而下。

餘洋微微抬起頭,嘴角向上揚出一個弧度,右眼的淚痣處,幾滴不爭氣的眼淚匯集,險些滑落。

餘海的身體開始微微抽搐,手背在額上用力地摩擦著,想製止自己的抽泣,生生抵出了紅印。

餘洋輕輕掰開哥哥攥緊的拳頭,溫柔地幫他順在身體兩側。他放開哥哥的手,從自己褲兜裏掏出一張被疊得四四方方的紙,一麵一麵拆開。

流年似水,被折疊的何止是回憶。

父母離開後,漫長黑夜裏你無助的眼神,旁人奚落後我強裝的歡笑,小小年紀就放下自尊心、為一口飯從街角小店輾轉到巷尾髒攤,無數次被同情、被可憐,又被擊敗。

這二十幾年流離的生活,你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安全感,如今,我很好,你也回來了。

想到這裏,餘洋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啪嗒一滴,在草稿紙上洇染一片。

稿紙皺巴巴的,有一抹濃烈的紅隔著幾翻也能露出來。

餘洋把紙展平,用手舉著鋪在餘海眼前。

草稿紙上麵“保證書”三個字赫然,餘洋的字飄逸瀟灑。

第一,餘海保證以後跟餘洋一起住,不管誰先結婚生子,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第二,餘海保證以後出門的時候,跟餘洋保持十米內的距離,決不再輕易離開彼此;

第三,餘海保證以後健康、快樂、充滿信念地活下去,就當是為了餘洋好。

一經承諾,古今一轍,至死不變。

保證人:餘海 餘洋

餘洋讀著,餘海聽著,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放聲大哭。

餘海的眼淚像是翻湧的怒濤,決堤般順著臉頰流下,而餘洋也終於忍不住,嘴角沾滿了淚水,他緊緊抿著雙唇,呼吸都跟著變得急促起來。

餘洋走上前抱住哥哥,下巴抵著的位置,有明顯因情緒失控而引發的抽搐和晃動。

餘海手中的袋子被直直地丟下,他的雙腳有些無力,被弟弟用力箍著,胳膊卻死死地環住對方,手將他的白襯衣抓出了數道縱橫交錯的褶皺。

屬於這個夏天的所有聲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